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璽璋
張恨水傳選章三
文|解璽璋
民國六年(1917)深秋,張恨水回到故鄉(xiāng)。在上海既找不到出路,總依靠郝耕仁接濟,也不是辦法,何況郝耕仁也要離開上海了,蕪湖那邊的報館要他回去做編輯。
這一年,張恨水已經(jīng)22歲。雖還年輕,但他是長子,父親不在了,他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對這個家負有責任。這時,母親已年過四旬,三個弟弟,大弟張嘯空19歲,二弟張樸野、三弟張牧野(孿生兄弟)12歲;兩個妹妹,大妹張其范14歲,小妹張其偉只有8歲。這一大家子人,穿衣吃飯不說,弟妹都要受教育,而經(jīng)濟來源是沒有的,從祖父那里分得幾畝田,實在承擔不起教養(yǎng)子女的重負;父親留下的遺產,能賣的賣了,能當?shù)漠斄?,日子越過越艱難。對一個任勞任怨的母親來說,即使她心里想著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兒子應該能幫幫自己,恐怕也是難以啟齒的,何況她深知自己兒子一向是心高氣傲,絕不肯屈就的,更不想因此給兒子的未來留下什么遺憾。而張恨水似乎也還沒有準備好,如何在經(jīng)濟上給母親一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幫助。
此時的張恨水,除了繼續(xù)做自己的才子夢,在生計方面可謂一籌莫展?;蛘咚詾?,眼下自己只是懷才不遇而已,如果給他機會,他是不會無所作為的。鄉(xiāng)里人看他這個樣子,都嘲笑他是個無用的人,叫他“書呆子”,有人甚至說,如果讀書讀得像張恨水這樣,寧肯讓孩子放一輩子牛,也不讓他去讀書。但張恨水卻不以為然,依然我行我素,也無心與鄉(xiāng)民們深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他還像往常一樣,把自己關在“黃土書屋”中,磨礪學問,對古文尤為用力。家里藏有不少林譯小說,這時也被他拿出來反復把玩,悉心揣摩。林譯小說用古文,時稱“雅言”,其中古樸頑艷的筆墨,很對他的胃口。對他來說,讀林譯小說,既是賞心樂事,也因此得到不少關于西方文學的知識和寫作手法。
就在他躲進“黃土書屋”享受讀書之樂的時候,中國和世界卻并不安生。這一年的三月,北方的俄國爆發(fā)了二月革命,沙皇的統(tǒng)治被推翻了,建立了臨時政府;到了冬天,十一月,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又推翻了臨時政府,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在中國,六月有張勛復辟,清廢帝溥儀上臺,只坐了十天皇帝,就被段祺瑞趕下了臺;七月,孫中山以維護臨時約法,恢復國會為名,在廣東發(fā)起“護法運動”,南北再次陷入戰(zhàn)爭狀態(tài);八月,段祺瑞政府宣布“對德宣戰(zhàn)”,中國加入?yún)f(xié)約國,抓著“一戰(zhàn)”的尾巴,爭取到一張進入巴黎和會的“門票”。
如果說這些都離他較遠,那么, 這一年發(fā)生的另一件事,卻不能說與他無關。一月,他的同鄉(xiāng),大他四歲的胡適在《新青年》二卷五號上發(fā)表了《文學改良芻議》一文。文章從八個方面論述文學改良所應注重的八件事:
一曰,須言之有物。
二曰,不摹仿古人。
三曰,須講求文法。
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
五曰,務去爛調套語。
六曰,不用典。
七曰,不講對仗。
八曰,不避俗字俗語。
