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中望
傅中望《遷徒》局部 木 尺寸可變 2016年
對于傅中望而言,雕塑就是他的生命記憶和社會生活的場所,他在雕塑中的持之以恒及不間斷的掙扎,對當代社會和藝術人生表達出激情思考。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是,雕塑使他和人、社會、世界發(fā)生新的關系成為可能。雕塑對于傅中望而言,又表現(xiàn)出是種距離,是傅中望既能安全又能控制的自我凝視,年復一年,他在觀察著自己,不被人發(fā)現(xiàn)地記錄著自我對藝術和人生的激情想象和洞察性表達。在雕塑中,不僅凝聚著他那創(chuàng)新的激情和對藝術持之以恒的不懈追求,而且它撲面而來帶給閱讀者的是關于從去傳統(tǒng)到再傳統(tǒng),從去中國化到再中國化的無盡思考。
面對傅中望近期的視覺表達,也使我想起湯因比所說的“人類并非僅僅生存于直接的現(xiàn)在,我們生活在一條思想的河流當中,我們在不斷記錄著過去的同時,又懷著希望或恐懼的心情展望著未來”。而傅中望近期的視覺表達不僅在形成一個個話題,因為置身其間的閱讀者,不斷帶來異質化的閱讀經驗,這也使我們不得不產生這樣的認同,這批新作的確提供了新的思想和藝術經驗,這也使我們一方面要探討作品和傳統(tǒng)的關系,另一方面還要尋找作品和傳統(tǒng)“斷裂”的地方,而創(chuàng)造性常常又是通過“斷裂”而顯現(xiàn)出來的。
探尋傅中望個人雕塑的發(fā)展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傅中望個人雕塑史恰恰和中國社會結構的變遷有著某種驚人的暗合。他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荒誕,又有著知青生活的磨礪,但他又非常幸運地處于激變的中國社會結構轉型的兩個關鍵期:“文化大革命”結束和改革開放、思想解放進程的開啟?!澳鞘且粋€‘文化大革命’結束不久,百廢待興的年代;那是一個國門打開,西方思潮轟涌而入的年代;那是一個現(xiàn)實松動,機會萌芽,理想主義光芒萬丈的年代;那是一個體制改革呼聲很高,商品經濟向計劃經濟叫板的年代……那又是一個在啟蒙中暈頭轉向,在喧囂中無所適從,在大量新思維、新知識、新問題面前,希望與失望混雜,沖動與壓抑并存的年代?!边@些社會因素不可避免地使傅中望的藝術能夠且得以深深地內在于這個時代,這也不難理解為什么說80年代磨礪了他,90年代成就了他,而進入了新世紀以來,他能夠進入一種隨心所欲、不逾矩的藝術擴張期,進入了更寬廣的領域。這一階段的傅中望已經超越了用藝術表達自我的精神訴求這一階層,他其實在用自我的人生經歷和豐富的藝術背景來鑄起“開物”展的藝術之魂。
對于當代藝術的場域而言,傅中望顯然是從不缺席,始終在場的。當我們重構歷史語境探求傅中望視覺發(fā)展行跡時,不能不回到兩個重要的源頭:一方面傅中望的視覺特質有著深深的歷史的元素,據史料記載,7000年前,史前文明中中國就曾出現(xiàn)了榫卯,另一方面,祖上經歷、知青經歷與黃陂泥塑亦使傅中望從中深刻體悟到了生命的真諦和藝術的意義。據傅中望自己說,他15歲即為鄰居家做家具,16歲就制作出了一把木制小提琴,當然小提琴是拉不出聲音來的。他自己的雕塑工具都由自己親自制作,至今擺在他的工作室里,雖然是靜靜地躺在那,但卻散發(fā)出時間的光暈,從中可見其對藝術和生活所擁有的激情。而恰恰是這種對藝術和生活的熾熱追求使他在知青期間,能夠幸運地在黃陂李集鎮(zhèn)文化站從事和文化有關的初級工作,并得以受教于中央美院下鄉(xiāng)至此的錢紹武、司徒杰教授及省美術工作隊的朱達成。歷史的機緣為傅中望日后的視覺探索不僅奠定了其從事雕塑的方向,更為他的視覺特質的尋找開啟了新的方向。這樣我們再返回榫卯敘事時,才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個給傅中望帶來數不盡的榮譽的榫卯及成為他的畢生所追尋的一個高遠的文化理想,就這么一步一步地向我們走來。
傅中望《遷徒》局部 木 尺寸可變 2016年
