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可
也不知是哪一天,學校附近的路邊攤突然就進入了2.0時代——有一天,一個同學很激動地跑進宿舍,宣布一個大好消息:南區(qū)要有一條腐敗街了!
在我還是窮大學生的時代,五角場也很窮。當年,它是楊浦人口中的“城鄉(xiāng)接合部”,走到五角場就像出了城,卡車從旁擦身而過,馬上帶起一路風塵,令人無比切身地體會到古語“望塵莫及”里的“塵”字,可能就是如此遮天蔽日。
那時的五角場和現(xiàn)在一樣,也有名副其實的五條馬路,然而街景卻與眼下太沒有可比性了——沒有“巨蛋”坐鎮(zhèn),空空蕩蕩的五條分叉,經(jīng)常叫人分不清淞滬四平或者邯鄲黃興,反正都是滿眼的荒涼,唯一一座像樣的小百貨商店:朝陽百貨,大一開學的時候去買過大紅塑料殼熱水瓶。在24小時便利店幾乎一家都沒有落“滬”的時代,朝陽百貨其實更近于一家超市般的存在。當年淮海路南京西路甚至四川北路都還興盛,誰會去那里血拼?
一副“包腳布”的“高配”。
不過,蕭條的五角場,卻陰差陽錯地成全了復旦周邊的路邊攤,也算是無心偶得。校園里的伙食并不差,有“旦苑”,有第一第二直到第四食堂,還有清真小餐廳——軍訓時這里被用來接待中暑暈倒的男女生,好心的同學會從學生超市買來一大塊冰磚敷在他們焦熱的額頭;開學后這里又成了吃牛肉拉面的好地方。而所有的食堂還都有同一個特征:三塊錢吃飽,四五塊錢吃好。
然而,即使物美價廉如此,在犯懶的時候,在課業(yè)繁忙無暇下樓的時候,在荷爾蒙過剩喜新厭舊的時候,就輪到校園周邊的路邊攤出場了。
我們那個年代的路邊攤,那確實就是黑暗料理——東門口,一個個無證流動攤販一字排開,攤位很簡陋,通常是一鍋一灶,大煤氣罐帶足了氣,主食配料碼得層層疊疊,點一份蛋炒飯,只見夫妻檔攤主一個遞料一個快手猛炒,三分鐘,就完成了從點火入油到飯成裝盒的過程,就連在一次性泡沫飯盒的邊角上摳出兩只小洞的動作,都如此嫻熟——挖小洞,為的是放走一部分熱汽,不讓飯粒被捂得顆粒不分明,也保證了花生碎的香脆。一盒蛋炒飯,加上花生、蝦米,再加上一個蛋,也不過只需五塊錢。
如果從本部校區(qū)穿過一條邯鄲路,走到對岸的南部校區(qū),那里又變成了小吃點心的天下。因為南部食堂特別難吃的緣故,這里的路邊攤,生意也格外地好——春有晶瑩剔透的紅豆糕,夏有冰鎮(zhèn)綠豆湯,秋有甜糯粘手的糖炒栗子,冬有現(xiàn)煮現(xiàn)切的肉夾饃,臘汁肉混合著香菜剁碎時的香氣,兩條街外都能聞餓了。
而一年四季常有的,則是煎餅果子,上海人叫包腳布,早餐中餐甚至晚餐都相宜。當年的包腳布還很樸實,除了雞蛋,就是油條和脆餅,再涂抹一層或甜或咸或辣的醬就完事了,完全無法想象給它包上小龍蝦,起個名字叫“仰望”。經(jīng)常匆匆?guī)е桓睕_進早晨第一節(jié)課的教室,旁若無人地大啃。遇到不那么喜歡學生在課堂上吃早飯的教授,就會挨幾句冷嘲熱諷——但也有可能,他只是因為沒有吃早飯,才忍受不了包腳布侵略性的香氣。
走過涂鴉墻,再往里走一段路,才會看到在學生黨當中很有人氣的“蘭州一拉”。名字起得有點瀟灑,一拉,好像暗示手藝超拔。不過實際吃過卻并不怎么樣。
也不知是哪一天,學校附近的路邊攤突然就進入了2.0時代——有一天,一個同學很激動地跑進宿舍,宣布一個大好消息:南區(qū)要有一條腐敗街了!
叫“腐敗街”,自然是因為適合“腐敗”。開張的時候,我們整個宿舍都趕去觀摩:不算深的一條小街,頂多200米長,卻一步一店,三步一飯店,從買書的“慶云”,到據(jù)說某位教授常會在這里宴客的菜館,真不愧對它的名字。與“腐敗”相稱的,是那個年代剛剛開始流行的另一個詞:小資——如今連它都被用濫到不再能成為某一種生活方式的代表,可是當年,你不知道這個詞在大學里的使用率有多高,連我們的輔導員都曾大聲宣布:我就是要小資生活!
也是在這里,我第一次見到后來和蘭州拉面、桂林米粉一起成為“全國三大神秘組織”的沙縣小吃??上В谝活D吃的炒年糕,就吃出了塑料味,讓我從此對沙縣過門不入。
和腐敗街幾乎同時興盛起來的,還有東門邊的美食廣場——曾經(jīng),這里是黑暗蛋炒飯、炒面、柴爿餛飩、粉絲砂鍋的天下,后來,卻慢慢開出了各種小店,在肯德基空降之前占領了炸雞漢堡奶茶市場。而那里的飲食高地有二:一曰長白山,一曰夏朵。長白山吃的是東北風味燒烤,夏朵吃的卻是西式簡餐,東西中外、粗放與精細,就這樣融合在一條馬路的兩面。即使在非典時期,也有饞蟲翻滾的同學,相約去擼串——在論壇里不能明說“長白山”,就改稱“黑土地”,大家會意,時間一到,一小撮一小撮的人就會聚攏到這個老地方去。
2016年同濟開出了滬上首家高校夜排檔,路邊攤也越來越“光明”了。
時隔十年,曾經(jīng)腐敗過的街,已經(jīng)悄然變成了一個臨時菜市,三三兩兩的菜販在一塊圈起來的小矮墻里賣家常蔬果,即使在菜市場里也不能算是熱鬧。而當年的美食廣場,更顯得凋敝不堪——到處都是關張留下的殘垣,一些歇了業(yè)的店鋪尚無后來者接手,只好臨時拿幾塊布遮一遮。只有零星的網(wǎng)吧、臺球還在營業(yè),而與味蕾有關的,更只剩一間面包房、一家私營本幫菜,和一家當年紅極一時、八九點去都要排隊的“夏朵”。夏朵也正在裝修,看起來還打算翻新之后大干一場。不過,即使翻新到比當年更小資,它的位置也顯得很尷尬——50米外,就是如今新小資的代表:大學路;500米開外,五角場商圈層次分明豐儉隨意,連路邊攤都已經(jīng)成了時代的過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