這八件事,以第一件事為綱領,提綱挈領,拎出下面七件事來,核心便是一個“物”字,他特別指出:“吾所謂‘物’,非古人所謂‘文以載道’之說也。吾所謂‘物’,約有二事:(一)情感。(二)思想。”他把無此二物之文學,稱作“無靈魂無腦筋之美人”。他認為,對于文學的發(fā)展變化,當“以歷史進化之眼光觀之”,主張“今日之中國,當造今日之文學”。他譴責刻意摹仿古人,做無病呻吟狀的文學,是“亡國之哀音”,老年人尚不可為,少年人尤不應為。
胡適還算是客氣的,他以一種書生氣的溫文爾雅,建議對這個有研究之價值的文學上的根本問題,進行“直言不諱之討論”。而他的另一位同鄉(xiāng),同為安慶人的陳獨秀(又稱懷寧人,歷史上懷寧又名安慶,與潛山相鄰,懷寧縣治所在地就在安慶),絕不認為有討論的必要?!缎虑嗄辍范砹柊l(fā)表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文章宣稱:“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彼^吾友,就是胡適。他明確提出“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同期還發(fā)表了他與陳丹崖、錢玄同、常乃、程演生討論新文學、古文與孔教、國學與國文等問題,以及與葉挺討論道德與科學問題的通信。
胡適與陳獨秀的文章,被后來者認為是喚起中國文學革命的第一聲號角。胡適也為他作為這場運動的發(fā)起者所起的作用而感到驕傲。在回顧這段歷史時,他便把自己的主張稱作是“文學革命的宣言書”。文章發(fā)表后,他很有些自豪地看到:“這個問題居然引起了許多很有價值的討論,居然受了許多很可使人樂觀的響應?!弊畛?,實事求是地講,他所謂響應,無論支持的還是反對的,其實只限于大學教授和一些進步學生,主要集中在北京大學這個小圈子。那時,蔡元培已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他是主張兼容并收和學術自由的,許多觀點分歧的教授都被他網(wǎng)羅任教于北京大學,陳獨秀就在年初被聘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胡適也在回國后不久,即九月十日到北京,就任北京大學教授。
這些知識精英的風云聚會,固然使得“文學革命、思想自由的風氣,遂大流行”, 卻也引起校園內和社會上一些保守的教授和學生的不安和憤慨。不過,他們的反抗相當消極,大約他們以為,文學革命,用白話文取代文言文,自清末以來,就不斷有人在提倡,并不新鮮。所以,當錢玄同附和胡適之說,并點名批評林紓后,林紓也只是站出來說“古文之不當廢”而已,以至于胡適在給陳獨秀的信中嘆息,認為不足以“供吾輩攻擊古文者之研究”,而不免“大失所望”。因此,《新青年》的編者甚至不惜假造一封讀者“王敬軒”的來信,以充當批判的靶子,挑起論爭,似乎不如此,他們的許多見解就不能盡情發(fā)揮。魯迅便從這熱鬧里看到了他們的寂寞,當時,他正寓于紹興會館鈔古碑,《吶喊·自序》講到錢玄同(即金心異)來向他約稿時的情形,他且言道:“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
目前沒有材料可以證明,暫居于老家潛山閉塞鄉(xiāng)村的“文學青年”張恨水是否注意到了這場討論。不錯,他一直很喜歡古典詩文,在詩詞、駢體文的寫作上下過一番硬功夫,可他絕不排斥白話文。他讀過許多小說,無論新舊,也還是以白話居多。他寫小說,作詩文,更是白話、文言兼顧,并不特意標榜哪一種。不能說社會上流行的新思潮、新風尚對他沒有影響,但他絕不會跟風罵什么“桐城為謬種,選學為妖孽”。生活經(jīng)驗告訴他,這個社會是不公平也是不公正的,軍閥橫行,豺狼當?shù)溃讓影傩盏娜兆舆^得很不容易,他為此而感到憤慨,并對窮苦百姓報以深深的同情,然而,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和認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竟是他所鐘愛的古文,是延續(xù)了幾千年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
