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蒙
珍重與汲取——《林默涵文論》出版有感
文|王 蒙
《林默涵文論》(文化藝術出版社2016年4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以下簡稱《文論》)出版了。我讀這本書有一種親切感和滄桑感,仿佛讀到了我們革命文藝事業(yè)的歷史,讀到了黨的事業(yè),讀到了革命的文學,也讀到了自己的經歷。到現在還能想起來1948年底,我從地下黨那兒拿到香港出版的刊物,上面刊登有默涵同志和喬木同志與胡風一派關于文藝理論爭論的文章?!段恼摗分小蛾P于典型問題的初步理解》一文,讓我想起1956年蘇聯《共產黨人》雜志的有關討論。20世紀50年代蘇聯《共產黨人》雜志發(fā)表過很多類似的專論,像“新與舊的斗爭是社會主義社會的主要矛盾”,像“批評和自我批評是社會主義社會的前進動力”,像“典型問題是一個黨性問題”等,這些提法對我來說很新鮮,既令人敬畏又捉摸不透。我還可以補充一點,就是斯大林在世時的十九大——當時叫“聯共”,十九大決議后簡稱“蘇共”——馬林科夫的發(fā)言里講到了典型問題,謝皮洛夫(當時《真理報》總編輯)的發(fā)言里也講到典型是黨性問題??吹健段恼摗愤@本書,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情,好像一下子回到70年前,重溫我們的文化工作如何一步一步、跌跌撞撞、曲曲折折地,但又是始終如一地奮斗、前進這樣一個歷程。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切理論、主張、實踐、經驗都會凝結為歷史。我覺得林默涵同志的這些文章有重要的文學史價值,這也是我建議這本書選編、出版的重要原因。我到文化部工作以后,得以打交道的最有歷史經驗和領導胸懷、境界的文化界領導之一就是林默涵了。默涵同志早在50年代后期已經擔任中宣部副部長、文化部副部長。1963年中國文聯舉行的讀書會上,我有幸參加,并與各地作家、文藝家一起聽了默涵同志的報告。
在閱讀《文論》的過程中,我對許多文章非常感興趣,里面的許多話我覺得至今仍然有重要的現實意義。我的感受是,林默涵同志談文藝主張、文藝政策、文藝理論,他的精神資源、立論圭臬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個是毛澤東文藝思想。默涵同志講毛澤東文藝思想,他反復強調,關鍵是文藝與工農兵結合、與人民群眾結合。至今,習近平同志講的文藝工作要以人民為中心這樣一個思想,這些都是一脈相承的。默涵同志在1952年為《人民日報》撰寫的社論《繼續(xù)為毛澤東同志所提出的文藝方向而斗爭》一文中,一方面批評文藝脫離政治、脫離群眾的小資產階級庸俗趣味,同時又批評文藝創(chuàng)作上的公式化、概念化傾向。他說,這兩種傾向的表現雖然并不相同,但是就其根源和結果來說,卻是具有共同的特征。它們同樣是根源于脫離群眾和實際斗爭,不關心人民的生活和要求,對于政治的無知以及思想的懶惰和麻木,結果同樣是阻礙革命文藝的發(fā)展。默涵同志還說,有些作品不受讀者喜愛,并不是因為寫工農兵寫得太多了,而是寫工農兵寫得太貧乏了(《關于題材》)。這些說法合情合理。到了80年代,在論及文藝工作者與工農兵相結合、轉變思想感情的問題時,他在《堅持真理修正錯誤》的講話中,充分肯定了張賢亮的小說《靈與肉》(后來改編為電影《牧馬人》)。
