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劍

他們帶去了廉價的中國貨，還有酒精、行賄、黑幫……一群又一群中國人為財富不遠萬里奔向迪拜，嘗盡夢想跌宕起伏的各種滋味

丟失的ID卡

已經(jīng)是傍晚，空氣依然像點著的火，燙得李吉祥燥熱難安。這名四十多歲的河南男人打著電話罵了句“媽的”，鉆進國際城向里的一幢居民樓，有朋友找他談事情。一進朋友家門，他便喋喋不休，語無倫次：

“今天給我老鄉(xiāng)，無緣無故地，給他交了一萬塊錢保釋金，人還沒保出來。

“我是黑著了，但是我不犯法?！?/p>

朋友聽不下去，重復問了幾次：“什么事??？到底什么事？”

在這之前，李吉祥一名老鄉(xiāng)的ID卡（迪拜外籍人士身份證）被人冒用，實名購買電話卡，并向其他人發(fā)敲詐短信，恐嚇說：“不給我50萬，我殺你全家?！?月17日下午5點，5名迪拜警察把他老鄉(xiāng)從家中帶走，關押在拉斯迪亞警察局。

當天，李吉祥找了一個蘇姓華人律師想把老鄉(xiāng)保釋出來，后者常在警察局做翻譯。“他說一萬迪拉姆（阿聯(lián)酋流通貨幣，1迪拉姆=1.8元人民幣），五六天能保出來。我給了他一萬?，F(xiàn)在一禮拜多了，屁事沒有辦成，人還在里面關著?！甭蓭熞膊唤铀娫捔?。

李吉祥大罵律師騙他錢，又為老鄉(xiāng)著急：“我老鄉(xiāng)是正規(guī)做生意的，人家在龍城賣倉庫貨架?，F(xiàn)在就是記不清誰拿了他的ID卡，買手機卡發(fā)短信敲詐?！?/p>

朋友幫不上什么忙，他大概只是想找個地方發(fā)發(fā)牢騷。回到旅館，他又開始向自己的房客絮叨這件事。李吉祥是龍城國際城一間家庭旅館的老板，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他干這一行已經(jīng)9年。這是他到迪拜13年來最穩(wěn)定的一份工作。

不過，他對這份工作甚至在迪拜的前景有些擔憂。這一年以來，迪拜龍城的經(jīng)濟越來越不景氣，不少商家只能勉強維持。尤其自龍城商場二期開業(yè)以來，幾乎沒有生意。

龍城不景氣，李吉祥感覺旅館生意也淡了不少。這間旅館所在的國際城，與龍城僅隔著一條馬路，是龍城商鋪老板和員工的生活區(qū)。李吉祥的旅館靠這群人維持。

“在國內(nèi)，很多人以為迪拜很美好，賺錢容易，甚至乞丐都能月入幾十萬，這都是假的。”李吉祥笑了笑說，現(xiàn)在很多中國老板在迪拜處境艱難，日子過不下去，也回不了國。

罷市

2015年，李吉祥就感覺到旅館的生意開始下滑。他的房客大多是初到龍城的國內(nèi)老板。他們過去擠爆了小旅館，但此時已越來越少人光顧。他覺得，2015年10月以后，中國商人在龍城的好時光已經(jīng)徹底過去了。

2015年10月的一天，李吉祥下樓去溫州超市買東西，聽到外面很熱鬧，跑到路口，看見一百多輛小汽車排成長龍，從龍城出發(fā)開往迪拜城區(qū)。一群人亂哄哄的，消失在公路拐角。

一打聽，他才知道，這群人都是龍城商場二期的商戶，正準備前往龍城納克希爾房地產(chǎn)集團（Nakheel，龍城一期、二期開發(fā)商，以下簡稱“納克希爾”）位于棕櫚島的總部維權。那天，幾百人浩浩蕩蕩跑到棕櫚島，在納克希爾辦公樓前聚集，一些人打著橫幅，喊著各種口號?！按蠹胰チ艘膊恢栏墒裁?，沒有具體綱領，也沒人組織，警察出來一轟，大家就散了?！饼埑嵌谏虘羧~浩介紹。

這是龍城自成立以來，少有的大規(guī)模維權活動。之后，李吉祥經(jīng)?？吹接旋埑巧虘舸驒M幅、喊口號，甚至罷市。從2015年10月開始，龍城二期商戶組織了多次維權行動，期間有多人被抓進警察局。

商戶莫莫（音）曾主導了最初的幾次維權。他聘請律師，針對龍城二期合同存在的不合理協(xié)議以及違約行為，組織商戶與納克希爾打官司。納克希爾內(nèi)部的中國雇員建議，單約部分商戶談話，各個擊破。與此同時，納克希爾突然向銀行遞交舊合同支票，導致一些跳票商戶被戴上手銬，送進警察局，以此驅(qū)使其他商戶立即簽署新合同。最終維權官司毫無進展。莫莫還因此回不了迪拜，至今滯留在巴林。

2016年7月30日，龍城二期商戶集體關門罷市。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當天至少有137家二期商戶全天關門。罷市持續(xù)了一周，到最后一天仍然有110家商戶繼續(xù)關門。期間，兩名現(xiàn)場領頭的中國商人被警察抓捕，次日在繳納高額保釋金后才回到家中。罷市之前，組織者蘇文給納克希爾每一位高管都發(fā)了郵件，詳細闡述中國商戶的訴求。

中國駐迪拜總領事李凌冰曾因此次維權事件專門與納克希爾董事局主席路他·阿里會談，但納克希爾讓步有限。罷市組織者蘇文曾硬拉著中國貿(mào)促會海灣地區(qū)代表處總代表張喜進前去交涉，也收效甚微。

