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一
落地扇位于墻角,扇身好些地方已脫漆,顯露銹跡。扇頭似個死期將至的病人,有氣無力地搖晃。塑膠扇片攪出弱風,輕撫唐小米和楊雪英汗涔涔的肉身。母女坐桌邊吃飯,各想各的心思,嘴里咀嚼食物,如啃枯木。
天氣熱得讓人透不過氣。
也許不是天氣原因,而是其他。
斜眼,唐小米偷瞄母親楊雪英,等待她開口問話。大學畢業(yè)后,她找了份差事,干了差不多半年,便辭職在家,再沒出去正經(jīng)找工作。母親說,小米,你一天到晚往外跑,不去找事做,都在忙些什么。在母親凌厲的目光面前,唐小米抬不起頭。有些事、有些話她沒跟母親講明,她心里有她的盤算。唐小米一直留意報紙發(fā)布的招聘信息,也有關(guān)注網(wǎng)上招聘網(wǎng)站,她想去的那家地產(chǎn)公司暫時沒有招人計劃。她在等待,等待一個機會。她記得父親曾經(jīng)講過一句話,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如今父親不在了,但他的話變成遺產(chǎn),天長地久地留存在她心里。
兩天前,唐小米瀏覽前程無憂、中國人才熱線,發(fā)現(xiàn)那家地產(chǎn)公司正在招聘行政文員。她目睹一道閃電照亮眼前的路,瞬間敲擊鍵盤懸空的手指抖起來。她移動鼠標,用顫抖的手操作,投遞簡歷。隨后整個下午,她不停地拿眼睛瞄手機,寄望它響起鈴聲,寄望等到面試通知。上洗手間,她擔心錯過電話,將手機緊扣掌心,隨身攜帶。手機卻似一塊沉默的石頭,不言不語。夜晚來臨時,她臟器內(nèi)暗藏的滿滿的信心已經(jīng)減至一半。她暗想,她的簡歷應(yīng)該跟其他眾多簡歷一起,還在人力資源部傳閱、審核,沒那么快,至少得等到明天。她反復(fù)安慰自己。那一夜,比過往任何時候都要漫長,她睜大眼睛,目視東方黢黑的云塊一點一點地由暗變亮。
早餐是白粥和油條,唐小米愛吃的食物,這個跟過去一樣平常的早晨,她卻沒一丁點食欲。站餐桌前,她掃了兩眼桌面,揚手捂住打哈欠的嘴,似只病貓,移動瘦腿邁步離開。她守手機旁,等待機會前來敲門。
手機響起鈴聲時,她記得是九點四十八分。那邊傳來女人動人的聲線,通知她下午兩點半前去面試。聲音甜膩膩的,仿佛裹了一層糖衣。哈著腰,她聽到自己諂媚的言語,好、好,謝謝!待那頭掛電話,一陣忙音后,她才慎重地摁鍵,結(jié)束通話。
洗了頭,又洗了個澡。她把面試當成一場戰(zhàn)爭,給自己立下軍令狀,必須取得勝利。站立鏡前,她開始精心收拾那張沒睡醒、眼袋泛青的臉,涂脂抹粉。又專門取來木梳,打理發(fā)型。再挑了一套職業(yè)裙裝,裹住肉身。她在鏡中目睹了一位漂亮、得體的年輕女子,似古老莊園樹枝上的一枚成熟的漿果。
稍后,唐小米出征的騎士那般走出家門。她順利通過兩輪面試,最后一道關(guān)卡是面見公司總經(jīng)理孔鐵軍。離開公司時,人力資源部經(jīng)理那位一身瘦骨的中年女人說,小唐,我姓吳,以后可以叫我吳姐。待明天孔總點頭,你將成為我們團隊的一員。女人語調(diào)和善,話語充滿暗示,唐小米信心倍增,覺得得到這份工作十拿九穩(wěn)。
夜間,楊雪英弓身在陽臺晾曬衣物,唐小米告訴了母親她的面試情況。楊雪英說,小米,準備得怎么樣了你?
唐小米說,沒什么好準備的!然后她不安地將兩只手掌攤開,掌心對準掌心,反復(fù)摩擦。她像是為了寬母親的心,又像是給自己打氣鼓勁,她說,應(yīng)該沒多大問題,我有把握。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翌日,唐小米走進孔鐵軍闊大的辦公室。跟他見面的情景,唐小米曾經(jīng)想象過無數(shù)種可能,肯定不會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而是充滿血腥味和暴力。她手持利刃,恍若江湖中人,手起刀落,眼前是豁肉見血、刺刀見紅的場景。如今她考慮的是不能太便宜他。進門,室內(nèi)氣氛肅穆,她望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身體縮在黑色靠背椅上,雙手交叉抱胸,昂頭,似在觀察天花板。他保持原來的姿勢,眼睛繼續(xù)瞅墻頂。他說,來了。唐小米凝視男人的圓下巴,看不到他面孔的任何表情。她說,孔總好。
低頭,男人面帶善意,指腹摸了兩下眉毛。他說,你叫什么名字?
唐小米說,唐小米,唐朝的唐,大小的小,米飯的米。
男人說,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唐小米將臉側(cè)轉(zhuǎn)三十度,像是生怕對方認出她。目光望向墻角精致的綠葉植物,她說,孔總,您希望在哪見過我?
男人從頭到腳打量眼前的年輕女子,身穿米色職業(yè)裙裝、黑絲襪、寶藍色高跟鞋。手指敲擊桌面,他似笑非笑說,這個問題倒是難到我了,沒法答。你聊天的方式讓我想起一個人,是個女孩。
唐小米說,她是誰?
男人說,那是另一個冗長的故事,不提也罷。
唐小米說,我也感覺在哪里見過您。指尖輕敲額骨,她又說,想起來了,是電視上,您參加慈善活動捐款。
仿佛在回憶一件遙遠的事,男人回過神來,他說,可能是我記錯了。男人左手手掌拍了兩下椅桿,站起身,胖手伸向唐小米,輕握對方手掌心。他說,我是孔鐵軍,有什么要求,你盡管提?
唐小米說,孔總,我是新人,哪敢提要求,希望公司能夠栽培我、能給我機會,提供一個讓我成長的平臺!
男人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倒是越來越謙虛了,話也說得滴水不漏,看你的態(tài)度,進步提升的空間會很大,歡迎、歡迎加入我們。他從桌臺名片夾抽出一張燙金名片,遞給唐小米,又說,以后遇到困難,不論是工作上的事,還是生活上的事,都可以找我。
道了謝,唐小米轉(zhuǎn)身走出辦公室,長舒一口氣。她像是在虎口邊站立太久,受過驚嚇,后背浸出黏稠的汗液。她太想得到這份工作,現(xiàn)在愿望終于達成。
二
一個黑影在孔鐵軍面前晃。
睜眼,孔鐵軍看見老婆吳麗手持他的華為手機,左右移動,聚焦。攝像頭仿佛一桿長槍的槍口,瞄準了他。床頭臺燈亮著,微光灑滿半個房間。瞬間,他明白過來,騰地坐直腰身。他說,搞什么你?他猜到吳麗所為,她在“刷臉”??阻F軍手機設(shè)置的不是輸入數(shù)字密碼,而是“刷臉”。老婆吳麗想查看他手機。
理虧,吳麗默語不言,成了啞者。
走下床,站窗邊,眼望遠處、近處的黑夜,孔鐵軍說,吃錯藥了吧,無不無聊你。
孔鐵軍感覺近段時間吳麗變了個人,似只警犬,在家翕動鼻翼,東聞聞西嗅嗅,總想從他正在頹敗的身體嗅出異味來。前些天,她不知從哪里翻出他多年前的證件照,趁他沖涼,竊取他手機,掃描照片上那張臉。她失敗了,那張連孔鐵軍自己看了都覺得陌生的年輕面孔,手機并不買賬。
吳麗說,你講實話孔鐵軍,昨晚干嗎去了?
