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1967年冬天，一個臨近春節(jié)的早晨，母親嘆息著，并不時把目光抬高，瞥一眼那三棵吊在墻上的白菜。那年我12歲。最后，母親的目光鎖定在白菜上，端詳著，終于下了決心似的，叫我去找個簍子來。

“娘─—”我悲傷地問，“您要把它們……”

“今天是大集?！蹦赣H沉重地說。

“可是，您答應(yīng)過的，這是我們留著過年的……”話沒說完，我的眼淚就涌了出來?！拔覀兎N了104棵白菜，賣了101棵，只剩下這3棵了……說好了留著過年包餃子的……”我哽咽著說。

母親靠近我，掀起衣襟，擦去了我臉上的淚水。透過蒙朧的淚眼，我看到母親把那兩棵較大的白菜從墻上卸下來。最后，那棵最小的、形狀圓圓像個和尚頭的也脫離了木橛子，擠進(jìn)簍子里。我熟悉這棵白菜。因為它盡管小，但卷得十分飽滿，收獲時母親拍打著它，感慨地對我說：“你看看它，你看看它……”那一瞬間，母親臉上洋溢著欣喜的表情，仿佛拍打著一個歷經(jīng)磨難終于長大成人的孩子。

去集市的路上。寒風(fēng)凜冽，太陽很弱，仿佛隨時都要熄滅似的。我的手很快凍麻了，簍子跌在地上，那棵最小的白菜從簍子里跳出來，滾到路邊結(jié)著白冰的水溝里，根跌損了。母親在我頭上打了一巴掌，然后小心又匆忙地下到溝底將它抱上來放進(jìn)簍子。我知道闖了大禍，哭著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母親的臉色緩和了，沒再打罵我，只用一種溫暖的腔調(diào)說：“不中用，把飯吃到哪里去了？”

終于到了集上。母親將簍子放在七姥爺?shù)呐赃?，就讓我去上學(xué)。我也想走，但看到一個老太太朝著我們的白菜走了過來。她用細(xì)而沙啞的嗓音問了白菜的價錢，搖搖頭，看樣子是嫌貴。但她沒有走，而是蹲下，揭開那張破羊皮，翻動著我們的三棵白菜。她把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半截欲斷未斷的根拽了下來，然后又用枯柴一樣的手指，逐棵地戳著我們的白菜，撇著嘴說我們的白菜卷得不緊。母親用憂傷的聲音說：“大嬸子啊，這樣的白菜你還嫌卷得不緊，那你就到市上，看看哪里還能找到卷得更緊的？”

我對這個老太太充滿了厭惡感，你拽斷了我們的白菜根也就罷了，可你不該昧著良心說我們的白菜卷得不緊。我忍不住冒出了一句話：“再緊就成石頭蛋子了！”老太太驚訝地看著我。母親轉(zhuǎn)回頭批評我：“小小孩兒，說話沒大沒小的！”

老太太撕扯著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層已干枯的菜幫子。我十分惱火，便刺她：“別撕了，你撕了讓我們怎么賣？！”

“你這個小孩子，說話怎么就像吃了槍藥一樣呢？”老太太嘟囔著，但撕扯菜幫子的手卻并不停止。

她終于還是將那層干菜幫子全部撕光，露出了鮮嫩、潔白的菜幫。這樣的白菜包成餃子，味道該有多么鮮美啊！老太太抱著白菜站起來，讓母親給她過秤。終于核準(zhǔn)了重量，老太太說：“俺可是不會算賬。”

母親因偏頭痛，算了也沒算清，對我說：“社斗，你算?！?/p>

我找了根草棒，用剛學(xué)的乘法，在地上算著。我報了一個數(shù)字。母親跟著報出。

“沒算錯吧？”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目光盯著我說。

“你自己算就是了。”我說。

“這孩子，說話真是暴躁?！崩咸吐曕洁熘瑥难锩鲆粋€骯臟的手絹，層層揭開，露出一沓紙票，蘸了些唾沫，一張張地數(shù)著。她終于將數(shù)好的錢交到母親的手里。

我放了學(xué)回家，一進(jìn)屋就看到母親正坐在灶前發(fā)呆。三棵白菜都躺在簍子里，那棵最小的因剝?nèi)チ烁蓭妥?，已?jīng)受了嚴(yán)重的凍傷。我的心猛地一沉，知道最壞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母親抬起頭，眼睛紅紅地看著我，許久，用一種讓我終生難忘的聲音說：“孩子，你怎么能這樣呢？你怎么能多算人家一毛錢呢？”

“娘！”我哭著說，“我……”

“你今天讓娘丟了臉……”母親說著，兩滴淚掛在了腮上。

這是我看到堅強(qiáng)的母親第一次流淚。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