可見,胡適、陳獨秀們的問題并不能成為張恨水的問題。對張恨水來說,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不是選擇文言還是選擇白話,而是如何擺脫目前這種無所事事的窘?jīng)r,找到一份可以維持生計,能夠自食其力的事做。回到家鄉(xiāng)兩個月(一說半年)后,張恨水收到郝耕仁寄來的一封信,信中說,他們在上海分手時,張恨水的小說《未婚妻》放在他的網(wǎng)籃里,被他帶回了蕪湖。他把小說拿給朋友們傳看,大家都說寫得好。無錫《錫報》的編輯不僅拿走了小說稿,甚至提出想請張恨水去報社幫忙。信中還說,蕪湖的《皖江報》(即《皖江日報》)原想請他回去當總編輯的,他因為開春要到廣東去(一說去湖南),很想把這個機會讓給張恨水。
小說有人贊賞,張恨水自是一喜,憑空得到一個職位,更讓他喜不自禁。他太需要這個職位了,如果真能得到這個職位,不僅個人生計問題有望解決,搞好了也許還有余力幫襯家里,豈不兩全其美?而且,報紙編輯并不辱沒于他,對他來說,倒像是一條新的出路。從這里,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將來,他相信,那必是一種新的生活。高興之余,他仿照《未婚妻》的筆法,又寫了一部《未婚夫》。
過了殘年,湊了3元川資(一說向母親要了4元錢路費),張恨水便動身到蕪湖去了。因為有郝耕仁的推薦,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張恨水說:“《皖江報》的編輯張九皋領我會見了譚經(jīng)理,他們信得過郝耕仁,也就信得過我。分派給我的工作是每天寫兩個短評,還要編一點雜俎,新聞稿子缺少,就剪大城市報紙,工作并不難?!边@是張恨水報業(yè)生涯的開端,他的小說連載于報紙副刊,也是從這里開始的。譚經(jīng)理大名譚明卿,《皖江報》是他與張九皋共同創(chuàng)辦的,他任社長,張九皋任總編輯。當年的內地報紙,除了幾條本地新聞,幾乎全靠剪刀和糨糊,副刊也不例外。但年輕氣盛而又酷愛寫作的張恨水不想這樣做,他接手《皖江報》副刊之后,希望能改變這種狀況,開創(chuàng)出新的局面。他先把早年的一篇習作文言言情小說《紫玉成煙》拿來,在自己主持的副刊上連載,此外,他每日還撰寫一篇小說閑評,又另外找了兩個朋友的筆記,也刊發(fā)在副刊里。沒想到,“這個舉動,在蕪湖新聞界,竟是打破記錄的”, 不僅增加了報紙的銷量,還吸引了許多人給報社投稿。多年后他主政《新民報》北平版期間,還憶及當初在《皖江報》時的情景:
三十年前,與大顛(郝耕仁)同編《皖江報》,予看大樣,時有錯字。大顛立在編輯桌上,填半闕《丑奴兒》調予曰:“三更三點奈何天,手也揮酸,眼也睜圓,誰寫糊涂帳一篇?”予亦于紙角立答半闕曰:“一刀一筆一漿糊,寫也粗疏,貼也糊涂,自己文章認得無?”大顛笑而佳之曰:“實也。”此等游戲,難求于今日之編輯部矣。
更讓他備受鼓舞的,是小說“很得一些人的謬獎”。房東對他的小說閑評大加贊賞,房東太太卻喜歡看他寫的小說。于是,他乘興又創(chuàng)作了一部白話長篇小說《南國相思譜》,逐日在報上連載。如果說《紫玉成煙》只是他小試牛刀,那么,這部《南國相思譜》就是他作為未來小說家在文壇的首次亮相。據(jù)說,后者曾受到《花月痕》很深的影響,看來也是個“描摹柔情,敷陳艷跡”的才子佳人故事。區(qū)別僅僅在于,一個講的是老才子佳人,一個說的是新才子佳人?!痘ㄔ潞邸妨餍杏谇迥┕饩w年間,是一部所謂“狹邪小說”(魯迅命名)。在中國小說史上,這是第一部以妓女為主角的長篇敘事作品。