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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聲名狼藉的秋天

        2016-11-04 04:28:00曹軍慶
        長江文藝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本田桂花

        曹軍慶

        1

        秋天的這個早晨,向本田起床之后準(zhǔn)備進城去借錢??磥碚娴搅诉@步田地,不借錢不行。該了的事得把它了了,再不能拖,越拖越麻煩。更麻煩的是要了那個事就得要錢,得拿錢去了它。還有呢,房子也得買,這也是逼在眼前的事。不買房怎么跟柳心眉結(jié)婚,結(jié)了婚又能住在哪兒?;馃ü?,火燒眉毛,火燒心肝兒,燒得人肉疼骨頭疼。向本田現(xiàn)在急需一筆錢,說重一點差不多就是救命錢。弄到錢了他興許還有生路,真要是弄不到錢他興許就活不成了。怎么會這樣?不知道。昨天晚上向本田仔細(xì)想了一整夜,既要錢就得去借。令人沮喪的是他忽然發(fā)現(xiàn),要找到一個可以借錢的地方或者要找到一個可以借錢的人居然很困難。就像你成天嚷嚷著要打仗,真要打起仗來了卻怎么也派不出一個人來上前線。誰能上?誰也上不了。向本田在心里給人排隊,但凡他認(rèn)識的人,哪些人有錢,既要有錢又愿意借他,哪些人愿意借他,卻沒錢,哪些人有錢又不可能借他,都得想想清楚。他把那些人全搗騰了一遍,就像把一間屋子里的家具搬到另一間屋子,再把另一間屋子里的家具搬到這間屋子。搬來搬去,有時候還會對某個人拿不定主意,翻來覆去地搬。他在心里頭掂量,那些人就是他搬來搬去的家具,他把他們排了個隊,最終得出結(jié)論——真正開得了口的好像只有兒子和前妻。到了這時候,他不找他們還能去找誰?他們不能見死不救,他的前半生也正是和他們牽絆在一起。

        這時,柳心眉還在睡覺。她比向本田小二十歲,年輕就是這樣子,睡得早睡的時間長也起得晚。向本田疼愛她,由著她睡。他不聲不響地去廚房弄了兩碗面條,每碗面條上都臥著兩只雞蛋,還漂了幾根青菜,顏色有白有綠。

        “起來吃面啊眉子,你個懶鬼?!毕虮咎锇淹霐R在床頭柜上,順手揪了一把柳心眉紅撲撲的臉蛋。

        柳心眉早醒了,卻故意賴在被子里裝睡,被向本田揪了臉才忸怩著坐起來。向本田有些分神,柳心眉說,“不吃,我還沒刷牙呢。”

        語氣里有些嬌蠻,向本田說,“不就是要我伺候著你在床上刷牙嗎?直說好了?!闭f著,他拿起一件夾衣披在柳心眉身上,讓她仰靠著床板。又去拿了只紅色塑料盆和牙具,牙膏擠在牙刷上,杯子里注了水。“刷吧刷吧,”柳心眉接了過去,刷出一嘴的白色泡沫。向本田就站在床邊端著盆子,盆里也裝了些水,防止嘴里噴出的臟水從盆底濺起來。透過清水,向本田看到了盆子底部繪著的幾尾魚。

        刷完牙,柳心眉端起碗吃面,“好吃,哥做的面條越來越好吃了。”

        她叫向本田哥,到現(xiàn)在還這么叫。

        “我就是被你叫哥叫壞了。”

        “怎么就是叫壞了呢?”

        “叫著叫著心就軟了嘛,以前我哪會做面,還不是跟你在一起才學(xué)著做?!?/p>

        “不也挺好嗎,也是門手藝。”

        “手什么藝呀,說得好聽,不就是伺候你?!?/p>

        兩人斗著嘴,碗里的面條差不多吃了一半。柳心眉臉上還是紅撲撲的,她只要睡好了臉色就紅潤,向本田想,哪像我——沒福氣睡懶覺,天不亮準(zhǔn)就醒了。就算不醒,就算睡足了臉也不紅,黃乎乎的終歸是張老臉。

        “吃完了,我想進城去?!毕虮咎镎f,“你自己歇著,我快呢上午就回了,不快呢下午也能回?!?/p>

        “進城去干什么?你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嗎?”柳心眉瞅著窗外,銀杏水庫的水此時風(fēng)平浪靜。

        向本田也瞅了瞅窗外,“去借錢,我尋思著還是得借錢,不借錢沒辦法?!?/p>

        “一定要今天去借嗎?”柳心眉心有不甘,她不想和他分開。

        “沒辦法,今天得有個了結(jié)。昨天的電話你不是也聽到了嗎?這事不能再拖,我不小心掉進絞肉機里去了,我得盡快跳出來。再說了,我還想買房子,有了房子我們就可以正式結(jié)婚了?!?/p>

        聽到這話,柳心眉的脖子里像是盤著一條蛇,昨天的電話令人驚恐不安。但是柳心眉仍然更愿意往好的方面想,她不太相信也不愿他真去借錢,做了一輩子領(lǐng)導(dǎo)哪會沒錢。向本田做了好幾年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十幾年局長,又做了好幾年政協(xié)副主席,按照正常的邏輯來看,他哪會沒錢。如果他確實沒錢肯定是他做人謹(jǐn)慎,不外露,故意說給別人聽的。錢呢有是有,估計也藏著掖著。所謂進城借錢,無非是從藏著掖著的地方把錢取出來。怎么取出來柳心眉也想不明白,他這么膽小細(xì)致,大概也不會把錢存在銀行里,會不會放在哪個信得過的人手上,或是在哪個機構(gòu)里投了資?但是他為什么不跟我直說呢?是不是因為沒有正式結(jié)婚還存著戒心?那么,說是借錢不過是在?;ㄕ?。心里這么想著,又想我就算知道他在?;ㄕ幸驳么е靼籽b糊涂,不能戳穿了他。這么多想法很有些一廂情愿,她也不能肯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為從昨天的電話來看,他的確惹上高利貸了。既然有錢,他又怎么會惹上高利貸呢?如果沒錢,他這些年做官又是怎么干過來的呢?

        “難為哥了,借錢真讓人難過。”

        “難什么過呀,不就是借個錢嗎,小事一樁?!毕虮咎镆桓贝蟀髷埖臉幼?。

        柳心眉的眼圈竟有些紅了,“借錢的滋味哪好得了,從前都是別人人前人后求你,現(xiàn)在卻弄到你去求別人??傆X得不好,感覺像是我拖累了你。”

        “怎么又扯到拖累上去了,沒什么不好?!闭f著,向本田滋滋地推著剃須刀刮起了胡子,他要把自己刮得精神一點。

        “你要進城的話,我也回去,我才不一個人在這兒守著?!绷拿枷频舯蛔酉铝舜玻乃澤厦胬C著絢麗的花朵。大朵大朵的花兒,有一次向本田問她這是什么花,柳心眉盯著他瞅了一會,隨即哈哈大笑著說,“你是真不知道啊?玫瑰呢?!?/p>

        “哦,原來這就是玫瑰?!?/p>

        現(xiàn)在柳心眉正在脫玫瑰睡褲,把兩條長腿塞進膝蓋上露著洞的牛仔褲里。她在縣里的普愛醫(yī)院上班,是一名婦科大夫。上班的時候她挺忙的,柳心眉一直在抱怨患婦科病的女人太多。女人們現(xiàn)在不比從前的舊式女人了,她們再也不會害了病還捂著。她們才不,有了病她們就會往醫(yī)院里跑,成群結(jié)隊地?fù)磉M醫(yī)院,排著隊等待柳心眉檢查她們的乳房或子宮。在柳心眉的眼里,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女人了,女人們只剩下女性器官。很早她就厭倦上班了,但是她不能辭職,她需要一份工資養(yǎng)活自己和她的女兒王琴琴。有時候周末還要值班,科室里就那么幾位醫(yī)生,輪流排班。剛好這個周末柳心眉輪休,累了一個星期,她把單位和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打算在這里好好歇兩天?!拔乙獌商靸梢垢C在你床上,”昨天來的時候她這樣跟他說,“在你床上吃,在你床上喝,在你床上睡?!?/p>

        “好啊,窩吧窩吧,就看你能不能窩得住?!?/p>

        說這話的時候兩個人正在擁抱,話是在兩人耳邊悄悄說出來的,又甜蜜又溫馨,還有點不分青紅皂白耍賴的意思??墒沁@會兒因為向本田要進城借錢,柳心眉馬上改了主意,她說,“我也要回去,我就在城里等你吧。等你辦完了事,我和你一起回來,或者一塊兒在城里待著也行?!?/p>

        “為什么你不能一個人在這兒守著?你不是說要在這兒窩兩天嗎?就在這兒等我吧,我借完錢就回來,很快的?!?/p>

        “我不是不愿意等你,原因你也知道的,因為這地方我一個人待著會害怕。”柳心眉小聲說著,又望了一眼窗外的水面。向本田端面條進來的時候順手把窗簾拉開了,透過窗戶,銀杏水庫寬闊的水面一覽無余。

        2

        柳心眉這話提醒了向本田,她生來膽小,當(dāng)然不敢一個人守在水庫邊上。要走就一起走吧,就讓她在城里等著。銀杏水庫前不久出了事兒,水里死了人,具體說來呢是白龍鎮(zhèn)的大能人路震東讓人給弄死了。路震東的生平,再往前推,實際上又是煙燈村人。向本田也是煙燈村人,兩人是發(fā)小。向本田在煙燈村做支部書記的時候,路震東還是民辦教師。但是他腦子活,后來成了最早在白龍山開采石場的人,白龍山里的石頭長得特別堅硬,適合做建筑材料。圍繞這座山現(xiàn)在差不多有四五家采石場,山體的一大半已經(jīng)不見了。而作為最早進入這一行當(dāng)?shù)穆氛饢|自然掙了很多錢,路家從煙燈村遷到白龍鎮(zhèn),在鎮(zhèn)上他們是大戶人家。因為是暴利,陸陸續(xù)續(xù)有更多人進入白龍山,一窩蜂都要做采石場??墒钱吘官Y源有限,那些人開始明爭暗斗,你搞我我搞你。路震東恰恰是在這時候收了手,不做了。他退出了采石場,卻并沒有退出這個行當(dāng)。他手上錢多嘛,既然錢多那就不能讓錢閑著,那些步他后塵開采石場的人不光需要人工勞力,也需要錢。路震東就把手上的錢借給他們。他不參與他們的競爭,但是他把錢借給他們,讓他們?nèi)テ磦€你死我活。他提供資金,就像軍火商人為打仗的雙方提供軍火一樣。這話聽起來就很明白了,軍火商不會平白無故地把軍火送給別人,路震東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借錢給人家。他借錢給人家,再從中收取利息。他既借錢給這些人,也借錢給那些人,只要你付利息就行了。以前他玩石頭,石頭為他掙錢。后來他不玩石頭了,他玩錢,錢更能為他掙錢。這種玩法叫民間融資,也可以叫高利貸。按理說他又不在山上跟人搶地盤,只在家里數(shù)錢,這種玩法相對比較安全,不會跟誰有過節(jié)。但是偏偏路震東讓人給弄死了,路震東雖是白龍鎮(zhèn)人,雖是煙燈村人,卻長期住在縣城。銀杏水庫屬于煙燈村,煙燈村又屬于白龍鎮(zhèn),路震東讓人弄死之后又被人運回來了。不知道第一現(xiàn)場在哪里,只知道他在死后又“回歸”了故里。閑話少說,路震東被人弄死了,有人用鈍器在他腦袋上錘了一個大洞。兇手拿膠帶捆綁尸體,在尸體上吊住兩只死沉死沉的啞鈴,然后把他沉入銀杏水庫。兇手以為這樣做就萬事大吉了,路震東的尸體將永不見天日??墒侨怂悴蝗缣焖?,尸體在水里面,因為長時間地浸泡之后又無止境地膨脹了,他的體積比他活著的時候增加了一倍還多。既然體積增加了,水里的浮力也就會相應(yīng)增加。于是路震東在失聯(lián)了將近十天之后,突然間又浮上了水面。

        這件事發(fā)生在夏天,農(nóng)歷七月份,正是這個年份里最為炎熱的那幾天。本來這件事與柳心眉沒有關(guān)系,但不巧的是路震東浮上來的那一天,柳心眉剛好也在這里。她和向本田在屋子里喝紅酒,兩人一邊喝紅酒一邊商量結(jié)婚的事情。農(nóng)歷三月份的時候,向本田就成功離婚,他也是自由之身了。在他之前,現(xiàn)在說應(yīng)該是前年,柳心眉也離婚了。既然都是單身,結(jié)婚也就順理成章。他給她打電話,讓她過來一下。他在電話里說,“你到水庫來吧。”

        柳心眉來了才發(fā)現(xiàn),向本田已經(jīng)特意做好了幾個菜,桌上擱著一瓶紅酒。

        “你這是要跟我喝紅酒嗎?”

        “喝點?!毕虮咎锖畹卣f。

        “有好事?”

        “有吧?!?/p>

        “那就喝。”柳心眉喜笑顏開。

        向本田不勝酒力,尤其不太能喝白酒,若是白酒,兩杯就會醉。相反柳心眉能喝,可能是遺傳的緣故吧。她對白酒保持著警惕,卻偏愛喝紅酒,喝了紅酒對向本田的興致明顯會更高一些。這是他們之間的一個秘密,或者說是一個暗號,只要她喝過紅酒,兩人的纏綿一定會更酣暢淋漓。

        “紅酒先就打開了,哥不懷好意啊?!?/p>

        “好意也罷歹意也罷,有我陪著你呢?!?/p>

        “好吧,先把好事說出來?!?/p>

        向本田斟了一杯酒,又斟了一杯,兩只裝著紅酒的玻璃杯砰地碰了一下。

        “路震東準(zhǔn)備聘請我了,請我去給他做副總,具體負(fù)責(zé)房地產(chǎn)這一塊的事情?!?/p>

        “真的嗎?確實是好事啊?!?/p>

        “那還能有假,他給我開出的年薪是三十萬。本來這事半個月前就定下來了,我一直忍著沒跟你說。當(dāng)時就想著要在上班的前一天再告訴你,這不,明天就要去上班了,所以今天不能不告訴你?!?/p>

        哇,三十萬啊,在縣城里這可是個天文數(shù)字。

        “路震東對你可真不錯?!?/p>

        “你知道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嗎?”

        “什么關(guān)系,發(fā)小唄?!?/p>

        “不光是發(fā)小那么簡單?!?/p>

        在路震東發(fā)跡之初,向本田幫過他。他進山開采石場,向本田已是鎮(zhèn)里的書記,還是他給辦的手續(xù)。他后來順風(fēng)順?biāo)?,意氣風(fēng)發(fā)掙錢的時候,還很有些瞧不上向本田那點可憐巴巴的工資。他跟向本田說,“向哥你看看我這么沒文化沒能力的人都能掙錢,你呢能力比我強多了,要是你也能下海經(jīng)商,肯定比我掙得多。那個書記也沒啥好當(dāng)?shù)?,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跟你合伙干。你挑頭,我給你打下手?!?/p>

        “路震東當(dāng)時說的都是真心話?!?/p>

        “哥,你咋不一咬牙就豁出去跟他干呢?”