1957年5月,他曾在《什么是危險?什么是障礙?》的發(fā)言中說,在文藝界,“左”和右的兩種傾向都存在,但是目前的主要危險是“左”的教條主義和宗派主義。因為(一)教條主義和宗派主義很嚴重、很普遍。過去搞階級斗爭,習慣于采取比較簡單的方式,現在要很細致地解決人民內部矛盾,就很不容易改變過來。應該看到,反對教條主義和宗派主義是一件很艱苦的工作;(二)教條主義者總是打著馬克思主義的旗幟,容易嚇唬人。教條主義者又總是自認為是馬克思主義者,他們覺得自己是在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因此很不容易覺悟;(三)教條主義很容易和官僚主義相結合,而教條主義和官僚主義結合起來,它的影響就更大。他還提到,作家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有豐富的生活積累和多方面的生活知識。不應該割斷和否定一個作家過去的生活經歷,對于作家,什么樣的生活經歷都是有用的。無論在題材和創(chuàng)作方法上都不能給作家硬性規(guī)定“必須”這個,或“不要那個”,而只能讓他們自由選擇。默涵同志講的相當寬闊和開放。
在對待古典文學遺產的問題上,他在1959年紀念五四運動40周年的文章《繼承和否定》一文中,深入分析了五四運動以來革命派、改良派、妥協派對待古代文化遺產不同的態(tài)度,指出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對這個長期未能解決的問題作了科學的分析,闡明了對待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態(tài)度。默涵同志認為,對于傳統(tǒng)應該是既有繼承又有否定,也就是毛主席說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他說,沒有繼承就沒有真正的否定;沒有否定也就沒有真正的繼承。這個說法深入淺出,辯證全面,顛撲不破。
他的第二個精神資源和立論圭臬是馬克思主義的經典作家,特別是列寧的一些論述、一些觀點。他多次引用過列寧的話。他也正面引用過日丹諾夫的一些看法,不過里面有一些說法現在看起來是令人遺憾的——這也不足為奇。
默涵有一個我非常贊成也是我長久以來沒有好好研究過的觀點,在《關于典型問題的初步理解》一文中,他說現實主義和非現實主義,不可以說是“黨派性的表現,不是階級的界限、政治的界限”,“因此,不能根據這個去劃分作家的黨性”。他還提出:“作者應該敢于堅持自己的意見?!边@些都說明他是比較高瞻遠矚地來立論的,他并沒有一味跟著蘇聯的調子走,他努力盡可能避免一些常常會有的、不怎么正確的,或者不夠全面的說法。
同時他對蘇聯文論的有些引用我覺得非常精彩,至今仍然很有意義。比如1981年他在《學習中央精神 加強文藝批評》一文中引用高爾基的話說:“現在的文學家是不是還關心祖國的前途呢?這讓人懷疑。社會問題已經不能刺激他們的創(chuàng)作了,他們已經從詩人,革命的詩人變成平庸的文學家,他們從天才概括的高處滑到了生活瑣事的平面,他們只能夠在日常的事件中摸索,越來越單調、貧乏,熄滅、失去了激情,作家已經不是世界的鏡子,而是拋在城市街頭的灰塵中的一小片玻璃,……只能反映出庸俗生活的片段,反映出受損害的靈魂的小碎片?!蹦疽玫母郀柣倪@段話,就是今天對于我們某些文藝作品的狀況也是完全適用的。
“文革”以后,默涵同志在《關于文藝工作的過去與現在》的文章里面還講到“十七年”文化工作的兩個教訓,有他自己立論的特點,不是抄錄文件,或只是人云亦云。他講的兩個教訓一個是科學文化建設與經濟建設的比例不能失調,就是我們不能只抓經濟,還要抓科學文化建設。他說:“我們始終把階級斗爭放在第一位,沒有把重點轉到經濟建設上來,這就必然不會重視科學文化,從而又必然影響到對待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和政策,不會重視發(fā)揮知識分子的作用?!彼挠迷~是有講究的,這立刻就使我想到了在邪教鬧得最兇的時候,任繼愈先生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的一篇文章,文章里說“中國不但要脫貧,而且要脫愚”。第二個教訓他說是用政治斗爭的方法來解決文藝創(chuàng)作上思想認識問題,而且往往搞得過火,把思想問題弄成政治問題,大大挫傷了文藝工作者的創(chuàng)作積極性。這些都反映了默涵同志對于文藝事業(yè)的全面了解和衡量,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的第三個精神資源和立論圭臬就是魯迅。他對魯迅是恭恭敬敬、多方宣講與視為楷模的。
