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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猴子紋身

        2016-11-03 17:41:17孟小書
        當代 2016年6期
        關鍵詞:丁丁

        孟小書,北京人,80后,畢業(yè)于多倫多約克大學。曾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

        龐大奔

        在看守所的這三年里,張卓看過我兩次。這兩次相隔的時間是八個月零十二天。第二次她來的時候氣色明顯好多了,頭發(fā)已經(jīng)從干枯的土黃色恢復成了黑色,并且光亮順滑。如果我當時雙手沒上手銬,真想把十指插進她的發(fā)絲里感受一下。她的穿衣風格也變了,從幾十塊錢廉價的雪紡連衣裙變成了有質(zhì)感的純棉polo衫,再加上一條牛仔褲,富有活力,像個大學生,而又不是當年上大學時的她。那個時候,她頭發(fā)經(jīng)常遮住臉的一半,趴在宿舍陽臺上抽煙,我就是喜歡她那副假裝冷漠的樣子,特別性感。跟我結(jié)婚后,一切都變了。她變成了憤世嫉俗、說三道四的婆娘。突然覺得這些年我挺對不起她的,是我讓她變成了這個樣子。

        她來看我的時候跟我說她又結(jié)婚了,跟了一個香港人,祖籍是福建的。她明天就要離開北京,帶著丁丁一起。他現(xiàn)任的丈夫是個生意人……后面的內(nèi)容我沒再仔細聽。我們各自拿著電話或是對講器似的東西,隔著玻璃說話。當張卓在述說她現(xiàn)任老公時我走了神,那些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我看著她兩片鮮紅的嘴唇一張一合,特別想哭,但我還是忍住了。因為我知道這有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我想讓時間永遠停駐在這一刻。她說她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了,她和丁丁準備去香港定居,她和丁丁都很喜歡香港。我笑著點頭,說挺好的。于是我們便陷入了幾秒鐘的沉默,我看了一眼張卓。她低著頭,鼻尖和眼圈都有點紅。然后她說,你多多保重,我走了。我點點頭說,你也是,多保重。那次確實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

        事實上,在我們離婚不久時,張卓就為我進過一次派出所。而我是為了一個陌生女孩進來的。那次也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進派出所,在不知所措的情況下,我下意識地把電話打給了張卓,那時候我依然認為她是我唯一靠得住的親人。而隨著時間推移,記憶卻被一點點地涂抹掉了。那個女孩也逐漸在我記憶中一點點褪色。先是她的聲音,再到她的面容,都變得模糊不清,像被潑了水的鉛筆畫。

        那是我第一次進派出所,派出所遠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神秘。只不過是一個簡單的辦公室,里面有幾張辦公桌而已。被打的男人坐在另一張桌子旁,一邊抖著腳,一邊擦著鼻子里的血。這一動作顯然是表演給警察看的,他不時往地上吐著帶血的口水。抖腳這個動作讓我愈發(fā)地想揍他。另一名警察實在看不過去了,對著被打男人說:

        “別往地上吐了,都知道你嘴里有血。這是警察局,請你注意點?!北淮虻哪腥诵毖鄣闪宋乙谎?,從鼻子里發(fā)出“哼”的一聲。

        民警同志拿著紙筆問我:“說說吧,因為什么動手打人?”

        我舔了舔嘴唇,低頭不做聲。我不知道該對民警同志作何解釋,如果我說我是在跟蹤一名女孩的時候,發(fā)現(xiàn)此男子在公交車里偷一個女孩的錢包,而當我為此暴揍他一頓后翻他的兜時錢包卻莫名地不見了,那民警同志一定會認為我是個跟蹤狂,并且會問我為何要跟蹤那個女孩??墒敲鎸炷氰F面無私的表情,我又無法現(xiàn)場編造一個理由。如果現(xiàn)場編造的話會更危險,因為會被迅速拆穿。

        民警同志見我沒反應又問:“快點說!”

