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穆雷似乎生不逢時。
他還有不到一年就要三十歲了,身形清瘦,膚色蒼白,技術上精熟得太早,對比賽又可能精通得太遲。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置身在費德勒和納達爾投下的長長陰影里,然后德約科維奇堀起了。
塞爾維亞人只比他晚出生一個星期。德約科維奇和安迪·穆雷,技術特長相仿,擅長的場地相似,因此注定無法成為前輩們那樣“偉大的對手”。費德勒和納達爾可以隔著草地與紅土的界限扎下陣腳,彼此對峙,但穆雷要據(jù)守哪一處堡壘呢?
這個全世界都比以往更水深火熱一些的夏天以前,穆雷在四巨頭中的席位搖搖欲墜。他獲得過兩次大滿貫,一枚2012年倫敦奧運會的金牌,而德約科維奇有12個大滿貫,納達爾有14個費德勒有17個除了德約科維奇,他們都有奧運金牌。
有一個記錄是穆雷獨有的,他是迄今唯一在同一項滿貫賽事中五次舉起盤子的網球手,五次在澳大利亞網球公開賽決賽中落敗。穆雷和他的支持者們只能嘆出一口氣:“生不逢時。”如果沒有和德約科維奇生在同一個時代,甚至,哪怕生涯稍稍錯過那么一點兒,他已經是這個星球上最擅長墨爾本室外硬地作戰(zhàn)的球手之一;有了德約科維奇,他就像住在月球背面的人。
當然,他還有11個大師賽頭銜,但德約科維奇是大師賽之王,納達爾是前任大師賽之王,費德勒曾是大師賽勝率最高的選手。他們獲得的那么多,以至于穆雷手中的杯盤都像是諸王打盹時偷來的一抹微光,同齡人施舍的一口殘羹,騙不了轆轆的饑腸,更慰藉不了自己的心。
只有這個亮堂堂的夏天可以。在法網決賽輸給德約科維奇以后,穆雷開啟了生涯最長的連勝:再次問鼎溫布爾登,里約實現(xiàn)奧運衛(wèi)冕,到辛辛那提決賽終于敗給西里奇為止,他凱歌高奏,一口氣拿下了22場,甚至帶著時差反應和酸痛的胳膊淘汰了米洛斯·拉奧尼奇——這個狡猾的90后壓根沒有參加奧運會,為的就是養(yǎng)精蓄銳,以逸待勞。
而安迪·穆雷,不知不覺間,已近而立之年了。他將以“2”字頭年齡參加的大滿貫只剩下兩屆,分別位于他首次飲滿勝利香檳的法拉盛和曾經五次飲恨的羅德拉沃爾藍土。想到這些,穆雷蒙特卡洛大師賽后的七進決賽就更帶上了一種決絕的意味:他將以怎樣的身份迎來生涯的下半場呢?作為這個時代排名第二的男子網球手,他會因德約科維奇的爭斗而傳世,還是作為光輝盡掩的伴星而湮沒7這一場注定殘酷的戰(zhàn)爭里,他又有何處,可以據(jù)守為自己的領地?
