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小鯨,前些天,我站在墾丁貓鼻頭的懸崖上,底下是中國臺灣海峽和巴士海峽交匯的海面。
烈日灼灼,海風(fēng)把我的衣服鼓起來,我用手撫弄,衣角仍舊飄揚,只好放棄。如果自己再往前走幾步,似乎就能飛起來,然后躍進(jìn)那深藍(lán)色的世界里。
海面溫柔,沉默地托起一層光輝。太亮了,眼睛有點不適應(yīng),但我仍然睜大眼睛注視著這一切。
海洋是一雙我許久未握住的手,它穩(wěn)住我,安撫我,讓我覺得安全、愉快、平靜,如同你在身旁,遞給我這雙手,抱住我。
旅行像個夢。
小鯨,你應(yīng)該也在這夢里吧,站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一直看著我,對不對?
夜晚,我在旅館房間里開著窗戶睡覺,海風(fēng)吹進(jìn)來,帶著不遠(yuǎn)處的陣陣濤聲,涌進(jìn)我的夢里。
小鯨,我又夢到我們的海了。
長樂下沙是灰藍(lán)色的海,浪花閃爍白光,沖擊著銹紅色的礁石,發(fā)出嘩然響聲,如海的沉重鼻息。海浪撞到巖石后,沖到半空,碎裂,水滴四濺,像十七歲最后一天,你咬著牙,哭紅了眼,把我的書本撕成墜地碎花。
那天,你站在白花花的地上瘋狂地蹦跳著,舞蹈著,最后蹲下來,抱著膝蓋哭了。我沒有理你,獨自離場,不忍心,再回頭看你時,你消失了。灑落一地的碎片被一陣風(fēng)吹起,紛紛揚揚,飛到這兒,又飄往那兒,最后消失。
在新的歲月里,潮汐往返于海與岸之間,少年都已成人,在追求成熟的疲乏過程中開始緬懷逝去的曾經(jīng),于是許許多多的事物都借著夏天的名義歸來。千萬秒夏天的時間里,保存著千萬幀少年的畫面,明眸善睞,白衣飄飛,意氣風(fēng)發(fā),稚氣未脫。
你卻在這些畫面里越來越模糊,沒有揮手,悄然離開。
連再見都沒說。
那年,我們十七,住在一個向陽的房間里,形影不離。
你和我討論著零食、動漫、書籍、音樂和理想。你說未來的你要建一座游樂場,徹夜不打烊,要有世界上最大的摩天輪,過山車可以開到云間,旋轉(zhuǎn)木馬可以脫離轉(zhuǎn)軸到任何地方去。我笑著看你,心想都十七歲了,你還像孩子,一點兒都不現(xiàn)實。
我們的十七歲有很多疑問,在關(guān)于“明天”“人生”的命題上遲遲無法落筆。不想面對大人們焦慮的臉,又看不到前方的路,在荒草瘋長的時日里,傻傻盯著腳下的鞋。蠶會破繭,天鵝會飛,我們的出口在哪里,要怎樣走?
在光和影、微笑與雨水中浸泡的十七歲,生命打著清淺的水印,潮濕而模糊,我們都在印跡上看著自己的影子被拉長,被縮短,美好卻不被清晰定型。
可以不要前往十八歲嗎?你一直在問。
我也一直猶豫,沒有回答。
十八歲之前的時光太美,我們都舍不得放手。
斑馬在奔跑,魚在吐泡泡。我們騎車,跑步,逛書店,買衣服,寄明信片,抄寫歌詞,畫畫,去搜集五月天、東方神起、EXO的照片,好希望未來的自己也是個帥氣的男生。我還逃課去看心儀的女生在“校園十佳歌手”比賽上的演出,也寫過情書,放學(xué)后偷偷放到她的抽屜里。不管她知不知道,接不接受,我心里都很快樂。
很多時候,發(fā)覺自己的手指會劇烈地抽搐起來,身體仿佛沾滿了透明的蒲公英,癢癢的。在四下寂靜的午夜,血液翻江倒海,骨骼在緩慢飄移的星輝下瘋狂抽節(jié),咯噔咯噔地響。
有好幾個晚上,我睡不著,你就跟我說,一起去看海吧。海離家不遠(yuǎn),一千米左右的距離。我們躲過酣睡中的大人,溜了出去,瘋狂地跑起來。沙地上姜花飛揚,在月光的映襯下,像一個熱鬧的旅行團(tuán)去往遠(yuǎn)方。夜色中的海和黑暗連成一片,不再兇猛得讓人恐懼,而是帶給我們安寧與自知。
你說我要變成大人了,要像體育老師或者我媽那樣讓人討厭。你覺得大人是跟小孩子完全不同的生物,他們會為一句話、一個動作耿耿于懷,會為一個雞蛋、一張紙幣斤斤計較,也會因為一個錯誤、一件小事而惱羞成怒,他們各自規(guī)避,彼此隱瞞,以利益得失衡量一切。
你托著下巴,看到遠(yuǎn)處工廠的煙囪在深夜仍在冒煙,飄入天際,黑色氣流越來越多,夜色在擴張。
不知坐了多久,時間仿佛被放到一塊巨大的冰上,風(fēng)冷冷地刮來,遠(yuǎn)處漁村的點點燈火漸次熄滅。你手腳哆嗦,打了個噴嚏,我走過去抱住你。你有些拒絕,努力掙脫,卻被我緊緊擁抱著。
你說你不想我變成大人,我問為什么,你不回答。我說,或許只有當(dāng)我們變成大人后才能保護(hù)好自己,就像此刻,我保護(hù)著你。