        “不為什么?!蔽颐摽诙?。

        “不為什么?那你把人家鼻梁骨打斷了,又掉了兩顆后槽牙。你知不知道,這算是輕傷,要負法律責任的?!?/p>

        我點點頭。民警同志大概見我的態(tài)度不錯,沒往地上吐痰又沒抖腳,對我相對寬容些。或許他也知道這事里面另有隱情,所以沒再難為我。

        “不然這樣,你給我五萬塊錢,現(xiàn)在就要。咱這事就算解決了?!蹦潜淮虻哪腥苏f。

        我突然松了口氣,原來他只是想要錢。那這事情就好辦了。

        “我能去打個電話嗎?”我問。

        民警點點頭。示意我快去快回。我一邊走出審訊室,一邊掏出手機。我想都沒想的就給張卓打了電話,在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忘記我和張卓已經(jīng)離婚了這個事情。張卓知道我出事了,帶著五萬塊錢趕到了派出所,這事就算解決了。解決得如此迅速灑脫,我想這事那女孩永遠也不會知道的。走出派出所,張卓沒仔細追問是怎么回事,只是說了句:“以后別再惹事了,都這么大人了?!?/p>

        我點點頭:“一起吃個飯吧,我請你?!?/p>

        “不了,我還有事呢?!彼恢笨粗直?,沒看我。表帶把她手腕上的緊箍咒紋身遮擋得嚴嚴實實的。

        “錢我下個星期還你?!?/p>

        我記得當時張卓什么也沒說。我站在原地,看著張卓揮手打了輛出租車,一溜煙兒地消失在了車水馬龍間。當時,我挺糾結(jié)還錢這事的。即便是再過一個月,我肯定也拿不出這五萬塊錢。但作為一個男人來講,怎么能要女人的錢呢,何況這個女人還是你前妻,跟你已經(jīng)沒有關系的女人。但是她不說話是怎么個意思呢?從她那塊價格不菲的手表和臂彎間那個香奈兒的包來看,她應該已經(jīng)不缺這點錢了。最后,我們也沒提起過那錢的事,是否還給她了,我也記不清了。在看守所的時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我怎么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呢。我突然意識到,我遲早都會進來的。從家門口的超市開業(yè)起,我就注定要被關進來的。

        北京悶熱的午后,知了撕心裂肺地在樹上鳴叫著。小區(qū)的看門大爺打著瞌睡。來來往往下班回家吃飯的住戶也逐漸變少。大地被烘烤得快要冒煙了,整個世界好像除了知了外,全部的活物都快被烤化了,就在中午十二點半左右,每個角落都死氣沉沉的。我赤裸著汗津津的上半身躺在小賣部的搖椅上昏昏欲睡,我慵懶地站起身,打開冰柜門拿出了一瓶冰鎮(zhèn)燕京,就在準備往嘴里倒的時候,張卓抱著丁丁沖進了店里。她見著我手里的啤酒,松開丁丁的手就沖到我面前,一把搶了過去。丁丁立刻藏在了小賣部門后,露出一只眼睛偷看著我們。

        “除了喝酒你還會干什么?”由于當時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所以顯得張卓聲音特別大,有點震耳欲聾。

        “這不現(xiàn)在店里沒生意嘛?!蔽艺f。

        “孩子病了,上吐下瀉的,不知道吃壞什么東西了?!?

        我趕忙看了一眼躲在門后的丁丁,臉色慘白。

        “那趕緊帶他去醫(yī)院看看。我給你拿點錢?!蔽伊⒖剔D(zhuǎn)身,拉開抽屜,一看今天才賺了二百塊錢。我把所有零錢拿出來,又跑到另一個柜子前,拉開抽屜。拿出了一個信封,我數(shù)了下里面的錢,拿出了三張一百的。我猶豫了下,又抽出兩張一百的。張卓不耐煩了:“你好了沒有,拿點錢還那么磨蹭?!?/p>

        我兩步踱到她面前說:“給你?!睆堊坑檬帜砹讼?,便領著丁丁走了。

        晚上,待丁丁睡去。我和張卓在客廳里看著法制六十分,聲音開到最小,近乎聽不到。電扇來回擺動,發(fā)出“嗡嗡”聲。家里,除了這聲音便是我們兩人沉悶的呼吸聲。我清了下嗓子:

        “丁丁怎么樣了?”

        “醫(yī)生說是食物中毒?!?/p>

        “那今天的醫(yī)藥費……”

        張卓瞪了我一眼:“你就關心醫(yī)藥費?!彼nD下,“都花了,全部都花了,一分不剩?!?/p>

        “現(xiàn)在看病怎么那么貴?”