蘇文認為這次罷市是一次失敗的維權行動。盡管納克希爾同意中國商戶提出的“更改經(jīng)營范圍”、“推遲6個月繳納租金”等訴求，但不同意免除前幾個月租金。

“很難?！睂τ诮Y果，葉浩有些悲觀。他是罷市維權行動領導者，也因此受到各種打擊。葉浩介紹：“蘇文在幕后，我在臺前領頭。”龍城商人余玉祥透露，商戶們湊了20萬迪拉姆保釋金，以防葉浩因為組織維權被捕。

牢獄之災

9月要到了，迪拜依然暑熱難消，室外氣溫超過40攝氏度。葉浩躺坐在床沿，不時吸上兩口萬寶路香煙。桌子上扔著不少空癟的易拉罐啤酒瓶，煙灰缸里塞滿了煙蒂，地上到處是瓜子殼，各種雜物凌亂地堆滿了這間十幾平米的小屋。

他特意開著房門，好讓房東的空調(diào)從客廳里飄進一絲涼氣。這間小臥室位于迪拜龍城的國際城，月租2400迪拉姆，他住了大半年。

葉浩眼神灰暗，情緒低落，從抽屜拿出一張法院的傳票，呆呆地看一陣，又放回原處。傳票是用阿拉伯文打印的，他看不懂。但上面用藍色水筆標注的日期讓他明白，自己必須在9月8日早上8點半去迪拜法院出庭。

“不過是走個程序。人到法庭，法官念一下判決結果，前后不到3分鐘。之前龍城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比~浩對結果不抱希望，他覺得敗訴是必然的，自己注定面臨一場牢獄之災?！翱赡苁前肽辏部赡苁?個月?！彼浪阒?/p>

自幾個月前因為無力承擔在龍城二期的商鋪租金，支票被迫跳票以后，他便一直心神不寧。他的商鋪沒有生意，手頭的錢花光了，隨時可能坐牢。期間，次子出生，他也回不了國，妻子因此還曾和他鬧離婚。很多時候，他坐在小屋里，喝酒、抽煙、嗑瓜子，或者發(fā)呆。

如今，他說，做好了坐牢的準備，不再像之前那樣害怕了?！胺凑椰F(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坐完牢便可以回國了。”葉浩跟朋友說，自己想開了，坐牢也沒什么，但有些憂郁，心情一直很差。

幾天前，迪拜龍城的一名華人同行過生日，邀請他過去吃飯。那天很熱鬧，商戶余玉祥、周小旭等人興致勃勃地猜拳喝酒，持續(xù)了一個晚上。葉浩獨自坐在角落里，不喝酒，也不大跟人說話，郁郁寡歡。

那天去參加生日宴的人，大多是一起維權的商戶，他們與葉浩有著類似的遭遇：在龍城二期的商鋪幾乎沒有生意，損失慘重，支票正面臨跳票風險。

“我跟他們不一樣?！比~浩覺得這些同行家底相對雄厚，盡管遭遇打擊，但生活無虞?！八麄冞€能開心地聚在一起，我怎么開心得起來？”

在迪拜，龍城（Dragon Mart）早已成為當?shù)厝A人世界的象征。這座建于2004年的市場從一開始便是中東地區(qū)最大的中國商品集散中心，發(fā)展成熟。2012年，迪拜地產(chǎn)商納克希爾開始建設更為現(xiàn)代化的龍城二期商場，向華人招商。

葉浩是四川人，大學畢業(yè)之后，很長時間他都在深圳的一些民營手機公司工作。2009年，山寨手機市場火爆，中國的山寨手機在中東異常受歡迎。葉浩因為英文出色，被公司外派到迪拜，負責聯(lián)絡當?shù)氐慕?jīng)銷商。

他最早住在迪拜德拉地區(qū)，后來因為房租高漲，搬到了龍城一帶。他的客戶大多是龍城的商鋪老板，他也漸漸熟悉了這個華人市場。2010年末，山寨手機市場萎縮。他辭掉了工作，回到老家結婚生子。在四川，他和朋友合伙開了一家火鍋店，并不成功。

2012年，葉浩加入了一家電腦配件公司，申請外派到迪拜。沒多久，看到納克希爾每天都在宣傳龍城二期，并向華人招商，他開始有了做生意的想法。第二年，他與納克希爾公司簽約，在龍城二期租了一間150平米的商鋪，每季度租金差不多44萬迪拉姆。

我去采訪的那一天是周五，伊斯蘭國家一周中最熱鬧的一天。龍城二期只有一樓能看見少數(shù)來往的客人。樓上空曠，除了店鋪老板和店員，幾乎看不到人。一些商鋪門口掛著燈籠，貼著紅色的對聯(lián)，更多店鋪則關著門。

葉浩的電子產(chǎn)品店在二樓。像往常一樣，店鋪里除了他和兩名孟加拉店員，很少有人走進來。那一天，他只賣了兩件商品，收入不過200迪拉姆，只夠付店員的薪水。他每天要倒貼數(shù)千迪拉姆。盡管與龍城一期緊挨著，但客流量卻是天壤之別。

這與他當初簽約時設想的景象完全不一樣。葉浩最初拿到的只是一間毛坯房，需要自己掏錢裝修，安裝空調(diào)和消防系統(tǒng)。按照協(xié)議，龍城二期計劃于2014年10月開業(yè)。納克希爾公司要求各家店主在8月前必須完成裝修，并在開業(yè)前將貨物上架，違者每天罰款2000迪拉姆。此時商場并未全部完工。

然而，開業(yè)時間多次延后。2014年10月，納克希爾公司突然通知，到第二年2月15日試營業(yè)。日子到了，又通知延期到10月開業(yè)。

2015年2月，葉浩為了準備原定當月15日的開業(yè)，花了100萬人民幣從國內(nèi)進貨，主要為充電寶等電子產(chǎn)品。然而，隨著開業(yè)日期一再延后，這些更新?lián)Q代頻繁的電子產(chǎn)品大幅貶值?！皼]幾個人愿意買過時的東西，我只好虧本甩了?！?015年上半年，他花了近四個月時間把這些貨物低價處理掉，虧了三十多萬迪拉姆。

