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沭彤
快到七月了。
七月初一,是外婆的祭日。
一
我一直把外婆叫作“奶奶”,奶奶也叫作“奶奶”。兩個老奶奶,都很老很老了。
我想起去年春夏的事情。清明,外婆的病犯了,家人急急忙忙把她送到老家。從三月份的桃花初綻,到五月份院子里的李子樹掛果,再到六月份屋前的鴨梨沉甸甸地隨風(fēng)搖晃,我每周回去一次看她。星期六下午四點鐘放學(xué),五點鐘出發(fā),六點鐘到,九點鐘走,十點鐘回家。只有在暑假里,我才陪了外婆一個星期。
只有一個星期。也幸好有一個星期。
二
六月份的時候,鄉(xiāng)下的早晨依然很冷。早上十點之后,氣溫就開始升高。我搬個小板凳到上屋門前的臺階上,給奶奶放把小椅子,兩個人曬太陽。早上奶奶給我添的棉褂這時候也不得不解開扣子。太陽光照在身上,癢酥酥的,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在撓癢癢,是一種充滿生機和希望的感覺。而這時候,奶奶卻不像盛夏的世界一樣生命力旺盛,她瘦極了,但精神意外地好。我不知道,也不敢想到那個詞語,我只希望她的身體真的一天天在好轉(zhuǎn),還能回到縣城的樓上去,還能等我放學(xué)后來看她,還能和我開玩笑,聊天,和我一起看電視,吃東西。
奶奶給我講她年輕時候的故事。她是年輕的母親,她養(yǎng)育著小兒,侍奉著丈夫,她有朋友,有姊妹,有媽媽。她年輕力壯,不知疲倦,她紡線、下田、做飯、縫衣,她就像宇宙中的太陽,源源不斷地貢獻(xiàn)著光和熱。
我喜歡這個時候。外婆的話總是叫我想起青春。聽一位白發(fā)綺麗的老婆婆講青春的故事,叫人又傷感又歡喜,五味雜陳。
三
更多的時候,外婆會沉沉地睡去。我為她拉好被子,一個人悄悄地坐在臺階上。
這兒的天特別藍(lán)。由于老屋建在半山腰上,我坐在院子里,一抬頭就能看見土坡。屋后面坡上的那棵老樹幾乎就是從屋頂?shù)母叨乳_始長,盤虬的根有一部分裸露在外,繁茂的枝葉像華蓋一樣在院子里投下一片蔭蔽。天和云仿佛觸手可及,碧藍(lán)的天,大朵大朵銀亮的、邊緣分明的浮云,看得人如癡如醉。在完整的蒼穹之下,光和影折射于屋頂?shù)暮谕?,微風(fēng)吹過,纖弱的瓦菲瑟瑟搖曳。
我往頭上扣一個草帽,伏在椅子上寫作業(yè)。抄筆記,填詞語,偶爾讀一兩行書。他們?nèi)ヌ锢锪?,整個村莊一片寂靜。能聽見蟲子伏在草叢里嗡嗡鬧著,雀兒活潑地啾啾,有時候也會安靜下來,停在樹梢上張望兩下,忽然就飛得不見蹤跡。
鄉(xiāng)村下雨的時候,好像一直在奏一首憂傷的鋼琴曲。很靜很靜,平時的雀子呀,蟲兒呀,全都銷聲匿跡,整座山,整洼村,整個世界都是靜寂的,只留下耳邊空響著雨聲,水聲。我蜷在我的椅子里,看著細(xì)細(xì)的透明的水柱順著對面屋檐的斜度從瓦縫流下來,也順著我頭頂?shù)奈蓍芰飨聛?,在我眼前掛上了兩道珠簾。地上的水花濺起一朵,又凋零,再開一朵,又瞬間和四周化為一體,直到眼前全是重重疊疊的影子。
四
雨后的第二天,天晴得很好。地是黝黑的,踩上去已經(jīng)半干了,但仍然有點兒軟,很有彈性。院子里舅媽隨手栽的一溜兒洋八瓣子花水靈靈的艷。我掐下一朵,留著長長的、細(xì)細(xì)的、毛茸茸的莖遞給外婆。她癟著嘴,笑瞇瞇地說:“這個是洋八片呀……你數(shù),真有八個花瓣……”我并不回答,只是無限留戀地看著她雪白的頭發(fā)。我?guī)退犷^,當(dāng)年極濃密的頭發(fā)現(xiàn)在只剩下一小把,攥在手里,盤成一個小小的髻。