        “可是震東,我對他說,我還有點理想呢?,F(xiàn)在跟你掙錢去,那還不把我這條路給堵死了。”

        “哥的理想是當(dāng)更大的領(lǐng)導(dǎo)。”

        “當(dāng)時我就這樣拒絕了路震東,但他還是不死心?!?/p>

        “向哥,你有理想你有野心我不攔你,等你哪天干厭了干煩了,你可以隨時來找我?!?/p>

        “好的震東,到了我干不動的那一天,退下來的那一天,說不定我真會來找你呢?!?/p>

        “這算是你們的約定吧?”

        “不是約定,當(dāng)時也就是隨口一說?!?/p>

        “就算不是約定,沒想到現(xiàn)在也成真了?!?/p>

        “成真了。”

        向本田退下來了。去年臘月間,向本田把行政上的職務(wù)給退了。馬上要換屆了,組織上找他談話,征求他的意見。組織上說政協(xié)換屆,按說你的年齡也沒到點,如果你要接著做呢還可以再勉強做一屆。但是因為要安排干部,要騰位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退居二線。如果愿意,組織上可以考慮給你一個正縣級的待遇。向本田當(dāng)時想都沒想就同意了,組織上很感謝他,說他做人通透簡單,能配合。實際上呢,向本田自己早就有了退意。退下來,離開官場,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蘇桂花離婚,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娶到眉子了。

        雖是離了婚,向本田卻一直沒有正式向柳心眉求婚。原因很簡單,他不能讓柳心眉的生活沒有著落。他自己也不能老懸著,正縣級算個什么,虛的。既要娶柳心眉,就得讓她過上好日子,男人就得有這種志氣。即使他沒了積蓄,但是他還可以再掙錢。半個月前,他去找了路震東。路震東很高興,他說,“向主席,老領(lǐng)導(dǎo),總算是把你給盼來了。”

        “路震東以前叫我向哥,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改口叫我向主席?!?/p>

        “他那是尊敬你?!?/p>

        “我表達了想和他一起干的想法。我說我現(xiàn)在無官一身輕,就是想給你打個工,再說我還欠著你的錢呢,正好以打工來還債?!?/p>

        “債不債的那都不是個事?!甭氛饢|說,“老領(lǐng)導(dǎo)不瞞你說,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就跟你說實話,我是驢子拉屎外面光呢,外面說起來好聽,家大業(yè)大,其實呢,里面搞得我焦頭爛額,老領(lǐng)導(dǎo)你這時候來入伙正是時候。老天有眼,說不定你是來救我的呢。”

        “他怎么會說這種話?”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有些夸張吧。他擦著眼睛,好像還含著淚水。你說反了震東,是你接納我,我要感謝你才是。我跟他說?!?/p>

        這時有人進來,在路震東耳邊嘀咕了幾句。路震東說,“我出去一下?!?/p>

        不一會兒,路震東又進來了?!八哪樕行@慌。我們坐下來,具體談了我的工作,談了我的薪水。老實說眉子,我對三十萬很有些驚訝?!?/p>

        “我也覺得驚訝,哥,真多?!?/p>

        “錢多錢少不是問題,路震東反復(fù)跟我說,公司里面有些困局到時候還得請老領(lǐng)導(dǎo)多指點。

        “路震東欲言又止,但是眉子,我們沒有細(xì)談,我不想上班之前就攪進那些紛亂的糾葛當(dāng)中去?!?/p>

        “到處都有麻煩?!?/p>

        “那是,后來路震東和我商量去上班的時間。他希望我盡快去,最好第二天就去。可是我不愿意,我還需要半個月時間,這樣就定在明天了?!?/p>

        “哥,你要半個月時間干嗎呢?”

        柳心眉喝了紅酒,眼神格外亮,她的睫毛忽扇忽扇的。

        “我要做點準(zhǔn)備?!?/p>

        “還很慎重啊,我哥下崗再就業(yè)?!?/p>

        “還有,”向本田變戲法似的,從枕頭下面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盒,“我要挑選一枚戒指送給眉子?!?/p>

        “哥這是要向我求婚嗎?”

        “是的。”

        這么說著,向本田單膝跪了下去。柳心眉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這個單膝跪地的男人并不年輕,也不容易。去年臘月他退出了領(lǐng)導(dǎo)崗位,今年三月他離婚,到了七月,他向她求婚。柳心眉接過戒指,她也跪了下去,和向本田依偎在一起。

        “哥!”她叫著。

        正在這時,水庫外面突然喧鬧起來,亂糟糟的人聲鼎沸。

        “出什么事了嗎?”柳心眉問道。

        “不知道呢,要不我們也出去瞅瞅。”

        3

        夏季最為炎熱的那一天,向本田正在向柳心眉求婚。他選擇在那一天送戒指給她,是因為第二天他就要去路震東那里上班了,路震東給他開出的年薪是三十萬。為了讓這次求婚更為美妙,向本田特地備下了紅酒。在他們比較私密的生活里,紅酒是一種很特別的東西,它能夠刺激和增加柳心眉的性欲。這并不是說柳心眉沒有性欲,而是紅酒能讓她更為狂野,這是他倆的秘密,外人并不知道。但是就在柳心眉接過戒指的那一刻,她已經(jīng)跪下去依偎到他懷里了。這時候外面卻鬧哄哄的。出事了。

        他們出了門,滿眼都是人,他們看到許多人都在往水邊跑。他們也跟著跑,剛跑到水邊,一眼就看到了漂浮到岸上來的路震東。

        嗬!嗬!

        原來,這一天有一幫半大的小子們在水庫里嬉鬧,他們邊嬉鬧邊打水仗。其中有一個小子潛水時把路震東當(dāng)成他的同伙給拱出了水面,當(dāng)他睜開眼睛看到龐大浮腫的尸體時,突然嚇得哇哇大哭。哭聲無比凄厲,離他最近的同伴不明所以,就問道,“你哭什么?是不是有一條蛇吃了你小雞雞?”

        其他人都跟著哄笑,“蛇吃了你小雞雞呀,是毒蛇還是美女蛇呢?”

        “吃你媽的個頭呀,快來看啊,看我把誰弄死了,我們當(dāng)中有誰死了嗎?”

        聽說弄死人了,一群半大小子都圍了過來。銀杏水庫遼闊的水面一下子就寂靜了,真死人了呢,他是誰?尸體像粽子一樣五花大綁著,因為腫脹,膠帶深深地勒到肉里面去了。愣了一會兒,到底有膽大的小子拿來根長竹竿,試著把尸體往岸邊撥。一個人動手了,其他人都跟著動手,七手八腳就把路震東弄到岸上了。有人報警,銀杏水庫距縣城也就二十幾分鐘的車程,警察雖未到,但警笛的聲音已清晰可聞。

        柳心眉看到尸體哇一下吐了。她大口大口地吐,把剛剛喝下去的紅酒和吃進去的菜都吐了出來。向本田撫著她的肩頭,在她的腰背處輕柔地拍著。他那樣子溫柔體貼極了,就像是在照顧一個孕婦或是一個折斷了腰椎的老嫗。警察馬上來了,他們拉出警戒線,驅(qū)趕圍觀者。領(lǐng)頭的人認(rèn)識向本田,跑過來謙卑地跟他打招呼,說了聲,“向主席你也在這兒啊?!?/p>

        “碰巧在,我們很快離開,你忙你的去吧?!?/p>

        等柳心眉吐完了,向本田牽著她往外走。“沒想到你一個醫(yī)生,還怕尸體。”

        “怕呢,這樣的尸體能不怕嗎?跟解剖室里的不一樣,你沒見他的鼻孔里有水草,眼睛和頭發(fā)里還有小魚呢?!闭f著,像是憶起了尸體的模樣,又想吐。

        “你看得那么仔細(xì),我倒是沒看到水草,也沒看到小魚。”

        “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小魚蝦就在他的眼睛里。水草像是從他鼻孔里長出來的,在風(fēng)里搖動?!?/p>

        “別說了,你這么說我也想吐,那個人我認(rèn)識?!?/p>

        “你認(rèn)識嗎?他是誰?”

        “他就是路震東啊。”

        柳心眉停下腳步,盡管路震東這個名字如雷貫耳,但是她從沒見過他,也不認(rèn)識他。沒想到她第一次見到他居然是他的尸體,她不敢相信,這件事情一時間她還無法理出頭緒。她不知道應(yīng)該往前走,還是回去?!拔覀儎偛耪f到的路震東就是他嗎?”

        “沒錯,是他?!?/p>

        “讓你明天就去上班,并且給你開出三十萬年薪的也是他嗎?”

        “是他?!?/p>

        “等著你去給他指點困局的也是他?”

        “是的,是他。”

        “他真死了嗎?”柳心眉完全不能理解。

        “看上去是死了?!?/p>

        “他怎么就死了呢?誰把他弄死了?”

        向本田也不知道原因,一份原本商定好了的工作,一份不菲的薪水,因為路震東之死突然間就雞飛蛋打了。從農(nóng)歷七月到九月,在兩個多月的時間里向本田一直在找工作,但是路震東死去之后好像也帶走了他的好運氣,再也沒有哪個愿意接納他。以前向本田還在位的時候,曾經(jīng)有很多大老板盛情邀請過他,他們用盡甜言蜜語,請他出山去給他們做做顧問什么的。向本田一概拒絕了,他說等退下來之后才可以考慮。雖然他也知道當(dāng)時的邀請都是場面上的話,當(dāng)不得真,可是等到他真退了,如果不是他們主動邀請他,而是他涎著臉直接去找他們,不要說所有人,哪怕只有一個人接納他也可以啊。他身體好,縣里的人也都知道他不是一個吃閑飯的人,他能闖能干能做事情。但是偏偏就沒人要他,他在所有地方都吃了閉門羹。

        “哥,你怎么就不給自己留個后路呢?”

        到了秋天的這個早晨,向本田決定進城借錢的時候,柳心眉還是很心疼他。

        “我還是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向本田說的是真話,他在骨子里是個很自負(fù)的男人?;謴?fù)高考那一年,向本田是村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在村小學(xué)里,他和路震東同過幾年事。當(dāng)時他躊躇滿志想上大學(xué),卻連續(xù)考了兩年都名落孫山,大學(xué)考不上,就連中專也上不了。當(dāng)他死了這條心準(zhǔn)備安心做個民辦教師的時候,另外的機會出現(xiàn)了。

        當(dāng)年縣里出臺了新政策,要從落榜考生中招考一批基層干部。這種考試相對來說比高考還是要容易一些,向本田和路震東都去參加考試,路震東沒過,向本田卻脫穎而出,他被錄取當(dāng)上了煙燈村的村支書??磥硭苓m合吃行政這碗飯,有很強的行動能力,干事利落。他干過兩年村支書又考到鎮(zhèn)上去了,在鎮(zhèn)里他先從團委書記做起,慢慢做到鎮(zhèn)黨委書記。熟悉向本田的人都知道,他的仕途之路是硬干出來的。當(dāng)年收繳提留也好,搞計劃生育也好,他都是沖在最前面。向本田在白龍鎮(zhèn)做黨委書記的時候,白龍鎮(zhèn)是全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搞得最紅火的地方。他辦了磚瓦廠,從外地引進了皮革廠,路震東則帶頭在白龍山上開了采石廠。路震東最早的積累可以追溯到煙燈村小學(xué),向本田考上村支書之后,路震東一時間很沮喪,向本田便建議他在學(xué)校里開個小賣部。等到向本田在鎮(zhèn)里當(dāng)了書記,他又追隨他到鎮(zhèn)上來辦企業(yè)。也正是因為辦采石場嘗到了掙錢的甜頭,曾經(jīng)暗自羨慕嫉妒并一直追隨著向本田的路震東突然間挺直了腰板,他反過來勸說他放棄官職,下海和他一起經(jīng)商。但是向本田不會答應(yīng)他,他的理想是往上走,錢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他還想做更大的領(lǐng)導(dǎo)。

        向本田起點很低。因為起點低,一開始的進步就會特別快。他對此沒有心理準(zhǔn)備,以為以后的晉升之路也會如此,這實際上是一個錯誤的判斷,越往上走,想要晉升將越艱難。他能做到縣政協(xié)副主席,已經(jīng)很不簡單了。上面的人有時候總還是會青睞能做事的人,向本田生龍活虎,越在基層越能做出成績。到了上面就是另一種光景了,他沒有特別好的背景,也沒有開闊的視野,很難再往前走。

        但是剛開始走上領(lǐng)導(dǎo)崗位,向本田就發(fā)誓要做一個清白的官員。這樣的一個決定不僅是他自己的誓言,和他的母親也有關(guān)系。他有一個十分嚴(yán)厲的母親,母親受過舊式教育,是鄉(xiāng)村一個大家族的后代。她要求她的兒子絕不可以貪錢,她說,“用舊戲里的話說,就是你不能貪贓枉法做奸臣?!?/p>

        她還說,“我能原諒我的兒子做錯事,但絕不能原諒他做壞事?!?/p>

        而且她還撂下狠話,“只要我還活著,如果我知道你干了那些偷雞摸狗的齷齪事,我就當(dāng)面死給你看?!?/p>

        向本田是個孝子,他答應(yīng)了他的母親。他不貪錢不僅僅是在對他的母親盡孝,其實也是因為他還有野心。當(dāng)年沒能考上大學(xué)是他的隱痛和恥辱,他要在這條路上證明自己。到了他意識到已經(jīng)山窮水盡不可能再往前走的時候,他變得心灰意冷。以前隨便哪個位置他都可以讓自己富有,但是他沒有。政協(xié)副主席不再是個肥差,那只是他回歸普通人的一個平庸的過渡。而且,即使把他之前那些頗有權(quán)勢的位置再還給他,即使他想通了愿意為自己撈取一點好處,他也不敢了?,F(xiàn)在的形勢和過去不一樣,好多部門都盯得緊呢,你不能亂來。

        但是所有說到的這些,都不是向本田決定進城去借錢的直接理由,他落到這種境地另有原因。向本田掉進了一個陷阱,他陷在泥潭里面了。可是走到這一步又不是他的錯,很多事情的開始都是因為萬不得已。這么說吧,早在三月份的時候,向本田就借過一次錢。恰恰是那次借錢,為他在這個秋天的早晨決定又一次進城去借錢埋下了禍根。

        4

        三月份向本田正在和蘇桂花鬧離婚,正是因為離婚讓他傾家蕩產(chǎn)。離婚是向本田提出來的,簡單點說吧,他出軌了。他和她離婚,就是為了將來和柳心眉結(jié)婚。他之所以敢于公開地大張旗鼓地和結(jié)發(fā)妻子離婚,是因為他不在領(lǐng)導(dǎo)崗位上了。他答應(yīng)組織上愿意退下來,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這個。這樣一種離婚模式具有先天性的特征,所有人都會無條件地同情蘇桂花,并且所有人也都會譴責(zé)和詛咒向本田。所以向本田必然凈身出戶,家里的積蓄和財產(chǎn)都在蘇桂花手上,他自己只留下了銀杏水庫這里的三間平房??墒沁@還不是這件事情的最終結(jié)局,蘇桂花另外還提了別的要求。

        蘇桂花想,在這場我被拋棄的婚姻里我還能得到什么?她要讓自己可以得到的東西最大化,她這樣想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不合適。向本田凈身出戶,然后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留給她,這還只是最基本的條件。如果僅滿足于此,那也太便宜他了。她想來想去,同時也征求了很多熟人和朋友的意見,于是她決定還要另外再找他要一筆錢。后來也正是這筆錢,讓向本田因為離婚而背上了沉重的債務(wù)。蘇桂花在婚變中以弱者示人,她到處哭哭啼啼,聲稱向本田早就變心了,她為向家操勞了一生,到老來卻被無情地拋棄了。他是當(dāng)代陳世美,官做大了不要自己的老婆。她不愿意離婚,不愿意把自己的男人讓給別人。但是向本田去意已決,他寧愿死也不愿意再留在這個家里。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爭吵,離婚可以,蘇桂花表示向本田還要給她一筆補償金。如果不答應(yīng)這個,她死活不離。

        向本田要達到目的,只好應(yīng)下。可是他確實沒錢,問題是沒人相信他沒錢,就連他的前妻蘇桂花也不相信。她不相信做過那么長時間官員的人會沒有錢,官員們都太會裝了,會演戲。以前是一家人他再怎么演戲,她也無所謂?,F(xiàn)在既然撕破臉皮了鬧到要離婚,不來真的不行。蘇桂花堅持你不拿錢來我就不離婚,向本田說,“我寫個欠條行不行?”