默涵同志是努力真誠地擁護和正確地理解毛澤東思想,擁護和正確地理解蘇聯的經驗教訓和馬列主義經典作家有關理論的,但同時他又是通情達理地探討其中的各種問題。例如1980年3月,在《關于文藝工作的過去和現在》的發(fā)言中,他認為文藝為政治服務是正確的,但是現在不這么提沒有關系。至于《講話》里面提到的文藝從屬于政治,他覺得可以不這么說,因為他認為文藝也好,政治也好,都是一定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筑,它們都是為經濟基礎所決定的,說文藝從屬于政治,等于說一種上層建筑從屬于另一種上層建筑,這是不科學的,他贊成今后不再宣傳這個提法。我覺得這些地方,默涵同志掌握的分寸比較恰當。另外他這些立論當中,尤其在本書第274頁,也是《文論·前言》里引用到的,他說:“對這些問題的看法顯然存在著分歧,我的意見不過是其中之一種,錯誤肯定有,我是平心而言、不遵矩鑊,怎么想就怎么說,絕無看風向、趕浪頭之意,即使錯呢,我這樣也錯得明明白白,絕不含糊其詞?!彼囊馑季褪且磺形叶记迩宄?,我有什么想法我說了,這樣你們要是想批評呢也容易抓住我的論點,“不像有的人昨天那樣說了,今天看看風頭不對,抹抹嘴巴卻又這樣說”。這是他令人尊敬的一個原因。
對默涵同志的一些具體觀點,尤其是撥亂反正時期的一些觀點,毋庸置疑是有各種不同說法的,我們現在無需重提那些分歧,或者企圖做出結論,然而歷史是不能割斷的,今天與明天都是脫胎于昨天與前天的,我們可以從《文論》里面吸收我們所能夠吸收的那些健康的、正面的、有意義的、有見地的內容,也可以對于一時說不清楚的問題從容思考,繼續(xù)思索消化。
《文論》中還有許多其他的說法。例如:在1978年《總結經驗 奮勇前進》的講話中,他擁護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他指出,林彪、“四人幫”所以能夠猖狂的社會、歷史根源是由于中國是小生產者的汪洋大海,舊思想舊意識仍然存在,很容易盲從,容易受野心家的欺騙;原因之一是我們沒有經過資產階級民主的鍛煉;還由于人民的文化落后。他提出不現代化,人民的生活水平不高,人民是不滿意的,國防也是不鞏固的。他批判“四人幫”反對生活的真實,取消藝術多樣性是一種文化專制主義。他提出,不應當規(guī)定什么題材可以寫,什么題材不可以寫。作家寫什么,應該由他們自己決定。一個革命作家他會知道寫什么對于革命有利。倘若是反動的作家,你規(guī)定了也沒有用。我認為他說得非常實在。他提出不應該限制創(chuàng)作方法,一個作家只要他站在人民的立場,他愿意采用什么創(chuàng)作方法,不要加以限制,應該由他自己去選擇他所熟悉的和他認為恰當的方法。當然,“我們認為革命浪漫主義和革命現實主義的結合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最能夠反映我們時代和生活的,所以我們提倡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鼓勵作家去掌握它、運用它”。大躍進時候,他反對人人作詩。他提出不要夸大階級斗爭。他提出要廣開文路,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他提出文學藝術必須多樣化。他提出藝術靠感覺,也靠思維——這在今天也仍然非常重要,因為現在有的人反過來把思想完全否定了。他提出要有時代精神等等,這些都給人非常深刻的印象。
此外,我想說一下,從個人來說,我對林默涵同志有特別的尊重,我也有幸?guī)状蔚玫竭^林默涵同志的關心、提攜、幫助。