孔鐵軍說,除了談項目,我還能干什么。
吳麗說,談項目,談項目用得著那么鬼鬼祟祟么,我打了多少電話,你一個也不接。
孔鐵軍說,不方便接。
吳麗說,別跟我耍花花腸子,直說吧,我不怪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孔鐵軍說,瞎扯什么。
吳麗說,現(xiàn)在你連花點時間哄我的心思都沒了。
她變魔術(shù)似的,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只白色塑料藥瓶,手擰瓶蓋,往手心倒出數(shù)粒藥丸。她說,反正活著也沒多大意思,死了倒好。吳麗的舉動不是玩笑,像是跟孔鐵軍來真的。攏過去,孔鐵軍奪過藥瓶,將吳麗掌心的藥丸一粒一粒倒入瓶內(nèi),她的手柔軟、涼滑。孔鐵軍說,大半夜的,別鬧,跟你講實話還不行嗎!
吳麗嗚嗚哭起來,不停擺手。她說,還是別說,我就知道你外面有人了。
孔鐵軍說,昨晚真是談事,跟王老板一起。公司資金鏈緊張,得想辦法弄貸款,還要競買龍城區(qū)那塊地,舊改項目也得推進。
吳麗說,哪個王老板?
孔鐵軍說,除了王副市長,還能有誰。
吳麗說,真的?
孔鐵軍說,我能騙你。
他們又聊起過往一些事,高興的事、難過的事,孔鐵軍好不容易才把吳麗安撫下來。他關(guān)了床頭燈,繼續(xù)睡覺。黑暗中,他想起曾經(jīng)做的噩夢,又想起三天前公司新招的員工唐小米,年輕的面孔似乎在哪見過??阻F軍在記憶的水井中打撈那張臉,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可能是在哪家休閑會所,也可能是某個夜總會,或者干脆是他記錯了,根本就沒見過那張似曾相識的臉。
舒服地躺在床墊上,閉眼,他想女孩的膽兒倒挺肥,居然青天白日在辦公室挑逗他——“孔總,您希望在哪見過我?”若是換個場合,處在風月之地,他或許會回答——在床上,繼續(xù)跟女孩斗斗嘴,看她能扯出什么新鮮花樣來。
床頭手機響起短信鈴聲。藍色屏幕上的字十二分刺眼——你帶來的人腦殼不開竅。孔鐵軍知道劉曼麗把事情辦砸了。他迅速回了條短信:王老板,再給我一次機會,下次一定把事辦妥。
假寐的吳麗也聽到短信鈴聲,她說,三更半夜,哪個小妖精找你。一只手伸出來搶奪孔鐵軍手中的手機??阻F軍一巴掌拍到吳麗臉上,一聲脆響。他說,你他媽成天疑神疑鬼,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孔鐵軍等待手機再次響鈴,等來的卻是吳麗壓抑的哭號。
三
卡位不大,大約是兩只棺木并排擺放的面積。唐小米坐卡位中間,不時滑動帶滾軸的黑色電腦椅,左右移動。座位前方是一條長廊過道,清早上班的同事人來人往,唐小米的眼睛長了翅膀,一會飛到東,一會飛到西。她希望她的目光能飛越銅墻鐵壁,抵達孔鐵軍辦公室,打探室內(nèi)動靜。
人力資源部吳經(jīng)理路過卡座,像是突然想起某件事,停住腳步。唐小米眼尖,提早喊了一聲“吳姐”。吳經(jīng)理說,小米,劉曼麗來了,讓她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她的微笑過于職業(yè)化,似紙做的。唐小米盯看她離開的背影,想著從來沒見過如此瘦的女人,面骨、鎖骨瘦得像刀鋒。
掃了一眼身后卡座空的位置,那是劉曼麗的座位。唐小米知道前一晚劉曼麗跟孔鐵軍一起參加酒局,臨近上班還沒到公司,她估計劉曼麗肯定是前夜喝多了。打開電腦,唐小米瀏覽公司網(wǎng)頁,一張一張點擊孔鐵軍參加社會公益活動的照片。
上班時間過后沒多久,劉曼麗來了,她眼袋腫大,滿臉倦容,像是丟了靈魂的人,眼瞳毫無神采。唐小米說,曼麗,吳姐找你。劉曼麗應(yīng)了一聲,撕開一包速溶咖啡,端馬克杯前往茶水間。唐小米也端杯往茶水間走去。
里間傳來類似鐵器撞擊尖利的聲音,是瘦女人吳經(jīng)理喉嚨發(fā)出的。她說,你盡快收拾東西,趕緊走人。
劉曼麗說,憑什么?
吳經(jīng)理說,昨晚你把事情辦砸了,孔總很生氣。
劉曼麗說,我是來上班的,不是三陪。
吳經(jīng)理說,趕緊走人,沒什么好說的。
唐小米想象那張臉,不動聲色藏刀的臉,及一身刀鋒似的瘦骨。她站茶水間門口,沒打水,忐忑地返回卡座。她聞到速溶咖啡四溢的香味。身后劉曼麗清理文件和她的物品,聲音不輕也不重,傳到唐小米耳畔,卻異常刺耳。
終于,聲音止住。
劉曼麗手捧一盤綠蘿站立唐小米面前。她說,小米,送給你,留個紀念。
唐小米說,謝謝。她明白劉曼麗就要離開,但沒捅破那層紙。她不知該如何安慰眼前跟她同齡受傷的女孩。劉曼麗似乎有話想跟她講,嘆了口氣,卻一聲不吭轉(zhuǎn)身走開。稍后有個細微的聲音說,小米,當心孔總。
手持文件,唐小米來到人力資源部簽字,迎接她的是微笑的面孔,帶著善意和親切。想起那個話里藏有暗器的聲音,她沒喊“吳姐”,而是改口稱“吳經(jīng)理”。撿起一支簽字筆,吳經(jīng)理說,喊我吳姐就行。唐小米雙手接下遞過來簽好字的文件,她說,吳經(jīng)理,謝謝!這次吳經(jīng)理沒再強調(diào)喊她吳姐。她說,小米,你剛來,各方面情況都不熟悉,有需要盡管找我,別擔心會麻煩我。
唐小米回到卡座,繼續(xù)瀏覽公司網(wǎng)站??阻F軍到來時,已是上午十點多鐘。瞥了一眼唐小米身后的空位,孔鐵軍說,劉曼麗人呢?唐小米假裝不知情,她說,孔總早,剛才還見她收拾東西,轉(zhuǎn)眼不見人了??阻F軍說,看到小劉讓她來找我。走兩步,他又回頭說,算了,不用過來了。
僅花一天時間,劉曼麗就辦好離職手續(xù),從唐小米身后消失,仿若暮霧消散,無影無蹤。唐小米盯看電腦旁那盤綠蘿,綠葉蔥翠,她時不時想起劉曼麗,想起她那一聲嘆息。她知道,接下來她可能會遭遇什么。她思忖著該如何應(yīng)對。
又一天下午,唐小米接到孔鐵軍電話,喊她去一趟辦公室。從卡座前往總經(jīng)理辦公室那段路,似一條不歸路,她緊張不安地往前走,蝸行。推開門,傳來孔鐵軍的聲音,來了!似乎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門口,等她。
唐小米說,孔總,有事?
孔鐵軍說,晚上你沒安排吧?
唐小米說,沒。
孔鐵軍說,那你別安排其他事,晚上一起吃頓飯。
唐小米說,就只是吃頓飯?
孔鐵軍嘴角揚起來,肥厚的手掌連拍兩下桌面。他說,還想干什么你?
