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需要有對手的,是需要有對立面的。所以莊子非常懷念惠施,有惠施的時候,他的辯論,他的奇思妙想與機智靈活才能發(fā)揮得出來。
中國人有個講法,說這個說話里頭要有“機鋒”。機呢,就是含有某種沒有告訴你的聰明智慧和一種即時的反應(yīng)。鋒呢,就是鋒芒。
通過這種機鋒的談話,顯示一個人的智慧、顯示一個人的機敏、顯示一個人的超脫。莊子表面上說了一些看不著邊際的話,但又是人人心中都有的話。他與惠施在濠上談?wù)擊~是不是快樂,沒有正方和反方,沒有勝負,沒有獎金,即使莊子講的不合乎邏輯也不給他扣分。這是怎樣一種快樂啊。盡管莊子的邏輯有欠缺,但《秋水》仍然是一篇非常美好的故事。
莊子最喜歡跟惠施抬杠,而惠施也最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老找莊子說話的毛病。比如惠施說那大葫蘆瓢,又大,也拿不起來,也不能舀水,一舀水“嘎巴”就折了,—點兒承載能力也沒有。說那些神仙故事虛幻縹緲,也是惠施跟莊子說的。甚至還有傳,莊子到了—個地方,惠施以為莊子要被請去做宰相了:就派人去搜,就怕莊子影響他的仕途,這也是惠施干的事。好像惠施是莊子的一個對立面,是莊子的一個死對頭。
《莊子》的雜篇《徐無鬼》這一章里,說到莊子去送葬,途中正好經(jīng)過了惠施的墓,莊子非常感慨,說現(xiàn)在沒有惠施了,我還跟誰去辯論呢。這時莊子講了一個著名的“大匠運斤”的故事:
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fēng),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
這是說,一個大匠,掄起斧頭,能砍掉一個人鼻子上的塵土污穢而不傷他的鼻子。這一方面是說大匠的本事高強,同時也說明那個被砍的人形全神定。要我說,這個被砍掉鼻子上的灰塵的人的功力,絕對不比掄斧子的人差。所以不妨發(fā)揮說,這兩個人是絕配,沒有會掄斧子的人,當然不行,沒有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卦谀抢镆徽?、不慌不躲不怕的那個人,同樣這出戲也唱不成。這個故事太驚人了。
其實莊子說的“大匠運斤”是什么意思呢?他的意思是,做任何事得有合作的伙伴。所以莊子非常懷念惠施,有惠施的時候,他的辯論、他的奇思妙想與機智靈活才能發(fā)揮得出來。莊子這個人心非常寬,人是需要有對手的,人是需要有對立面的。
《三國演義》里周瑜就缺少這個看法。當然,這是演義,不見得是實際的情況。周瑜一直斤斤計較在什么地方呢?就是既生瑜何生亮。既然有我周瑜這么聰明、這么能干的人了,你這天爺為什么又弄出個諸葛亮來專門和我做對呢?
莊子告訴人們的是另外—個道理,—個更開闊、更偉大的道理——既生瑜必生亮!有亮才有瑜,無亮則無瑜。你周瑜沒有對手了,你已經(jīng)天下第一了,你出什么主意這還有什么意思?這三國還有什么看頭?所以秋水知魚這個故事講得極其精彩,而且有一種開闊心胸、讓你接受挑戰(zhàn)的這樣一種很正面的作用。
如果拍攝一部以《莊子》為題材的電視連續(xù)劇,《秋水》肯定是最美麗的一章,知道魚的快活是美麗的,不知道魚是否快活而假設(shè)它們是快活的,也是美麗的。駁倒人們包括我們無法斷定魚兒是否快活的斷言,也是美麗的。知、安知、樂、不樂,這本身就充滿了靈性、充滿了生活氣息,因為它們無法用計算、實驗、解剖、挖掘、考證與嚴格的邏輯論證來證實或者證偽,它們是如此生活、如此世俗,又如此空靈而且神秘。似爭非爭,似議非議,似談魚與莊,又似在談莊與魚。
莊周與惠施在濠上討論魚兒的快樂,這比蒙娜麗莎的微笑更雍容,比李白的邀月飲酒更俏皮,比英國的爵士貴族還要高貴,比“深巷明朝賣杏花”更揮灑自如。為什么要從濠上得知魚兒的快活呢?為什么要有個什么途徑,什么邏輯的依據(jù)去了解、去評估魚兒是否快活呢?這壓根不是一個邏輯論證的問題,不是一個可以證實或者證偽的命題,不是一個定理也不是一個法則,這只是一個感受,一個贊頌,一個歡呼,一聲響亮的呼喊,一個天真的大笑,這就像青年男女互相說“我愛你”一樣,這需要什么證人或者證物嗎?
這就是生命的快活、天地的快活、自然的快活、大道的快活,這是先驗而不需要證明、不需要制圖、不需要列出式子論證。包括惠子對莊子的“魚樂說”提出可愛的質(zhì)疑,這也是美麗的、空靈的、放松的與享受的,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為快活而快活,為辯論而辯論,因而也是不需要論辯的,就是說這是辯了白辯,不辯白不辯的,它是不需要結(jié)論與不必分勝負的。這是不爭的快活的爭,是永遠的與絕對的對于秋水與逍遙的魚兒的贊美?。ㄘ?zé)任編輯/姚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