直到2016年2月9日，龍城商場二期才正式開業(yè)。商場的停車場、入口馬路等配套設施尚未完成，客流量稀少。與此同時，作為房東的納克希爾還在抽取營業(yè)額的8%，作為管理費用。“這是霸王條款。”龍城一期商人龍舞認為。退休到迪拜經(jīng)商前，他一直在國內(nèi)的財政系統(tǒng)工作。

由于延期一年多開業(yè)，又幾乎沒有客流量，傾其所有在二期開店的葉浩，已經(jīng)沒有錢繳納一季度店鋪租金，他被迫跳票。幾個月前，他向納克希爾申請延期繳納租金，但對方直接把支票送往警察局。等待他的只有法庭和監(jiān)獄。此前的罷市，只是讓這個結局延緩了幾個月。

在龍城，數(shù)百家商戶與他遭遇了同樣的困境。云南人耿亞2004年便來到了迪拜，在一家國企待了一段時間后，跑到龍城開了一間花店，從云南特色的葉脈花開始起步，2010年開始賣仿真花。她自己學會修剪、插花，店鋪越開越多。

龍城二期開始招商后，她租了三間店鋪，兩間賣花，一間賣五金，總共380平米。她前后投資了250萬迪拉姆，包括租房、裝修、進貨、雇人等。因為納克希爾集團延期一年多開業(yè)，客流量又少，現(xiàn)在每天虧損超過2000迪拉姆。

她手上的資金越來越少，擔心下個季度無力兌現(xiàn)租金支票，可能跳票。不過，因為有龍城一期的店鋪收入填補虧空，讓她不至于陷入葉浩那樣幾乎無力回天的地步。

龍城過去十幾年的飛速發(fā)展，讓葉浩對龍城二期過于樂觀。他計劃在官司結束之后，不論如何都要抽身回國。

他說自己的膽子變小了：“很慘痛的教訓，以前不到七成的把握我就會去做，現(xiàn)在就是八成、九成我都不做。因為身后還有家人?！?/p>

龍城

中國人一直在遷徙，如今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幾乎都有華人的身影。迪拜也不例外。

很難說清楚最早進入迪拜地界的中國人是誰。從上世紀開始，陸續(xù)有中國人來到迪拜，進行商品貿(mào)易，最早在德拉地區(qū)形成了一片華人聚集區(qū)。如今，德拉依然是迪拜重要的中國商品批發(fā)中心。

2000年以后，隨著迪拜崛起，尤其是龍城市場建成之后，大量國人開始涌入這座沙漠之城。如今，依然有很多年輕人涌入迪拜，尋找機會。他們大多受過高等教育，有更多的想法。中國貿(mào)促會海灣地區(qū)代表處總代表張喜進介紹，迪拜有接近30萬華人，其中僅龍城一帶就有超過5萬人聚集。。

2002年，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吳儀訪問中東五國時，迪拜政府提出，將杰拜爾阿里自由區(qū)的一個15萬平方米的倉庫提供給中國，無償使用3年。在商務部主導下，中方成立中國商品迪拜分撥中心，在位于迪拜城南15公里的沙漠中建起了龍城市場。項目由一個名叫郝峰的中國商人具體操刀。在龍城市場旁邊，迪拜人建起一片規(guī)模龐大的社區(qū)，供龍城的店主和員工居住。

2004年12月7日，龍城正式開業(yè)，兩千多家中國企業(yè)進駐，成為中東地區(qū)中國商品的貿(mào)易樞紐，年貿(mào)易額達到數(shù)百億美元。

龍城從規(guī)劃之初，便開始大規(guī)模向華人招商。開業(yè)前后，大量中國商人帶著商品來到龍城開店。

最好時光

最早一批來到龍城的中國商戶，大多有過一段好時光。

周小旭是龍城的第一批商戶，市場一開業(yè)便來到了迪拜。他的一個在商務部工作的高中同學參與了龍城籌建項目。龍城還在建設階段，同學便介紹他前去開店。2005年初，龍城開業(yè)不久，周小旭離開阿曼，來到了迪拜。

48歲的周小旭是山東威海人，大學畢業(yè)后在當?shù)亟ㄔO委員會工作。1991年，全國涌起下海潮流。他覺得工資太低，辭去公職，跟著朋友開始做貿(mào)易，向韓國和日本銷售威海生產(chǎn)的地毯。幾年后有了一些積蓄，他和胞弟合伙開設了一家小地毯廠。他負責銷售，后者負責生產(chǎn)管理。中東是他們最主要的市場。2003年，他離開威海，前往阿曼。他的地毯在當?shù)仡H受歡迎，甚至進入了阿曼王室。

剛到龍城時，他對這座沙漠中的市場有些失望。舉目望去，除了龍城市場這座巨型建筑和附近的國際城住宅區(qū)，就是茫茫沙地，沒有臺階，沒有停車場，也沒有綠化。

“配套設施都還沒有建好。”周小旭回憶，最初的一年，市場內(nèi)甚至沒有廁所，顧客想解手，店主們只能把他們領到位于國際城的宿舍里解決。

那時客流量少，很多商人只好一邊交著租金，一邊拖著商品去周邊各地的展覽會上售賣，以此維持。

周小旭面臨的困難還有語言。他大學專業(yè)是工業(yè)民用建筑，英語學得少，口語和聽力能力很差?？腿藖碣I東西，他只能用零星幾個單詞配合手勢溝通。常常因此鬧出誤會，甚至虧錢。