        “不行,欠條那不是哄鬼呀?!?/p>

        于是向本田就去找路震東借錢,這可是他第一次跟人開這種口。路震東聽說老領(lǐng)導(dǎo)來借錢,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怎么可能,呵呵呵呵,怎么可能,老領(lǐng)導(dǎo)怎么會找我借錢?”

        向本田就跟他把實話說了,說他急等著離婚,蘇桂花要補償金,不給錢她不離。哪有這種事呢,離婚還得給錢,沒錢借錢也得給。說了半天,就是這樣。既是實情,路震東同意給錢,“不過呢不是借,我們之間說借錢多生疏。你在我起步的時候是我的恩人,我老想著報你恩呢,一直沒機會。以前送點錢給你吧,你從來不接,沒見過你這樣的領(lǐng)導(dǎo)?,F(xiàn)在好了,不用你借,我給二十萬你算是表達我的個心意。”

        但是向本田死活不要,他還面有難色,路震東問他怎么了,他說二十萬恐怕還不夠?!八议_口要一百萬,經(jīng)過多輪討價還價才答應(yīng)只要五十萬?!?/p>

        “五十萬啊,”路震東沉吟了一會兒,那恐怕還是要寫個字據(jù)?!安缓靡馑祭项I(lǐng)導(dǎo),也算是財務(wù)上的一個規(guī)矩。寫個字據(jù)放在那兒就行了,還不還沒關(guān)系的。我們現(xiàn)在也是家族企業(yè)了,有個字據(jù)在那里能說明資金走向。”

        向本田說,“那是應(yīng)該,要寫字據(jù)?!边€說,“錢你放心震東,我一定會還你的。”

        說著,向本田就寫了一張五十萬的借條。這借條他原本打算寫給蘇桂花,他打算給個借條蘇桂花然后跟她離婚,等離過婚之后再慢慢還錢給她。他不是一個賴賬的人,欠她的錢肯定要還,要不然拿個借條離婚就是在欺騙她。現(xiàn)在路震東愿意借錢他,他不需要給蘇桂花寫借條,寫給路震東就行了。有了借據(jù),財務(wù)上很快給他拿來錢。沒想到混了一生,就連離個婚都離不起,真沒勁。要說呢蘇桂花的要價也不是很高,不就是五十萬嗎,怪只怪向本田太窮了。借到錢又折騰了差不多個把月,這才把婚離了。

        為了這次離婚向本田傷到了元氣,他變得一無所有,實際上不光一無所有,他還欠著債呢。所以他老覺得對不起柳心眉,委屈了她。可是向本田并不喪氣,他內(nèi)心里還殘留著一份雄心。他雖然沒有資本投資做大生意,但是做做管理還是可以的。他愿意放下身段,到外面去找事做,給那些從前的企業(yè)家朋友打工。

        路震東同意請向本田去幫他做事,可是他準(zhǔn)備去上班的前一天,卻發(fā)現(xiàn)路震東死掉了。當(dāng)時路震東答應(yīng)他做副總時,他就發(fā)現(xiàn)路震東臉有難色,回想起來才明白,想必他的內(nèi)心是有隱情的。慚愧的是他不再有機會幫他排解了。要說,在路震東那兒做事是最恰當(dāng)?shù)倪x擇。他們是發(fā)小,是朋友,彼此知根知底,也好共事。關(guān)鍵是他還欠著他五十萬呢,在那兒打工,正好以薪水抵還債務(wù)。但是誰能想到,他怎么就會死掉呢?沒了路震東,向本田也找過別人??赡切┤巳且粋€腔調(diào),他們說,“老領(lǐng)導(dǎo)你這不是打我的臉嗎?你是我尊敬的人是我從前的領(lǐng)導(dǎo),我怎么能用你當(dāng)下級?”

        這個人這樣說,那個人也這樣說。他們是商量好了的嗎?或者他們的思路本來就是一樣的?“你這不是在打我的臉嗎?”到底是誰在打誰的臉?

        “我現(xiàn)在不是領(lǐng)導(dǎo)了,也是普通老百姓一個。”

        向本田回答,這話說得——比沒說更軟弱無力。

        “那是你這么在說老領(lǐng)導(dǎo),我可不能。”

        “一日為領(lǐng)導(dǎo),便永遠(yuǎn)是領(lǐng)導(dǎo)?!?/p>

        他們?nèi)家赃@種鬼話很巧妙地把向本田給推出去了,這副嘴臉向本田想想就難過,說變就變啊。他們以無比尊敬的話語讓他碰釘子,讓他碰上軟釘子。向本田這才發(fā)現(xiàn),一旦成為一個普通人,想要找到一份工作,真是難上加難啊。

        昨天柳心眉就過來了,她要在這里和向本田共度周末。晚上他們又一次談到了房子的事情,如果他們結(jié)婚,就得在縣城買個房子。柳心眉和她的父母住不下去。有關(guān)她和父母的矛盾,向本田也很清楚。那么住在銀杏水庫也不現(xiàn)實,柳心眉暫時還不能和他一起躲在水庫邊養(yǎng)老。她要上下班,不光上下班不方便,更重要的是她女兒王琴琴也有六歲了,馬上就要入學(xué)。

        “我實在沒法和他們一起住,哥我不是逼你,再和他們住下去我會瘋掉的。”說這話的時候柳心眉剛洗過澡,她的頭發(fā)濕漉漉的,兩人由結(jié)婚談到了房子。“我是要嫁給你的,我不能不嫁給你。”

        柳心眉坐在床上,向本田拿著吹風(fēng)機給她吹頭發(fā)。她的頭發(fā)飄拂著,吹風(fēng)機發(fā)出呼呼的響聲。每次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柳心眉都會在手指上套著向本田送給她的戒指。

        “結(jié)婚的時候再戴嘛?!毕虮咎镉浀盟@么說過她。

        “結(jié)婚的時候戴,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也戴。”

        “我也想快點結(jié)婚,你不應(yīng)該再和他們住?!?/p>

        “房子好不好不打緊,我只想要一個我們兩人的窩。就像這幾間平房一樣,我就想和你窩在一起哥。”

        “我們想辦法買房子吧,就買天成香園的房子?!毕虮咎镎f,“實在不行的話,我就把銀杏水庫這兒的平房賣掉?!?/p>

        “還是先不要賣這里的平房吧,再說了,這房子也值不了幾個錢?!?/p>

        的確是這樣,水庫邊上的房子其實就在向本田老屋旁邊。銀杏水庫是后來建起來的,建水庫之前,向本田的老屋還在靠前面一點,水庫蓄水之后就把他的老屋淹掉了。向本田堅持要在水庫邊上做幾間平房,實際上還有點守望他們向家老屋的意思。但是真要拿出來賣給誰,肯定不值錢。

        “嗯,能不賣就不賣,錢真要湊不齊賣掉也無所謂?!?/p>

        說到這兒,向本田有些悲愴。兩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還是在天成香園買套房子。天成香園的開發(fā)商就是陳國翔,縣城里的房子也不是很貴,如果搞按揭,買套房子的首付款大約也就是個一二十萬。可是向本田連二十萬也拿不出來,他當(dāng)時就想著,是不是還得去找誰借點錢?如果舍得放下這張老臉,錢總還是能借到的吧?

        借錢的念頭一旦在心里出現(xiàn),就打消不掉,它在心里膨脹著,像一團發(fā)酵的面團。他還在給柳心眉吹頭發(fā),風(fēng)是熱的。柳心眉說,“熱風(fēng)接觸到皮膚,總能讓人愉快?!?/p>

        “像溫水一樣嗎?”

        “跟溫水有點不同?!绷拿寂み^頭來,正在這時,向本田的手機響了。她說,“有人打你電話?!?/p>

        他說,“不管它,我要給你吹頭發(fā)?!?/p>

        “你還是看看吧,看是誰。”

        他于是關(guān)了吹風(fēng)機,看了看手機,是一個陌生的固定電話號碼?!澳吧??!彼f。

        他沒接,掛掉了,又接著給她吹頭發(fā)。電話又響了,還是那個號碼。向本田又掛了,接著電話第三次響了,真有耐心啊。

        這回向本田接了,里面是個女孩的聲音,她用很標(biāo)準(zhǔn)也很甜的普通話跟向本田說話。

        她說,“您是向本田向先生嗎?”

        “是我。你是誰?有什么事嗎?”

        “我是路氏集團公司的小陳,我想跟向先生確認(rèn)一下,您有沒有在本公司借過五十萬現(xiàn)金呢?”

        路氏集團公司?路震東吧。

        向本田說,“我找路震東借過五十萬?!?/p>

        柳心眉站在鏡子前梳頭發(fā),頭發(fā)已經(jīng)干得差不多了。她從鏡子里看著向本田,向本田也從鏡子里看著她。

        “不是個人,我們是集團公司向先生。我再次向您確認(rèn)一下,向先生您有沒有在我們公司借過五十萬現(xiàn)金?”

        “有的,”向本田說,“我借過你們五十萬。”

        “好的,”女孩說,“謝謝向先生您的確認(rèn),我們這兒也有您親筆寫下的借據(jù)。”

        “我確實寫過借據(jù)。”

        “那么,我再次跟向先生您確認(rèn)一下,您了解我們的利息嗎?”

        “什么?震東沒跟我說過利息?!?/p>

        “我們的客戶不可以跟我們公司的某個個人發(fā)生關(guān)系,那是違規(guī)的,他只能和我們公司發(fā)生關(guān)系。向先生您最好還是了解一下,因為我發(fā)現(xiàn)到現(xiàn)在為止,您的借款已經(jīng)過了六個月零七天,向先生您還沒有交過一分錢利息。而事實上我們的利息又是按天計算的,所以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向先生您?!?/p>

        柳心眉從鏡子里看到向本田皺起了眉頭。向本田一直在注意柳心眉梳頭發(fā)的動作,她的動作越來越慢,這會兒她停下來了,握著梳子一動不動。同時,鏡子里的向本田正在轉(zhuǎn)過身去,柳心眉現(xiàn)在只能從鏡子里看到他的背影,向本田已經(jīng)走到墻角去了。

        “可是當(dāng)初我跟震東借錢的時候,并沒有提到什么利息。那不可能,我跟他是朋友,我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p>

        “我不知道您在說誰向先生。”

        “當(dāng)初震東準(zhǔn)備無償給我二十萬,我都沒要。這五十萬是我借他的,他怎么會要我利息呢?不可能?!?/p>

        本來他還打算說路震東要請他去做副總,承諾給他三十萬的年薪。但是這話他沒有說出口,他忽然覺得哪里都不對勁。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真的,全是假的,說不定只有那張他寫下的借據(jù)才是真的。

        女孩沒做聲,她好像在和身邊的某一個人商量著什么。過了一會兒,女孩又說,“向先生正好逵哥在我這兒呢,您是他負(fù)責(zé)的客戶,我讓他跟您說話好嗎?”

        “老向,我是逵哥。”逵哥的聲音一聽就是本地口音,肯定是個小混子?!拔覄衲氵€是早點把利息結(jié)清,要不然的話,利滾利,到時候你背不動的?!?/p>

        “我不認(rèn)識你,也沒跟你借過錢。剛才我和那個女孩說得很清楚,我是找震東借的錢,我和他是好朋友?!?/p>

        “他媽的不要再提路震東了好不好?”逵哥破口大罵,“路震東早就是個死鬼了,你是幸??h人難道你會不知道嗎?你跟死鬼借錢?到陰曹地府去借吧。我跟你講清楚,現(xiàn)在的當(dāng)家人是路總路震西大哥。別在我面前提路震東了,明白嗎老向?”

        不怪這小混子罵我,路震東真死了,現(xiàn)在的當(dāng)家人也真就是路震西。

        “我認(rèn)賬,錢是我借的,可我真不知道還有利息?!?/p>

        “沒有利息?真是說笑話,你以為我們是國家開的銀行呀?無息貸款?我們靠什么吃飯,靠的就是這個呀?!?/p>

        “那你們的利息怎么算?”

        “利息我們都是以天數(shù)算,五十萬嘛,給你按最優(yōu)惠的基數(shù)算吧,一天也就是一千。你自己算吧,如果你算不清楚,我?guī)湍闼恪!?/p>

        逵哥于是報了個數(shù)字,他報得很細(xì),每一天是多少,加在一起第二天又是多少。到了今天累積起來一共是多少,那數(shù)字向本田完全接受不了。

        “你們這就是高利貸啊?!?/p>

        “當(dāng)然是高利貸,你以為是什么?”