作者魏秀仁,要借韋癡珠、劉秋痕與韓荷生、杜采秋兩對人物的窮達升沉,來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感慨,即所謂“一瀉其骯臟不平之氣”。蔣瑞藻《小說考證》采用《雷顛隨筆》的說法,稱贊《花月痕》“筆墨哀艷凄婉,為近代說部之上乘禪”,并為后半部的“蛇足”而深深感到惋惜。至于張恨水的《南國相思譜》以及《紫玉成煙》,目前還在歷史深處的某個角落里等待著我們的發(fā)現(xiàn),作者在小說中寫了什么,寫得怎樣,我們并不了解,自然也難以同《花月痕》作更多的比較。但讀者反響十分熱烈,他也在當?shù)氐玫搅松茖懶≌f的聲譽。多年后,張恨水談到《南國相思譜》,覺得書名過于艷麗了,便有些言之赧然,很難為情。他說:“記得這時,我的思想,完全陶醉在兩小無猜,舊式兒女的戀愛中,論起來,十分落伍的了?!边@部小說采用章回體,文字有點偏重于辭藻,回目的制作也刻意追求工整,這些都可以看作是《花月痕》對他的影響。
這樣一來,張恨水就在蕪湖住下了。報社包下了他的食宿,每月還有8元薪水,他既衣食無憂,也就不再作非分之想。報社的伙食相當好,大家對他也很客氣,他還有自己的房間,用功而不受干擾。他從家里帶來一部《詞學全書》,一部《唐詩十種集》,放在床頭做閑讀之用。每天晚上,作罷兩篇短評,便和幾位同事到街上去玩,有時吃碗面,或再來幾個銅板的熟牛肉,就是宵夜了。多余的工夫,他就用來寫小說?;貞浧鹜?,他寫道:“我先寫了一個短篇,叫《真假寶玉》,是諷刺當年演《紅樓夢》老戲的,試寄到上?!睹駠請蟆啡ァHズ髷?shù)日,編者很快來信,表示歡迎。因之,我又寫了一個中篇章回,叫《小說迷魂游地府記》,也投寄給《民國日報》,他們連載了將近一月,竟引起上海文壇很大注意。這兩篇都是白話體,前者約三千字,后者約一萬字。后來這兩篇小說,被姚民哀收到《小說之霸王》的集子里去了?!?/p>
這兩篇小說分別于1919年3月10日至16日、4月13日至5月27日在上?!睹駠請蟆犯笨督夥排c改造》(一說《民國小說》)上連載。前者借寶玉之口諷刺那些在舞臺上扮演賈寶玉、林黛玉的演員,氣質、稟賦都與作者心目中的寶玉、黛玉相差甚遠。比如歐陽予倩飾演林妹妹,他寫道:“黛玉是個國色,一雙眼睛本來是像秋波,這個卻是近視眼,那面孔更不必說了,還不如小丫頭四兒。”對梅蘭芳他還比較客氣,說是“像這家伙充妹妹還勉強對付過去”,但他對妹妹葬花時“樹上花上亭子上統(tǒng)統(tǒng)扎了五彩電燈”深感不解,倒是這位飾黛玉的向他解釋:“你不知道呢,現(xiàn)在凡是我出來的地方總有彩燈的,這有什么稀罕呢?”再看幾位寶玉的扮演者,更加慘不忍睹,查天影“神情卻一臉滑氣,加上個鉤鼻子,一點兒不像自己”;陳嘉(一說喜)祥呢,“把他放在屠案子上去秤秤足足的有二百四十斤,一雙腫眼泡,一張闊嘴,卻裝著聲音嫩聲嫩氣的說話”;還有那位麒麟童(周信芳),倒像“喝醉了酒的焦大一般”,聽到林妹妹叫他,“破鑼也似的答應了一聲”。顯而易見,張恨水在這里用了滑稽、幽默的筆調,對傷害自己心中偶像的藝人給予了相當尖刻的調侃和諷刺。
后者《小說迷魂游地府記》也是一篇諷刺小說,如果說前者只是諷刺了幾個京劇藝人的話,那么,后者諷刺的對象卻涉及到古今中外許多著名人物。小說仍采用章回體,只有九個回目,主人公小說迷顯然是作者自況,他借小說迷夢游地府,尖銳地抨擊了當時的文壇、作家和出版界種種的丑陋亂象,最后還借地府小說家痛打斯文敗類阮大針,武人馬士英出面干涉,把他也當作亂黨抓去,執(zhí)行軍法,痛斥了北洋軍閥的卑劣和殘暴。有人用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比附現(xiàn)實,認為書中的“主戰(zhàn)軍”當指主張參加歐戰(zhàn)的段祺瑞政府,而阮大針則是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的化身。