        “這個月店里的利潤有多少?”

        “沒多少……”我們兩人又默不作聲。張卓拿起遙控器,關上電視,回到丁丁的房間。電風扇依然“嗡嗡”作響,我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漆黑的電視屏幕。這電視屏幕像是個黑洞,深深地吸著我的眼球。屏幕上映出的自己,連我都心生厭煩。

        第二天,張卓把我約到了附近的咖啡店,這是我們結(jié)婚以來第一次到這種有點情調(diào)的地方。

        由于中午店里有人送貨,我遲到了十分鐘。張卓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著一杯咖啡。來這種地方,一杯咖啡要四十塊錢左右。她一手托著腮,看著窗外。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坐下后,張卓沒有埋怨我的遲到。服務生殷勤地把菜單遞到我手上,上面沒有低于三十元的。我隨即點了一杯熱水,便把服務生打發(fā)走了。張卓一直低著頭,用一根精致的小勺攪動著面前的咖啡。

        “什么事呀,這么鄭重其事的到這種地方來?!?/p>

        她抿了下嘴唇,還是低著頭攪動著咖啡。

        “咱們離婚吧?!闭f完,她終于抬起了頭,那個眼神像是在懇求我。

        說實話,當時我并沒有感到十分訝異。這種結(jié)果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沒想到發(fā)生的會如此之快和平靜。我以為我們會大吵一架,或是大打出手后提出離婚。

        “房子你接著住,我不要。丁丁我要帶走?!边@一切她早已經(jīng)想好了。

        我一個字也沒說,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知道,此時此刻我已經(jīng)挽留不住他們了,也沒有任何東西能挽留住他們。但我又不想點頭。只好這么干坐著,服務生端上來了一杯滾燙的熱水,這水燙得我連碰都不敢碰一下。我像尊石像,盯著熱水。此時要是有一杯冰水就好了,我可以把水一口氣灌下,說不定會想出什么話來。由于這杯滾燙的熱水,我顯得那么窩囊。

        “離婚協(xié)議書你來寫吧,網(wǎng)上都有格式。我的條件只有一個,丁丁屬于我。至于贍養(yǎng)費,你就看著給吧。給多少我都沒意見。”張卓說。

        “那你們住哪?”

        “我們有地方住的。”說罷,張卓在桌子上留下了五十塊錢,便離去了。

        晚上,我回家的時候,張卓已經(jīng)帶著丁丁搬走了,搬到了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就算知道了也沒用,自從小區(qū)門口開了超市,并且超市還負責送貨上門這一項服務開始,這一切就注定遲早要發(fā)生的,只不過它比想象中的要來得更快些。我坐在電腦前,百度了下離婚協(xié)議書的格式。離婚的原因:夫妻因性格不合感情破裂。我把百度上的話原文復制粘貼,因為這都不是我的真實想法。寫到財產(chǎn)分割和子女撫養(yǎng)權的時候,我停頓了。我把丁丁的撫養(yǎng)權寫到了自己的名下,把財產(chǎn)寫到了張卓名下。我看著這兩行字,覺得屏幕漸漸模糊了,然后越來越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整個屏幕、屋子、小區(qū),整個世界都混沌一片。我在房間里轉(zhuǎn)悠了一圈,房間被張卓收拾得一塵不染。她從來沒這么認真地打掃過房間。我坐在床上發(fā)著呆:以前,張卓是多么邋遢,比丁丁還邋遢。家里的地板和碗筷從來都是我收拾的。哼,她就是連被子都不知道疊起來。我跟她說過很多次,床上亂糟糟的會影響運勢。你看張卓,我的話靈驗了吧。旁邊的小超市開起來了,我們的小賣部即將倒閉,就連婚姻也完蛋了吧。當初你要是把床鋪收拾得干凈點,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的,都不會發(fā)生的。還有,廁所的地上總是一堆你染得黃黃的頭發(fā),尤其是每次洗完澡,掉在地上的頭發(fā)尤其多。我也不敢罵你,因為店里的生意不好,總是掙不到錢。我還有什么資格罵你呢。我就只能跟在你屁股后面撿你黃黃的頭發(fā)。每當那個時候,我就在心里詛咒那個小超市。還有廚房,所有的廚具和瓷磚都黏糊糊的。真不知道還會有誰家里的廚房會比咱們家的臟?,F(xiàn)在可倒好,你把家里收拾得這么干凈,讓我怎么辦呢?真他媽懷念那個臟兮兮的家。