龍城大多數(shù)的中國商人面臨著比周小旭更為糟糕的境地。這個群體最初大多是來自江浙、福建等沿海地區(qū)的農(nóng)民，受教育少，也沒學過英語，一些人甚至普通話都說不利索。這些老板剛到迪拜做生意，都是一聲不吭地拿著計算器，在上面按價格。幾個簡單的數(shù)字，涵蓋從報價、砍價到成交的所有流程。時間久了，他們慢慢開始學會一些生意上常用的單詞。但也僅限于聽和說，即便最熟悉的單詞寫在紙上，很多人也不認識了。

到龍城幾個月后，周小旭報名參加了一個語言進修班，集中學了3個月英語。之后，又堅持自學了很長時間，漸漸可以用比較流利的英語與客戶交流，盡管帶著濃重的中國口音，也能看明白合同和一些產(chǎn)品介紹。

他最初的員工都是國內(nèi)工廠派來的，也有自己的親戚，但都只干一年多就回國了。他們受不了迪拜的酷熱，語言也不過關。之后，他只找外國員工，主要是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袄贤鉀]有語言障礙，愿意干很多年，比較簡單，雖然沒有中國人勤奮?！敝苄⌒裨u論道。

到了2006年，龍城的配套設施漸漸完善，同時，市場內(nèi)的中國商品以其廉價開始受到當?shù)厝藲g迎。龍城的知名度越來越高，大批顧客從中東各國涌進這座沙漠之城，購物、進貨。

周小旭的地毯越來越好賣，生意火爆。他把隔壁的兩間商鋪租了下來，擴大店鋪。不久，他又租了更多店面，漸漸成為龍城最大的幾家地毯商鋪之一。“很長時間里，中東和非洲只有迪拜有中國城，我們生意很好做?！鄙庾詈玫臅r候，他一個月的營業(yè)額超過100萬迪拉姆。不過，這是2015年以前的事情了。

孤獨無援

根據(jù)中阿兩國簽訂的17年備忘錄，龍城市場頭3年免租。不過，商戶們并沒有享受到免租優(yōu)惠，每戶反而交了5萬迪拉姆租金。

當龍城的商人知道真相之后，開始與郝峰負責的分撥中心對話、談判。這讓阿聯(lián)酋政府有機可乘，使分撥中心撤出龍城，由阿方接管。

2009年，中國分撥中心撤出龍城，將管理權轉讓給迪拜國有企業(yè)納克希爾集團。

從此之后，龍城的中國商人徹底失去了來自官方的依靠，在海外獨自生存。在這之后，出現(xiàn)了多次維權行動，中國商戶很難得到官方的有效幫助。

“民企，尤其是一些中小企業(yè)，在海外很艱難的。沒人管，就像沒娘的孩子一樣?！鄙倘颂K文嘆息在龍城的民營企業(yè)只能自生自滅。

中國貿(mào)促會海灣地區(qū)代表處總代表張喜進稱，因為民營企業(yè)是自發(fā)過來，總領事館對民企的安全和經(jīng)營問題，比如合約糾紛，不得干涉，“因為你出來是投資的，投資就有風險?！?

“在國外有不少項目就像借殼上市，就弄了一個倉庫，簡單裝修，就成為了一個市場，其實主要是為了拿國家的補貼，套國家的錢。”龍城一期商人龍舞退休前一直在黑龍江等地從政，她介紹，不少政府領導的關系人拿空殼項目，到境外向華人招商，拿著合同回來，寫一份報告，就變成境外投資，然后去領國家補貼。她稱自己在迪拜曾差點這樣被人忽悠。

2009年，納克希爾集團接手龍城管理權后，立即提高龍城商鋪租金。這引得中國商戶不滿，集體前往納克希爾總部抗議。迫于壓力，納克希爾最終承諾3年不漲租。2013年開始，業(yè)主決定每年漲租5%。2015年，納克希爾通知商戶，當年租金漲幅為20%，稱漲租已經(jīng)獲政府批文。中國商戶又集體前往迪拜政府部門投訴。迪拜土地局否認有批文存在。納克希爾不得已開始和商戶一一談判，租金漲幅降至5%至15%不等。

往日的好時光已經(jīng)遠去。

在龍城，存在著大大小小十幾家商會。不過，他們甚少為中國企業(yè)說話，在龍城商戶過往多次與納克希爾的交涉中，很少看見他們的身影?！澳敲炊嗌虝L，就是想要個光環(huán)，回國以后好看，方便辦事。”龍舞介紹。龍城一名廣州商人則透露，各省對于境外投資的華人企業(yè)都會有一定的補貼，但很多時候都落入商會甚至會長的腰包。比如迪拜廣州商會，每年補貼30萬元，幾乎都用來請客接待。

如今，就像龍城的很多商戶一樣，周小旭的地毯生意已經(jīng)一年不如一年。過去每個月過百萬的營業(yè)額，到2016年已經(jīng)降至每個月10萬迪拉姆左右。

2015年以來，全球經(jīng)濟不景氣，本就泡沫嚴重的迪拜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讓周小旭更擔憂的是，最近一兩年，周邊的沙特和巴林等國家陸續(xù)建立中國城，而迪拜本地也準備建設一座名為“鳳城”的中國商品貿(mào)易市場。在龍城，除了已經(jīng)建成的二期，納克希爾已經(jīng)規(guī)劃到六期，并完成了招商。

“客戶被分流了很多，一些人開始選在可能離他們更近的巴林或者沙特進貨?！敝苄⌒裾J為，競爭越來越激烈，中國人正在把中國人擠出迪拜。與此同時，一些商戶漸漸對龍城管理方納克希爾喪失信任。“人與人之間不能互相信任，這個生意就難做了。”周小旭感嘆。不過，盡管外部環(huán)境發(fā)生改變，蘇文則沒有這么悲觀，他建議龍城的商戶應該積極調(diào)整自己的產(chǎn)品結構，來應對這種變化。