        “可是當(dāng)初震東沒有跟我說明白?!?/p>

        “怎么又提他了老向?他死了,他不管事,他也管不了懂嗎?你長記性嗎?我們有我們的規(guī)矩,你既然借了我們的錢就得按我們的規(guī)矩來。沒有別的辦法,你借據(jù)寫得很清楚,上面還按著你的手印呢?!?/p>

        向本田沒辦法打路震東的電話,他死了,再也找不著他了。向本田也不記得以前的借據(jù)是怎么寫的,他只是簽了個名而已。當(dāng)時路震東跟他說也就是履行個手續(xù),有錢你就還,沒錢放在那兒就是了。他相信路震東就是那樣想的,他沒理由謀害他。

        路震東當(dāng)初是想幫向本田的,現(xiàn)在看來卻是害了他。柳心眉關(guān)切地問他這個奇怪的電話是怎么回事,向本田輕描淡寫地搪塞她。他說,“沒什么?!?/p>

        柳心眉仍然不放心,他又說,“可能是路震東臨死前沒和他的手下交代清楚,那筆借款有點爭議。不過,你放心,我能搞定?!?/p>

        “不會是你著了高利貸的道吧?”

        “不會的?!毕虮咎飯远ǖ卣f,“路震東跟我是什么關(guān)系,怎么會出這種事?”

        這個夜晚向本田注定無法入睡,現(xiàn)在買房子已經(jīng)不是第一位的事情了,第一位的事情是他必須把高利貸這事給了了。不先把這個事給了了,將會后患無窮。向本田此時的腦子還是清醒的,他不能把這個壓力轉(zhuǎn)嫁到柳心眉的頭上。他決定明天就進城去借錢,他要告訴她,借錢是為了買房子,買房子是為了和她結(jié)婚。但是他心里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起了變化。他默想著可以借錢的人,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別人,他只能把寶押在兒子和前妻身上。

        5

        已是深秋了,九月的這個早晨,向本田要進城去借錢,他的目標(biāo)是兒子和前妻。他還帶著柳心眉,柳心眉因為看到過路震東的尸體,不敢一個人留在銀杏水庫。她只要一想到路震東身體里的水草和魚蝦,就會嘔吐不止。

        望著霧蒙蒙的水庫,柳心眉膽怯地說,“我害怕一個人待著?!?/p>

        向本田當(dāng)然明白她的意思,“好吧眉子,那我們一同進城去,你在你媽家里等著,我辦完事就過來接你?!?/p>

        “嗯,我等你哥?!眱扇思s好了。

        向本田在職時有公車用,退的時候政協(xié)辦公室跟他說,“向主席要用車了盡管給我們打電話,我們盡量想辦法安排?!毕虮咎锎蜻^幾次電話,確實也都安排了。但總有別扭的地方,比如人家說車出去了,讓你稍等等,車回了再過來。這一等往往就要等上好久,車倒是來了,味道早不是那個味道,有過幾次便心灰意冷了。今天又是周末,向本田不想打電話。便走到街上,攔了一輛的士往縣城開去。

        有關(guān)路震東那件兇殺案,事實上沒過多久案子就破了,案子簡單,一點也不復(fù)雜。向本田后來經(jīng)常會想起這個案子,因為案子跟他的關(guān)系太大了。他想不通的地方倒不是案子本身,而是死者尸體的浮起和漂移,他是怎么漂移到自己屋子旁邊來的呢?真是個謎,實在太奇怪了。據(jù)兇手交代,他們殺了人之后把路震東沉在水庫的北邊。北邊水庫的水更深,據(jù)年紀(jì)大的人說,它的底部有一條深溝。當(dāng)年攔壩建水庫的時候,這兒就有一條很深很深的地縫。他們想把尸體塞進水中的地縫里去,他們有沒有做到不知道,可是向本田的屋子在水庫南邊,中間隔著好幾里長的開闊水面,即使路震東因為腫脹能夠漂浮起來,它在水里又是如何移動的呢?真是令人費解。水庫里的水是靜止的水,至少是不太流動,不像大江大河里的水隨時都在流動沖刷,那么這具尸體怎么會從北邊漂移到了南邊呢?靜止的水不流動,浸在水里的尸體卻可以從一邊挪到另一邊,誰能想得通。他們都見到了尸體,柳心眉記得更深刻,因為烙在記憶里了。向本田卻更愿意思考它的來龍去脈,他咕噥著說,“路震東在水里的移動不合常理?!?/p>

        開出租車的人從前是農(nóng)民,面孔黑乎乎的。只顧開車,沉默寡言,聽到他們兩人在后排談?wù)撀氛饢|,忍不住也插了句嘴。

        “路家的錢嘛,來得太邪乎,早晚會有這一劫?!?/p>

        柳心眉看了向本田一眼,向本田回看她一眼。他們在出租車?yán)锊贿^是因為她害怕才又聊到了路震東,想不到出租車司機都能插上嘴,看來路家的事的確廣有影響,談?wù)摰娜撕芏唷O虮咎镎f很奇怪,路震東從銀杏水庫漂起來之前已經(jīng)失蹤了快十來天。手機失聯(lián),奔馳越野車停在家門口都蒙上了灰土,但是他的家人并沒有報警,不光不報警,還故意隱瞞他失蹤的內(nèi)情。有人問路家人,說怎么沒見著路總呢?得到的答復(fù)是路總到外地辦事去了。這當(dāng)中必然有蹊蹺,他們一方面遮掩他失蹤的事實,另一方面又在私底下打探他的下落。路震東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叫路震西,打小以一把剪刀揚名于江湖。路家和外界結(jié)下的諸多梁子大多是路震西的緣故,路震東失蹤之后路家的事務(wù)基本上由他在打理。

        警方很快就把案子破了,原來是傅姓采石場場主干的。他的場子在一年前就倒閉了,倒閉前他借了路震東很多錢,不說債務(wù),光路家的利息就能壓死他。天天找他逼債的是路震西和他的手下,傅姓場主自覺沒有活路,又不甘心,就去河南買了兩個兇手。但是更離奇的事情還在后面,據(jù)兇手交代,傅姓場主讓他們殺掉的人是路震西而不是路震東。也就是說他們殺錯人了,警方不管他們要殺誰,管的是他們殺了誰,以及兇手是誰。破完案子,警方迅速前往河南南陽將兇手抓獲歸案,當(dāng)時他們兩人一人在嫖娼,一人在賭博。傅姓場主被警方控制后,對所犯罪行也供認(rèn)不諱。雙方口供吻合。傅姓場主買兇就是要殺路震西,可兇手是外地人,他們認(rèn)錯人了,竟把路震東當(dāng)成路震西給弄死了。

        “這么說路震東真是死得冤啊,本不該他死的,到頭來卻死了他。”柳心眉說,她對這事一直耿耿于懷。

        “這只是警方公布的案情,事實到底是怎樣的還很難說呢?!?/p>

        “還會有怎樣的事實?”

        向本田說,“不知道,很難說。比如是真認(rèn)錯人了,還是將錯就錯,或者根本就是故意錯了。表面上說是要殺路震西,殺路震東是誤殺,錯殺。實際上可能就是要殺路震東,前面使的不過是障眼法?!毕虮咎锼f的這些也都是外面的傳言,都在這么說。路家家大業(yè)大,路震東死了,路家就是路震西的路家。如果外面的傳言是真的,那么傅姓場主和兇手為什么要那樣交代?傅姓場主的背后是不是還有別人?又是誰在指使他?

        正在他們這樣閑聊著的時候,前面開車的司機忽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說路家的錢來得太邪乎了,早晚會有劫數(shù)。死誰都是個死,該死的跑不掉。

        “買兇的時候傅姓場主有沒有給他們看照片呢?”

        “據(jù)說給了。”向本田說。

        “那么,路震東和路震西長得很像嗎?”

        “怎么可能像,”出租車司機從后視鏡里看著他們,這時又插嘴說,“根本就是兩個人,一點也不像?!?/p>

        “的確不像?!?/p>

        “那又怎么會認(rèn)錯呢?”

        “結(jié)果就錯殺了?!?/p>

        “是不是當(dāng)初拿給兇手看的照片弄錯了?故意把路震東的照片當(dāng)作路震西的給了兇手?”

        “如果真是這樣,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出租車劇烈顛簸了一下,差點沖出路面掉到旁邊的農(nóng)田里。向本田抓住柳心眉的袖子,沖著前面厲聲問怎么回事。司機回話說道路有些不平,然后就閉嘴不作聲了。

        在那段時間里,向本田的去向定了,覺得沒必要和路震東聯(lián)系。各自忙自己的事,到時候碰頭見面,直接去上班就行了。他記得中途好像只給路震東打過一次電話,提示音說是關(guān)機,向本田也沒太在意,現(xiàn)在想來他當(dāng)時竟是在給一個死者打電話。

        不到半個小時,出租車就進了縣城。向本田讓司機先把柳心眉送到城北護國寺,柳心眉的父母還住在法院先前的宿舍區(qū)里。法院辦公樓后來搬遷到城東去了,巍峨氣派地坐落在一個三岔路口上,老舊的宿舍區(qū)仍然留在原來的護國寺。法院的很多人都在外面有了新房子,柳子山卻還住在那里。柳子山是柳心眉的父親,他已經(jīng)很老了。

        柳心眉下了車,向本田順手把兩瓶酒給她拎下去。柳子山喜歡喝酒,酒是他的命?!懊甲幽阍诩掖?,我要不了多久就來接你?!?/p>

        “哥,你快點?!绷拿嫉难廴褂行┌l(fā)紅。

        “放心,會很順利的,不就是借個錢嘛?!?/p>

        “那就好?!绷拿夹α艘幌?。

        長著黑乎乎臉龐的司機調(diào)過車頭,向本田轉(zhuǎn)過身去,這時他只能看到柳心眉的背影。她的背影還是那么苗條,梳著長長的辮子。昨天晚上他還拿著吹風(fēng)機給她吹過頭發(fā),放眼望去,現(xiàn)在還梳著長辮子的女人真是稀少,向本田盯著她看,內(nèi)心像是有一群蜜蜂蜇著似的疼痛。但是他很快就看不見她了,他要去他大兒子的住處騰龍小區(qū)。向本田本來希望柳心眉能留在銀杏水庫,可是在那地方她見過死人尸體,有心理上的陰影,害怕。除了那里,向本田在縣城又沒有房子。離婚時他凈身出戶,從前的房子給了蘇桂花。

        柳心眉也沒房子,她的前夫沉溺于賭博,欠下了巨額債務(wù),他把他們家的房子輸給別人了。柳心眉的故事是個舊故事,在他們好上之前就發(fā)生了。她的前夫為了扳本,竟走上了更血腥的邪路。他去搶劫,專門搶劫有錢人。他以為這樣做就可以一勞永逸地?fù)苹厮膿p失,但是他出師不利,剛一動手就碰到了更狠的人,被搶的人直接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去了。據(jù)說扭送他去派出所的那些人正是路震西的手下。路震西是誰啊,那還不是見著鬼了。他們都是頂頂厲害的人,柳心眉的前夫碰到他們簡直就是雞蛋碰到了石頭。他們自己就可以整治他,但他們又想玩他,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了。他們都是些作案的高手,擅長提取和保留證據(jù),一把他送進去就等于是羊入了虎口。柳心眉的前夫被判了刑,服刑之前他異常悔恨,為了不連累柳心眉,他托了律師,和她辦了離婚手續(xù)。柳心眉從此既沒了丈夫,也沒了房子,她無處可去,只好又搬回娘家。

        這么說來,向本田和柳心眉都算是無家可歸,在銀杏水庫之外,他們沒有地方可去。銀杏水庫那里的三間平房,也還是向本田做建設(shè)局長的時候陳國翔請人幫他蓋的。那時候向本田的母親還沒有去世,她經(jīng)常會站在水庫邊上,眺望水底。向本田知道母親的意思,她一定是在獨自眺望被水淹沒的家園。他們先前的屋子在水里面,母親用手在眼睛上方搭著涼篷張望,可是她又能看到什么呢?向本田是個孝子,就請陳國翔在水邊做了幾間平房,房子是簡易房,整個建筑也沒花多少錢。遺憾的是房子做好后,向本田的母親一天也沒住過,她很安靜地病故了。向本田把做房子的錢給了陳國翔,陳國翔不要錢,但是向本田堅持把錢給他了。他在辦公室里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把錢交給陳國翔,陳國翔當(dāng)時也收下了,不過,晚上他又把錢送回來了。向本田堅決不收,他說,“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了,以為我在做秀嗎?”

        陳國翔遭到訓(xùn)斥,當(dāng)場就傻了。他想我有什么錯,這不是在配合你嗎?向本田硬要他把錢拿回去,“我做房子理應(yīng)自己出錢?!?/p>

        他和陳國翔的事就這樣了結(jié)了,可是仍然有很多不明內(nèi)情的人議論紛紛,說建設(shè)局長在銀杏水庫建造了度假別墅。整個事鬧得沸沸揚揚,紀(jì)委也不得不介入調(diào)查,最后卻又不得不不了了之。向本田不拿不貪,在縣里是出了名的清白。越是這樣,越是有人想找他的麻煩。查過一陣子,并沒有處分向本田,相反還把他從建設(shè)局長提拔為政協(xié)副主席。但明眼人都明白,說是提拔了他,實際上削弱了他的權(quán)力。向本田是個不安分的人,也是個有能力的人,讓他去做政協(xié)副主席,等于是將一只鳥剪掉了翅膀。

        柳心眉拎著兩瓶酒,并沒有直接回家,她要在宿舍區(qū)外面的小巷子里走上幾個來回。這是她的習(xí)慣,在護國寺的小巷子里穿行,散步。都是些老舊的巷子,扭曲,安靜。她不愿意回家,不愿意在家里面對父親和母親那兩張臉。他們對她懷有敵意,無法理解更不能容忍她和向本田之間的關(guān)系。先是藐視,后來是嘲諷,他們認(rèn)為那是一種罪惡丑陋的關(guān)系。柳子山和伍老師的年齡差距剛好二十歲,也就是說在柳子山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時候,伍老師才只有五十幾歲。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也正好是柳心眉和向本田的年齡差距,這一點更是伍老師所不能容忍的,她堅持認(rèn)為她這一生犯下的最大過錯——或者,按柳子山的說法,她這一生最大的罪便是嫁給了一個大她二十歲的男人。這話她不能當(dāng)著柳心眉父親的面對她說,她總是私下跟她說。她說,“我們就像親姐妹那樣聊聊天吧?!?/p>

        說著說著,伍老師就會淚如雨下。她還是個風(fēng)韻猶存的半老徐娘,當(dāng)了一輩子老師讓她還殘存著一些氣質(zhì),但是柳子山早就是個糟老頭子了。男人老朽之后也真夠令人厭惡的,不說別的,不說他如何犯混,也不說他如何糊涂,單說他身上那股臭味就讓人無法忍受。男人老了之后為什么身上就會出現(xiàn)異味呢?那些惡濁的氣味是從老人斑里滲出來的嗎?母親對父親其他方面的申訴柳心眉還可以視而不見,但是說到柳子山身上的臭味則有些感同身受。不僅伍老師能聞到,柳心眉也能聞到。只要父親在家里,那股味道便經(jīng)久不散。伍老師不得不經(jīng)常打開門窗,但并不能真正管用。問題是柳子山不知道自己身上有這種令人痛苦的氣息,他依然頓頓飲酒,天天抽煙。煙和酒在他的身體里發(fā)酵,它們積淀著,然后隨時可能會噴薄而出。伍老師對柳心眉說,“想想吧,如果你嫁給向本田,你就會重復(fù)你媽的命運?!?/p>