        想到這,我突然站起來,打開衣柜大門,她和丁丁的衣服都不見了。只掛著三兩個衣架。衣柜里面有個上了鎖的小抽屜。那個小抽屜是我和丁丁的秘密。丁丁把平時考試不及格的卷子全藏在這個抽屜里,如果要是讓張卓知道他考試不及格,丁丁一定會挨打的。可是我不會,我覺得考試不及格是很正常的事。我在大學最后一個學期的時候就被強制退學,退學后便有更多的時間追求張卓了。雖然大學肄業(yè),但是每次回想起那個時候都覺得無比美好。我希望丁丁也有個美好的青春,但是絕對不能出去打架也不能大學肄業(yè),這樣就不用以后開小賣部,也不用和媳婦兒離婚了。我拿出小鑰匙打開抽屜,捧著丁丁的卷子看著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說了句:“真不愧是我兒子。”然后卷子上的字也模糊了。

        拉拉

        自從我任性地把工作辭掉以后,就再也沒有周末了,因為每天對我而言都是周末,也都不是。導致我無法繼續(xù)上班的原因是我無法忍受領導和精力不能集中。坐辦公室就像坐監(jiān)獄。有幾次,看著領導那張肥頭大耳的臉,真想上前狠狠地抽他幾巴掌。那種場面我幻想過無數(shù)次,我想騎在他脖子上用電腦線勒死他。他憑什么讓我加班到后半夜?憑什么指使我去陪客戶吃飯?記得有一次,他在辦公室里叫我過去,他眼皮也沒抬一下,說:“去,幫我倒點水來?!蔽业闪怂谎?,拿著杯子走到了飲水機前,接了一杯滾燙的熱水。當他看到是熱水時卻氣憤地說:“你是想燙死我嗎!這么熱的水,你喝給我看看?”我只好又去給他接了一杯溫水,我緊緊地攥著這杯溫水,看著自己的倒影頓時心生厭惡。我很自然地做了一件我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情——我往杯子里吐了一口口水。口水的白色泡沫浮在水中,遲遲不肯散去。其實,我也不是真的想讓領導喝下去我的口水,只是當時,那一瞬間似乎不是我在吐口水,而是有個隱形的力量,迫使我這么做的而已。我趕緊把水倒了,又接了一杯溫水。但我心里還是有些忐忑,害怕他看到剛才那一舉動。我厭惡他不是因為他是我的領導,而是他是個男性,并且是個體態(tài)偏胖的男性,這個是最令我感到惡心的。所有體態(tài)偏胖的男人都令我感到惡心。半年后,在我沒有找到下一個工作的情況下,我終于決定辭職了,我知道這是個冒險的決定。讓我做出這個決定的第二個原因是,我總是對著電腦發(fā)呆,每每發(fā)呆的時候,腦袋上就好似套了一個緊箍咒一樣。領導就坐在辦公室里,默默地對著我念咒語。我頭痛欲裂,很想把電腦砸到領導的腦袋上,最終決定辭職了。經(jīng)過長時間的自我觀察,我覺得我病了,于是便在網(wǎng)上訂了一本有關心理疾病的書。書上說,我這是抑郁癥的前兆。抑郁癥對我來說并沒有那么可怕,當今社會誰沒有點抑郁癥?真正讓我感到害怕的是上個星期六發(fā)生的事。

        那天晚上,當我準備躺下睡覺時,小米突然跑來找我。她說和男朋友吵架,心情糟糕透了,想讓我陪她去蘇州散心。恰巧我也閑來無事,便愉快地答應了。她在我家里待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們窩在床上。她向我控訴著男朋友的種種不是,并決定從蘇州回來后立即分手。我說,明天一早我去準備些路上吃的零食和飲料,中午出發(fā)去火車站。由于我們只去三天,并不需要收拾很多行李。第二天一早,我取出旅行書包,撿了幾件衣物塞了進去,切斷所有電源,關好門窗。又去門口的超市買了薯片、巧克力、餅干、魚片和飲料。當我正準備出發(fā)打電話給小米時,她在電話另一頭嗓音沙啞,像是還沒睡醒。

        “拉拉……這么早什么事?”