跑路到迪拜

一直以來，迪拜以其免稅、透明、公開的投資環(huán)境，吸引了大量中國商人前去經(jīng)商、投資。不過，對于另一些中國商人而言，迪拜是他們躲債、藏匿的樂土。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在龍城嘗試東山再起。

張政建在龍城一期和二期都有大量商鋪，在迪拜各地還以“山圖”為名，開設了多家連鎖餐廳。他是龍城最具實力的商人之一。看到他如今的產(chǎn)業(yè)規(guī)模，很多人都難以把他與18年前出逃的企業(yè)家劃上等號。

2008年6月，張政建乘飛機借道北京，經(jīng)香港到達馬來西亞，之后從公眾視野中消失。那個時候，他名下的金烏集團拖欠8家銀行貸款共3.5億元人民幣，以及14億元民間借貸，資金鏈斷裂。

張政建原本是浙江義烏大陳鎮(zhèn)的農(nóng)民，1980年代從深圳販襪子銷往河南起家。在隨后的二十多年里，他的公司逐漸發(fā)展為一家涵蓋襪業(yè)、服飾、紡織原料、酒店餐飲、地產(chǎn)開發(fā)、農(nóng)業(yè)等多個領域的大型集團。

一名與張政建有過多年生意交集的龍城商人稱，金烏集團破產(chǎn)是必然結果。“他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已經(jīng)轉移了一部分資產(chǎn)到迪拜。同時，銀行收貸讓他無法再續(xù)貸。他想把海外資金作為一個蓄水池，當他發(fā)現(xiàn)蓄水池不能調(diào)節(jié)國內(nèi)的貸款時，便一走了之。之前他已經(jīng)提前把太太和小孩都給轉移出來了?！?/p>

在張政建跑路多年之后，國內(nèi)才有人知道他在迪拜龍城。過去幾年，有債主專門從國內(nèi)趕到迪拜，見不到人，最后只能空手而歸。2016年8月，一名債主在龍城拿著兩張張政建親手簽字的欠條，金額分別為六千余萬和三千余萬，無力地搖頭。張政建覺得這件事涉及自己的名聲，不愿意回應。

國內(nèi)公安人員也曾經(jīng)到龍城找他，但有人提前透信給他。他的妻子請人吃了一頓飯，最后不了了之。不過，張政建護照是在迪拜補辦的，無法回國。

在龍城，盡管張政建實力雄厚，但很多華商并不愿意與他打交道。

龍城一名華商透露，2008年，張政建初到迪拜時，曾通過妻子徐富珍想到銀行貸款1000萬迪拉姆，要給銀行負責貸款的經(jīng)理10萬迪拉姆。經(jīng)理正是這名華商的兒子，她讓兒子請假別管這一項目。

龍城二期維權期間，張政建邀請維權行動的幕后組織者吃飯之后，納克希爾很快知道了組織者的真實身份。龍城多名商戶透露，上半年，龍城二期商戶與納克希爾談判期間，商戶們希望以退店作為籌碼，給對方施加壓力。然而，張政建向納克希爾承諾，一旦有人退店，他將接手。這使得納克希爾談判時突然底氣十足，商戶們無功而返。一些商戶認為，張政建在阻礙同胞維權，對他心存抱怨。

張政建否認了商戶們的說法。不過，他并不贊同商戶們的維權做法，覺得“太簡單，容易出事”，“我們出來做生意，肯定不能出事情。”上述龍城華商認為，張政建與其他中國商戶不同，他回不了國，只能在這邊與迪拜人處好關系。

與張政建的高調(diào)相比，其他藏匿在迪拜的中國商人則低調(diào)得幾乎不見影子。

郭文貴，北京知名建筑盤古大觀的操盤手，政泉控股實際控制人。2015年，多家媒體曾報道，他與被查的前國安部副部長馬建關系密切。

2016年8月，迪拜一名知情人士透露，郭文貴外逃之后，曾經(jīng)派人先行到迪拜，聯(lián)系當?shù)匦叹儐柲芊褚?000萬美元的成本，換取避難場所，且保證安全。之后，他從美國飛往迪拜，隱姓埋名。不過，這樣的說法，本刊記者未能找到更多的信源支持。

在迪拜，還有很多小企業(yè)跑路至此。龍舞在龍城經(jīng)營商場多年，一直很低調(diào)。她在迪拜見識了不少從國內(nèi)跑路過來的商人，其中以浙江人居多。

張振華是浙江杭州一家民間金融公司的負責人。幾年前因為涉嫌“非法集資”，帶著一筆資金和情人跑到迪拜。當?shù)睾芏嗝癖娝奶幷宜獋瑓s找不到他，只能為難他留在國內(nèi)的妻子。

他逃到迪拜之后，拿著錢想找項目投資，找到同鄉(xiāng)陳建國，尋求幫助。陳建國和他的兄弟陳建斌2006年便到了迪拜。他們兄弟二人做建材生意，在國內(nèi)涉嫌逃稅，提前跑到迪拜，躲避法律制裁。兩人目前在阿布扎比依舊經(jīng)營建材。

多年前，陳建國曾經(jīng)想投資華商龍舞在龍城的商場。雙方談妥合作協(xié)議，到最后，陳遲遲不肯投錢。這讓龍舞開始懷疑陳，“在國內(nèi)就不遵紀守法，到這邊又跟原來一樣?！?/p>

