文 圖/陳大海
南京后頭山東晉張邁家族墓地考古“考古”與“文獻”的碰撞和融合
文 圖/陳大海
張邁家族墓位置
2015年4~7月,南京市考古研究所在南京市雨花臺區(qū)尹西村后頭山發(fā)掘了一處東晉時期家族墓。這處家族墓地由4座墓組成(M1~M4),坐北朝南,墓門170°左右。M1~M4東西向“一”字排開,整齊、緊密,埋深也基本相同。共出土了包括青瓷器、陶質明器、金飾、印章等在內的各類遺物70余件(種),其中六面印、步搖金飾、頭像磚等均較罕見。根據M1出土印章,可知墓主名張邁,該墓地也可定為張邁家族墓。巧合的是,《晉書·張光傳》載張光有二子:炅、邁,史載張邁卒年與張邁家族墓地的時代上限也不矛盾。那么,M1墓主有沒有可能就是文獻里的張邁呢?我們詳細研究了歷史文獻中的張邁家族,再對后頭山張邁家族墓地的形制特征、隨葬遺物、地理位置等進行分析,結果發(fā)現墓地祔葬形式與賜葬的特征都與歷史上張邁家族的結局較為吻合。
據《張光傳》,張光為江夏鐘武(今河南信陽)人,家世有部曲,少為郡吏,是典型的地方豪族。張光主要活動在西晉時期,以武功屢次升轉,最終因平陳敏之亂有功,被劉弘表為梁州刺史。梁州地盤不大,主要鎮(zhèn)守漢中、巴州,歷來兵家必爭,在西晉時期地接胡境,抄盜流寇橫行,屬于軍事拉鋸地帶。張光憑借自己厲節(jié)不撓的品質和豪族的實力,威震巴漢,百姓悅服。然而在流寇與氐人楊難敵的夾攻下,嬰城固守,憤激成疾,最終于建興元年(313年)氣絕于漢中,時年55歲。因張氏在梁州頗著威望,遠近傷惜之,州人推其幼子張邁權領州事。張邁多才略,有父風,但很可惜隨后也在與氐人的戰(zhàn)斗中犧牲。
張邁家族墓M2出土花瓣形金飾
張邁家族墓M2出土瓶形金飾
關于張氏家族在梁州的最后抵抗及隨后結局,《華陽國志》卷八《大同志》和《資治通鑒·晉紀十》都有記載,二者與《晉書》本傳記載不盡相同,可互為參考。張邁戰(zhàn)歿后,后繼守將抵抗不住氐人楊難敵的急攻,棄城退走,于是巴漢失守。氐族得據漢中,發(fā)張光墓塚,焚其尸喪。張光妻息率其遺眾,還據魏興(今陜西安康),繼續(xù)承擔御守的重任。之后周訪、甘卓等相繼為梁州刺史,直到王敦以任愔督河北諸軍事,南中郎將,張光妻子便回到故鄉(xiāng)江夏郡。而任愔督梁州之時,王敦已攻下石頭城,害周伯仁、戴若思,還鎮(zhèn)武昌,廣樹親信,殘害忠良。張光一族忠烈特色鮮明,張光死前按劍曰:“吾受國厚恩,不能翦除寇賊,今得自死,便如登仙,何得退還也!”此時放棄經年抗御之功返回故鄉(xiāng),恐怕就是由于王敦的猜忌與打壓。所以,當應詹勸王敦對張氏父子追論顯贈,以慰存亡之時,王敦竟然不從。在這件事情上,或許可以看出張氏父子對王敦的叛逆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張氏父子既不能為其所用,彼時專威擅權的王敦也就會刻意隱沒張氏在梁州的功勞。之后的文獻中就再也不見對張光一系的記載了,難道張氏一族就這樣黯然退出東晉政治舞臺了么?