        “什么事?我還想問你呢,你怎么還沒起床?我已經(jīng)買好吃的準備去火車站了?!?/p>

        “你要去哪?”

        我背著雙肩包,手里提著兩個被食物裝得滿滿的袋子站在馬路旁,徹底傻了眼。耳鳴蓋過了整個城市所發(fā)出的一切聲音,唯獨我的心臟有規(guī)律的怦怦地發(fā)出巨大響聲。夢境真實得如此可怕。今早當我醒來時,床上還留有小米的余味。她說話的聲音和我當時知道要與她一同去蘇州的心情都記憶猶新。這一切都太像是真的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無助。小米又打來電話。

        “你剛才說要去火車站,你要去哪?”

        “我……好像搞錯了。昨晚做夢,夢到……”我說著說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站在馬路邊上像個傻子一樣地哭著。

        “到底發(fā)生什么了?你現(xiàn)在在哪,我去找你?!?/p>

        費了好半天的力氣,我才從嘴里蹦出幾個字來:“我現(xiàn)在回家?!?/p>

        回到家后,我沖了個涼水澡,希望可以冷靜下來。后來小米又給我打了幾通電話,我都沒接。打開電腦查閱了下有關資料。上面說這樣的情況是正常的,夢是潛意識層面,所謂的“日思夜想”也是這個意思。有可能想出去散心的人是我,而在夢里卻變成了小米。也許,真的應該出去散散心。我把自己橫在床上,看著地上的兩袋子零食和那個沒有裝滿的旅行包,笑出了聲,這笑聲又突然讓我覺得毛骨悚然。為了不讓小米擔心,我給她發(fā)了信息:我沒事,可能最近太累,狀態(tài)不好。

        最終,我還是決定出門遠行一次。小米最近沒有假期,在北京的朋友也只有她一個人,一個人的旅行也未嘗不可??墒窃诖酥埃覜Q定去看一次心理醫(yī)生。折騰了一早上,我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所謂的心理醫(yī)生其實就是精神科大夫,但我更喜歡心理醫(yī)生這個叫法。我盡量保持一個平和放松的心情,不想對醫(yī)生隱瞞我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以及我最真實的想法。我想對醫(yī)生表現(xiàn)出一個真實的自己??蛇@并不容易,需要費很大力氣才能做到,這不是我的強項。推開門,診室與我想象中的樣子大相徑庭,里面沒有電影中那樣舒適的座椅,也沒有落地窗和各種綠色植物。這里和其他的診室沒什么區(qū)別。同樣的白熾燈管,一張簡易的白色木頭桌子,就像看感冒發(fā)燒或是看婦科病的診室一樣普通無趣。白色的墻壁、白色的桌子、白色的瓷磚、白色的窗簾以及醫(yī)生的白大褂,甚至連她的臉也是煞白的。這一瞬間,我決定將之前的想法暫時收回。

        醫(yī)生是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婦女,體態(tài)纖瘦,歲月一點點地帶走了皮膚里原有的膠原蛋白。這個年齡段的婦女往往都處于更年期,見了我這種女孩,恐怕會認為我是個叛逆的無知少女。我拉開白色木頭椅子,坐下。醫(yī)生推了下快要從鼻梁上掉下來的眼鏡。拿起筆來,準備記錄我下面所說的話。我如實告訴醫(yī)生我工作上的諸多不順,為何離職,又詳細描述了那個夢境與現(xiàn)實混淆的周六早晨。從始至終,醫(yī)生只問了我兩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她低著頭,像是在給我做口供。

        我講述了大約半個小時,當說完最后一句話時,覺得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糟糕的一個決定。我為什么會來這兒,簡直愚蠢到家了。比那個周六的早晨還愚蠢。整個房間里除了白熾燈發(fā)出微弱的“呲呲”聲便是我輕微的耳鳴。我坐在椅子上,等待醫(yī)生開口說話。這真是一個漫長的等待,與此同時,我一點也不期待醫(yī)生的結(jié)論。她的結(jié)論無非和網(wǎng)上說的一樣。她清了下嗓子,終于開了口。

        “現(xiàn)在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有很多,大多都是工作壓力大所造成的。聽你的口音應該不是北京人吧?”