令龍舞沒想到的是，幾年之后，陳建國竟帶著張振華來找她，請她幫忙為后者辦理長期工作簽證?！芭苈愤€帶著小蜜，老婆在國內(nèi)?！饼埼枳匀痪芙^了。

黑戶

周五凌晨5點不到，周小旭帶著頭天雇下的小時工，來到自己長租的倉庫搬貨。每個星期的這個時候，他都要從這里運貨到商鋪。這是迪拜一天中最涼爽的時候。

龍城的臨時工大多是黑戶，有的簽證過期，有的偷渡過來，從沒辦過簽證。他們以南亞人居多，一般在市場附近干著搬運貨物的重體力活，收入低廉，吃最便宜的飯，十幾人擠在一個房間睡覺。商鋪的中國老板也不敢長期聘用他們。很多人十幾年都沒有回過國。

龍城的中國黑戶不在少數(shù)，李吉祥便是其中之一，他已經(jīng)在迪拜“黑”了13年。

李吉祥出生于河南新鄉(xiāng)獲嘉縣一個小村莊。家窮，從小便在外闖蕩。2000年前后，他曾通過當?shù)貏趧泳蜆I(yè)局的勞務輸出計劃，去利比亞修人工河，待了兩年多。回國后，用所有積蓄蓋了一幢200平米的別墅，錢不夠，沒有完工。他又開始籌劃第二次出國。原想去以色列，但要花七八萬人民幣，放棄了。

2003年，李吉祥報名參加了獲嘉縣“境外就業(yè)服務中心”組織的赴阿聯(lián)酋打工計劃，報名費3.5萬元人民幣。這個勞務輸出項目，是獲嘉縣勞動就業(yè)局副局長都振海和由他任負責人的“獲嘉縣境外就業(yè)中心”組織的。出國前，獲嘉縣前勞動就業(yè)局局長王生保和部分縣領導都來為他們送行。在2002年8月至2003年3月間，先后3批勞工通過這一計劃前往迪拜，總共61人。

這個看起來正規(guī)的勞務輸出計劃，事后被證實是一場騙局。2003年3月，李吉祥和其他20名勞工抵達阿聯(lián)酋富吉拉，被安排住進一座民房中。然而，他們一直沒有工作可干，之前都振海宣傳的“到阿聯(lián)酋修船”不過是謊言。直到兩個月后，其中十幾個人才被安排去改裝一艘貨船，其他人依然無事可做。李吉祥和幾個勞工打車到沙迦，開始給福建人卸貨，打零工。

2003年6月初，一名勞工在工作時觸電身亡。37名勞工來到中國駐阿聯(lián)酋領事館“靜坐”。此事發(fā)生后，時任河南省副省長史濟春當即批示，要求獲嘉縣政府立即解決。此后40余名勞工相繼回國。都振海最終以詐騙罪獲刑12年。

李吉祥沒賺到錢，不甘心回國，和其他十幾名勞工繼續(xù)留在阿聯(lián)酋。由于都振海給他們辦理的是旅游簽證，幾個月后便過期了。李吉祥從此便“黑”在了迪拜。他和同伴繼續(xù)在沙迦給中國商戶卸貨。因為頭腦靈活，他總能聯(lián)系到活兒，漸漸成了小包工頭。

不過，總是打零工，賺不到什么錢。2004年龍城市場建立，很多商戶都在搬家。這一年4月份，李吉祥帶著工友來到龍城，開始承接搬家的活兒。他只負責找活，最熱鬧的時候，手底下聚集了三十多號人。他們一個晚上搬兩個貨柜，全靠肩扛背馱。12月，龍城開業(yè)以后，商鋪貨物多，活更多了。最忙的時候，李吉祥每天差不多進賬五六百迪拉姆。

李吉祥和工友們住在國際城的一間公寓里，二十多人擠一個屋。2005年以后，涌入龍城的外國勞工越來越多，活漸漸不好干了。

他開始給人安裝健身器材和臺球桌。廠家發(fā)來圖片，他自己學著安裝。他手底下只有一個人，每天安裝兩三臺器材，收入比過去幫人卸貨要好不少。到2012年，他才徹底離開這行。

2007年6月，阿聯(lián)酋政府宣布大赦，允許30萬外籍非法勞工（黑戶）在之后3個月內(nèi)申請工作許可或正常離境。根據(jù)當?shù)胤?，外籍非法勞工的最長服刑期為10年，而后驅(qū)逐出境。

那年7月，李吉祥找了一名英語流利的人陪同，到移民局投案自首，獲準回國。在家待了兩個月，他又辦理了阿聯(lián)酋旅游簽證（在迪拜辦理工作簽證需當?shù)刈怨緭＃?，回到迪拜，準備繼續(xù)“黑”著。

2007年下半年以后，隨著龍城的名氣日益響亮，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來到這里，做生意的，打工的。甚至一些在其他區(qū)域工作的中國人，也開始搬到房租相對便宜的國際城居住?；氐烬埑且院?，李吉祥發(fā)現(xiàn)了這些變化。

他在國際城租了幾套房子，從客廳到臥室擺滿了雙層床，對外出租床位，也沒有執(zhí)照。上鋪月租700迪拉姆，下鋪1100迪拉姆。通常一個主臥擺了4張床，上鋪單人，下鋪一對夫妻，常常住滿了12個人。龍城的華人稱這類出租屋為“大家”。

由于男女混住，夫妻之間性生活頗為不便，常常等其他人都走了才勉強親熱一下。也有人憋不住，拉著布簾子，半夜干事兒?！袄侠畎?，我受不了，睡不著，我比他們還累。”常常有上鋪的租客向李吉祥抱怨，他只是覺得好笑，什么也幫不了。

2012年下半年，李吉祥升級了“大家”，開始做旅店業(yè)務。他仿照國內(nèi)快捷酒店的樣式，把房子重新裝修一番。根據(jù)規(guī)格不同，每間客房價格從一天200迪拉姆到300迪拉姆不等。最初幾年，家庭旅館的生意很火。高興之余，李吉祥也樂意介紹從國內(nèi)跑來的小姐給客人認識。小姐一般拿著為期一個月的旅游簽證到迪拜，到期回國。