從小說發(fā)表的時間來看,是在五四運動之間,然而,他的寫作、投稿卻在此之前,很難設想他知道五月四日那天發(fā)生的故事,并把它寫到自己的小說里。小說家痛打阮大針,馬士英率兵相救,與學生痛毆章宗祥,警察趕赴現(xiàn)場鎮(zhèn)壓,只能說是偶然的巧合。但是,他借地府召開“古今小說評論大會”,要選舉會長、副會長,讓金圣嘆說出“我們純粹是學術上討論,犯不上朱陸異同,新舊思潮的鬧黨見”這一番話,也算是對這幾年《新青年》鬧文學革命,要置舊文學于死地的一種回應。在這里,他表現(xiàn)出來的對黨爭、黨見的極度反感,成為此后幾十年里他的基本態(tài)度,一直延續(xù)到晚年。
接連兩篇小說在《民國日報》連載,引起了上海文人,特別是舊派文人對張恨水的注意。鴛鴦蝴蝶派重要作家姚民哀在編《小說之霸王》的時候,便將這兩篇小說一并收入其中。雖然他一再表示,最初寫小說不是為了掙錢,“當年寫點東西,完全是少年人好虛榮。雖然很窮,我已知道靠稿費活不了命,所以起初的稿子,根本不是由‘利’字上著想得來。自己寫的東西印在書上,別人看到,自己也看到,我這就很滿足了”。而實際情況是,他那時并不富裕,說不是為了錢,何嘗不是文人的虛榮在作怪呢?如果有稿費,他自然也很受用。可惜當時辦報,經(jīng)費是沒有保障的,即使刊載了作者的文章,常常也是不給稿費的,特別像他這種剛剛在文壇上試探手腳的新人,得到稿費的機會就更少了。
不給就不給,他在朋友圈里的名氣卻與日俱增。同事李洪勛就很欣賞他的文才,曾勸他說:“你老兄筆墨很好,要是到大地方去,是很有前途的,何必在這里拿8元一個月呢。”據(jù)說,老板譚明卿聽到這種議論,便想了許多辦法籠絡他,不僅答應給他的月薪增加到12元,還許愿說,將來一定為他在皖南鎮(zhèn)守使馬聯(lián)甲那里謀個差使。此時已是民國八年(1919)的春夏之交,這期間,他有過一次短暫的上海之行。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革命”所帶來的激動人心的場面,受到很大的刺激?;氐绞徍?,他發(fā)現(xiàn)人們的革命熱情一點也不比上海遜色。他所在的《皖江報》已從5月16日起??丈痰膹V告、船期和商情。17日,蕪湖總商會召開特別會議,決定一致抵制日貨。18日,棧業(yè)公會也做出決定,不再代售日本船票,不上日輪接客,拒絕日本旅客;劃船幫也決定不再接送日輪旅客。19日上午,在蕪湖開藥房的日本商人到街上散發(fā)傳單和仁丹,引起群眾的極大不滿;下午,憤怒的群眾向日商丸山藥房投擲磚瓦,砸毀了藥房的玻璃,在蕪湖的日本商號因此暫停營業(yè)。22日,日本駐南京領事清野長太郎到蕪湖,向當?shù)卣岢鲑r償,并要求懲辦有關肇事者。6月3日,日軍艦嵯峨號駐防蕪湖,并派遣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到蕪湖城里游行示威,并在丸山藥房前高呼“大日本帝國萬歲”。這種挑釁行為激起了當?shù)孛癖姷臉O大憤慨,張恨水也不甘落后,在他的鼓動下,報社同事二十余人,組成一支小小的隊伍,針鋒相對地走上街頭,還特意在丸山藥房門前往返數(shù)次,高呼“中華民國萬歲”,以示抗議。多年后,有人寫文章這樣描述當時的情形:“丸山藥房(日本人的買賣)斜對面就是皖江日報社,這時小說家張恨水(該報副刊編輯)吃了兩杯雄黃酒,愛國熱情不禁沸騰起來,提議吃飯后也到馬路中間去三呼‘萬歲’。全社職工二十多人一致同意。由張恨水掮著旗子,大家突然從社內跳躍到街心,三呼‘中華民國萬歲’后,立時退入報社?!?/p>