你聽完,緊緊抓著我的手,淚流滿面,像一片碧海,那么清澈,容不得半點兒污濁,而我站在海邊,其實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用一生的時間凝視你,欣賞你,保護(hù)你,給你愛與溫暖。
回來后,你發(fā)燒了,過了兩天才好。當(dāng)你從昏迷中醒來,向我說起你突然想吃街上的炒栗子和海蠣餅,我就瘋了似的出去買。那天下著雨,攤販們大都收攤了,我拐了好幾條街才買到。我濕漉漉地回來,身上的雨水都顧不得擦,直接跑到房間里,把食物放在你床邊。
我知道,這些食物的味道都已不再是過去的味道,沒有人可以買回往日時光。你眼神迷惘,面頰蒼白,卻假裝幸福地對我笑笑,眼角卻飽含淚水。
你病好之后,夏天來了,我們騎單車去海濱公園,看刺桐花綻放。花瓣開滿枝頭,像綴在蔥綠之間,有些帶著清晨的露水,被明亮的光線照著,像個無比美麗讓人不舍得醒來的夢。我們找了棵樹干比較大的刺桐,在上面刻下彼此的名字,字跡扭扭捏捏,歪歪斜斜,仿佛永遠(yuǎn)不會長大的我們停在某段凝固的時光膠片里。
沒有多少大人會理解我們的行為,他們總覺得我們無知荒唐,不務(wù)正業(yè),而時間的大手也已悄悄把現(xiàn)實中的我們當(dāng)作棋子,擲于楚河與漢界的兩邊,去選擇,去告別。
飯桌上,媽媽苦口婆心,爸爸嚴(yán)詞厲句,他們的臉像陰沉的天壓在我頭頂。
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玩?
你不想考大學(xué)了,以后要跟我們一樣碌碌無為地生活嗎?
我們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知道嗎?爭口氣?。≡偻砭蛠聿患傲?!
……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看著滿天繁星,說不出話。也是在那個晚上,我們之間的路徑也悄然發(fā)生了改變,不再擅長訴說,也不再擅長靠近。
村上春樹說:“你要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了,不準(zhǔn)情緒化,不準(zhǔn)偷偷想念,不準(zhǔn)回頭看。你要聽話,不是所有的魚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p>
當(dāng)我洗心革面回歸生活,我卻弄丟了你,我的男孩。
以前的我們是那么相似,是因為我們害怕成為這個世界上受傷的小獸。那時我們團(tuán)結(jié),互相理解,并肩與這個世界抗?fàn)帲偪竦卦诤_叡寂?、舞蹈、唱歌,尋求理想的遠(yuǎn)方,自由得像風(fēng)。約好未來一起去漫無目的地游蕩,看地中海的天空,感受西伯利亞的雪景,坐在哥特式大教堂的中央,抬頭看宏偉的壁畫。我們要沖破大人渾濁迂腐的地帶,去找鋼琴聲、樂園以及沒有細(xì)菌的空氣,相互訴說,相互擁抱,彼此視若生命。
現(xiàn)在,時間把我們洗成不同的模樣,我開始走上大人設(shè)定的路線,在相似的每一天里機械地生活,麻木地成為一個追求成績的玩具。大人說,這樣才有未來,才有遠(yuǎn)方,而你賴在十七歲的年紀(jì)里,不走了。
你問我,為什么要變成這樣?
因為,世界就像海,不會游泳的人會溺水而亡。我們兩次出生于這個世界,第一次是為了存在,第二次是為了生存。在刮風(fēng)的路上,我不想讓別人嘲諷我、打擊我、責(zé)罵我,我要正常生活,做符合自己年齡的事,好好學(xué)習(xí),考大學(xué),找工作,談對象,生小孩……我要走進(jìn)世界,而不是讓自己走進(jìn)我。
因為,在十八歲堂皇走來的日子里,我不再是你。
一切真的變了。
你哭泣著從我的桌子上拿走書,看著我,眼睛泛紅,卻狠狠撕開了手里的課本,破碎的紙片隨風(fēng)舞動,像最后一場年少的表演。
世界亮起刺眼的芒,青色的光,蔓延在每一個經(jīng)年過隙里,最后一片空白。
在那十七歲的最后一天,你走了,我的十八歲,光榮降臨。
小鯨,在你離開后的年歲里,我真的長大成人了。每次站在鏡子前,刮著嘴邊的胡茬,梳起大人的頭發(fā),我都在想,現(xiàn)在的我,一定會被你笑慘吧?
從墾丁回到臺北后,好幾次夜里睡覺,我仍夢見你,夢到我們站在海濱公園那棵樹干較粗的刺桐下,遠(yuǎn)處的海,蔚藍(lán)得像我們無法再浮現(xiàn)的曾經(jīng)。
洋面上突然掠過的白色海鷗,輪番沖上岸的浪花,仿佛你十七歲時從未說出的一句句鄭重的道別。
小鯨,我想你。
你是我永遠(yuǎn)回不去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