到2014年，龍城一帶才陸續(xù)出現(xiàn)了9家這樣的家庭旅館。龍城周邊第一家正規(guī)酒店2015年才正式開業(yè)。

酒

迪拜作為伊斯蘭教主導的城市，酒是禁忌。餐館、超市均嚴禁售酒。酒吧和酒莊賣酒則必須持有酋長頒發(fā)的賣酒執(zhí)照。

國人談事喜歡在酒桌上進行，商人談生意，尤其如此。即便什么事情都不談，也喜歡在家里小酌兩杯。華人進入迪拜之后，把喝酒的風氣帶到了這座城市，也把黑幫帶到了這里。

嚴苛的禁酒令對于很多人來說是悲傷的，但對于另一群人而言是賺錢的福音，就像電影《美國往事》中的那群人。在國際城，私酒業(yè)比國內(nèi)任何地方都要發(fā)達。

余玉祥喜歡喝酒，常常自駕前往烏姆蓋萬的一家酒莊采購。不過，這是一條小眾的買酒路徑。龍城的大多數(shù)人只要在家撥打電話，很快便有人送酒上門，從啤酒、洋酒，到國內(nèi)的白酒，種類繁多。

從華人進入龍城開始，生活區(qū)國際城便開始有地下私酒買賣，但都是些小商販在經(jīng)營。

2012年，東北人小亮帶著幾名手下，經(jīng)阿曼邊境偷渡進入阿聯(lián)酋，來到龍城。他通過各種手段很快壟斷了國際城的酒類交易。

非法賣酒的同時，小亮還在國際城開了間按摩院，提供色情服務。生意火爆，忙不過來，他從國內(nèi)請來老鄉(xiāng)大磊幫忙，兩個人一起賣酒。2013年下半年，小亮有事回國半年，把賣酒業(yè)務全權交給大磊負責。

2014年初，小亮回到龍城后，發(fā)現(xiàn)大磊已經(jīng)在自己偷偷賣酒。大磊覺得自己賺得少，想出來單干。兩人決裂。分家之后，大磊發(fā)展迅速，生意和實力都日益壯大。他與小亮為了相互爭奪客戶資源和地盤，矛盾日益激化。2015年，有一天晚上，大磊帶人把小亮的按摩院砸了，打碎了幾十箱酒。小亮及時逃出，躲過一劫。當年年底，兩人各自帶人在國際城干仗。小亮從迪拜德拉地區(qū)叫來3個東北幫馬仔幫忙。他身高1米67，精瘦，打架狠。但大磊人多，有六七人參與。小亮不敵，胳膊和腿骨折，住院治療了幾個月。

小亮出院之后，不甘心吃虧，回到國內(nèi)找了一些人到龍城，計劃報復大磊。

大磊經(jīng)常給國際城大中華車行送酒，與車行負責人柏森關系好。這間車行主要對外出租豪車。柏森除了經(jīng)營租車行，還在迪拜開設賭場和別墅KTV，并且向足浴、按摩店等收取保護費?！鞍厣窒麓蚴趾芏唷！崩罴榻榻B。

2016年3月，大磊在國際城唐人街餐廳請車行的柏森父母吃飯。正吃著飯，小亮帶著一幫人沖進來，拿刀一頓砍，砍完便撤。大磊受了點輕傷，他的朋友強子被砍壞了一個腎，第二天被送往阿曼養(yǎng)傷。柏森的父母在現(xiàn)場看到這樣的場景，嚇得不輕。這件事讓柏森覺得顏面掃地。

小亮卻全然不知已經(jīng)得罪了大中華，事后打電話給大磊，約后者3月23日晚在國際城C04樓與C05樓附近徹底解決兩人的問題。輸?shù)囊环剑啦辉趪H城賣酒。

喋血龍城

2016年3月23日晚，李吉祥在旅店和房客閑聊。大概8點左右，忽然聽到外面亂哄哄，有人喊叫。他跑到溫州超市后面停車場附近，看到二三十個人拿著刀、鋼管互相砍殺。

兩幫人相互追逐，從西邊打到東邊，又從東邊打到西邊。很快就有人倒在地上，捂著傷口，爬不起來。一個人的肚子被捅破，腸子流了出來。另一個人的氣管被割破了，癱在路邊，無聲無息。在昏暗的路燈下，血液變成了黑色的溪流，淌得到處都是。

看到有人倒下，兩幫人便各自逃竄，消失在夜色中。不久，迪拜警察來了，封鎖現(xiàn)場。中國駐當?shù)氐氖桂^工作人員也趕了過來。

當天晚上，關于這場械斗的圖片、視頻很快便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不過，因為事關迪拜的形象，這些信息很快被刪除。第二天，當?shù)匾恍┤A人媒體發(fā)布了一條的新聞：

3月23日晚8點左右，迪拜國際城C04后面停車場發(fā)生了一起嚴重的華人持械斗毆事件，致兩死一重傷。

這是龍城最后一次幫派火并。械斗的雙方正是小亮、大磊及大中華一伙。械斗之后，各自跑路。大中華老板當天連夜從阿聯(lián)酋與阿曼邊境偷渡出境。據(jù)悉，他目前居住在泰國。“他在泰國有很多產(chǎn)業(yè)?！币幻袊倘朔Q。

其他人大多陸續(xù)被迪拜警方抓捕。3月27日，大中華15名打手在阿聯(lián)酋與阿曼邊境試圖翻山偷渡出境時，被迪拜警方全部抓獲。在抓捕現(xiàn)場，這些年輕的打手剃著一式的平頭，跪在地上，身后是頭戴黑罩的刑警。