張邁家族墓地M1~M4
氐 中國古代西北民族名稱,又譯作狄、翟,商周時期游牧于今陜西的北部、西部和甘肅的東部,為白色人種,講突厥語;春秋時期逐漸東遷至山西、河北和山東,被稱為赤狄(發(fā)紅)、白狄(膚白)、長狄(身材高大),并曾建立中山國,西部氐人多與羌人雜居,史稱“氐羌”,受羌人影響,兼營農業(yè)。東漢時期,氐人又南遷至四川東部,被稱為巴氐,留居甘肅南部的氐人則為白馬氐。晉時,巴氐曾建立成漢政權,白馬氐曾建立仇池政權。又有氐人呂光在河西走廊建立后涼政權。此后,內地氐人與漢族長期雜居,逐漸融合于漢人。
關于張光子嗣,綜合上述文獻的記載,可以知道他至少有4個兒子,孟萇及其弟援皆在同一役戰(zhàn)死;炅少辟太宰掾,結局未知;邁也是戰(zhàn)歿。這些兄弟間的排行,都無法確定。古人名字里出現的伯(孟)仲叔季等字可以作為一般性的參考,但例外也有,所以只能說孟萇可能是長子,或以字行?!顿Y治通鑒》中載張邁為少子,但后頭山家族墓地M1出土的印章,墓主張邁字仲人,可能排行第二,似乎與張光的少子張邁擺脫了干系。如果持這種認識,那么我們早就沒有必要再將張邁墓地與文獻中的張邁展開聯系了。然而,因為文獻書寫的種種疑點,我們不能如此輕下結論,還需要更深入地分析。關于兄弟排行,伯、孟都代表老大,但有種說法是伯為嫡長子,孟為偏室所生?!稌x書》本傳只記(光)有二子:炅、邁,不提孟萇諸人,或有可能存在嫡庶之分。且許多例子表明,伯仲叔季諸字也并不全部代表兄弟排行,往往伯、孟取“大、長”本義,仲代表中間、一般,叔季都代表小、最后。所以,邁本義為“超越、豪放”,字仲人可以取一般人、凡人之義。
M1和M2
M2出土褐釉青瓷熏
褐釉青瓷熏內部香灰殘留
M1銅鏡和銅三叉器出土情形
銅三叉器
從以上分析來看,后頭山家族墓地M1墓主張邁與史書中的張邁并不能完全割斷聯系,當然,若要尋求二者之間的有機聯系,還需要從墓地的考古發(fā)現說起。
墓地4座墓呈“一”字整齊排列,規(guī)模相當,形制相同,而且排水溝都向一條匯聚,都說明墓地有著統(tǒng)一規(guī)劃。墓葬用磚相同,相互間的疊壓、打破關系只是建筑過程中的先后順序的體現,并無時代差異。祭臺上出土器物形制、組合相同,甚至達到了完全一樣的地步。那么我們可以推斷這處家族墓是同一時間營造的。并且按照東晉家族墓的排列、夫妻合葬等規(guī)律,這4座墓是以M1張邁為主,其余祔葬的形式。其中M2與M1同穴異室,墓主為張邁妻無疑。M3與M2形制、大小及隨葬品驚人相似,其地位與M2墓主相當,應都為張邁妻,二者可能是前后關系。至于M4的大小、葬品均有減損,可推測為妾室(當然張邁未成年子女也可能祔葬)。我們知道,因為短期內多人集中死亡的可能性確實太小,所以多人祔葬的行為一般都伴隨著遷葬、再葬。像張邁家族墓,不是在祖塋的祔葬,而是完全重新規(guī)劃的一處墓地,那么我們自然就會對這個家族是否為土著、從何而來產生疑問。
張邁家族墓地4座墓出土遺物對比