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是,在藝術界榫卯無人不識,而且它已然成為傅中望的一個代名詞,談論榫卯就要談論傅中望,說起傅中望就不可避免地要談論榫卯,因為榫卯背后,不僅貫穿的是傅中望的知識結構和話語譜系,更是當代雕塑在融入全球化進程中的一個文化標識,因為榫卯散發(fā)出的是一種藝術原創(chuàng)的品質和帶有民族根性和中國精神的文化母題和基因。雖然榫卯一度被視為他的代表作,這也影響了學界對他的理解,而傅中望的雕塑藝術也著眼于這種最基本、最樸實材料的運作,這似乎又推遲了我們對他的藝術的重新發(fā)現(xiàn),雖然榫卯帶來的事實是這樣的清晰,即榫卯是他的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他介入社會的理念與標準,即追求一種完美和諧。其實早在1994年他就對自己做出了這種判斷,他以一種低調含蓄和邊緣文化立場來保持自我的美學趣味,他既沒有激烈地反對傳統(tǒng)藝術,亦沒有盲目地迎合時尚潮流,挑戰(zhàn)當代藝術,當時代社會發(fā)生巨變時,他選擇的是一種靜觀態(tài)度和立場,并有限度,在節(jié)奏與控制中悄然間與社會發(fā)生著一種絲絲的關系,他在榫卯及木質構造上的“頑固不化”,也使他的藝術不致于被時代殘云卷走,從他的木質構造的榫卯敘事中,我們能夠充分感知他的行云流水般的細致與流蕩,在那些不斷走向成熟的榫卯中,呈現(xiàn)出的狀貌雖然千差萬別、各有不同,但充斥其間的和諧與自信著實令人難忘。
木質構造的榫卯中還凝聚著傅中望人到中年的圓融與智慧、超然與淡泊、自信與融通的胸懷和“隨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境界。
在再榫卯的敘事中,他不斷突破關于雕塑的定義和禁忌,探索固有的常規(guī)和標準以外的領域,將自己從時代賦予的自我認同與身份中解脫出來,在敘事結構上,作品在時間跨度及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上,打破了單一敘述所暗示的線性時間史觀,他所營構的敘事策略,也使作品與作品間、作品與公眾間、作品與場域間、作品與創(chuàng)作者間都構成了多向度的對話關系,體現(xiàn)出了近一階段藝術創(chuàng)作生態(tài)的實際景況,進而呈現(xiàn)出近期的視覺思考、頗具洞察性和象征性的表達及其書寫的方式和精神的歷史,而視覺表達所彰顯的樸拙、生動、鮮活……也引領閱讀者在閱讀它們時,與我們的生活環(huán)境、生存現(xiàn)實、生活與歷史渾然一體。當時間與歷史的穿越撲面而來時,令你產生時而現(xiàn)代、時而傳統(tǒng)的迷幻感,從中可以清晰地洞見到他不斷嘗試突破雕塑界限的努力,但作品深層結構中散發(fā)出的仍然是接續(xù)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和進入觀念和問題意識的當代情懷。在榫卯這個逐漸消失的民族符號中,傅中望較早地且敏銳地感受到需有原創(chuàng)精神的雕塑才能符合其視覺的精神訴求,他在艱難的摸索中,也成為當代藝術表達中最早開發(fā)出本土訴求的藝術家。從他的視覺表達中,也隱隱約約感受到了中國社會結構的變遷及彌漫著的時代感和時代信息,這些作品賦予了當代社會一種新精神,滲透到作品中的社會結構轉型,亦清晰可見,從視覺表達背后感受到的自然是從傳統(tǒng)文化向現(xiàn)代文化的轉型,從農耕文明向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轉型,從鄉(xiāng)鎮(zhèn)文明向都市化的轉型。雖然他并沒有直接的視覺講述,但閱讀者還是透過其含蓄低調的品質和鮮有的張揚和疾狂的視覺表達讀懂了他的講述。傅中望的確是不懼于在榫卯中注入自我的不間斷思考,他再一次回到當代藝術的出發(fā)點,用他那不變的材料,與對藝術和人生的一往情深,并在這一系列的木質構造材料的敘事中不斷構建完善自我的一套完整的秩序,進而形成自我的話語譜系,再透過木之構造和榫卯的抽離與再嵌入來重組世界秩序的力量及在創(chuàng)造性中獲得一種精神的愉悅和人生樂趣。走到這個階段的傅中望,我們才真切感受到他內心深處的一種巨大的忍耐力和無以言說的執(zhí)著追求,在和木之構造的榫卯20余年的相處中,榫與卯間的抽離、嵌入已成為他“開物”的主要精神支撐。在一個全球化社會,傅中望用中國元素以一種看似傳統(tǒng),實則是建立在當代的生活經歷、生活方式、文化觀念、藝術才情,去建構一種新型的社會關系,并指涉未來,再造新形態(tài)下的精神空間。他用榫卯這種組合的若即若離、時開時合、時隱時顯、時聚時分,打開了隱藏在這些尋常物質背后的精神密碼,從中既撫慰著自我難以訴說的對世間萬物的情思,同時也在梳理著時人始終難以窺見的其既復雜又深邃的內在激情。