而小亮、大磊兩人的產(chǎn)業(yè)，以及大中華車行則被警方當即查封。

華人來到迪拜后，也把國內(nèi)一些地域性的組織給帶了過來。不過據(jù)張喜進介紹，迪拜的華人黑幫，早已不像幾年前那樣猖獗。

中國幫派分子在2000年以后陸續(xù)進入迪拜。龍城開業(yè)之后，開始有一部分人從德拉聚集到國際城。迪拜開放簽證政策，對各種人都充滿吸引力。因為入境簡單，一些在國內(nèi)犯了命案的人，也來到這里。

也有很多人辦理阿曼簽證后，偷渡到阿聯(lián)酋。在阿聯(lián)酋與阿曼接壤的山脈中，有一群人專門做蛇頭，偷偷從阿曼送人進入阿聯(lián)酋。他們都是中國人與阿曼人合作。其中有一個已退休的阿曼老警察，與海關很熟，有他帶著，幾乎不會被檢查。他們把人窩在皮卡車座位下面，直接過關。

這些人在迪拜以地域分成多個幫派。在過去十幾年，迪拜出現(xiàn)的強勢幫派包括天津幫、福清幫、長樂幫和東北幫。他們分散在德拉和龍城周邊的各個角落，還有一部分人聚集于阿吉曼和富吉拉等地。他們大多住在別墅里，平時做些灰色生意，比如賭場、色情業(yè)等，也只向這些灰色產(chǎn)業(yè)收取保護費。

2008年到2010年間，是華人黑幫在迪拜最為活躍的時候。這段時間，迪拜曾發(fā)生多起綁架華人老板事件。因為語言不通，他們不綁外國人。

那段時間，福清幫有個外號“山雞”的人活躍在國際城一帶，領著一幫人收保護費。有一次與人發(fā)生爭執(zhí)，從德拉叫來同伙助陣，最后被對方砍成重傷，被隨后趕來的警察送往醫(yī)院搶救。在這之后，“山雞”銷聲匿跡。2009年，龍城有兩個幫派火并，各自從德拉喊來人幫忙。迪拜警察聞訊前來打擊，其中一名警察被捅成重傷。

這些幫派中，以天津幫勢力最大，鼎盛時期有幾十人。2012年左右，天津幫老大在一次外出活動中被迪拜警方抓獲，最終被判了十幾年刑。天津幫從此日益衰落。在這之后，迪拜警方又針對華人黑幫進行了多次打擊，這些幫派漸漸式微。

回國

在迪拜待了12年，余玉祥準備處理掉龍城的資產(chǎn)，收手回國。盡管他在龍城二期虧損了很多資金，但還不至于傷了元氣。不過，他對于龍城的前景越來越悲觀。朋友葉浩說，將來龍城的官司了結后，便直接回國。他的決定比葉浩更早，想徹底回到福建老家。

47歲的余玉祥在龍城經(jīng)營小飾品數(shù)年，擁有多間商鋪，營業(yè)面積超過2000平米。

他出生于福建莆田。高中畢業(yè)以后，去了一個路橋建筑隊，在江西、貴州等地山區(qū)炸山開隧道。他覺得太危險，干了兩年，回到老家。他從小喜歡繪畫，拜了一個油畫師學畫畫。不過，他學的是行畫，并不是真正的油畫。莆田是深圳大芬村之外的另一大行畫生產(chǎn)地，流水線式的標準化繪畫模式，使行畫成為一個成熟的產(chǎn)業(yè)。

余玉祥學了3個月便開始畫正式產(chǎn)品，只畫靜物和臨摹名作，一天畫10幅以上。這些畫作完成之后，用畫框裝裱，銷往全國各地，價格從十幾元到幾百元人民幣不等。在師傅的工作室干了兩三年，他開始自己辦班，培訓學員繪制行畫。學生畫畫，他負責銷售。2000年以后，余玉祥把市場轉向中東，尤其是發(fā)展最快的迪拜。

2003年，余玉祥開始到中東銷售油畫工藝品，由于沒有店面，只能參加各式各樣的展會，足跡遍布迪拜、沙迦、巴林和沙特等地。他居無定所，常常跟十幾個人擠在一間客廳里睡地鋪。2005年，得知龍城開業(yè)，他從別人手上轉租了一間12平米的店鋪，生意漸漸穩(wěn)定下來。兩三年的時間里，他租的店鋪越來越多，越做越大。

“那時候中東房地產(chǎn)市場發(fā)展很快，阿拉伯人喜歡買這種油畫裝飾房間?！辈贿^，隨后幾年，大量莆田行畫商涌進龍城，競爭越來越激烈。余玉祥轉行賣起了鞋服，莆田出產(chǎn)的鞋子在龍城銷售火爆。同行多了以后，他又轉行賣飾品，一直到現(xiàn)在。

“迪拜沒有工業(yè)，我們來的時候，中國的小商品都非常好賣，除了阿聯(lián)酋人，很多沙特、阿曼、伊朗、伊拉克人，甚至非洲人都跑來龍城進貨。一車一車地運走。”余玉祥很感謝迪拜這個地方，讓他發(fā)跡。

然而，龍城業(yè)主方納克希爾集團的傲慢、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變化，讓他意識到對于中國商人來說，迪拜以經(jīng)不再是理想之地。他說，他想回到莆田畫畫，畫真正的畫。

他早已給自己和家人累積了足夠的財富，如果回國，依然稱得上滿載而歸。葉浩則不同，不論官司結果如何，他選擇回國，更多是無奈。

在龍城頗具威望的蘇文也在龍城二期損失了一千多萬迪拉姆。他多次為葉浩的遭遇嘆息。他認為葉浩受過高等教育，有想法和見解，對市場和行業(yè)都有研究，在龍城損失慘重，只是因為貿(mào)易背景還不深厚，但“中國未來的企業(yè)需要他這樣的人，需要給他時間”。

（實習生高佳、王婧、馮程程、肖澤健、張宇欣對本文亦有貢獻。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吉祥、蘇文、龍舞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