        伍老師并不是要威脅她的女兒,她是在苦口婆心地告誡她?!暗人狭?,他會像你父親一樣全身惡臭?!蔽槔蠋熛訍旱卣f。

        伍老師瞧不起柳子山,可是反對柳心眉這樁婚事的卻又不光是伍老師,她的父親同樣反對,或許還要更激烈。柳子山是個老軍人,他轉(zhuǎn)業(yè)的時候就分配到了縣法院,他是個正直的人,但是沒多少文化,也不懂法律。所以盡管在法院工作了一生,并最終在那里退休,卻沒有真正審過案子。他一直在法院里做后勤方面的工作,但這并不影響他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法官。他其實是想當(dāng)法官的,想審案子,可能他覺得真要審起案子來,說不定他比別的法官還要強一些,只是苦于沒有機會。他在法院那么多年,一次也沒審過。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退休了差不多二十多年,在家里他始終認(rèn)為自己是個法官。一生沒有審過案子的法官,遇事就想審判。無論什么人也無論什么事,只要到了他這里他都要估摸著給別人定個罪,量個刑,這成了他的某種癖好。他女兒柳心眉,關(guān)于她和向本田的關(guān)系,他經(jīng)常在她面前細(xì)數(shù)這其中的多重罪過?!澳惆肿隽艘惠呑臃ü伲彼ǔ_@樣開頭,“什么事我沒見過?我見過的事多著呢,你們瞞不過我?!?/p>

        柳心眉對她的父親很不耐煩,但是她只能聽著他嘮叨。

        “你不要不服氣,我要說你的第一重罪。向本田和你好上的時候,你們還都有家庭,所以你們背叛了自己的配偶。這種事雖然不違背法律,但在我這兒仍然是罪,還是重罪。二呢,向本田當(dāng)時還是領(lǐng)導(dǎo)干部,縣政協(xié)副主席,他這是違紀(jì)。你以為你是什么,說得不好聽一點,你只是貪官包養(yǎng)的小三?!?/p>

        只要喝過了酒,還有第三重第四重罪往下說,他可以一直往下編排。柳心眉只聽得頭皮發(fā)麻,她害怕和她的父親交談。聽他說那些事,不在于他能不能定罪,或是否合適,不是這意思,關(guān)鍵在于他還保持著與常人有別的敏銳,他能從那些日常生活中把“罪”拎出來。這過程中他在炫耀自己,炫耀自己有能耐有眼光從那些最普通的人身上搜集到罪證。父親熱衷于此,試圖對他失敗的一生有所補救,他要讓從前法院里的舊人知道,他老柳不是傻子。他的能力是發(fā)現(xiàn)罪,并定罪?;谶@個原因,他反對女兒和向本田交往。他討厭向本田的身份,他痛恨貪官。最痛恨貪官的人往往不是老百姓,那些在官場混又沒有混起來的失意官員——還有那些失意一生又已經(jīng)退休了的官員,他們比老百姓更痛恨貪官。他們痛恨他們表層的光鮮,也痛恨他們那些隱藏在里面的旁門左道。在柳子山看來,一個在外面找女人的官員,肯定是貪官。他自己一生沒出息,他和老百姓一樣對這類人天生懷有敵意。

        6

        柳子山和伍老師過得也并不好,他們工資本來就低,卻又只能靠薪水過日子,在縣城里靠薪水過日子能過成什么樣這誰都知道。餓是餓不死你的,但是也別想寬裕。柳家的日子老過得磕磕巴巴,柳子山空有一身正氣,卻不會創(chuàng)收,不會想辦法弄點錢回來。伍老師有事沒事埋怨他,擠兌他,嫌他沒本事。伍老師對柳子山可能還有別的不滿意的地方,但是她說出來的卻只能是這些。女人善于遮掩,如果在愛這方面讓她快樂了,即使再窮再苦她也不會抱怨。柳子山明白自己的短處,再怎么定罪也定不了伍老師,所以在伍老師指責(zé)他的時候,他唯有氣短,從不頂嘴。但他還是在動腦筋,琢磨著能出其不意地弄點什么,弄點什么為家里掙些錢。

        有一段時間,大家都不敢在外面打麻將了,因為上面有規(guī)定,公共場合禁止賭博,甚至帶彩娛樂都不行了。尤其是那些公職人員,誰也不敢在外面玩,縣城里一時間風(fēng)聲鶴唳。于是一些私人麻將館應(yīng)運而生,那些公職人員約好了班子,分散著進入到某一個私人家里去。表面看他們是那戶人家的客人,相互間走親訪友登門拜訪,實際上是約著一起玩,搭好了班子去打麻將。柳子山看準(zhǔn)商機,也想開個麻將館??墒撬鄙偃嗣}關(guān)系,約不上人,剛好有個人也想開麻將館,卻又沒房。想開麻將館的人是某機關(guān)的小車司機,那人腦子活,關(guān)系撒得開。他認(rèn)識柳子山,也看好法院宿舍小區(qū)的環(huán)境,就租下了他的房子。

        小車司機在柳子山家一共開了六個月麻將館,六個月之后就被取締了。開著的時候柳家每個月能多出三千塊錢收入,這筆錢很能貼補一下家用。但是好景不長,麻將館沒開多久,小區(qū)里的人就打電話報警了。法院宿舍小區(qū)里住著很多老人,他們像柳子山一樣退休在家。這些人睡眠不好,受不了吵鬧,柳家天天搓麻將到深夜,叫人不得安生。除了吵鬧,可能也有眼紅的原因,就有人報了警。派出所來了人,徑直到了柳家。柳子山行伍出身,脾氣本來就倔強,又仗著在政法系統(tǒng)退休,當(dāng)場和他們吵起來了。伍老師攔都攔不住,院子里的人聞聲過來圍觀,柳子山更來勁了,他大聲叫嚷,很說了些過頭的話。那幾個來辦事的警察都是年輕人,在輩份上跟柳子山不止差了一輩,當(dāng)然不認(rèn)識他。雙方都看重面子,爭執(zhí)起來。吵到最后,那些人竟然把柳子山帶走了,說是要拘留他。

        這事鬧的,柳心眉只好去找向本田。向本田當(dāng)時還沒退,跟公安局還能說上話,他找了公安局,公安局找派出所。因為是在風(fēng)頭上,麻將館可以取締,款可以罰,但是人要趕緊放回去。柳子山年齡大,又是法院老人,不能出差錯。罰款是小車司機交的,柳家在經(jīng)濟上倒沒什么損失??墒切≤囁緳C交了錢也來責(zé)怪柳子山,他說你在外面不要說麻將館是你們家開的呀,就說是我開的不就行了嗎?小車司機的意思很明顯,你的面子太窄了,到處炫耀說是你們家開的麻將館,人家還不報警?人家還不來抓你?如果人家知道是我開的,萬萬不會有人來抓了。這一頓責(zé)怪搶白,更讓柳子山的老臉無處擱,簡直比拘留還讓他覺得羞恥。什么世道,柳子山罵歸罵,卻也只能躲在家里喝悶酒。

        柳心眉當(dāng)初就反對把房子租給別人開麻將館,那些人把好端端的家搞得烏煙瘴氣。人家是出了錢的,在你這里消費,一個個玩得心安理得。柳心眉雖是真心反對,也不能說什么。畢竟她自己早就離家了,也是寄居在這里,還帶著個拖油瓶孩子。哪還像個家,柳心眉想住出去又沒辦法住出去,她在外面沒房子。

        自從被派出所抓過一次,柳子山心里明白,肯定是向本田把他撈出來了。但是女兒沒跟他說,伍老師也沒跟他說,大家都心照不宣。不過柳子山還是煩他,有事沒事一樣在家里罵他。柳心眉就奇怪了,她的前夫以前那么糟糕也沒見父親動輒罵他,他怎么就這么厭惡向本田呢?他鄙夷他,后來慢慢口風(fēng)變了,他開始嘲笑柳心眉。

        “傍上大貪官,你一定得到了不少好處吧?”他這樣問自己的女兒。

        這話問得惡毒,柳心眉說,“我不是為了好處才和他好?!?/p>

        “不是為了好處那你為了什么?”柳子山哈哈大笑,“難道是為了他那一大把年紀(jì)?”

        “你別這么說爸,這么說不厚道?!?/p>

        “什么不厚道,那他勾搭我女兒就厚道了?”

        柳心眉沒法說下去,她不是沒和柳子山吵過,吵得再厲害也沒個結(jié)果。她說,“爸你看開點,我都快嫁給他了?!?/p>

        “已經(jīng)夠丟人了,”柳子山壓低聲音說,“不如圖點實惠,如果連點實惠都圖不著,那也太不像話了?!弊罱由浇?jīng)常說這種話,他好像有些懷疑,要么向本田真沒錢,要么是他有錢卻不愿意花在自己女兒身上。他以前罵他是貪官,可是如果他不是貪官,恰恰又會讓他無比失落。他實際上更擔(dān)心女兒找的老男人跟他一樣沒用,沒他媽一點用處,兩袖清風(fēng),窮得像個鬼。那樣的話還不如就是個貪官,如果你要跟他一起生活,貪官當(dāng)然還是比不貪好。

        “你不是瞧不起別人貪嗎?人家不貪,你是不是就更瞧不起了,更不平衡?以前如果人家要貪的話,多少錢人家都能貪得著?,F(xiàn)在發(fā)現(xiàn)人家沒貪,你又覺得不劃算了是不是?”

        “貪不貪我管不著,可是好歹總得買套房子吧。”

        “我不會老賴在你這里?!?/p>

        柳心眉眼里涌出淚水,柳子山心里也不好過。他說,“我不是要趕你走,你住在我這兒沒什么,可是買套房子是最起碼的條件吧。”

        “那是,他這次進城就是要借錢買房子?!?/p>

        說著,柳心眉把拎著的兩瓶酒遞給柳子山。柳子山把酒舉起來,看了看酒的品牌。很一般的酒嘛,只是省內(nèi)某個縣里做的地方酒。柳子山咽了咽唾沫,盡管他不會嫌棄這種酒,但是想想是向本田買來的,他還是覺得有落差,跟想象的差遠(yuǎn)了。

        “每次都給我?guī)н@種酒,也難為你們?!?/p>

        柳子山進里屋去了,柳心眉看到他的背比以前更彎曲。她也很憐憫自己的父親,他現(xiàn)在老是要計較別人送給他的酒的檔次。有一次她在門外聽到里面的伍老師正小聲譏諷他,她說,“有人送酒你喝就不錯了,還嫌這嫌那的,要臉皮不?給你點肉吃你還要嫌毛?!?/p>

        柳心眉聽得心驚,正是在那次她才明白,她帶回來的酒她的父親根本瞧不上眼。她手里拎著的酒好幾次差點掉到地上,或是她差點就要摔到地上去。

        已近中午,母親在廚房炒菜。父親從里間出來,開始整理飯桌。他在上面擺放碗筷,放置酒杯。

        這時,向本田打來電話。柳心眉接到電話只叫了聲“哥”,然后就不吱聲了,專心聽著電話那頭的人說。向本田告訴眉子,他去了他大兒子向大榮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他家里出來了。他并沒有從大兒子那里借到錢,不過他請眉子放心,“今天我一定能借到錢,”他說。

        柳心眉從他的聲音里聽到了疲憊和絕望,雖然話她聽清楚了——今天我一定能借到錢,但是她更明白向本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比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更清楚地聽到了他心里的聲音,他在心里說——今天我肯定是借不著錢了。柳心眉心疼他,她不知道他這會兒要去哪里,他在哪里吃中飯?她想請他過來,就在家里和她一起吃,她要告訴他借不著錢也沒關(guān)系??墒沁@話她說不出口,就算他來了,也不會有好氣氛。她的父母不待見他,他們原本以為他是個貪官,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他什么也沒有,他們更看不起他。何況向本田自己也不會來,眉子知道哥是個倔強的人,他在一個地方碰了壁,還會去下一個地方。直到所有的地方都碰得頭破血流,他才會掉轉(zhuǎn)頭來。

        “不著急哥。”柳心眉說,“你先找地方吃點東西,吃好點哥?!?/p>

        “中午有應(yīng)酬眉子,”向本田說,“陳國翔剛打電話,要約我喝酒呢。”

        “那好,酒你少喝點哥?!?/p>

        掛了電話,伍老師從廚房出來,端菜上桌。

        “不小心聽到你們的電話了,買套房子交個首付,真還要大動干戈到處借錢?”

        “不要你操心媽。”柳心眉只覺得羞愧難當(dāng),血直往腦門上沖。

        “好, 不操心?!蔽槔蠋熣f,“都坐下來吃飯吧?!彼龏A了箸菜往嘴里送,菜在嘴邊又停住了。伍老師咕噥著,“真沒用。”說完,這才把菜塞進嘴里細(xì)嚼慢咽。母親聲音雖小,那三個字——真沒用,卻還是像竹釘子一樣直往她心里扎。

        7

        向本田剛才跟柳心眉撒了謊,他其實沒有應(yīng)酬,哪有人請他吃飯?怎么可能!他是因為知道她擔(dān)心,知道她心疼自己才撒這個謊。人真是賤啊,以前在位子上,天天餐餐在外面吃吃喝喝,簡直受不了。那些吃吃喝喝的人誰不抱怨吃吃喝喝呀,他們抱怨吃吃喝喝損壞了自己的身體。吃吃喝喝雖是公家的,敗壞的卻是自己的身體??墒且坏┱娌蛔屗麄兂猿院群攘?,他們又會欠上那一口。有人請你是你面子啊,活在世上根本沒人請你聚一聚坐一坐,那你還是個人嗎?撒謊時,向本田嘴里隨機冒出了陳國翔的名字。真說出來了,他想何不就給他打個電話?他在向大榮那里受到冷遇,說不定能從故人陳國翔那里得到些安慰呢。向本田并不是因為謊稱陳國翔要請他喝酒,便真的打電話找他要酒喝,不是這樣的。以前陳國翔經(jīng)常請他,他還經(jīng)常到不了,能請到他陳國翔就會特激動,就會露出感恩戴德的笑容。那是從前,現(xiàn)在向本田給他打電話只想敘個舊,簡單聊幾句。如果他硬要叫上向本田喝點小酒,估計向本田也不會拒絕。考慮到快十二點了,這個時間給人打電話確實有點古怪,向本田撥電話的手指有點發(fā)抖。

        電話通了,陳國翔等了好一會才接電話。向本田聽到了嘩嘩的麻將聲?!巴R幌拢彼f,“是向本田。”

        可能陳國翔不知道他按下了接聽鍵,實際上他已經(jīng)按了,他叮囑同伴的話向本田也都聽到了。接著是陳國翔抬高了八度熱情的聲音,“呵呵,老領(lǐng)導(dǎo)啊,怎么還有時間記得給我打個電話?。渴軐櫲趔@,受寵若驚啊?!?/p>

        靠,怎么都是這種語氣,弄得你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向本田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么好。想了想,他不是也住騰龍小區(qū)嗎?正是向大榮住著的地方?!皼]事沒事,我剛從騰龍小區(qū)出來,想著到了你的地盤,不跟你報個到也不行,是吧?”