張恨水終于完成了他在五四運動期間唯一的一次“壯舉”。他的認識固然很幼稚,行為也許還有點滑稽,但他畢竟用行動向世人證明,他也有一腔愛國的熱血。當然,他和激進的革命青年是不同的,當他們走向街頭廣場,用暴力和血腥向舊世界宣戰(zhàn)的時候,在古典文學的熏陶中成長起來,本就裝了一肚皮詩詞文章,性情和做派總有一點書生氣,或曰才子氣的張恨水,還是更向往書齋。這時,他的夢想是到北京大學去讀書,繼續(xù)他的學業(yè)。他聽說,有幾個朋友“都進了北大。他們進北大,并非是考取的。那是先作旁聽生,作過一年旁聽生,經(jīng)過相當?shù)目简灒途帪檎缴恕?。這樣一條捷徑擺在那里,他當然想試試:“我想,我還不失求學的機會,我在蕪湖這碼頭上住下去,什么意思呢?于是我一再的向社方請辭,要到北京去?!?/p>
民國八年(1919)秋天,張恨水辭去《皖江報》編輯的職務,來到北京。他沒有先去北京大學,而是先找了一份營生,把自己安頓下來。張恨水最初是在一個叫王夫三的朋友鼓動下來北京的,到北京后,人生地不熟的他,只能先去找王夫三。王夫三,又名王尊庸、王慰三,安徽歙縣人氏,曾任《皖江報》《工商日報》駐北京特派員。民國二十二年(1933)任《時事新報》駐南京記者時被人暗殺。當時,張恨水寫了《哀老友王慰三君》一文,透露了王氏鼓勵他到北京求學、發(fā)展的一些細節(jié):
民八在蕪湖,與恨水會于某報社(《皖江報》)。時恨水方二十許,好談革命。王笑曰:“君傻子也,然君文筆尚可,加以造就,未可限量。何株守于此?”既而君北上,供職參戰(zhàn)軍督練公所,招恨水北上。恨水質衣被入京,擬入北京大學。然一身之外無長物,何以言讀書?君原住歙縣館,以其居居我。恨水無衣,君曰:“我入軍需學校,有制服,敞裘一襲,可贈君?!焙匏疅o被褥,君曰:“軍需學校有公用軍毯,被褥二事,亦可贈君?!焙匏衅?,至無可言喻。古人謂推衣衣我,不是過也。旋以君之介,為老友名記者秦墨哂君助理筆墨,稍可自活,而讀書終無望,君乃為之嘆息不置。時恨水窮,君亦僅足自給,非在學校。早起,僅苦茗一壺,燒餅油條一套?;蛑咙S寺督練處,或至學校,來回數(shù)十里,風雪交加,無不步行。其勤苦又如此。
由此可知,張恨水的北上京城,以及到北京后的生活,最初都靠了王夫三的慷慨援助,第一份工作也是王夫三幫助聯(lián)系的。來北京之前,為了籌集路費,他把冬天穿的皮袍子送進了當鋪,還從一位賣紙煙的桂家老伯那里借了些錢(一說10元)。他是搭乘津浦線列車赴京的,剛到北京時,就寄居在王夫三所住的歙縣會館,不久則遷往潛山會館。王夫三把當時負責《時事新報》駐京記者辦事處的秦墨哂介紹給他,而這個辦事處只有秦墨哂一個人。對于張恨水的到來,他表示很歡迎,工作是每天發(fā)四條新聞稿子,新聞來源由辦事處提供,月薪10元,如果稿子多,還可以外加。他還預支了一個月的薪水給張恨水。拿到錢的張恨水馬上趕到郵局,給蕪湖那位借錢給他的桂家老伯寄去10元錢。
就“北漂”而言,張恨水算是幸運的,初來北京,不僅有住處,還有一份不錯的工作,薪酬雖說不多,卻也足夠應付會館的飯錢和房錢,而且,“一切不用自己操心,自己可以用功,我這時努力讀的是一本《詞學全書》。每日從秦墨哂家回來,就攤開書這么一念,高起興來,也照了詞譜慢慢地填上一闕。我明知無用,但也學著玩。我的小說里也有時寫到會館生活和人物,也寫點詩詞,自然與這段生活有關了”。但他似乎已經(jīng)忘了來北京的初衷,是要進北大讀書的。有一天,他在交過房錢、飯錢之后,還剩下一塊現(xiàn)大洋,怎么花呢?“恰巧這時梅蘭芳、楊小樓、余叔巖三個人聯(lián)合上演,這當然是好戲,我花去了身上最后一塊現(xiàn)大洋去飽了一下眼福耳?!薄?/p>
這是張恨水一生中不多的“有錢”而任性中的一次。他在蕪湖辦報期間結識了一個朋友,叫方竟舟,也在報館工作,是個年輕的老資格,后來與張恨水因辦報而有過一段共同經(jīng)歷的成舍我曾在回憶錄中表示,引導他走上新聞之路的啟蒙老師,就是方竟舟。這天,方竟舟來到張恨水居住的潛山會館,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口袋里聽不到錢響了,大概缺錢用了吧?有個朋友在《益世報》做事,想找一個人打下手,你去不去?