唐小米說,單吃飯多無聊,吃了飯,我還想去K歌。
孔鐵軍說,K歌,會有比K歌更刺激的節(jié)目。
下班后,唐小米上了孔鐵軍的黑色奔馳,坐副駕駛位。她說,孔總,沒其他人,就咱倆?
孔鐵軍說,本來約好吳經(jīng)理,她家里臨時有事,去不了。
唐小米揣摩,孔鐵軍的話不知是真話,還是假話,他或許根本就沒邀約吳經(jīng)理。黑色奔馳穿越椰城繁華的市區(qū),駛向郊野。車窗外的天空暗淡下來,唐小米說,孔總,這是去哪,你該不會把我賣了吧!
孔鐵軍說,你猜對了,就是要賣了你。
穿過一片密林,他們抵達一家僻靜的會所。唐小米跟隨孔鐵軍身后,見他掏出會員卡,接待人員才將他們引入一道長廊,再搭乘電梯上三樓,來到預(yù)定包間??阻F軍說,喝什么茶?不等唐小米回答,又說,算了,就喝普洱吧,王老板愛喝普洱。
等到天完全黑下來,客人才來。唐小米以為會有一幫人,結(jié)果只有一個人,男人??腿舜饕桓苯疬呇坨R,身材不胖不瘦,身高適中。他們起身迎候客人??阻F軍說,貴客終于臨門了。
客人說,不好意思,讓兩位久等,下午有個會,拖了點時間。
唐小米說,王老板,好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見過您?
孔鐵軍指著身旁的唐小米,介紹說,這是我們公司新招的員工唐小米,剛從學校出來沒多久。他把視線轉(zhuǎn)向唐小米,又說,算是小鮮肉吧?!
孔總講話客客氣氣的,但唐小米感覺得出來,他跟王老板應(yīng)該是熟人。她說,是不是小鮮肉,得嘗過的人說了算!
兩個男人古怪地笑,笑得意味深長。
抬手一揮,客人說,坐,都坐。又說,我看你也眼熟,應(yīng)該是過去來不及認識的朋友。
他們圍坐桌前,推杯換盞。酒喝到酣處,客人端起紅酒杯說,小米,喝酒不在喝酒,吃飯不在吃飯。話說得有點繞,重點是相聚在一起,有個平臺交朋友。今天很高興,結(jié)識了你這位小朋友。
唐小米說,孔總,您先去買單,回避一下,我跟王老板有悄悄話要講。
孔鐵軍不知唐小米演哪出戲,葫蘆里賣什么藥。他揚起手,指腹摸眉毛,坐靠椅背,猶豫著,到底是出去,還是繼續(xù)留下。
客人說,美女下了指示,孔總還不趕緊回避。
站起身,孔鐵軍離開包間,再回來時,客人說,不早了,喝完杯中酒,今天就散了吧!
孔鐵軍以為唐小米把事情辦砸了,目光似箭,射向他帶來的員工。他說,王老板,不再安排點節(jié)目?
客人說,孔總,放心,你公司那點事好辦,今天就到此為止。
返回市區(qū)的路上,刮起狂風、落起暴雨,轎車在雨夜中穿行??阻F軍說,小米,你剛來公司就立下大功,公司不會虧待你。又說,你給王老板下了什么藥,對你言聽計從?
唐小米知道她鉆進了兩個老男人合計下的套。她說,孔總,別管我下什么藥,事情辦成就好。
孔鐵軍說,到底你說了什么?
唐小米說,這個嘛,保密。你跟王老板應(yīng)該交情不淺吧,若真想知道,去問他。
孔鐵軍說,小米,看你大大咧咧的,你清楚王老板身份么?
唐小米神秘叵測地說,當然知道,他能量巨大,我在電視上見過。
四
一年前,楊雪英四十九歲,她已不再年輕,但也不算老。
無風的夏夜,楊雪英從暮色里走回家,摁亮廚房LED燈,撿起灶臺鍋碗瓢盆,準備做晚飯。她把炒好的菜一盤一盤端上桌,桌面三只瓷盤升騰白霧般的熱氣,她坐桌邊,想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等女兒唐小米回家。
抬頭,望一眼墻面的掛鐘,她起身踱步到廚房,取飯勺,啟開電飯鍋蓋子,盛起兩碗米飯。再回到桌邊,她差不多就聽到廊道傳來腳步聲。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仿佛踏著祥云而來。
是唐小米下班回來了。若是要加班或有其他安排,通常唐小米會提前打電話告訴母親。楊雪英說,那飯菜給你留著。唐小米說,媽,別留,我自己搞定。女兒不回家吃飯,楊雪英的晚飯就簡單多了,煮一碗面條,舀兩勺“老干媽”或者“飯掃光”,填飽肚子。
楊雪英記得那個夏夜女兒古怪的情緒。進門,唐小米默語不言。坐餐桌旁吃飯,她盡往嘴里扒米飯,也不夾菜。楊雪英說,小米,你哪里不舒服?
唐小米說,好著呢我。
楊雪英說,別光顧吃飯,多吃菜。
母親的話似吹過唐小米耳畔的清風,一掠而過,卻沒鉆入她耳內(nèi)。她繼續(xù)埋頭扒米飯。偶爾抬頭,也不敢直視母親,目光似過街老鼠,東躲西藏。
楊雪英說,小米,你是不是有心事?
唐小米望了一眼母親,擱下筷子。她說,媽,我想搬出去住,這個星期天就搬,房子我都找好了。
那一刻,楊雪英沒多想,只是意識到女兒唐小米長大了。她說,交男朋友了吧,哪天帶回家給媽看看。她想女兒大了,翅膀硬了,遲早要飛出去。她沒阻止女兒搬出去住。唐小米拿食指指尖揩干凈眼窩潮濕的淚水,她說,媽,對不起。楊雪英背過身,哽咽說,你遲早要搬出去,晚搬不如早搬,這也好,我一個人樂得清靜。唐小米清楚母親講的不是實話。她說,從我爸去世到現(xiàn)在,除了上大學,我還沒真正離開過家,周末我就回來住。這段時間,我經(jīng)常夢到我爸,夢里他跟我講話,好像有事要告訴我,我卻聽不清。他急得呀,急得直跺腳。
站廚房洗碗,楊雪英分了神,癡站著,回憶過往時光。孩子父親遭遇車禍去世,轉(zhuǎn)眼間已過十三年。這十三年她拉扯唐小米長大,有多難,只有她自己清楚。走到客廳,她眼望屋外暗沉下來的夜色,女兒臥房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大概是女兒正收拾衣物。她在想女兒的男朋友會是個什么樣的人,人品教養(yǎng)如何,高矮胖瘦如何。
星期天,楊雪英拎抹布擦桌子、椅子,唐小米拖一只行李箱現(xiàn)身客廳,她說,媽,我走了,下個周末我再回來,等那邊安頓好,您再過去耍。廳內(nèi)短暫沉默。稍后楊雪英說,小米,不用我送你么,我送送你吧?唐小米說,有朋友開車送我,媽,你就在家好好休息。
唐小米拖起行李箱,走了。滾軸摩擦地板發(fā)出尖利的聲音。保持一段距離,楊雪英尾隨女兒身后,望見女兒上了一輛黑色奔馳轎車。她記住車牌號,想窺視開車的司機,卻沒看見。黑色轎車轉(zhuǎn)彎,消失在街角,她枯站片刻,才不舍地轉(zhuǎn)身回家。
搬出去后,唐小米不單是周末回家,平常時間,她也隔三差五回家。楊雪英說,小米,你看你,租了房子,盡空著,多浪費。唐小米說,媽,難道你不想我回來?!楊雪英說,我巴不得你天天回家,我就想看著你,吃我替你做的飯菜。又說,哪天你男朋友有空,約他過來,約他到家里坐坐。唐小米說,他是個大忙人,等他有空再說吧。楊雪英說,那好,哪天你先帶我去你租的房子瞅瞅。唐小米說,好呀媽,我來安排。
唐小米租住的公寓位于春風路,七十多平方,兩室一廳,在第十層。楊雪英掃視客廳的擺設(shè),冰箱、空調(diào)、衣柜、桌椅,她說,小米,這里不便宜吧!唐小米說,媽,錢的事不用操心。楊雪英的心似吊桶,七上八下,她說,你才工作不到兩年,你的薪水哪里夠。唐小米說,媽,真不用操心。楊雪英坐客廳沙發(fā)榻,看著女兒忙前忙后給她削水果,拿吃的喝的,她將嘴巴鎖起來,不好再說什么,省得掃女兒的興。
再后來,唐小米隔三差五給楊雪英買首飾、置衣物,又把家里電視機、冰箱、空調(diào)等電器更新了。有一天,唐小米回到家,遞給母親一張銀行卡,她說,媽,您明天辭工,那家物業(yè)公司以后別去了,起早貪黑,我看著都累。女兒站楊雪英身后,細長的手指揉她雙肩。楊雪英感動得眼窩潮濕,暗想女兒真的長大了,知道心疼她了。她說,不上班,你養(yǎng)我。唐小米說,女兒養(yǎng)媽媽,天經(jīng)地義。楊雪英說,卡里多少錢?唐小米說,三十萬。一筆龐大的數(shù)字,楊雪英心里一驚,說,哪來這么多錢?停止揉肩的雙手,唐小米說,別問那么多,收好錢就行。楊雪英說,小米,錢,我們可以慢慢掙,你可別走上歪道。唐小米說,媽,這些年,您一個人供我上學,省吃儉用有多辛苦,我心里一清二楚,現(xiàn)在我就想您舒服一點,過點好日子。又說,放心,這不是來路不明的錢。楊雪英說,我是你媽,我哪能放得下心。
楊雪英提心吊膽過了差不多一年,天天在心里念叨唐小米父親,交代他在九泉之下護佑女兒唐小米。
五
他們坐在僻靜的咖啡館。除了兩三位不停盯看手機屏幕聊微信的服務(wù)員和他倆,見不到其他人影。
女孩說,大叔,這地方真夠偏的,你故意挑的吧!