        “你在騰龍小區(qū)嗎?可惜我不在呢,我要在家一定請老領(lǐng)導(dǎo)喝杯小酒?!?/p>

        “那倒不必,你是知道我的?!?/p>

        “知道知道,全縣人民都知道向主席?!?/p>

        陳國翔好像在邊走邊說,他拿著手機離開同伴,走到一邊去了,看樣子他要和向本田說一些私密的話。

        “老領(lǐng)導(dǎo)我聽到了一些風(fēng)聲呢,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p>

        “什么風(fēng)聲?你說?!?/p>

        “我聽到有人在說,有可能是瞎說,我特別希望是瞎說。說什么?說向主席正在城里到處借錢呢。老實說老領(lǐng)導(dǎo),這些傳聞很丟人啊,很丟面子啊。我為老領(lǐng)導(dǎo)難過,很多人不了解你借錢的原因,我也不了解。你缺錢嗎?別人不相信,我也不信。有人說你借錢是因為賭博輸慘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事實。你好像不賭啊。還有人說,呵呵,這話對老領(lǐng)導(dǎo)有些不敬呢,說是纏著你的女人太多了。她們一個比一個獅子大開口,纏得你不好過。我也不信,我想,總還不至于吧?!?/p>

        “我是在借錢呢,可是跟你說的那些都沒關(guān)系。哦,對了,看來我借錢的消息已經(jīng)像傳染病一樣傳得滿城風(fēng)雨,是這樣吧?”

        “好像是這樣,比傳染病傳得還快呢?!?/p>

        “我就那么大的名氣呀,借錢的人多得很,怎么單單我借錢就會傳得盡人皆知呢?”

        “老領(lǐng)導(dǎo)我要提醒你,聽說你還借了高利貸,你要小心啊。高得貸不是別的,那可是吃肉不吐骨頭的東西?!?/p>

        “我借了高利貸嗎?”

        向本田心里打了個結(jié),他想,或許成了死結(jié)。

        “呵呵,我也就是聽說?!?/p>

        “那么你怕我找你借錢吧?如果我實在找不到地方借了,跑來找你借錢你會怎么辦?”向本田突然這么問道,他知道自己是在惡作劇,他就想惡作劇。

        “老領(lǐng)導(dǎo)說笑話啊,你怎么會找我借錢呢?” 陳國翔干笑著,“再說我現(xiàn)在在外地呀,一時半會回不來?!?/p>

        “你不在幸??h?”

        “不在不在,我在外地?!?/p>

        “那好吧,我還想去你的天成香園買套房呢?!?/p>

        “買吧買吧,我給售樓部的人說說,讓他們給老領(lǐng)導(dǎo)打折。”

        “別嚇著你了,我自己去買?!?/p>

        向本田掛了電話,他明知道陳國翔在說鬼話,何必揭穿。他不在外地,就在幸福縣的哪個酒店里,正和他的幾個朋友打麻將呢。電話剛接通的時候,他就聽到了麻將聲和他幾個朋友的說話聲。向本田記得很清楚,陳國翔跑天成香園的早期手續(xù)時,曾經(jīng)給過他一筆錢,被向本田退掉了?!拔也灰愕腻X,我要你的錢干什么?”

        第一期開盤的時候,陳國翔還不死心,他要送一套房給向本田。他把房門鑰匙拿來給他,他說,“你什么都不用管,住進去就是?;蛘吣阕约翰蛔?,把房門鑰匙給別人也行。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領(lǐng)導(dǎo)你千萬別拒絕我。”

        可是向本田還是沒要,他把鑰匙重新扔回給他。

        “給我裝回你的包里,拿回去。”他厲聲說道。

        陳國翔倒退著出了他的辦公室。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人家送他的房子他沒要?,F(xiàn)在他卻要去買人家的房子,人家熱情地說要給他打折。即使打折他仍然沒錢買,他還得到處找人借錢。買房子要借錢,攤上的高利貸要了結(jié),也得借錢。這么想著,向本田覺得荒誕不經(jīng)。他走進一個叫好再來的小餐館吃飯,好再來在騰龍小區(qū)對面,只隔著一條馬路。向本田喜歡吃豬下水,他叫了一盤炒肥腸,一盤炒青菜和一碗蛋花湯。他坐在靠窗口的小桌子上,從窗口能清晰地看到對面的騰龍小區(qū)。陽光照進來,他想到了陳國翔的那張臉,想到了那輛破舊的沒有牌照的普桑。

        看來有錢人也不安全。

        陳國翔沒想到他會遇到這種事。有六個小孩開著破舊的沒有牌照的普桑守候在騰龍小區(qū)里,那輛車和那些小孩都不是幸??h人,事后證明他們來自幸??h的鄰縣和平縣。他們在這里守候陳國翔。騰龍小區(qū)是陳國翔的家,只要他人還在幸??h,他早晚都要回來。那天他在外面吃過晚飯,快到九點的時候陳國翔回來了。車剛停穩(wěn),那幫小孩就圍了上來。他們自動分成兩撥。一撥有兩個小孩,拿著三尺長的片刀頂在司機身上,命令他不動,不讓他下車。另一撥四個小孩圍在陳國翔這一邊,他們把他從車上拖下來。他們可以亂刀砍他,他們可以那樣做,但是他們沒有那樣做。他們中的三個人擰著陳國翔,控制著他,讓他不能動彈,第四個人拿著刀在他兩邊臉上分別畫上一個叉。他一筆一劃畫得很認(rèn)真,就像是專業(yè)的刺青師在為人刻字。兩個叉畫完差不多花了三分鐘時間,陳國翔沒有大喊大叫。他很配合,他知道稍有不慎,就會有更大的災(zāi)禍。然后那些小孩閑庭信步似的登上普桑,驅(qū)車離去。陳國翔的司機名叫小龍,是個很機靈的小伙子,他還兼做他的保鏢。聽說他自小在少林寺武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過,身手敏捷,尤其散打功夫厲害。陳國翔看中他的正是這個,可是關(guān)鍵時刻他卻掉了鏈子。陳國翔不滿意的地方在于他的應(yīng)變能力太差,他媽的你被刀逼著也是事實,可是你不能直接開車呀?腦子真他媽的笨死,我那么好的越野車你開著就撞上去,還撞不死那幾個小孩?還撞不爛那輛破普桑?他不要他了,陳國翔還在醫(yī)院里療傷,他躺在病床上就下令解雇了小龍。

        向本田后來再也沒見過小龍,陳國翔換了另一個司機。有錢人用司機就像普通人用著的電話號碼,有的人一生只用一個電話號碼,有的人老換。和這種情形差不多,有些有錢人從來不換司機,有些有錢人則經(jīng)常換。陳國翔的傷并不重,不過他被毀容了。但奇怪的是這事他沒有追究,陳國翔沒有報警,也沒聽說他私底下怎么去擺平。有錢人的事你說不清楚,其中的過節(jié)只有他們自己明白。好在陳國翔不是女人,毀容也沒有讓他減損什么,反倒讓他多了幾分英武之氣。向本田望著對面的小區(qū),想象著陳國翔所設(shè)想到的情景,如果小龍當(dāng)時真的開著越野車撞向那幫小孩會是怎樣?

        8

        正亂想著,向大榮來了。他縮著頭,向本田好像不認(rèn)識他似的,怎么回事,我的兒子怎么會這么猥瑣?

        “爸我知道你在這兒,在這兒吃飯。”向大榮說著,就坐到他對面去了。

        “是不是你在跟著我?”

        “你走了我一直站在窗口望著你,后來望不見了我又下樓來。知道你要找個地方吃飯,我看著你走進了好再來?!?/p>

        到底是自己兒子,向本田眼眶有些發(fā)熱。換作別人,他可能會站起來和他握個手,是兒子就免了吧。

        “你追過來見面,是要跟我道歉嗎?”

        “我確實很愧疚,爸,可是我也有我的疑問?!?/p>

        “別把你的疑問告訴我?!?/p>

        “為什么?你害怕我說出什么?我畢竟是你兒子呢,你怎么樣對不起我的母親,但你仍然是我的父親。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么這么窮。你這么窮是裝出來的呢還是真的?”

        向大榮望著他,他的眼睛小時候那么清亮,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渾濁了?

        “你把我問糊涂了,你不借錢我我不怪你,可是你也別問我呀大榮,給我留一點面子不行嗎?”

        “可是你總得給自己留點后路吧,為什么弄得這么慘?”

        “你是在同情我嗎?同情你爸?你是不是把我當(dāng)成了叫花子?你以為我到這兒來,是在向你乞討嗎?”

        “我沒那樣認(rèn)為爸,從小到大,你一直是我的驕傲?!?/p>

        向大榮說的是實話,讀書的時候他爸是個領(lǐng)導(dǎo),所以他就是個孩子頭,小孩子們?nèi)犓摹4髮W(xué)畢業(yè)之后他不想工作,想做生意,向本田也不反對他,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向大榮有野心,他先從餐飲做起,搞了個連鎖酒樓,酒樓的名稱叫向家廚房。向家廚房的生意紅火了好幾年,在縣城的不同城區(qū)都有店子,差不多在每個鄉(xiāng)鎮(zhèn)也有了分店。那是一個大擴張的時期,向大榮不光到處開分店,連帶著還開了向家廚房農(nóng)家樂。農(nóng)家樂顧名思義,就是要向鄉(xiāng)村擴張。他老婆小楊以前在稅務(wù)局工作,看到做生意來錢快,便以病休的名義不上班了,專門回家參與經(jīng)營??墒呛镁安婚L,突然間上面就控制吃吃喝喝了。向大榮這才發(fā)現(xiàn),先前他的酒樓做的原來全是行政上的生意,等到不準(zhǔn)亂吃亂喝的時候,他的酒樓也就只會一落千丈了。而且也在這時候,或者是前后腳吧,向本田正好也退了。向大榮在生意上的迅速衰退和他父親退出官位步調(diào)一致,在時間的節(jié)點上不謀而合。

        正是因了這個原因,小楊無比怨恨向本田。小楊又回到稅務(wù)局上班,可是以前在她的位置之下的小胡卻當(dāng)上了科長,反過來領(lǐng)導(dǎo)她。以前小楊當(dāng)副科長的時候她還什么都不是,現(xiàn)在小楊回來了還得由她管著。每天一走進辦公大樓,小楊的頭皮就發(fā)麻。她真不應(yīng)該回家做幾年生意的,你以為你賺了多少,實際上有一天你都得吐出來,或許還會讓你虧得更多。因為向大榮為了擴張,還從銀行拿了貸款,他在一些荒涼的山頭建連鎖的向家廚房農(nóng)家樂。越是荒涼的山頭越要建,追求的就是原生態(tài)。這本是一個大項目,正在熱火朝天地做著。這事就像把什么都裝在一只吊籃里,你要把吊籃吊到某一個高處去,你已經(jīng)吊到很高了,馬上就到了頂端,可是誰忽然剪斷了吊籃上的繩索。這時候銀行不再繼續(xù)貸款了,熱火朝天的項目只能停下來,前面的做不了,后面又難以為繼。小楊認(rèn)為所有的這一切向本田都脫不了干系,所謂人走茶涼就是這種結(jié)果。

        所以,聽說向本田這時候居然還會跑來向他們借錢,小楊一下子就火了?!八趺催@么不要臉???”這話小楊是在里屋說的,可是坐在客廳里的向本田還是聽到了。周末小楊正在睡懶覺,向大榮進去和她商量時她就火了,結(jié)果她穿著睡衣就從里間沖了出來。向本田看到他的兒媳婦穿著和柳心眉一樣的睡褲,上面也有大朵大朵的花兒,柳心眉跟他說過那就是玫瑰,她們怎么會買一樣的玫瑰睡褲呢?應(yīng)該不是有意的吧?

        小楊說,“你好意思啊爸,這時候跑來找我們借錢,你這不是落井下石嗎?你以為我們是什么?是啊,你在位的時候我們沾了你的光是賺了一些錢??墒悄切╁X在哪里?那些錢不在我們身上,它們說不定就打了水漂。錢打了水漂還好說,就怕把你兒子你兒媳婦連帶著一并打了水漂。我們還負(fù)著債呢,你知道嗎爸?我們這會兒正負(fù)債累累!”

        “我沒想那么多,”向本田囁嚅著,“因為我有困難,最先想到能幫我的可能還是我的家人,所以我才來找你們。”

        他們根本就沒問向本田所遇到的困難是什么,沒人問他。

        “向家廚房農(nóng)家樂,就這一個項目你知道我們要虧多少嗎?”

        “我不知道。”

        “是的,你不知道,你哪會知道?我們也需要幫助,你能不能找找你從前的上級同事或下級?讓他們也幫幫我們?有誰幫我們,我們也許就能過了這個坎。沒人幫,我們就會掉下去了?!?/p>

        “小楊為什么這么說?”向本田這時正在詢問向大榮。

        “她說的也是實情,我們確實遇到困難了?!?/p>

        “你們剛開始做生意的時候我就說過,怎么做是你們的事,我不管?!?/p>

        “話是這么說,可是你在位的時候即使你不管,即使你不說什么,也有人幫我們。我是你兒子,這個就像是標(biāo)簽。人家有客人,要招待,在別處是個吃,在我這里也是吃。那時候我生意那么好,全是靠你的面子?!?/p>

        “我以為我是干凈的呢,一輩子不拿不要,沒想到在你這兒我還是不干凈?!?/p>

        “你怎么就不干凈了呢爸?我就想不明白,我的事跟你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再說了,和以前我賺的時候比起來,我現(xiàn)在栽得更厲害。我在銀行里有天大的窟窿呢,我都不知道怎么辦好。”向大榮伏在餐桌上,雙手捂著面孔。

        “我?guī)筒涣四銈?,現(xiàn)在幫不了,就算我還在位子上,我也不會幫你們。”向本田一時竟有些恍惚,我不是來借錢的嗎?怎么兒子兒媳婦反過來求著要我?guī)退麄??我?guī)筒涣怂麄?,他們也幫不了我?/p>

        “好吧,就當(dāng)我沒說。”小楊搓了搓手,“不過你找我們借錢也是太離譜了。”

        “不借了?!毕虮咎镎f,他打算轉(zhuǎn)身走開。

        “我跟向大榮說了,如果他膽敢借錢給你,我就跟他離婚。你不是跟我媽離了嗎?我也可以跟向大榮離?!?/p>

        “她是不是在威脅我?”