在一切由都市文化所形成的強制觀念中,木質結構和構造恰恰又喻示著如前文所述的從傳統(tǒng)的農耕文明向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轉型,但難能可貴的是透過傅中望的榫卯在近一階段的呈現(xiàn)狀貌,你沒有絲毫的傳統(tǒng)觀念的強迫,但彌漫其間時時流露出的又的確是傅中望對于生命、社會的藝術、人生所做的合理而又自由的解釋及其過人的才華和在新的社會發(fā)展情境面前人與人、人與社會、傳統(tǒng)與后傳統(tǒng)、現(xiàn)代與再現(xiàn)代的思慮。
參加“開物”展的作品還散發(fā)著一種精心打造的“粗糙感”,從中可以感受到傅中望豪放中不乏細膩、粗獷中亦不乏精細的品質。他的藝術理念就是充分利用材質的自然形態(tài),稍加神來之筆便能“意趣無窮”。那種妙趣天成看似時時在其中卻又極易被忽略的細節(jié),只有傅中望能讓這些木質材料“恰到好處”,讓這些平凡的木質結構與環(huán)境相襯,使這些無生命的材料煥發(fā)出迷離般的生命交響。他一直盡力開掘這種未加工的或稍加處理的木質構造,希冀它們和環(huán)境發(fā)生一種內在關系,并由此產生一種撲面而來的低調。這些未加工或稍加工的材料經他的變化節(jié)奏和飄忽起伏,一次次彰顯出藝術的品性。他對這些看似無用無生命的材料的傾心與傾情,如今沒有哪位藝術界同仁愿意和這些廉價又不討好的木頭打交道。如果說傅中望完全有別于他人似乎過激,但對于這些原始未加工材料的“開物”,真的是無出其右者,他的確自我陶醉其中,在不斷“開物”的過程中,我們感受到了他的想象與激情,他的自由與無拘無束。各種木之造物的交錯、并置、重疊、連續(xù)、開裂、填充、打磨、楔嵌、抽離中……悄悄注入自我的生命、情感、信念和愿望。在極簡單的素樸無華的平和的視覺講述中,讓閱讀者體察到生活中的痛苦、壓抑與艱辛,藝術中的生命激情與想象,及科技中的壓迫與奴役。因為這些木質結構的“開物”恰恰和之前他的“手機”和“網”構成了一種對應關系。如果說木之榫卯寓意著傳統(tǒng)文明、農耕文明的表征的話,那么手機則恰恰是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發(fā)展到信息革命這一階段的有力證明。當互聯(lián)網呈全球化態(tài)勢洶涌而來,當微博微信已成為人們的生活常態(tài),以至于低頭一族、拇指一族的應運而生時,傅中望能敏于時代的變遷,又機智地抓住了這個時代最敏感的神經。因為在他之前的對手機的關注中,已經悄然揭開了人的一種被監(jiān)視、監(jiān)控、不自由的窘境。只不過手機是都市化進程的必然結果,他所帶來的社會上普遍的焦慮體驗又是消費社會對于資源過度消費所帶來社會的深層病態(tài)表征,所以科技越發(fā)達,對人的奴役也越強烈,科技就像一張大漁網,而人就像網中的一個個手機。當有了這種對比,再返回近期傅中望準備“開物”藝術展的作品,亦可充分感知到他內心的一種強大和無限,及某種超越性。他對事物的感受通過自我內心空間的抽離與再嵌入,進而再并入內心的空間,就自然而然形成了傅中望的深度與廣度,從而通過其系列的視覺表達感受到一種無限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不僅能更新我們的內心,更能讓我們從內心深處去“開物”,去迎接未來的不可知。
當我們去細細品味其簡潔的視覺物象時,它能激發(fā)起我們感受其簡潔的形象,又能喚起我們深刻而強烈的情感。它傳達出的其實是一種心景,一種精神要求獨處的心靈需求。當他持之以恒以這種自然造物走向社會、走向歷史、走向自然、走向未來時,其實也意味著傅中望自我靈魂的尋找與嵌入,即通過視覺敘事不間斷反思自己,反思自己與社會的關系,而反思本身亦是改變的開始。因為藝術就是生活的傳感器,又是生活的記錄者。至此亦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傅中望已從榫卯的敘事經驗中解放出來,去融入新的社會形態(tài)下新的社會關系里面。他掙脫的是榫卯的贊譽和盛名,贏得的卻是“隨心所欲、不逾矩”的至臻至圓融的自由境界。