六朝陵墓埋葬制度 六朝(229~589年)是漢、唐兩個大一統(tǒng)時代的過渡階段,在這一時期,江南得到了新的開發(fā),為全國經濟重心向東南的轉移奠定了基礎。六朝時,士族大地主莊園經濟空前繁榮,門閥等級制度也表現出鮮明的時代特色,國內各民族經濟文化的交流和中外交通的發(fā)展也進入了新的歷史階段。六朝帝后宗室陵墓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以其獨有的風格見稱于世,成為代表當時歷史文化特征的實物標本。關于六朝陵墓埋葬制度,主要有兩種意見。一、大道之旁,低濕之地說。朱偰先生曾指出:“六朝陵墓,類多在大道之旁,低濕之地,與后世之依山筑墳者,觀念全異?!倍?、背依山崗、面向平原,聚族而居說。南京博物院羅宗真研究員依據較豐富的考古資料,指出大道之旁,低濕之地說“顯然是錯誤的”,六朝陵墓均背依山崗,面向平原。他還指出,當時葬地的選擇重視堪輿之術,運用“望氣”之說,風水迷信觀念的影響十分明顯。此外,“聚族而居”的特點也體現在墓區(qū)規(guī)劃中。根據現有資料分析,“現在六朝陵墓前大多數均有石刻,可能當時亦有‘寢廟’之類的建筑,后毀于兵火或其他原因而不存。”六朝陵墓“都是大型單室墓”,“墓室內壁均以整齊排列的花紋圖案磚砌成,或以整幅的壁畫磚拼成”,“墓門均為石砌”,“墓前均有長長的排水溝”。許多研究者都注意到,六朝陵墓的方向并無定制,往往依葬地形勢而定。南京市博物館李蔚然先生還指出,東晉元、明、成、哀四帝的陵墓“營建于都城之內”,即當時的建康城之內。這對于研究中國古代陵墓與都城的關系,也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資料。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楊泓研究員認為現已發(fā)掘的東晉、南朝陵墓都曾遭過大規(guī)模的盜擾破壞,當時特別注重封閉墓室的種種措施其實都是徒勞的,甚至墓室建筑都遭到大規(guī)模的拆毀,這反映出當時政權不穩(wěn),上層統(tǒng)治階級內部矛盾極為激烈的歷史事實。
鄂城六朝墓墓例
我們可以從墓地中夫妻合葬的方式找到線索。張邁與其妻是同穴并列異室合葬,各自帶墓道,這種合葬方式不同尋常,它完全是兩座墓葬構建于同一墓坑內,與同穴并列雙室或多室的墓葬不能等同。至少在南京地區(qū),大量墓例表明六朝合葬墓并沒有這種傳統(tǒng)形式,一些并列雙室或多室墓有時共用甬道、墻壁,有時共用墻壁上還有孔洞相通,這些形式要素都可以遠溯漢代磚室墓。雖然張邁家族墓的這種合葬方式在南京只是特例,但它并不是憑空出現的,而是有其淵源。眾所周知,長江中游是六朝墓的一處重要發(fā)現區(qū)域,《鄂城六朝墓》考古報告就集中展示與研究了長江中游重鎮(zhèn)的六朝墓葬,其中Ⅳ型并列雙室或三室墓中,就有與張邁家族墓合葬現象相同的幾例。雖然我們并不完全理解這種合葬方式的含義,但是不排除這是一種葬俗現象,也可以理解為,張邁家族墓這一合葬方式是長江中游之人移民建康(南京)后,頑固保留下來的一種文化因素。說到移民,東晉建康是一個接收各地流民最多的地方,所謂永嘉之亂,北人南渡,往往強調的是北方人南遷江左。而實際上,由于建康政治中心的吸引力,各地的豪族士族都有移家建康的可能。由于張光及其諸子在梁州守御中紛紛隕歿,張氏家族元氣大傷,但張氏在江夏的豪族性質并不因此而改變。因張光在世時政治、軍事上的貢獻,其子孫也可繼續(xù)出仕,其部曲也不會頃刻消失,只是他們失去了優(yōu)秀的家族領袖,作用不再體現的如此之大了。前文說到,王敦謀逆時,張氏受到排擠,歸本郡,然而仍然在盤踞武昌(今鄂州)的王敦威壓下,他們極可能會尋求與建康的呼應。
對鳥圓形步搖金構件