        我不耐煩地點點頭,不出我所料,她的開場白果然是廢話。

        “現(xiàn)在的北漂壓力都大,你應該有個良好的作息時間和生活習慣,保持一周四次的戶外活動來調(diào)整下自己。”當她脫口而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看也沒看我一眼。這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有太多像我這樣的人去找心理醫(yī)生,醫(yī)生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二是,她說的時候可能是心虛,現(xiàn)在就連傻子也知道霧霾天的時候要關窗在家并且開著空氣凈化器,或者出門時戴上口罩。雖然口罩看起來并不怎么管用,但至少能圖一個心理安慰。醫(yī)生難道不知道,一星期之內(nèi)是不可能有四天的明朗天空嗎?但我當時也沒有反駁她,只是點點頭。因為醫(yī)生在這一個半小時內(nèi)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醫(yī)生往后的廢話,我一個字也沒記住,她給我開了一些褪黑素,如果效果不佳再去找她開其他藥物??催^精神科醫(yī)生后,我的精神狀態(tài)更差了。

        我提不起精神,每天渾渾噩噩,經(jīng)常被耳鳴尖而響亮的聲音吵醒。有時一天過得很快,有時卻覺得無比漫長。我越來越不相信我的記憶,記憶變成一塊塊碎片,四處飄散。

        我決定獨自旅行一段時間,云南大理是首選的地方。記得小時候爸媽曾帶我去過一次,那里的景色并沒有給我留下什么特別印象,只是覺得水果格外香甜,尤其是葡萄和楊梅,和北京的完全不一樣。我的老家在東北,那就更不用說了。長大后,也去過幾個南方城市,但水果都沒有大理的好吃。我在網(wǎng)上訂了單程機票,明日啟程。在走之前,我把家中仔細收拾了一遍,希望回來后是一個全新的我,生活要重新開始。

        龐大奔

        在這里,所有的犯人都頂著一個光禿禿的腦袋,穿著一樣的淺藍色制服,吃著一樣的飯,看著同一片天空。我的獄友同樣也是強奸犯,他進來已經(jīng)一年了,還有三年才能出去。我們都犯下了同樣的罪,可我知道我們本質(zhì)上是有區(qū)別的。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已經(jīng)快忘記外面的生活是什么樣兒了。我想,一年以后我也會變成他那樣的。在這里,我每天寫日記,可記錄的卻是以前的生活。我把我和張卓從認識到現(xiàn)在寫得很詳細,這些事情我都記憶猶新。甚至連上大學時發(fā)生的事我都記得一清二楚??蓪懙轿覟槭裁磿谝粋€夜深人靜的夜晚,試圖強奸一個女孩的事時,我卻含糊了。只是淺淺地記得那是夏天的一個夜晚,張卓帶著丁丁離家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我和張卓也正好辦完離婚手續(xù)。我把我唯一的營生——家門口的小賣部也盤出去了,就在那一天的早晨。盤店鋪的錢有一大半我給了張卓和丁丁。這一切的發(fā)生都是注定的,我能有什么辦法?

        這是一個沒有公平的社會,在災難面前,我連選擇進退的權利都沒有。我恨透了這一切,也恨透了我自己,可唯獨不恨張卓。我曾經(jīng)所擁有的一切,就在今天徹底地消失不見了,小賣部沒有了,我只能坐在馬路邊上感受這炎夏。這酷熱的夜晚連一絲風都不肯刮,多么操蛋的夜晚。我需要有一個人坐在我旁邊聽我訴苦,最好他能被我打一頓。恰巧雷俊來了電話,叫我一起去喝酒??呻娫捘且活^的他已經(jīng)酩酊大醉了,我過去無非是幫他善后而已。這種事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不止一次了。我掛了電話,想把手機扔出去??墒謩傃銎鹨话胛矣挚s回來了——我連扔個手機的勇氣都沒有。我把自己大汗淋漓的臉已經(jīng)憋成了紫色。一個女孩從我面前走過,四下里安靜得只有她的高跟鞋踏在地上的“嗒嗒”聲。我默默地聽著這聲音,突然間就撲了過去。我瘋狂地扯著她的頭發(fā),她的衣服。她就像一只柔弱的小野兔子般的無處可逃。