“你這樣子梳,睡覺會硌得頭痛嘛,我自己來……”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嚷嚷,我笑了,把梳子給她。
一轉(zhuǎn)頭,剛好瞥見窗臺上的空花盆。我很著急,問舅媽:“花呢?”舅媽從廚房里探出半個身子,用圍裙擦擦手:“死了,你大姨上個月拿來時還好好的,說你奶奶愛花,可養(yǎng)不活……”那是一盆杏黃的海棠,我見過的。我不再追問,只是讓目光逃避了那個空落落的花盆。
陽光真好,我拉過外婆的手,那雙手干燥而清涼,能摸到突起的指骨。
五
外婆記不清她是在縣城,還是回到了她生活了一輩子的鄉(xiāng)村。
“小繁啊,你咋不來看我呢?這都幾星期了,我天天盼你來呢。”
“小繁啊,你現(xiàn)在上學(xué)忙著呢,咱這山路不好走,你就不用每周來了,閑了再來嘛?!?/p>
“咱這是在縣城,還是在家里???”外婆迷惑地問我,打量著四周,潛意識里,她仍然把這兒稱為“家”。
外婆一直在急著找女兒,即使大姨和媽就坐在床邊。她狐疑地盯著鬢上已生華發(fā)的大姨和媽媽,會不會想——
她們是我的女兒嗎?我的女兒不是還很小很小嗎?
后來讀龍應(yīng)臺的散文集,她說:“媽媽是那個搭了‘時光機器’來到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車的旅人?!?/p>
我看到這兒,淚水盈眶。外婆也是那樣的人,只是她身邊的人早已忘記了她的故事。穿越時光的幸福,很難把它抓住。
幸好,我們現(xiàn)在的時光列車還沒有到站,請牢牢抓住身邊那雙手。
錯過了就回不來了。
六
一天,我掏出鑰匙開了門,邊換鞋邊喊:“媽!”這時候,伯伯家的表姐從廚房里走了出來,身上系著媽不常系的圍裙。她手忙腳亂地說:“小繁,放學(xué)啦?你爸和你媽回老家看你奶奶去了,我給你做飯?!?/p>
外婆的病又發(fā)作了嗎?我趕快給媽打電話:“媽,奶奶現(xiàn)在好點兒了嗎?”
電話那頭已是泣不成聲,一聲一聲全是哽咽。
我掛了電話,想起三個月前的場景。我說:“奶奶,我還沒去過咱們的園子呢,咱倆慢慢走吧。”外婆扶著我,我們到田里去,我第一次見到黃澄澄的南瓜結(jié)在藤上,香菜開著白色的婉約的小碎花,一叢一叢金冠花潑潑辣辣,花瓣兒像紅絨布裙子的滾邊。
我隨手捋了一把,扎了一個小花束,坐在菜園埂子上的一排桃樹底下玩。我把淡粉的桃花瓣摘下來,取下袖套裝了滿滿一兜兒給外婆看。外婆看著花兒說,它在梢上長得好好的,摘了多可惜。彼時,我又怎聽出那話里滿含著對生的渴望?
七
看著外婆下葬后,爸爸帶我先離開故鄉(xiāng)。
或許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了。
天陰沉沉的,早上剛下過雨,像悲悲切切的哭泣一樣。我安慰過眼睛紅腫的媽媽后上了車。車開在盤山公路上,云霧掩映住了山頭。我從窗子里尋找那座小院,車一拐彎,一道山梁擋住了視線,山坳里的那片小村落終于不見了。
模模糊糊中,我好像又看見漫山遍野的山桃花開了,緋紅的輕云連成一片,不知哪棵樹底下坐著一位老奶奶,正望著桃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