直到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垂下了月桂的枝條。
8月14日的決賽過后,穆雷成為了首位實現(xiàn)奧運衛(wèi)冕的網球選手。雖然“奧林匹克”并不能像紅土,草地、室外硬地一樣真正地成為一片“擅場”,但他終于擁有了獨享的記錄(不再關乎“失敗”或者“英國人”),成為了一段傳奇的主角。往這項運動的歷史里,打下了一枚可供懸掛自己小傳的金釘子。四年前,他在家鄉(xiāng)親切的草地上復仇德約科維奇,三盤直取費德勒;四年以后,他來到神奇的拉丁美洲,在陌生的慢速室外硬地上艱難戰(zhàn)勝了東道主的鄰居、阿根廷人德爾波特羅。獲勝以后,穆雷安靜地坐在凳上,把臉埋在五環(huán)紋樣的大毛巾中啜泣;德爾波特羅與他做著同樣的事;在他們身后,更多觀眾留在場內,無聲地揩拭著淚水。
疲憊的安寧降臨了沸騰了一夜的奧林匹克公園,這是—場沒有獎金也沒有積分的比賽,僅僅關乎榮譽和決心。所有人都很掙扎:全場共出現(xiàn)了15次破發(fā),35個機會點。102次非受迫性失誤,其中不乏連續(xù)失誤,穆雷和德爾波特羅對這些數(shù)據(jù)的貢獻參差仿佛。他們輪流錯過局點乃至賽點,有那么好幾個時刻,你以為一切就要結束了,場面卻又峰回路轉,直到過去了4個小時又2分鐘,直到他們戰(zhàn)至油盡燈枯。
德爾波特羅在很久以前就被認為油盡燈枯過了。他做了三次手腕手術,排名跌落到一百位以后,坐在家中都不敢看網球。但許多人依然對他報以無盡的信心,給予他希望和愛,支撐他在第一輪就淘汰了德約科維奇,半決賽又戰(zhàn)勝剛剛獲得雙打金牌的納達爾。沒有人可以低估一位這樣的戰(zhàn)士。許多阿根廷人選擇到場為他加油,看臺上五月太陽與圣安德魯十字旗幟的對比大概是20%比5%(還有75%是巴西人,他們支持穆雷,只是為了和阿根廷人作對)。這些輕藍潔白的旗幟在德爾波特羅破發(fā)時得意地飄揚起來,又在他發(fā)球過深時如云般消散了;接著,穆雷雙發(fā)失誤,在第七局敲出一記無力的反手,藍白的隊伍就又倍受鼓舞地歡騰起來——在南美打球是不同于四大滿貫的有趣體驗。
穆雷為了迎戰(zhàn)這位回歸的巨人出盡百寶:削小球,吊高球,網前放短,大力抽殺,他嘗試了各種調動,利用了球場的深度和寬度,調配著力量和旋轉……德爾波特羅重新開發(fā)了自己的反手削球,現(xiàn)在的他變得有點讓人陌生,因此穆雷嘗試了每一種戰(zhàn)術,變化多端到了恐怕適得其反的地步也許不利于速戰(zhàn)速決,但讓比賽變得更加有趣和莫測。他在技術上已經完全地成熟了,問題只在于能否變得更加冷酷。穆雷從來都不是那種會在絕境中爆發(fā)的球員(與德約科維奇恰恰相反),因此唯一的取勝之途便是時刻保持冷靜的頭腦。在里約,他在德爾波特羅士氣上升的第三盤保持了冷靜,當那種曾經淹沒過納達爾的蓬勃戰(zhàn)意洶涌而來,穆雷面無表情地保持了壓迫,他積極上網,榨取失誤,然后在阿根廷人回球出界后終于吼叫出聲。
他抓住了取勝之機。在雙方都已經體力透支的情況下,贏得第三盤的人會贏得這場比賽。而在某個更大的尺度上,這個光榮的夏秋之交,也許蘊藏著他生涯的取勝之匙:“生不逢時”的穆雷從未有過這樣的好時光,德約科維奇左腕傷勢初愈,個人事務纏身,自然年全滿貫夢碎;納達爾同樣手腕傷勢未愈,剛剛打滿了奧運會男單和男雙的兩項全部輪次:而費德勒已經提前結束了自己的2016年;而對于更年輕的一代,他依然挾有“巨頭”的威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三十歲就在一箭光陰之外,年幼的索菲亞似乎帶給他無盡的好運。
他剛剛完成了一些沒有人做到過的事,今后,我們可以這樣解釋他為何“也”是一名“巨頭”了:這是第一位實現(xiàn)奧運單打衛(wèi)冕的網球手,那需要長久的堅持和忍耐,受得住孤苦也抗得住期待。那么,他希望自己的履歷如何書寫下去?
“我想,我正打著自己最好的網球,”辛辛那提大師賽決賽惜敗后,穆雷在賽后發(fā)布會上振奮地說,“我從前的表現(xiàn)甚至都不能與這相提并論。我現(xiàn)在感覺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