張恨水后來回憶,他在秦墨哂那里,“工作時間,是上午九點到十二點,下午兩點到六點”,而“在《益世報》是晚間十時到天亮六時”, 時間既然可以安排,而他又“很愿意兼?zhèn)€差事,就答應了”。很愿意的原因怕是10元錢在北京生活總是捉襟見肘,他需要另外開辟經(jīng)濟來源。而更深層的原因顯然是家里弟妹們都進了學校,越發(fā)需要他的經(jīng)濟援助。于是,他便進了《益世報》,去做成舍我的助理編輯,月薪30元?!罢f是助理編輯,其實是校對,我的職務,乃是看大樣”, 多年后,張恨水還特意作此說明。
關于張恨水與成舍我的相識,還有一種略帶戲劇性的說法,中間人也是這位方竟舟君。據(jù)說,他來到張恨水的住處,隨手拿走了張恨水剛填好的一闕《念奴嬌》。過了幾天,他又來見張恨水,進門就說,那闕詞被一位朋友看到了,大為傾倒,讀其詞,便想見其人。這位朋友就是成舍我,他們因此而訂交,合作長達十年之久。直到民國二十四年(1935)秋天,他們在上?!读蟆愤€曾再度合作,由張恨水出任該報副刊《花果山》的編輯。這闕詞七年后發(fā)表于張恨水主編的《世界晚報》副刊《明珠》:
十年湖海。問歸囊,除是一肩風月。憔悴舊時歌舞地,此恨老僧能說。旭日鶯花,連天鼓吹,霎都休歇。憑欄無語,孤城殘照明滅。
披發(fā)獨上西山。昂頭大笑,誰是封侯骨?斜倚長松支足坐,閑數(shù)中原豪杰。芥子乾坤,蜉蝣身世,墜落三千劫。愴然垂涕,山河如夢環(huán)列。
這是一段很不錯的文壇佳話,我們當以“姑聽之”而對待之。實際情況如何呢?民國七年(1918),成舍我辭去上?!睹駠請蟆肪庉嬄殑眨瑏淼奖本?,初衷也是入北京大學深造,因無中學畢業(yè)文憑不能報考,他便主動寫了一封信給校長蔡元培,陳述自己的求學愿望,請校長給予通融。蔡元培讀了他的信,覺得這個青年文筆通暢,言之成理,故準其以同等學力資格報考旁聽生。這里可以看出他與張恨水的不同。為了維持生活,又請李大釗介紹他到《益世報》工作,而且去了就做總編輯,寫社論,編副刊,看大樣,就一個人。北大旁聽期間,他已感到很累,擔心身體吃不消。民國八年(1919)九月,他考取了北大正式生,更感到個人精力的不足,不得不向經(jīng)理杜竹萱請求增加人手。在得到杜經(jīng)理的諒解后,他開始物色能夠幫他分擔工作的人物。
方竟舟之于成舍我,不止是他新聞從業(yè)的引路人,當年,他父親成心白因舒城監(jiān)獄囚犯暴動一案,遭人誣陷,正是方竟舟的父親,時任上?!渡裰萑請蟆否v安慶訪員的方石蓀,多方調查取證,并由其子方竟舟寫成文章,在報上披露了囚犯反獄的真相,為之洗刷了不白之冤。他們這種不一般的交情,自然可以讓方竟舟覺得有義務幫他“找一個人打下手”;而方竟舟的心里恰好便有張恨水這個人,且了解他的才學,知道他眼下的窘迫,所以敢直接問:“你去不去?”而成舍我既在《民國日報》做過編輯,又與張恨水的故交劉半農打過交道,大約對張恨水也曾有過耳聞,接受他并不困難。
就這樣,張恨水進了《益世報》。這是一家天主教報紙,創(chuàng)辦人是比利時籍法國天主教天津教區(qū)神甫雷鳴遠,主報設在天津,北京是它的分館,由杜竹萱擔任分館經(jīng)理。多年后,張恨水還記得當時的情形:“除了總編輯成舍我外,有吳范寰、盛世弼、管窺天和我?guī)讉€編輯,還有兩個校對,另有主筆一人,每天做一篇社論?!睆埡匏墓ぷ魇秦撠熆创髽?,后來,看大樣又增加了一個人,工作減少了,月薪也減少了,減為25元。