男人說,位置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聊的事情。
女孩談起她的理想,稱她熱愛表演,把表演當成生命的一部分。過去她做北漂,考過兩次北京電影學院,但考官并不認可她的表演。她說,不是科班出生,像王寶強那樣當群眾演員也不錯,熬一熬,最后還不是紅了。女孩的視線越過男人,望向遠處寧靜的服務(wù)臺,目光又從服務(wù)臺縮回眼前。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黃砂糖包裝袋,她說,我喜歡甜一點的食物,不愛喝苦咖啡,但又不能吃太多甜食,身體會發(fā)胖,做我們這行經(jīng)常得上鏡,胖了可不好。她撕開包裝袋,往冒熱氣的咖啡杯倒了半袋糖粒,揀起瓷碟上的鋼勺,攪動咖啡。她抿了一口,又一口。
男人注視女孩奇瘦的鎖骨,又看她細長的脖子。目光中含有某種奇怪的貪欲。他的眼睛似尺子,目測女孩跟唐小米身高、身材十二分接近。
女孩說,大叔,別那樣看我,你的眼神都快把我烤化了。告訴你,我可不是外圍女。
男人說,別誤會,我在想表演的事。找你來,肯定是專業(yè)上認可你。
點開微信,女孩回了兩條信息。她說,后天下午,我就要離開椰城。
男人說,我想請你扮演一位生病的女孩回家,然后再從家里離開。
女孩說,這么簡單?
男人說,簡單的事情要做好,也沒那么容易,這對你是個考驗。
女孩說,具體有什么要求?
端起咖啡杯,男人喝了一口,他說,我不怎么喝咖啡,甜的苦的都不喝,我一般喝茶。又說,要求嗎,外形需要包裝,梳丸子頭,戴口罩,服裝我會提供給你。他又喝了一口咖啡,說,總有一天你會紅的。
女孩說,大叔,那些導演或者制片人眼光及你一半就好了。
男人沒再談表演上的事,他談到公寓所在的春風路,及肢體語言等一些細之又細的細節(jié)。
女孩說,為什么從家里換了服裝,要從消防通道走到十五層坐電梯下樓,直接從十層坐電梯不行嗎?
男人說,這是對你的要求,酬勞的事我們好商量。
女孩說,后天我去北京。
男人說,不會耽誤你,你準備一下,今天下午六點鐘,就安排你去春風路。然后他從包里取出一匹鑰匙,遞給女孩。他說,這是房間鑰匙。又掏出一疊百元現(xiàn)金,他說,這是一半訂金,事情辦妥了,你從公寓出來,坐的士回來咖啡館,我在這等你,再付另一半酬勞。
酬勞顯然超出女孩預(yù)期,她眉角微揚,瞬間又恢復(fù)正常。她說,沒什么好準備的,我辦事,大叔你盡管放心。
男人似乎不太放心,又交代女孩如何坐電梯、如何打手勢做動作、如何按計劃的路線行走,直到女孩接連點頭,顯露不耐煩的表情,他才鎖緊嘴巴。他說,相信我,你一定會紅的,比王寶強還紅。
六
飯菜都涼了。
清蒸阿拉斯加皇帝蟹,炒花甲、秋葵,油燜三杯鴨,另加墨魚排骨湯,都是唐小米愛吃的菜、愛喝的湯。楊雪英又給唐小米打了個電話,仍無人接聽。天快黑了,楊雪英想唐小米會去哪里,在忙什么,連她電話也不接。楊雪英猜不出頭緒。一個禮拜前,唐小米就跟她約好,要陪她過五十歲生日。
女兒大概在開會吧,楊雪英這樣安慰自己。
盯看餐桌上擺放的那支圓柱體紅酒瓶,那是唐小米上次回家?guī)淼?,共有兩支,另一支擺在酒柜。唐小米說是男朋友送的,法國一處知名酒莊出產(chǎn)。每次楊雪英想邀請男方過來吃頓飯,女兒總是王顧左右而言它,一拖再拖,直到現(xiàn)在,她連女兒男朋友的人影皮毛也沒見著。
天完全黑了。
唐小米沒回家,也沒給楊雪英回電話。面對一桌飯菜,楊雪英坐不住了,似一只焦躁而孤獨的螞蟻,在客廳來回走。她再次撥打唐小米手機號,聽不到女兒聲音。關(guān)廳燈,她準備出門,一想若女兒回來,家里黑燈瞎火,又把廳燈給摁亮了。
關(guān)好門窗,楊雪英匆忙走出家門,攔下一輛的士,趕去女兒租住在春風路的公寓。公寓防盜門緊閉,她摁了無數(shù)次門鈴,將耳朵緊貼冰冷的鋼質(zhì)門壁,聽不到室內(nèi)動靜。一對年輕男女路過,神情古怪地盯看她。她懶得理會異樣的眼神,揮手不安地摁門鈴或敲擊防盜門,兩種動作反復(fù)多次,她心里閃過不祥的念頭,想起車禍身亡的丈夫,死亡的氣息瞬間籠罩在她周圍。
長久枯站,楊雪英感到累了,體內(nèi)骨架散了似的。她找到公寓保安,跟管理處協(xié)商后,委派專人開門。鑰匙插入鎖孔,她聽到鎖槽細微的響動,門開了。
冷氣撲面而來。室內(nèi)一團漆黑。空調(diào)沒關(guān),出風口發(fā)出類似病人呼吸喘息的聲音。她開了燈,燈光刺眼,客廳地板一片狼藉。走去臥房,衣物滿地,女兒仰面躺床上,她輕喚兩聲女兒名字,沉睡的女兒紋絲不動。她再喊了兩聲,用手觸摸女兒手臂。唐小米面色鼠灰,仿佛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她將顫抖的手伸至女兒鼻前,探看氣息。
空氣凝固了。楊雪英癱倒在瓷磚地板上,嚎哭,大滴大滴流眼淚水。
女兒唐小米死了。
隨后,楊雪英身后的開門人抖著手指,撥打電話報警。警察到來前,他反復(fù)聽到肉身伏地的楊雪英哭訴:
我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我早該問清楚那些錢的來歷!