        向大榮抬起頭來,“誰在威脅你?”

        “小楊呀,她說如果你借錢給我,她就和你離婚?!?/p>

        “不是威脅,她做得出來?!?/p>

        “你不要和大榮離婚,我不會再找你們借錢了,離婚不是好事情。”

        小楊沒理向本田,她往里間走,向本田再一次從她身上看到了柳心眉睡褲上的玫瑰。她走到里間去,使勁把臥室的門關(guān)上。

        向本田聽到了憤怒的關(guān)門音。

        “爸,我就給你拿了這么點,你先收下。”向大榮說著,掏出一個信封,從信封的厚度上看,差不多有一萬塊錢吧。

        “一萬吧?”他問。

        “是呢爸,一萬。”

        “小楊說過,如果你借錢給我,她就和你離婚?!?/p>

        “這不是借給爸,是我給你的。”

        “給我的,不要我還嗎?”

        “不要,爸。”

        向大榮的眼睛有些濕潤,他在好再來酒館的餐桌上絕望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向本田撫摸著信封,他把它推到對面去了。

        “你還真把你父親當(dāng)成乞丐了?!?/p>

        “我沒有?!?/p>

        “你背著小楊,背著你妻子,偷偷摸摸給我送錢來。我覺得羞恥,無論是我作為你父親,還是你作為我兒子,或者你作為她丈夫,我都覺得羞恥。沒有一處不羞恥。是的羞恥,你對不起你妻子,也對不起你父親。我也一樣,對不起兒子,對不起兒媳婦。沒有對得起的地方,你看你,這事弄得,你偷偷摸摸的在弄什么?。俊?/p>

        向本田嚴(yán)厲地趕走了他的大兒子,向大榮走后,向本田決定喝點酒。向本田要了一杯散裝酒,好再來的柜子上有個玻璃壇子,里面的散裝酒泡著枸杞和一條僵死的蛇。店老板用塑料杯子給他端來一杯,他心情不好就會喝酒。大兒子看來是靠不住了,小兒子也不行。向小榮的翅膀還沒硬呢,他剛結(jié)婚,是個老實的小職員。向本田需要錢,具體要借多少他也不清楚了,沒想到在大兒子這里碰了一鼻子灰。算了,小兒子那兒不去了,吃過飯直接去找蘇桂花。

        解鈴還得系鈴人。正是蘇桂花讓我變成今天這樣一貧如洗。她把我一生的積蓄都拿走了,雖然不多,也是積蓄呀。她還讓我給她五十萬,那是我找路震東借來的。五十萬啊,無端讓我背上這筆債務(wù)。這筆債務(wù)現(xiàn)在變成了高利貸,到了這關(guān)頭,我也只能去找蘇桂花了。我給了她五十萬,這錢反正她也閑置著,她又不急等著用錢。把錢放在銀行里又能有多少利息呢?不多吧。倒不如把這五十萬再重新回借給我,行嗎?給我救個急。我可以認(rèn)銀行的利息,到時候一并還她。我是找她借不是找她往回要,五十萬還是她的,我只是再借回來,等有錢了再還她。向本田想,他如果把這個道理講清楚了,蘇桂花也許會答應(yīng)他。

        向本田并沒有把他接下來的計劃在電話里告訴柳心眉,柳心眉剛好在他正喝著酒的時候打來電話,他要是在電話里告訴她,他將去找他的前妻,她一定會反對。柳心眉不會允許向本田去找他的前妻借錢,這是最不合情理的事情。可是向本田沒跟她說他的計劃,他只是很樂觀地告訴她,等喝完了酒他就去借錢。他下午要去借錢的地方絕對有把握,他肯定能借著錢。

        柳心眉在家里過得很煩,家里的氣氛就像是全家人剛經(jīng)歷了一場火災(zāi),所有的房間都被付之一炬了,他們現(xiàn)在就坐在燒毀過后的屋子里。柳心眉的心情就是這樣子,可是屋子里沒有出現(xiàn)火災(zāi),那種死寂的氣氛是從每個人的頭發(fā)里滲透出來的。她以為向本田真和陳國翔在一起應(yīng)酬喝酒,她給他打電話想知道他的狀況,怕他喝醉了。如果今天借錢有困難,干脆不借算了,她想要他帶著她回到銀杏水庫去。她要告訴他,她不想待在家里,她要和他一起回去。向本田拿著手機出來了,他說他現(xiàn)在以上洗手間為名躲在外面跟她講話。然后他就說了一些很樂觀的話,告訴她下午一定能借著錢,明天就去買房子。

        向本田的樂觀情緒感染了柳心眉,能借上錢買到房子就好,她是真不想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了。本來她和同事調(diào)班已經(jīng)調(diào)好了,這會兒她還是打算去醫(yī)院。她想,不如就待在值班室里看看書,就守在那里等著向本田。

        柳心眉說,“醫(yī)院里有個危重病人,剛打電話來,讓我去參加會診呢?!?/p>

        在這件事情上柳心眉也跟向本田撒謊了,她沒跟他說在家里待不下去了,才要躲到醫(yī)院去。她謊稱說要去參加會診。

        她說,“我就在醫(yī)院里等著你,你忙完了就來醫(yī)院接我?!?/p>

        “好吧,”向本田說,“醫(yī)院也不安生,盡給人添亂。那娃娃呢,琴琴咋辦?”

        “琴琴在幼兒園上特長班呢,她外公外婆一塊兒去接她。娃娃我倒不擔(dān)心,兩個老人照顧她比我還細(xì)心?!?/p>

        “那就好,你放心,我借著錢了就來接你。”

        9

        掛上電話,向本田又要了一杯酒,他喝得有點多了。等到他來到蘇桂花的樓下——也就是從前自己的住房樓下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下午三點多鐘,將近四點了。看來他在好再來那個小酒館里居然消磨了三個多小時。向本田在樓下看到了他以前的鄰居吳部長,吳部長應(yīng)該也看到他了,但是吳部長從花壇另一側(cè)繞道過去了,他假裝沒有看到向本田。有這個必要嗎吳部長?我不會吃了你,也不會找你借錢呀。

        向本田和柳心眉能夠好上,其實是因為蘇桂花。蘇桂花曾經(jīng)患過乳腺增生,她自己堅稱那是乳腺癌。乳房里面的疼痛摧毀了蘇桂花臉上的笑容,她整天愁眉苦臉。柳心眉是她的治療醫(yī)生,她安慰她,讓她相信那根本不是乳腺癌。她為她講述乳腺癌和乳腺增生的區(qū)別,配藥給她吃,讓她心情好起來。蘇桂花聽她的,她的病情逐漸好轉(zhuǎn)。她們在一起聊家常,聊身上穿的衣服和飲食。蘇桂花問她,“柳醫(yī)生,我是不是太貪生怕死了?”

        柳心眉說,“都一樣,沒人不貪生怕死。”

        “你也貪生怕死嗎?”

        “是的,我也是。”

        在蘇桂花治療乳腺增生的那段時間里,她和柳心眉成了好朋友。她們無話不談,蘇桂花有事沒事都要往醫(yī)院里跑,她就要在柳心眉身邊坐一坐,聊一聊。她這么做在柳心眉空閑的時候倒也沒什么,可是醫(yī)院里哪會有空閑的時候,柳心眉一上班就得連軸轉(zhuǎn)。她沒法搭理蘇桂花,看到她來了,也只能點頭示意打個招呼,然后她就得去管別的病人。蘇桂花呢也明白,她不能把人家治病的地方當(dāng)成會客室,所以即使后來沒病了,即使她已經(jīng)痊愈了,她也會先去掛個號。醫(yī)生上班時不接待客人可以,但你不能不接待掛了號的病人。蘇桂花掛了號,就是個等待診療的病人。她在其他病人后面安靜地排著隊,輪到她了,她就會眉飛色舞地和柳心眉聊上一陣子。她跟她說昨天晚上看過的電視劇,說那些電視劇演員背后的八卦新聞。柳心眉笑瞇瞇地聽著,她知道這個女人裝成病人到這兒來,就是為了和她說會話。她心里其實很心疼她,盡管她是個官員的老婆,她也很寂寞。從某種意義上看,她們可能是同類人,有一樣的內(nèi)心。但柳心眉不會給她很多時間,也就是看完一個病人通常所需要耗費的時間,大約幾分鐘吧,不會超過十分鐘。聽她聊一會兒,她還是會關(guān)心地問一下她身體方面的情況,問她胸部疼不疼。等到她覺得她的話已經(jīng)說得差不多了,她才會笑著喊,“下一位?!?/p>

        柳心眉不太明白,這個已經(jīng)好了的病人為什么會這樣。蘇桂花依賴她實際上有自己的原因,一開始她把她僅僅當(dāng)作婦科醫(yī)生,后來竟是把她當(dāng)成了心理醫(yī)生。她生活過得很糟糕,向本田老不著家,她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他一回來就喊累,趴在床上呼呼大睡。她在他睡著的時候常常拿指頭碰他的皮膚,碰他的眼睛,她擔(dān)心他會不會就這樣睡過去。她跟這個男人在一起,但是這個男人一直在輕慢她,不把她當(dāng)回事。柳心眉則好多了,她的笑容讓她安靜,跟她說上幾句話,心里頭也會跟著亮堂。

        向本田在陪護蘇桂花的時候就認(rèn)識了柳心眉,到了后來蘇桂花還是老往醫(yī)院跑,向本田讓她不要去麻煩別人,可蘇桂花就是不聽。她說,有病無病我去咨詢一下醫(yī)生不行嗎?我又不是白找她,我還掛號呢。向本田管不了她,有時下班后便順道過來接她。那時候向本田還在政協(xié)做副主席,上下班有車接送。蘇桂花見到向本田,拿起買好的菜就跟著他往外走,他呢,總要扭過頭去跟柳心眉道個別。其實向本田有太多的事要做,他不一定要那么頻繁地去接蘇桂花。后來他才知道,與其說他去接他的妻子,不如說他是要借故去看上柳心眉一眼。在他們好上以后,他們共同得出了這樣一個結(jié)論。他的目光在和她道別的時候,總會流露出戀戀不舍的情意。也就是說在蘇桂花治療以及病愈之后的這段時間里,向本田竟然會暗戀上柳心眉,或許柳心眉也對向本田有了好感。這樣一種發(fā)生在病室里的情感后來一直折磨著他們,他們自己也會在道德的層面檢討自責(zé),另一方面他們又難以自拔。但是這層窗戶紙并沒有被捅開,直到下雨的那一天到來。

        那天向本田過來的時候,蘇桂花已經(jīng)提前走了。柳心眉正要下班,當(dāng)時下著雨,向本田拿著雨傘是準(zhǔn)備給蘇桂花的。柳心眉說,“吳大姐下雨之前就走了?!?/p>

        向本田就說,“柳醫(yī)生沒帶傘吧?我給你遮一下。”

        說著就打了傘,舉在柳心眉頭頂,隨著她一起走。

        柳心眉還在推托,說,“那哪好意思?!?/p>

        向本田說,“沒關(guān)系,我們倒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呢?!?/p>

        兩人在雨中走著,向本田說到蘇桂花的病癥,他說他有些憂慮。柳心眉讓他放心,吳大姐會有一個過程。病人在康復(fù)之后,心理上可能會出現(xiàn)一些微妙變化?!拔艺f的主要是婦科病人,”柳心眉說,“她們從此會有意識地?fù)?dān)心某些事情,這些事情她們以前從不在意,可是因為病過了,她們不能不在意?,F(xiàn)在她們又有些夸大,把那些她們擔(dān)心的事情放大了?!?/p>

        “原來蘇桂花找你,就是要跟你說這些啊?!?/p>

        “是呢,不過不要緊。事實上,她和我說跟她和別人說是一樣的,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而已?!?/p>

        兩人聊著,走到了二路公汽旁,柳心眉要坐這趟車回家。向本田的小車就停在醫(yī)院門口,他如果要送她的話,可以讓她上他的車,叫司機稍稍繞一下道就行了。如果他不送她,他可以由著她上公汽,他自己回到自己的小車上去??墒撬紱]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向本田居然隨著柳心眉上了二路公交車。奇怪的是,柳心眉也沒有讓他不上。

        柳心眉問他,“你沒車嗎?”

        向本田慌慌張張,好像他這才想到司機小王還在等著他呢。不過無所謂了,坐一次公交車也行啊。他說,“沒車,小王今天有事?!?/p>

        他挨著她坐著,都不再說話。中間向本田的電話響過幾次,柳心眉提醒他,說你電話響了。向本田說不用管它,不想接。其實他知道電話是小王打來的,他在催他。一個有小車接送的人這時坐在公交車上,心里一片安靜。

        柳心眉到站了,向本田也跟著下車。

        她說,“你也在這兒下嗎?”

        他說,“不遠(yuǎn),我先下,再走走?!?/p>

        “你是想著我沒傘吧?”

        “也是,你下了車要走到家里總還有段路吧,弄不好會淋濕了你?!?/p>

        柳心眉沒吱聲,向本田一直把她送到她家的樓梯口。她住的這套房子,她的前夫在兩天前就輸給別人了。只是柳心眉暫時還不知道,她以為這還是她的家。不過她馬上就會知道,知道她老公因為賭博把房子賣掉了。她想到一上去她就到家了,要不要請他上去喝杯茶呢?按道理講,這種要求應(yīng)該是男人先提出來。但是向本田不動聲色,他是個沉穩(wěn)的男人。他甚至沒有握一下柳心眉的手,只淡淡地說,“再見吧,柳醫(yī)生?!?/p>

        向本田道別的態(tài)度有一點點惹惱了柳心眉,她決定戳穿一下這個驕傲的男人。

        她說,“向主席,你還要回到醫(yī)院門口去坐小王的車嗎?”