這樣維持了大約一年之久。工作之余,他還在商務印書館英文函授學校自修英文。他的嗓門本來就很大,偏又喜歡高聲朗讀,終于引起同院住著的經(jīng)理新太太的反感,于是,杜經(jīng)理調他擔任天津《益世報》駐京記者,他便從位于新華街南口的益世報社搬了出去。恰好這時秦墨哂辦了一家世界通訊社,約他做總編輯,因為有房子住,又有水電供應,可以解他的燃眉之急,他便欣然接受了。不過,談起那時候的通訊社,他卻顯得十分無奈,“一個新聞機關,沒有郵電的新聞來源,也沒有外勤記者。除了社長在茶余酒后得來的道聽途說的新聞而外,并無新聞稿子供給”。他問自己,“我這總編輯是怎樣的當法呢?我沒有那膽量天天造謠,我也不能把我所得的一點新聞,全部送給通訊社。我得了社方的諒解,只是找些內地各省來的報,改頭換面,抄寫幾段。這自然是不忠實的。但絕對沒有造謠,倒也問心無愧”。就這樣干了幾個月,他決計不再干這閉門造車的新聞,又從這里搬走,回潛山會館去住了。
他擔任天津《益世報》駐京記者,任務是每兩天寫一篇通訊,薪水也補足到30元。對他來說,不必每天夜里看大樣,其實是一種解脫,使得他有時間和精力去做更多的事。所以,當蕪湖《工商日報》請他擔任駐京記者時,他沒有猶豫就答應了。擔任世界通訊社總編輯期間,他結識了幾位上海記者,于是,《申報》和《新聞報》也來約他寫北京通訊。他后來回憶道:“這兩家報館,對于北京通訊,極肯花錢,一經(jīng)取錄,每篇通訊拾元。材料好,寫上篇通訊,是不會費一小時以上的工夫的。我也為了人家的報酬豐厚,抱定不拆爛污主義,有材料才寫,沒有材料決不敷衍成篇。而且寫的時候,將一篇文言,總寫得它十分清楚流利。于是在‘新’‘申’兩報方面,信用都很好,寫去的通訊,很少不登的。大概每月所得總在一、二百元”。收入算是相當豐厚了,在當時,這也是個非常令人羨慕的數(shù)目,當然,他也做得相當辛苦,每天從“上午九點鐘起,到下午五六點鐘止,我少有空閑的工夫”,他這樣說,“由民國八年(1919)秋季起,到民國十年(1921)冬季止,我就這樣忙下去。其間只是十一年(1922)的舊歷年,我回了一趟蕪湖,探訪母親,此外沒有離開北京”。
他這樣忙,就是為了給弟妹們籌措學費。那時,他已托二弟把家眷送到蕪湖居住,郝耕仁的女兒郝君儀回憶往事時說:“恨水先生到北京在《益世報》當記者,兩三年后收入漸豐,一九二二年他托他二弟把家屬接到蕪湖安家,由我父親照料。我父親也把母親和我接到蕪湖住家。父親為了照顧方便,就把兩家合為一家,在蕪湖太平街租了一所住宅,雇了一個女傭,在一鍋吃飯。恨水先生一家六口(他母親和兩個弟弟、兩個妹妹,及一女眷)?!边@當然會增加日常生活的開銷,而弟妹們讀書更需要一大筆錢。張恨水深知失學的痛苦,所以,他絕不肯讓弟妹們失學,他說:“所以我把在北京得到的薪資,大部分匯到南方去,養(yǎng)活這個家,也唯其如此,我成了新聞工作的苦力,沒有心情,也沒有工夫,再去搞什么文學?!?/p>
作為長子,為了全家人的生計,張恨水不得不犧牲自己的興趣和志向。那幾年,除了民國十一年(1922),應蕪湖朋友之邀,寫了一部表現(xiàn)安徽自治運動的白話章回小說《皖江潮》,并在蕪湖《工商日報》連載外,再沒有寫過小說。至于到北京大學旁聽一事,自然更不再提起了。
(待續(xù))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