天老爺,為什么不是我,要命,我把命給你。小米才多大,二十五歲,天老爺,你怎么能這樣對待我們老唐家!
……
七
回想起來,一切似乎是有預(yù)兆的,楊雪英坐在唐小米尸體旁,想起女兒周末回家的情景。黃昏時分,唐小米坐沙發(fā)榻,絞著手指,眉頭緊鎖地談她的夢,一副魂魄出竅的模樣。她說,媽,我又夢見我爸了,他渾身是血,少了一顆眼珠子。他朝我講話,我一句也聽不清。我爸的樣子實在太嚇人了。
楊雪英說,小米,你爸的事都過去了,別想太多,要放下,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唐小米說,媽,你愛我爸么?
楊雪英說,都老夫老妻了,還談什么愛不愛。
唐小米說,到底愛還是不愛?
楊雪英說,你覺得呢?
唐小米說,那我爸出車禍,怎么沒見你流一滴眼淚。
楊雪英說,背著你,我不知流了多少淚。再說,你爸走了,我們總得往前走,生活還得繼續(xù),眼淚能當飯吃嗎?不能。
唐小米說,媽,你說我爸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文革”那會兒他干的那些事,是真的嗎?我都不記得他了,反而記得那個開車撞死他的人。
楊雪英說,我跟你爸是一代人,我們都盲目過、狂熱過,不計后果。
又說,不管你爸對別人怎么樣,反正他愛你。小米,忘了吧,忘記那些不愉快。
唐小米說,媽,我見到肇事者了。
楊雪英說,算起來,那個撞死你爸坐牢的司機,現(xiàn)在該出獄了。
唐小米說,媽,那個投案自首坐牢的人,他不是真正的肇事者。
楊雪英說,瞎說,這能錯得了。
唐小米說,那時候爸爸經(jīng)常給我讀書,給我讀世界名著,《簡·愛》、《雙城記》、《霧都孤兒》。最后他給我讀的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書沒讀完他就出了車禍,我還記得書中有一句話,“不幸的人往往如此。他珍惜生命,卻看見地獄就在他的背后?!爆F(xiàn)在我才明白那句話的含義。
楊雪英說,若你爸還在,肯定希望你幸福,背后就是天堂。小米,忘了吧,忘掉那些事!
唐小米說,我怎能忘得了。那輛車撞來時,是爸爸推開我,用他的命換了我的命。肇事司機從車窗探出頭,朝我望了一眼,馬上發(fā)動汽車,快速離開了。我至今記得那張臉,像是刻我骨頭里,隨身帶有的胎記。我經(jīng)常安慰自己,爸爸雖然不在了,但想一想等我老了,爸爸還是年輕時的樣子,那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楊雪英說,小米,你真見到肇事者了?就那么幾秒鐘,別看錯,冤枉了好人。
唐小米沒回答母親,而是說,媽,你還記得那年夏天嗎?
楊雪英當然記得,那年夏天那件事,她刻骨銘心。但她假裝忘了,她說,哪年夏天?
唐小米右手食指指尖狠摳左手手掌心。她說,那個楊叔叔,本來你打算跟他結(jié)婚的那個楊叔叔。我記得他來我們家的那天,屋外夏蟬叫得人心煩。他帶了條碎花裙子,是送給我的禮物。我喜歡那條裙子。你去樓下買冰鎮(zhèn)西瓜,他朝我慈眉善目地笑,拆開裙子包裝袋,喊我試穿。他那只臟手摸我后背,又滑到腰間、腿根,繼續(xù)探入底褲……他知道我們家離西瓜攤的距離,幸好你沒買西瓜,及時返回發(fā)現(xiàn)他的丑行,把他趕走了。
楊雪英若有所思,陷入回憶的黑色深淵。她說,小米,都怪我。那天走了一截路,突然我心跳得厲害,像是聽見你喊媽媽,我趕緊轉(zhuǎn)身,一路小跑,往家里趕。那個姓楊的就是個畜生,連畜生都不如。出這事后,我下了決心,再不給你找后爸。
唐小米說,若不是我爸出車禍,我也不會遇到這種事,歸根結(jié)底,得怪肇事司機,是他害了我們,害了我們一家。我要讓他嘗嘗失去的滋味。
楊雪英說,小米,別說傻話,你真見到肇事司機了?
唐小米仍沒搭腔,拿起茶幾上塑料刀柄的水果刀和蘋果,開始削果皮。盡管手抖,她還是削了一條完整的蘋果皮,然后把果肉遞給母親楊雪英。燈光下,她的眼神和水果刀刀鋒一起變得閃亮,亮得刺眼。她突然說,媽,我記得小時候,我爸把自己關(guān)進黑屋子,他懺悔過。她將水果刀擱茶幾上,又說,我爸只是那代人中的一分子,他應(yīng)該得到原諒。
八
領(lǐng)頭的警察說,我叫謝亞東,市刑警大隊的。
楊雪英眼前似起了霧,那些警察在面前走來走去,她一個也沒看清。坐沙發(fā)上,她感到渾身不舒服,不知何處有根纖細的鋼針扎她臟器。拿手背抹干眼窩的淚,她看清那位領(lǐng)頭的警察的臉,那張臉消瘦,棱角分明,仿佛被利器削過。她聽到謝亞東說,現(xiàn)場有點奇怪,亂糟糟的,看來是有賊光顧過。又說,當然,不排除偽造現(xiàn)場的可能。他喊了一聲“小劉”,交代應(yīng)聲的年輕人去監(jiān)控室調(diào)看近一個禮拜的視頻。
謝亞東的目光在室內(nèi)東游西蕩,最后停留在楊雪英身上。他說,楊阿姨,你清點下家里,看有沒有丟失貴重物品。
楊雪英說,具體我不清楚,我不住這里。
謝亞東說,那你女兒跟誰?。?/p>
楊雪英說,跟男朋友。
謝亞東說,她男朋友呢?