三聯勝步搖金構件
墜形步搖金構件
扣形步搖金構件
魚形步搖金構件
料珠步搖串飾
南京出土步搖金飾部分墓葬
而且,張邁家族墓恰恰存在朝廷賜葬的特征。最為明顯的是M2和M3棺內均隨葬了一副金飾步搖,而且兩副步搖金掛件基本相同。步搖是魏晉時期貴族婦女所佩戴的頭飾,象征著高貴身份,以步搖為代表的頭飾似乎對應著命婦的級別。魏晉時期,流行薄葬,其中之一的表現就是斂以時服,墓中不再隨葬金玉貨幣,而以瓦器代替,大量六朝墓葬的發(fā)現也證明了這一點。所以隨葬金質遺物的六朝墓本來就少,出土成套步搖金飾的墓葬不能不引起重視。就南京地區(qū)而言,零星出土步搖金飾的墓葬以高規(guī)格的居多,其中不乏被推測為皇帝以及高門第士族的墓,個別規(guī)模較小的墓葬情況可能與張邁家族墓類似。至于賜葬,包括賜地、賜物、賜錢等多方面。文獻中有不少賜葬京都的例子,也有賜給死者妻子物品的記載,如溫嶠初葬豫章,后喪還京都,詔葬建平陵北,并贈亡妻王氏及何氏印綬。前文已論及張光功勛宜應追論顯贈,只因王敦從中作梗而未及施行,王敦叛亂平定后,應詹、陶侃(尋陽人)等人仍活動在長江中游地區(qū),可以繼續(xù)為張氏家族伸張正義。雨花臺區(qū)張邁家族墓地可能是賜葬京都的結果,兩位妻子的步搖也可能是東晉朝廷的賵賻。
張邁六面印
張邁六面印文(白記—張邁白牋—張仲人—張邁白事—臣邁—張邁)
南京出土六面印一覽
M1張邁墓出土胡人頭像磚及摹本
其他還有一些線索,如張邁六面印。一般認為六面印僅流行于東晉前后,實際出土狀況也以東晉最多。在南京地區(qū),見諸報道的六面印才六例,都是東晉時期的,形制、印文相當統(tǒng)一,似乎是一種定制,或與墓主人身份相關。已知南京老虎山瑯琊顏氏家族出土兩枚,印主分別為顏琳、顏鎮(zhèn)之,是身份較為明確的士族成員。參照而言,張邁身份或與其相當。
張邁家族墓所在的雨花臺區(qū)后頭山,位于建康城與牛首山間的連線上。后頭山在秦淮新河北岸,北連石子崗,西接新亭。新亭緊靠長江邊,是六朝時代建康的西南要塞,同時也是建康與上游水路交通的重要??康?。從上游至建康,新亭也是首選登岸之處。來自長江中游的移民是否會就近選擇新亭附近作為落腳地呢?
此外,張邁墓中發(fā)現一塊墓磚刻有頭像,應為工匠的涂鴉,多認為與墓葬或墓主人無必然聯系。比較巧合的是,多年前發(fā)掘的王家山東晉墓里也發(fā)現有刻畫頭像的磚,而王家山與后頭山相距不過幾百米。王家山東晉墓磚上的頭像被公認為是帶尖頂帽的胡人形象。張邁墓磚上刻畫的頭像,禿頂,深目,高鼻,也不類漢人。二者出現于相同區(qū)域、相同時代,如此巧合發(fā)人深思。
綜上所述,以祔葬形式和賜葬特征為重要依據,將雨花臺區(qū)后頭山東晉家族墓與文獻記載的張邁聯系起來,應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必須清醒地認識到,這也只是在兩晉時期特殊的歷史背景下,考慮到門閥士族、歷史地理、人口流動、喪葬禮俗諸要素,進行的大膽推測。推測的目的并不在于結論的確定,而重在一種方法上的嘗試,追求將六朝墓與六朝史相結合,以人為本,把部分六朝墓變?yōu)榛畹牧凡牧稀?/p>
(作者為南京市考古研究所館員、南京后頭山東晉張邁家族墓發(fā)掘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