        向本田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柳心眉更不想放過他。她接著說,“向主席,你臉紅了。”

        “不用去醫(yī)院,”向本田擺了擺手,“我直接回去?!?/p>

        第二天,柳心眉給向本田打來電話。她告訴他,她的房子賣掉了,準(zhǔn)確地說是她老公把房子輸?shù)袅耍约焊静恢?。昨天他送她回去時,她實際上就住著別人的房子。人家限她十天頂多半個月就得搬出去,這事她沒有地方可以說,她說不出口。她在手機上翻看通訊錄,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才想著說不定可以給向本田打電話。向本田說你給我打就對了,我這會兒沒事干,正想著誰能打電話跟我說說話呢,想著想著你電話就來了。柳心眉說你說話真幽默,我知道你心腸好。她還說到別的事,說到后來她哭了,她在電話里哭得泣不成聲。她跟他說她在外面的笑容都是裝出來的,其實她心里苦得很。蘇桂花還可以有事沒事來找我,跟我說她那些擔(dān)心的事。我找誰?我跟誰說?我沒有人可說呢。聽她哭訴,向本田心里也有一塊地方塌陷了。他約她見個面,他說你跟我說吧,見面的地點在品江南茶樓里。茶樓的樓上是棋牌室,麻將子掉落在地板上砰砰直響。向本田點了綠茶,茶水里有股苦澀味道。就是在這兒,她管他叫哥,他管她叫眉子。

        他們在品江南說了一下午的話,直說得天昏地暗。前半部分是她在說,后半部分又變成了是他在說。他們相互把自己的隱私告訴給對方,向本田說他沒愛過別的女人,但是他坦陳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召過妓。柳心眉并沒有怪罪于他,在她看來這都算不得什么。說到末了,他們便緊緊地抱在一起。

        那之后兩人經(jīng)常聯(lián)系,每天都要通電話,發(fā)短信。有個周末,向本田跑到火車站隨意買了兩張火車票,他帶著柳心眉去了信陽。地址的選擇毫無邏輯,也毫無計劃,向本田走進火車站時,信陽正好在電子屏上跳到了上端。向本田一眼看到,就是它了。兩人白天爬了雞公山,晚上就住在信陽城里。也因此,他們身體上最初的結(jié)合發(fā)生在外地,而不是發(fā)生在幸福縣。

        當(dāng)他們的事情敗露后,蘇桂花把柜頂上的一只金魚缸摔碎了。魚缸的碎片像白色的冰塊一樣四處飛濺,紅色的金魚則散落一地。

        “說來好笑,你和那臭婊子好上了,竟然還是我引狼入室的啊?!?/p>

        她坐在地上,披頭散發(fā),一只金魚跳到她身上來,又跳上來一只。向本田看著她,他想著會不會還有別的金魚跟著跳上來,但是沒有。蘇桂花歇斯底里地哭鬧著,“他媽的,有你這樣喪盡天良的男人嗎?你老婆去看病,你呢你在做什么?我不痛苦嗎?我以為患上了乳腺癌,將不久于人世。呵呵,他媽的,真是乳腺癌倒也好了??墒遣皇?,但乳腺增生也是病啊。我沒死,你倒好,是不是我沒死你不爽啊?你去勾引為你老婆治病的醫(yī)生。有你這樣的人嗎?這種事誰做得出來,只要是個人就做不出來??!”

        10

        回到從前的家里,見到蘇桂花的時候,好像已是下午四點,至少快到四點了。向本田有點搖晃,他保持著醉意。他在好再來把自己灌多了,一杯就可以了,但他喝了兩杯,多喝一杯說明他還是有些心虛。

        “你知道的,狗會去吃人拉出來的屎??墒前涯阕龅哪切┦吕鰜恚瓦B狗也不會吃呢,你做的事跟屎都不如?!?/p>

        向本田說,“如果這樣說能讓你心里好受一些,你就說吧?!?/p>

        蘇桂花說,“你來干什么?我一見到你就會覺得晦氣,不光人晦氣,我這整個屋子也跟著晦氣。我們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我就不明白,你還來干什么?”

        屋子還是從前的屋子,向本田看到蘇桂花腰間系著圍裙,她在廚房里擇菜,可能是要準(zhǔn)備做晚餐。電視開著,里面在演電視劇。這時誰在墻角落嗒的一聲按亮了頂燈,屋子里的光線突然更亮一些了。向本田這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還有一個人。開燈的人是老何,老何是向本田的老家人,是他的遠(yuǎn)房表弟。他比向本田小十來歲,或者不到十歲,總之比他小,小很多,可是看上去卻比他老。老何很蒼老,個子矮小,背還有些駝。身上也臟,好像從來沒有正經(jīng)洗過臉,看著就像是一個撿破爛的人。也像是一個乞討的人,一個吸毒的人,一個以流浪為障眼法四處偷竊的人。或者所有這些事他全干過,也或者他在不同的時期干過不同的事。反正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窮,他在外面漂泊,也沒有成過家。有一年春節(jié)向本田在老家碰到他了,他可憐這個遠(yuǎn)房親戚,就把他帶到縣城來了。他讓他在工地上給人做水電工,他以為老何需要學(xué)習(xí),沒想到老何什么都會。后來向本田家里那些下苦力的臟活都是老何來幫著做,比如下水道堵塞了,哪個燈管壞了,或者衣柜上的門打不開,都是老何來料理。剛開始是蘇桂花找向本田,向本田找老何。時間久了以后,蘇桂花就直接找老何了。因此,看見老何在家里忙這忙那,向本田一點也不奇怪。

        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蘇桂花正在責(zé)罵他,老何忽然在墻角落里嗒的一聲打開頂燈,向本田全身一陣驚悚。他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一個不應(yīng)該看到的人,至少是此時不應(yīng)該看到的人。他在這兒干什么?你再看他的眼神,為什么那樣淡定?

        “有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毕虮咎镎f。

        “我們沒什么好商量的。”

        “我有難處,想請你幫幫忙?!?/p>

        “你也會有難處嗎?”蘇桂花譏諷地笑道,“說說看?!?/p>

        向本田看了看老何,“怎么,家里的下水道又堵了嗎?”

        “下水道沒堵,”蘇桂花說,“老何在換紗窗。”

        紗窗和玻璃窗都卸下來了,窗上這會兒是個洞。老何站立的地方,窗框都豎在墻上。向本田記起來了,每到秋天,都會讓老何來家里干這個活:清洗窗戶,順便把用了整個夏季的紗窗換掉。

        老何說,“不疏通下水道,不換紗窗,我也在這里?!?/p>

        向本田問蘇桂花,“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蘇桂花說,“你問老何吧?!?/p>

        “還用問嗎?”老何說,“你那么聰明的人?!?/p>

        “我不明白。”

        “總有一天會讓你知道的。”蘇桂花說。

        老何說,“我們在一起生活?!?/p>

        “你和他嗎?”

        向本田望著蘇桂花。

        “怎么了?不行嗎?你覺得惡心是不是?”蘇桂花馬上又要歇斯底里,向本田很擔(dān)心她這樣,她一歇斯底里就要坐到地上去。她坐在地上,就會有金魚跳到她身上去,好在她沒有,她沒有往地上躺。“我就是要讓你惡心怎么的?你越是惡心我越要這樣做。你不是在找女人嗎?我也找男人。我自輕自賤,我找你最瞧不上眼的男人,你女人,你從前的老婆,她現(xiàn)在就是這樣子,她跟老何在一起,你不惡心嗎?”

        突然知道這消息,真是惡心,向本田有一陣頭暈??赡苓€因為醉了酒,他搖晃得更厲害了。這時他有點想哭,在好再來吃過的飯菜已經(jīng)開始在他的腸胃里翻滾。

        老何干咳兩聲,他不滿意,他要抗議。

        他說,“你不能當(dāng)著我的面說那種話,你說那種話對我很不尊重。我們現(xiàn)在是什么關(guān)系?你怎么能當(dāng)著外人的面那樣說我呢?”

        老何在指責(zé)蘇桂花,他的理由很充分,他要她明白,向本田是外人。

        他說,“你說和我在一起,就是為了讓他惡心,你這么說把我擱在哪了?”

        “別跟我啰嗦,”蘇桂花不耐煩地訓(xùn)斥他,“再啰嗦我把你從窗洞里扔出去?!彼麄冏≡诎藰牵嬉獜拇岸蠢锶映鋈?,他準(zhǔn)會摔死。

        老何于是閉了嘴。

        向本田問她,“老何提到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那么,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

        蘇桂花說,“我們快要結(jié)婚了?!?/p>

        老何說,“我們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說著,老何拿出了一個小本本。

        蘇桂花說,“你不要整天抱著它當(dāng)本經(jīng)念?!?/p>

        老何卻堅持要給向本田看,向本田簡直煩死了,他有滿腹的心事,他現(xiàn)在只想見到柳心眉,眉子,我好難過,他不知道要不要跟蘇桂花借錢。他是開口呢,還是走掉算了?這時電話響了,是那個逵哥打來的。

        “老向,我是逵哥,你在哪里?我們約著見個面吧?!?/p>

        “我不在哪里,我也不想和你見面?!?/p>

        “你說什么,我沒聽懂呢?!卞痈缋湫χf,“不想和我見面,我們的事情怎么弄?”

        “我們沒事情。”向本田把電話掛了,他想他還是要和蘇桂花說出來。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吧,說不定她大發(fā)慈悲愿意把給她的五十萬再回借過來呢。他不會白要她的,以后他還會再還給她。

        放高利貸的人也真是狠啊,就像是狗皮膏藥,貼上你了你怎么也跑不掉。向本田這時記起了陳國翔,他說,“老領(lǐng)導(dǎo)你是不是借上高利貸了?”

        逵哥是誰?以前從不認(rèn)識的小混子,現(xiàn)在居然如影隨形地跟著我了。

        陳國翔說,“高利貸那可是吃肉不吐骨頭的東西。”

        “絞肉機。”

        電話又響了,還是逵哥。

        逵哥說,“老向你給我放聰明點,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趕緊把利息給我送過來。我跟你說,賬你是賴不掉的,我們有辦法治你,你可別不見棺材不落淚?!?/p>

        向本田沒作聲,但是他們都聽到了向本田剛才接聽的電話。屋子里的另外兩個人,蘇桂花和老何,他們處在不同的方位,站在不同的位置上,他們都聽到了電話里逵哥剛剛威脅他的話。

        老何幸災(zāi)樂禍地笑著,“高利貸那就是滾刀肉啊,你怎么就著了這個道?聽說好像是路震西呢,呵呵路震西,惹上他了算你倒霉?!?/p>

        “你也知道路震西?”

        “幸福縣人誰不知道他?一把剪刀起家的路閻王?!?/p>

        “看來關(guān)于你的傳說不是謠言,”蘇桂花說,“人們說你正在城里到處借錢呢,熟人也好陌生人也好,你見人就借。真丟人啊,你都混成什么了。沒想到你還借上了高利貸,我就不明白了向本田,你借那么多錢干什么呢?”

        向本田的血直往腦門上沖,他全身發(fā)熱。他媽的,熱死了。

        他說,“離婚給你的五十萬,就是我借的高利貸呢!”

        “鬼才信你的話?!碧K桂花說,“老何你信嗎?”

        “不信?!崩虾螕u著他那顆奇丑的腦袋。

        “我也不信。”向本田堅決地說。他熱得更狠了,他開始撕扯自己的衣服。上衣的紐扣被他扯掉了,它們崩在空中,飛落時它們劃出了柔軟的弧線。

        蘇桂花說,“沒人信。”

        “別扯那么多了,我現(xiàn)在來找你也是要跟你借錢呢??丛谖覀円郧胺蚱抟粓龅姆萆?,你把我給你的五十萬再借給我吧,我也給你寫借據(jù)。沒問題,借據(jù)按你的意思寫,你要怎么寫我就怎么寫?!?/p>

        蘇桂花半天沒吱聲,后來她還是沒忍住,她哈哈大笑。她一直笑一直笑,把眼淚花兒都笑出來了。

        “要你怎么寫你就怎么寫,好啊,聽說高利貸很賺錢呢,也給我寫上高利貸吧。你愿意嗎?”

        “愿意啊,咋不愿意?只要你把那五十萬借給我,再高的利息我也愿意?!?/p>

        “向本田,你真是想錢想瘋了啊,借錢也借瘋了啊,讓我怎么說你好呢?!?/p>

        “就算我們再借你五十萬,五十萬又能付多久的利息呢?”老何扳著指頭說,他默算了一會兒,也跟著哈哈大笑。

        他媽的為什么都在笑,我能不能也哈哈大笑?“你到底借還是不借?”向本田吼叫著,他的聲音里有血絲。

        “不借!”蘇桂花斬釘截鐵地說。

        金魚呢?向本田想,如果我也躺到地上去,金魚會不會跳到我身上來呢?一只跳上來,再跳一只。再跳,再跳。

        跳吧金魚。

        11

        柳心眉躲在普愛醫(yī)院的值班室里看書,她在看一本戀愛婚姻類的雜志,中途她瞇糊了一會兒,大約有四十分鐘,或更短一點。瞇糊是比較淺的睡眠,她居然在那么淺的睡眠里夢到了向本田。真是奇異,就像是在很淺的水里捉到了一條大魚。向本田在她的夢里有些模糊,他把他的鼻子點燃了,然后遞給她。柳心眉舉著他燃燒的鼻子,就像是舉著一根蠟燭,上面有噼噼啪啪的火光。她想他的鼻子在她手上燃燒,那他的臉上就沒有鼻子了。她很有些憂慮地望著他,但是他的鼻子仍然好端端地在他的面孔上。既然這樣,那她手上拿著的就不應(yīng)該是他的鼻子。她這樣想著,就問他,“你的鼻子呢?”

        “我也不知道,”向本田調(diào)皮地說。

        正是這句話,讓柳心眉醒來了。她揉了揉眼睛,天擦黑了,或許向本田快要過來接她了吧。我哥。

        但是醫(yī)院里很嘈雜,醫(yī)院里總是嘈雜。急救車響著急促的笛聲一路開過來,聽說又送來了一個墜樓者,很多人奔向那里。病人以及病人家屬都往那里跑,他們大聲談?wù)撍勒撸曇衾镅笠缰y以抑制的欣喜。又一個官員墜樓了,人們這樣說。很多人開始猜想他幕后的故事,有人斷言,這個墜樓者能掩護一大批人。上級呀同事呀或他的下級呀,因了他的死亡,將會有很多實際的受益者。當(dāng)然也有另外的可能,比如他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手上大筆大筆神秘的資金,或者讓那些資金隨著他的死亡變成可以不用償還的爛賬。這些傳言迅速發(fā)酵,它們將發(fā)酵成一股煙霧,在幸??h的上空彌漫。

        人們談?wù)撍勒叩穆曇裟敲错懥粒瑪鄶嗬m(xù)續(xù)傳到柳心眉耳中。她手腳冰涼,那個墜樓者會是我哥嗎?柳心眉突然有了深刻的懷疑,怎么聽著他們的話就那么像啊,我哥!她打開值班室的門,也往急診室那邊去。走著走著柳心眉跑了起來,她遠(yuǎn)遠(yuǎn)看到有人從急救車上抬下?lián)埽瑩?dān)架上面覆蓋著白布。

        柳心眉差點撲倒在地,她強撐著往前跑,這時她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她站住了,雖然有些暈眩,但她還是站住了。那個和她相撞的男人,那個身上沒一點力氣的男人,那個看上去失魂落魄的男人——看著他,柳心眉眼里起了一層薄霧,那個男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向本田。

        責(zé)任編輯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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