楊雪英說,我沒見過,也不清楚他在哪里。
又說,都怪我,怪我,小米搬出來這么久,我連她男朋友都沒見過。
謝亞東朝臥室瞟了兩眼,法醫(yī)正在鑒定死者尸體。他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墻上,看墻面的掛鐘,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等待,等待法醫(yī)的鑒定結(jié)果。法醫(yī)說,死者身體無創(chuàng)傷,應(yīng)死于機械性窒息,屬于閉塞呼吸道入口導致的窒息。謝亞東盯看死者枕頭旁邊的靠墊,大概靠墊就是致死的兇器。他說,死亡時間能確定么?法醫(yī)說,應(yīng)該在十小時前。抬腕看表,又默算時間,法醫(yī)說,差不多上午十點十一點。(事后解剖死者尸體,跟法醫(yī)判斷的死亡時間基本一致。)
謝亞東初步估計,若是窒息而死,兇手應(yīng)該是死者熟悉的人。但他沒把結(jié)論告訴身邊任何人,而是說,我先下去,查看監(jiān)控視頻。
在監(jiān)控室,小劉指著畫面說,這個人三天前跟死者一起搭乘過電梯,五天前是單獨前往十樓,一個星期來過兩次,兩次都沒過夜,呆兩三個鐘就離開了。謝亞東拿食指邊摳鼻翼邊說,這人看著好眼熟,是誰?小劉說,我看著也眼熟。謝亞東說,想起來了,是他。又說,這事有點棘手,得跟上面匯報,看如何處理。小劉說,我也認出他了,他應(yīng)該不會牽扯到殺人案吧。謝亞東說,不好說,現(xiàn)在沒法下結(jié)論,得看證據(jù)。看他倆的親密程度,關(guān)系應(yīng)該不簡單。他猜測,楊雪英提到的唐小米的男朋友,應(yīng)該就是他,八九不離十。監(jiān)控還顯示當天十點五十九分,一名戴紅色太陽帽的黑衣男子乘坐電梯前往十樓,二十分鐘后,該男子鬼鬼祟祟搭乘電梯離開。另一組畫面,當天十點二十二分,四名工人搬一張米色衣柜從貨梯到達十樓,不知何種原因,約半小時后,四名工人原路返回,搬走衣柜。
唐小米租住的公寓為一梯四戶,經(jīng)過警方排查,黑衣男子、運送衣柜跟另外三家住戶無關(guān)。警隊將頭號嫌疑人鎖定為黑衣男子,摸排后得知他為盜竊慣犯,外號“輝仔”,可能是潛入屋內(nèi)偷竊財物,遇到死者反抗,于是將死者殺害滅口。而唐小米男朋友,謝亞東暗訪后發(fā)現(xiàn),案發(fā)時間他在北京開會,沒有作案時間。他將此事匯報給領(lǐng)導,因暫無真憑實據(jù),上面建議低調(diào)處理。謝亞東心里卻未將他排除在嫌疑人之外,不久前椰城坊間瘋傳,紀委正在調(diào)查他,最近沒了下文,傳言止于傳言。但作為情侶,他有作案動機。
警方緝拿輝仔,撲了個空,他似乎收到消息,逃竄至外省。簡陋的租屋僅有輝仔老婆和四歲多不到五歲的女兒。小家伙矮著頭,躲母親背后,縮成一團。那群破門而入的警察把小家伙嚇壞了。臨走,謝亞東多看了小孩兩眼,小家伙頭發(fā)自然卷,皮膚似細膩的瓷器。他對輝仔老婆說,為了孩子,為了你們家,輝仔若跟你聯(lián)系,勸他自首坦白,爭取從寬處理。女人將女兒攬懷中,沒點頭,也沒搖頭。
案情毫無進展,謝亞東坐辦公臺旁抽煙,一根接一根。眼前煙霧繚繞,他回想整個案子和看過的監(jiān)控視頻,案發(fā)前見過死者的人,是搬運衣柜的人。他決定找他們了解情況,貪婪地猛吸兩口香煙,將還剩一半燃燒的香煙煙頭杵進煙灰缸,火星熄滅。
再次來到春風路,謝亞東找到公寓保安亭,詢問案發(fā)當天上班的保安,是哪家搬家公司運送米色衣柜。保安回想半天,直搖頭。他說,實在想不起來,他們沒穿工作服,聽他們講話,是四川口音。謝亞東又查看登記簿,寫有名字和身份證號碼。他將信息謄寫在另一張紙上,返回警隊,查看身份證號,跟名稱不符,是假的身份信息。他從煙盒抽出一根香煙,遞給小劉,又抽出一根,銜自己嘴里。他說,小劉,他們?yōu)槭裁匆旒?,你說說看?
小劉說,誰?
謝亞東說,那幫搬運工。
小劉說,師傅,說不定只是巧合。
謝亞東說,他們沒必要,造假純屬多此一舉。
小劉說,你懷疑他們有問題?說不定是衣柜質(zhì)量出了問題,死者唐小米拒絕收貨,他們只好搬走。
謝亞東說,目前還不能肯定,若找不到那四個人,這條線索就斷了,這條路又給堵死了。
九
醒來時,謝亞東以為天黑了。沒有。休息室灰蒙蒙一團,是拉攏窗簾遮擋陽光后造成的。小劉把謝亞東從睡眠的深淵扯醒,他說,師傅,有人找!又說,不是美女。
窗外傳來聒噪的蟬鳴。
謝亞東躺著,肉身橫呈在黑色硬皮沙發(fā)上,不愿起身。這個夏天,椰城接二連三發(fā)生命案,把他累壞了。睜眼,又閉眼,謝亞東說,是誰?小劉說,死者唐小米母親,那個楊阿姨??茨銐蚶鄣模緛砦蚁氪虬l(fā)她走,交代她找警隊其他人,可她點名說找你,有個事非講給你聽不可。
腦殼是蒙的,謝亞東猜不出楊雪英要跟他談什么。最近一個禮拜,謝亞東在跟進龍城區(qū)一宗連環(huán)敲頭搶劫案。那幫劫匪下手夠狠,擰一只鐵榔頭,專敲人后腦勺,再劫走財物。作案地點為監(jiān)控盲區(qū),沒人知道那伙人年齡、身型胖瘦。案件都發(fā)生在龍城區(qū),已經(jīng)有了四位受害者,經(jīng)過摸排,警隊布置一班人馬,在易發(fā)案件地帶布控,蹲點兩天,那伙人似收到風聲,狡兔般困守窩里,不再出來覓食。警隊只好鳴鑼收兵,召回人馬。
又打了個哈欠,撐起身,謝亞東說,人在哪?
小劉說,大廳候著。
辦事大廳三排休息座椅,有好幾個座位空著,楊雪英卻沒坐,她站廳角擺放的闊葉植物旁,目光古怪地盯看眼前的瓷磚地板。楊雪英似乎感應(yīng)到某種召喚,抬起頭,視線朝正走向她的謝亞東聚攏。
謝亞東理解楊雪英的心情,作為死者家屬的心情。謝亞東沒提唐小米被人包養(yǎng)的事,而是說,您女兒的案子,目前暫時沒有實質(zhì)性進展。有消息,我們會打電話通知您。
楊雪英說,這次來,我不是咨詢案情進展,我是想反映情況。
盯看她鼠灰色的臉,謝亞東說,還有什么情況,現(xiàn)在才來講。
楊雪英說,我也拿不準,都是過去的事,本來我不想提。
謝亞東說,走吧,去辦公室。
楊雪英的目光左右打探,像是擔心隔墻有耳,有人偷聽。她說,在公安局呆著,我瘆得慌,我們能不能出去,找個地方坐下來談??紤]了好久,那件事,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
指腹捏了兩下額頭,謝亞東說,也行。
他們也沒去別的地方,咖啡館、冷飲店,謝亞東和楊雪英就在公安局附近一棵大榕樹下站著,街上人來人往。楊雪英說,謝警官,小米生前提到,見過撞死他爸的肇事者。
謝亞東說,這跟案子有關(guān)系嗎?
楊雪英說,她說真正的肇事者跑了,自首的人只是頂罪。
謝亞東說,這跟案子沒關(guān)系吧!