他的近期的視覺精神訴求,還給出了這樣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藝術無邊際地擴張外延、無邊際地走向“巨型時代”,一味地走入空洞玄學的時代結束了,它讓我們重回雕塑的原點,當重回雕塑的原點時,藝術對我們到底又意味著什么。
望著這些看似無生命、無序、鋪滿地面的榫卯,不禁讓我們回想遙望7000年前的人類文明遺存。這些和人類的文明相伴相依,與眾生福禍相依。這究竟又是什么呢?是榫?是卯?又不是?是空間,是容器,是場景,是市場抑或說是歷史,不同的閱讀者會給出不同的答案,但這的確不能否認的事實是這是傅中望的一個人造體,是經傅中望之手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生命容器。它凝結著人的體溫,散發(fā)著經人撫摸后的溫馨,亦是人與空間建構的一種交流,這才是傅中望藝術賴以支撐的基礎,它亦帶有典型性和符號性元素,而彼此間的楔嵌、分離、聚合,亦體現(xiàn)出交流的開放性和私密性,亦暗合了人的本質需求。誠如本雅明所言“由人構成的機器創(chuàng)造出的一片樂土”。
傅中望《心質》 木 尺寸可變 2016年
傅中望《束之行者》局部 木 120cm×120cm×250×5 2016年
傅中望《束之行者》 木 120cm×120cm×250×5 2016年
鋪滿地面的似榫又似卯的木之造物似乎就像一個個生命密碼被復制,在循環(huán)往復中彰顯出傅中望的宇宙觀、價值觀、人生觀及內心的從容踏實和鮮活的創(chuàng)作靈感。即我們身雖日日享受著城市機能的便利,心卻時時向往著田園的質樸。當然這里面更不需要語言的闡述,因為這里面有著超越語言闡述的魅力。
面對傅中望的精心、精致而又樸實無華和低調含蓄,任何語言和何種闡述似乎又顯多余,但它所產生的一種歷史和現(xiàn)實的交錯,更帶來的是一種理解藝術的向度。因為這滿滿一地的木之造物雜亂中透著細密、無序中又有著精心安排和調度,迷離的交錯令人難以捉摸,但它們的確超越了時空,超越了歷史,跨越了國別,更無需語言和意識,抽離與再嵌入的表征中顯現(xiàn)出傅中望在再榫卯敘事中的爐火純青和至高的藝術境界——因為它帶給人們的是多向度認知,以想象探討背后的人與人、人與社會、人在新的社會形態(tài)(網絡虛擬的生存現(xiàn)實)的思考。它給了我們一個思維向度,正是這背后的思想譜系,使傅中望的藝術散發(fā)出了一個視覺知識分子的氣質。
這是一種新的起點和方式,而對新的社會形態(tài)下新的人與人、人與社會關系的思考,恰恰又是傅中望一以貫之的精神主線,而傅中望亦在抽離與再嵌入的過程中,給藝術帶來了種種可能性,這意味著是一個變化著的空間,更意味著一切皆有可能。
與傅中望有過交往的人都引以為榮,深深為他的品格激勵著、感染著,而藝術上的傅中望也不單單是一個破壞者,他更是一個建構者,他的雕塑是對其生活的干預,他通過榫卯的理解來觀察社會,進入生活,并選擇生活。一方面他迷戀雕塑,并且始終葆有一種激情創(chuàng)作,表明其作為一個藝術家通過再嵌入,對生活的進入而不是逃避,這也讓我們透過“開物”展洞察到他那迷人的“秘密”所在及其崇尚的看似無序中的有序,此亦引導閱讀者回到土,回到木,回到空,回到天,回到遠古,回到永恒。
藝術再一次證明了傅中望的存在方式,這是其感受生命、呈現(xiàn)激情、釋放想象的方式,亦是他的一種人生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進入這個階段的傅中望已開始用自我的人生續(xù)寫藝術的傳奇和生命的光輝。
當然,“開物”展僅僅是這一個階段性的藝術與生活的呈現(xiàn),他有時又喜歡沉浸在一個又一個未完成的方案中,他用這些未完成的方案支撐著自己,激勵著自己,改變著自己,有些方案或許可能永遠只是一個方案。但僅僅這些,亦讓我們看到一個藝術家所必備的精神的自由的這種品質。
在場,在路上,這就是傅中望。
2015年3月15日下午3∶20
于東湖三官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