第一次是1957年3月,根據毛主席的指示,默涵同志寫了評論《一篇引起爭論的小說》,對我寫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篇小說進行評論,登在《人民日報》上。他事先把清樣寄到我家,我看到了。恰恰是這一初稿,他舉的幾個例子都是我作品原來所沒有的,是由編輯同志添上去的,所以我就很猶豫要不要告訴他這個情況,當時跟我聯系比較多的是中國作協青年作家工作委員會的副主任蕭殷先生。我跟蕭殷先生一說,他就急了,說必須告訴組織,你沒寫這個話你怎么為這個做檢討?又說不管這個作品有多少缺點,你寫的就是你寫的,不是你寫的就不是你寫的。所以后來我告訴了默涵同志,有了后來高規(guī)格地座談作家與編輯的關系問題等情況。現在重溫默涵同志當時的文章,我認為在那個時候,他是本著最大的友善來愛護、引領我這個年輕人的態(tài)度來處理的,為此我感激默涵同志。
第二次是我從新疆回來以后。當時一開文藝方面的座談會就出現許多對默涵同志不贊成的說法。我個人則決意尊重每一位領導,這一點我在文章中公開表示過。我不喜歡“文革”后成為流毒的“站隊”一說,我不準備把領導分成兩派然后選擇緊跟某人攻擊某人,乃至乘機擴展自己。我的看法是,也許跟哪位領導距離大一點,跟另一位領導距離近一點,但是我絕不投靠;同時,我尊重每一個同行與群眾,但我絕不拉攏自己的一幫。我把在1979年出版的《青春萬歲》寄給了默涵同志,后來默涵同志對我說,他雖然沒看全文,但是他翻了翻,很喜歡這本書。他還提到孫巖同志(林老的夫人)全文看了這本書,孫巖同志擔任過師大女附中校長,對我寫的那些內容非常熟悉,她非常喜歡這本書。當時在默涵同志身邊工作的鄒士明同志也鼓勵、肯定這本書。
還有就是1980年我應邀去美國以前,默涵同志親自到我家。他是最早對我進行“家訪”的一位領導。那時我住在前三門一室一廳40平方米的房子里。因為他剛剛訪美回來,他給我講訪美的一些經驗,一句笑話我還記得,他說的是服裝問題。因為那個時候出國以前都先到紅都服裝店做西服。他說,你別老穿紅都新做的這兩身衣裳,穿這個太像新姑爺了。所以他也是很幽默的。
還有一個事,“文革”以后第一次文代會,就是第四次文代會,當時總部在西苑飯店,我當時雖不住西苑,但在那里見到了當年人民大學的所謂大右派林希翎,我感到很奇怪,因為她不是代表,她怎么來了?后來據說是她給大會寫了一封信,說她和社會脫節(jié)很多年了,想看望與會的一些朋友,是默涵同志特批的,同意她在西苑飯店住幾天。這說明默涵同志的人情味,一種與人為善、助人為樂的態(tài)度。所以,我對默涵同志始終有一種尊敬和感激的心情。
我也知道上世紀末一些人打報告要求上級提高林默涵的級別待遇,其中也包括提升打報告者自己,但被他嚴肅制止。林老這一代革命家是有自己的純潔性、理想性乃至幾分清高的,不怕為了堅持某種觀點而付出代價。
最后我要說,在很多文藝問題的具體觀點和提法上,我跟默涵同志有過碰撞,他給我提過尖銳的意見,我也給他提過意見,而且他接受過我的意見。默涵同志從年齡上來說是我的上一輩,他比我的父親小兩歲,夏衍則比我父親大十歲,他們是我的父輩文藝家、領導者。在懷念默涵同志的時候,必然還會想起許多老一代重要的文藝家、作家、畫家和擔任過重要領導職務的師長,雖然他們之間后來有一些不同見解、不同說法,以至于有一些個人之間的隔膜,說得嚴重一點,還有點恩恩怨怨;但是今天回想起來,我個人覺得更要看到他們的一致性,薪盡火傳,我們需要繼承的是他們的共同性。回顧歷史,重點不是爆誰和誰有什么雞毛蒜皮的摩擦之“料”,而是繼承他們的奮斗與理想,珍惜他們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與創(chuàng)業(yè)維艱的偉大精神,總結汲取他們的豐富經驗教訓。他們希望革命事業(yè)勝利,希望黨的事業(yè)勝利,希望社會主義建設成功,希望革命能給文學帶來一種新氣象,用周揚同志的話說,希望中國出現東方的文藝復興。他們?yōu)榇双I出了自己的一生。在這些大的問題上,我當然把這些老領導、老作家、老師長視為一體,我更多地看到并希望得到珍惜與汲取的是他們的共同性、一致性、理想性、堅持性,而不是他們之間的蜚短流長。我愿珍重學習老一輩革命文藝家的精神,盡自己微薄的力量,使我們的文學事業(yè)能有更好的成果,使老一輩革命文藝家的英靈得到告慰。
責任編輯/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