楊雪英說,小米她說要讓真正的肇事者嘗嘗失去的滋味。當時我以為她只是隨口一說,后來一想,事情沒那么簡單。謝警官,你分析分析,這跟小米的死會不會有關(guān)聯(lián)。
謝亞東警惕地看著楊雪英,他說,你詳細講,講一講那起交通事故。
楊雪英將唐小米父親被車撞的前后經(jīng)過敘說了一遍,還把唐小米搬家那天坐的黑色奔馳車牌號告訴了謝亞東。
謝亞東說,這起事故當時在椰城鬧得沸沸揚揚,傳聞?wù)f肇事者找人頂包,還牽扯到“文革”遺案,我有耳聞。或許這是一條線索。
楊雪英沒再接話,目光凝視腳下的石頭,她似乎不太愿意提過去的事,提唐小米父親“文革”時的經(jīng)歷。
事后謝亞東查到那輛黑色奔馳的所有者為椰城某房地產(chǎn)公司老板孔鐵軍,而唐小米為孔鐵軍公司員工。久居椰城,謝亞東多少聽聞過孔鐵軍的發(fā)跡史,知道他跟主管城建工作的王副市長關(guān)系緊密,他在銀行弄到的貸款、那些舊樓改造工程,都跟上面替他“說話”有關(guān)。
十
謝亞東收到線報,輝仔已返回椰城。他率領(lǐng)警隊一幫人將輝仔堵在租屋,輝仔說,警官,當著我女兒的面,能不能別把場面弄得太難看,別戴手銬行么?出了門,任你們處置,本來我打算看完女兒,再去自首。謝亞東瞄了眼墻角邊受到驚嚇輕聲抽泣的小家伙,似一只迷途的幼獸。點頭,他同意了輝仔的請求。
在警車上,輝仔說,春風路那起案子,人不是我殺的。
謝亞東說,誰信你?現(xiàn)在人都死了,死無對證。
輝仔說,我在網(wǎng)上看到消息,有人說我是殺人兇手,那是造謠,我不想背這個黑鍋。那天進屋時,女人躺床上,我根本不清楚她當時是死了,還是在睡覺。
謝亞東說,你膽子夠大的,家里有人,你也敢動手。
輝仔說,那次我喝了通宵的酒,人稀里糊涂。
謝亞東說,你是不是醉酒殺人,老實交代。
輝仔說,盜竊財物我認了,五萬塊錢現(xiàn)金,還有一枚鉆戒。
謝亞東說,入室盜竊,我們大致了解。你再講一講,為什么要殺人?
警車在闊街行駛,道路兩旁是綠化帶,綠樹成蔭。謝亞東想起當天案發(fā)現(xiàn)場,死者尸體旁邊的靠墊。那只靠墊可能就是殺人兇器。
輝仔說,我沒殺人。應(yīng)該是有人給我下了套。在那之前,有人打電話給我,是個男人,他交代我收個快遞,里頭裝的鑰匙,是春風路公寓死者房間的鑰匙。他告訴我,那是個被官員包養(yǎng)了的女人,值錢的東西盡管拿,她肯定不會報警。等我取到鑰匙,他告訴我潛入房間的具體時間。那段時間我賭錢輸了不少,實在缺錢,沒想那么多,便順著指引的道往前橫沖直撞。誰知道,這是個陷阱、圈套。
謝亞東說,故事編得不錯。
輝仔說,開門鑰匙就在我褲兜。我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但人真不是我殺的。我不是美化自己,雖然干點小偷小摸的路子,但我有底線,我不會奪人的命,不給人留活路。這不是我的風格。
謝亞東指示小劉,從輝仔褲兜取出鑰匙。他覺得自己已置身濃重的迷霧中,這起兇殺案變得撲朔迷離。若唐小米不是輝仔所殺,那會是誰殺的?他想起那四個搬運工,突然后背驚出一身冷汗,他意識到臥房可能不是第一案發(fā)現(xiàn)場。安排其他同事帶輝仔回警隊,他將那匹鑰匙扣手掌心,跟小劉一齊下了車。
謝亞東說,小劉,輝仔自辯沒殺人,你怎么看?
小劉說,師傅,他的話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作為一個慣偷,他確實沒有殺人的必要。反正給我們逮到,大不了坐幾年牢,出去又照樣繼續(xù)干他那些勾當。
謝亞東說,假設(shè)輝仔的話是真的,那真正的兇手可不簡單,你還記得送到公寓又被送走的米色衣柜么?
小劉說,記得。
謝亞東說,如果沒猜錯,現(xiàn)在我大概知道衣柜的用處。
十一
他們來到位于春風路的公寓,走進監(jiān)控室。謝亞東說,小劉,調(diào)出跟死者唐小米有關(guān)的視頻,我們再仔細過一遍。他們瞪大眼睛,凝視屏幕,生怕錯過丁點細節(jié)。
監(jiān)控視頻顯示,案發(fā)前兩天,唐小米出門后,當天沒回公寓。案發(fā)前一天傍晚,有個戴口罩的女孩坐電梯到達十層,她穿的連衣裙、黑絲襪。女孩頭發(fā)呈栗色,梳丸子頭。謝亞東喊了一聲,先暫停。他們第一次看視頻時,就把這個女孩當成是唐小米。謝亞東又說,再回放一遍。
他們反復(fù)看了四遍監(jiān)控視頻回放內(nèi)容。
謝亞東說,小劉,戴上口罩,你能認出她是唐小米么?
小劉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謝亞東說,第一次,我們可能就是被這段視頻誤導了。
他們繼續(xù)查看監(jiān)控內(nèi)容,發(fā)現(xiàn)不久后,有個女孩從十五層搭乘電梯下樓,女孩是栗色頭發(fā),但發(fā)型是扎的馬尾辮,一身運動裝。謝亞東盯著視頻里女孩的額頭看,他說,查一查,她是什么時候坐電梯到達十五層。
多次查找,視頻里沒有運動裝女孩坐電梯上樓的內(nèi)容。小劉說,師傅,我懷疑是這個人扮演唐小米。
謝亞東說,小劉,你的推測很大膽,我也是這么想。兇手制造了一個假象,就是案發(fā)前,唐小米回到租住的公寓。實際上,她沒回來。我估計,那個時段,她已經(jīng)被兇手控制,生命進入倒計時。
小劉說,師傅,若是這樣,公寓應(yīng)該不是第一案發(fā)現(xiàn)場。
謝亞東說,死者可能是在另一個地方被害。兇手全盤籌劃好后,殺死唐小米,然后將死者尸體運送至公寓。
小劉說,真夠麻煩。
謝亞東說,兇手思維縝密,一步一步都算計好了,若輝仔沒撒謊,講的是真話,那他就是兇手物色好的替罪羊。那只米色衣柜,你該知道它的用處了?
小劉說,運送死者尸體。
謝亞東說,還有呢?
小劉疑惑地看著謝亞東,臉上掛出一個大大的問號。他說,還有什么?
謝亞東說,那天死者的鄰居反映,案發(fā)當天搬運工是用自備的鑰匙開門。估計那四名搬運工不知情,看那只衣柜的容積,兇手應(yīng)該跟死者尸體一起到過公寓。兇手在公寓偽裝好現(xiàn)場,又藏進衣柜,然后再請來搬運工運走衣柜,金蟬脫殼。隨后,替罪羊輝仔登場。我估計肯定還有其他人協(xié)助兇手,聯(lián)系那幫人。
小劉說,這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夠費事的。
謝亞東說,殺了人,兇手想逍遙法外,不下點功夫能行么。
小劉說,這一趟,我們總算沒白跑。
謝亞東的目光長久地凝視監(jiān)控屏幕,他在想兇手為什么要殺唐小米?兇手的動機是什么?殺了人,又想盡一切辦法去掩蓋真相,所有的一切控制得嚴絲合縫。謝亞東猜測兇手是一個理智、冷靜、頭腦聰明的人。
十二
那人渾身是血,暗黑的血。在夢里,那人反復(fù)說,對不起,我害死了你爸、害死了你媽,害你成了孤兒,對不住你。那人不停地道歉,為他曾經(jīng)的過錯。又說,你還是不能原諒我么?突然他雙腿一彎,膝蓋跪地。繼續(xù)說,都是我的錯,求你,不要傷害我女兒,不要傷害唐小米。一雙沾滿血的手伸向他……
偶爾,孔鐵軍會做噩夢,夢見那個人,“文革”時害死他爸媽的人。以前,他記得的是那個人的臉。自從他策劃駕車撞人事件后,那個人的面孔在他記憶中變得模糊。他記得,撞死那個人后,他花了一筆錢,找人頂罪坐牢。過后很長一段時間,他連續(xù)做噩夢,夢到血淋淋的人,仿佛是被血雨淋過的人。每一次,他被伸向他的血手嚇醒,然后長久地失眠,躺在黑暗中,再也無法入睡。
困擾孔鐵軍多年的失眠癥,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最近,他的失眠癥持續(xù)加重。加重的原因,跟王老板半夜打來的電話有關(guān)。
過去不論多重要的事,王老板都不會半夜打電話找孔鐵軍。他說,有事白天聊??阻F軍聽出話里的弦外之音,王老板是在提醒他,交代晚上不要打電話,有事白天找他。
那天三更半夜,孔鐵軍的手機響起鈴聲,將淺睡的他擾醒。起先他懶得起床,但手機似打了雞血,響個不停。他只好爬起床,嘴里嘀咕,誰他媽半夜打電話。一看是王老板號碼,他預(yù)感到不會有好事。
那邊說,睡醒沒?
孔鐵軍說,王老板,有急事?
那邊說,你知道唐小米身份么?
孔鐵軍說,她能有什么身份。
那邊說,剛才唐小米告訴我,她父親死于車禍,肇事的人是你,還找人頂了包。
盯看眼前一團團黑影,孔鐵軍說,沒這么巧吧。我不清楚唐小米是那起車禍死者的女兒。
那邊說,這一年多,唐小米手頭收集了不少對我本人不利的材料。她跟我交了底,說擺在我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讓我毀了你,一條是她毀了咱倆。
孔鐵軍說,她真有材料,確定么?
那邊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小心駛得萬年船。我跟她講,給我兩天時間考慮,小丫頭信以為真。
孔鐵軍說,她藏得夠深,真沒看出來她還有這本事,想跟我打擂臺過招。
那邊說,你自己屙的屎,自己擦干凈屁股。趕緊把這事擺平,兩天時間。
孔鐵軍大約明白王老板講的“擺平”的含義,后背流出一身冷汗。王老板說話從來不把話點破,多年打交道,彼此有默契??葑岛诘目蛷d,他點燃一枝香煙,思考下一步棋該怎么走。揚手,他用冰冷的指腹摸了兩下眉毛。想事的時候,他總喜歡摸眉毛。
十三
跟往常一樣,孔鐵軍十點多鐘才前往公司上班,落座后,他盡量保持平靜,撥打唐小米座機電話,喊她到辦公室。
辦公室氣氛怪異,唐小米似乎聞到某種古怪的氣息,夾雜血腥味。她說,孔總,您有事?
孔鐵軍說,晚上有個飯局,我們一起參加。
原本唐小米有空,但她心里有了不祥的預(yù)感,推脫說,今晚我有安排。
孔鐵軍說,把時間騰出來,重要飯局。
唐小米說,接待誰?
孔鐵軍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唐小米盯著孔鐵軍額頭看,思考王老板到底會站在哪一邊。她說,孔總,你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孔鐵軍說,自從有了這家公司,我就沒睡好過,多少年了,你不知道吧,我有失眠癥。
唐小米說,孔總,你跟我一樣,可能是心思太重,想的事情太多。最近我睡眠質(zhì)量也不高。
孔鐵軍說,那你最好去醫(yī)院看看醫(yī)生,抑郁癥也會失眠,得去醫(yī)院檢查?,F(xiàn)在年輕人壓力大,不少人患抑郁癥,嚴重的弄不好會跳樓自殺,或吞食安眠藥。
唐小米感到有一團陰云籠罩在辦公室。她說,晚上飯局,我們幾點走?
孔鐵軍說,到時坐我的車,我們一起走。
接下來的時間,孔鐵軍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似個囚徒,想著下一步計劃,棋走到哪里,該再往哪里走。他緊靠椅背,閉目,總感覺身上某個地方不舒服,仿佛器官與器官之間硌著一枚棱角分明尖利的石頭。
下午,王老板打來電話,又在催他盡快把事辦妥,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阻F軍原本想告訴對方細節(jié)。但那邊說,你心里有底就行,具體該怎么辦不用告訴我。你辦事,我放心。他知道對方的意思,萬一出了事,也能撇清自己以求自保。
臨近下班,孔鐵軍吩咐吳經(jīng)理,讓她給唐小米打電話,交代唐小米下樓,在地庫泊車位上車出發(fā)。黑色奔馳駛離地下室,行走在椰城的闊街上。黃昏的夕陽緩緩墜落,街燈亮了起來,唐小米抬眼看天空,她說,孔總,我們這是去哪?
孔鐵軍像是沒聽到,專注開車,不搭腔。
唐小米說,我們?nèi)ツ模?/p>
孔鐵軍說,吃私房菜。
黑幕籠罩天空,奔馳車駛進一片別墅區(qū)。大概是新的開發(fā)區(qū),下車后,唐小米聞到一股荒涼的味道,似身處荒原。她說,孔總,這片別墅區(qū)是我們公司開發(fā)的?
孔鐵軍說,是的,可惜銷售不太理想。
唐小米說,看得出來,沒多少人氣。
奔馳跨門駛?cè)胍粭潉e墅,車停了,他們下車進屋。唐小米聽到身后鎖門金屬撞擊的聲音,孔鐵軍的笑臉瞬間變得陰郁。他說,小米,走,進屋坐。
唐小米說,孔總,今天這是要招待誰?
繼續(xù)往前走,他們來到客廳,坐到沙發(fā)榻。唐小米目視茶幾大理石臺面上的水果刀,刀鋒閃著寒光。
孔鐵軍說,今天專門招待你。你想要什么,盡管提,你的條件,若是我做得到,我盡量滿足。但你必須把材料交出來?
唐小米說,什么材料?
孔鐵軍說,都是明白人,別裝糊涂。
唐小米說,孔總,你是不是想起來了,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我?
犀利的目光注視唐小米。孔鐵軍說,我記性沒那么好。
唐小米說,我有個缺點,就是記性好。我記得你,化成灰都記得,是你開車,撞死了我爸。
孔鐵軍說,你該問問你父親,他曾經(jīng)做過什么。
唐小米說,這就是你殺人的理由?!你知道真相嗎?
孔鐵軍說,我欠你的,你爸欠我們家的,咱倆扯平了。
唐小米說,你心里難道沒有一絲歉意,哪怕一點點。這種事,不是一命抵一命那么簡單。我爸去世多年,我總感覺他在某個地方注視著我,就像小時候那樣,我遇到什么難事,我爸總是能夠及時出現(xiàn)在我身后,給我溫暖和安慰。你理解不了父親對我的愛,所以,我們永遠沒法扯平。
孔鐵軍說,你開個價,想要多少錢?
唐小米說,你把什么都當成是生意。要我開價,只怕你出不起。
她猛地立起身,伸手取茶幾上刀鋒刺眼的水果刀??阻F軍撲過來,仿佛身體里藏著野獸,將唐小米摁倒在沙發(fā)榻。唐小米變成一只羊,幾番掙扎,卻斗不過惡獸??阻F軍掏出沙發(fā)底下事先備好的捆繩,捆綁住唐小米手腳,用膠帶封住她的嘴。室內(nèi)的空氣似乎驟降至冰點。唐小米感覺到了刺骨的寒冷,她試圖蠕動手腳,動彈不了。
凝視黑屏的平板電視,孔鐵軍作思考狀,腦中是殺機重重的棋局。他說,唐小米,別浪費力氣,再怎么掙扎也是徒勞,最后給你一次機會,你愿意合作么?唐小米說,你覺得我會合作么?他說,我會讓你再多活一晚,等做好后續(xù)安排,你再死也不遲。唐小米說,等著吧,我死了,你們的好日子也長不了,王老板的材料到時會有人傳到網(wǎng)上??阻F軍說,我能混到今天、混到這個位置,不是嚇到的,只有死人才能管住她的嘴,不亂說話。
別墅外,天黑透了。唐小米終于明白過來,白天她在孔鐵軍辦公室聞到的黑色氣味,是死亡的氣味。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