        在寫這段日記時,我隱約回想到,當我褲子脫到一半的時候我應該是哭了,而且越哭越厲害,上氣不接下氣,以至于讓那女孩一溜煙兒地跑了。我站在原地喘著粗氣,耳畔一直“嗡嗡”作響。我迅速把臉上的所有液體擦干凈,可是胳膊、衣服上早就已經(jīng)濕透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凈。一陣涼風吹過,覺得精神多了,身體也輕飄飄的。

        那女孩頭也沒回地拼命地跑走了。我看著她的背影一點也沒覺得我做了一件傷天害理的事,反倒覺得是我給她上了一課似的——這就是你大半夜不回家的代價!這個社會是很危險的,哪有那么多的好人?

        在心情舒暢了些之后,我用雙手把濕漉漉的頭發(fā)往腦后順了下,便往回家的路上走。剛走到小區(qū)門口,我聽見有人在哭。四下里找了一圈,原來是個女孩。她蹲在棵小松樹下,把頭埋在自己的懷里一個勁地哭。我突然反應過來,她就是剛才我試圖強奸的那個女孩。我沒多看她一眼,徑直回家了。到家后我并沒有急著開燈,而是走到了窗前。那女孩還在那棵小松樹下。我用鼻子“哼”了一聲:“至于嗎?又沒怎么著!這點委屈都受不了,以后怎么在社會上混?”我拉上了窗簾,準備洗澡睡去。我突然對這女孩產(chǎn)生了興趣,我光著身子從廁所跑出來,動作嫻熟地拿出了望遠鏡,躲在窗簾后面向下望??赡桥⒁呀?jīng)不在那里了。而此刻,對面那棟單元樓的一層卻亮起了燈,我清晰地看見,一個女孩正在拉上白紗簾,沒錯,就是她。

        我經(jīng)常躺在床上看著我的猴子紋身,如果當時沒有被那女孩看到,我也不會來到這里。我一點都不恨這只小猴子,反倒感謝它。

        我的那位獄友經(jīng)常躺在床上自我懺悔,并且每次的主語都是“我們”“我們”的。即使從始至終我都不認為我們有相同之處,但我一次都沒有反駁過他,只是靜靜地聽著。從他那副誠懇真摯的表情上來看,我想他真的是無比悔恨當初的所作所為。我從來都不認為我對那女孩有做錯過什么,之所以選擇進來是因為生活對我來說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我早就厭惡了每天偷窺的生活,可我就是停不下來,就像吸毒成性的癮君子。每天躲在屋子里,像寄生蟲一般的日子我早就受夠了。當然,在看守所的日子并沒有更好,但至少可以讓我體驗另一種生活。

        光禿禿的腦袋讓我看起來真猥瑣。

        這三年過得很漫長,日記本有薄有厚,足足寫了二十本。可惜在臨踏出監(jiān)獄大門的時候,全被銷毀了。因為這里規(guī)定,不能帶出有任何文字記錄性的東西。真是可惜!

        拉拉

        為了節(jié)省開支,到了大理后我找了家當?shù)孛袼蓿刻熘灰迨畨K錢。房間里可以住四個人,床是上下鋪,很像是大學宿舍。房間里有兩張桌子和一臺電腦,地面墻壁都很干凈,洗漱用品則要自行準備。公共盥洗室在走廊的盡頭,全天有熱水提供。拉開窗簾便可以看見蒼山,這樣的住處我很滿意。民宿位于大理古城區(qū)人民路上。這條著名的街道聚集了全國各地形形色色的偽文藝青年。從民宿往北看去,是一條上山小路。小路兩側(cè)是琳瑯滿目的商鋪,而路的盡頭便是蒼山。不知是否因為光線太美的緣故,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的恍惚,那么的虛幻。

        中午,當我拿著汽水坐在洱海邊“噗噗”地往玻璃瓶里吐氣時,一個騎著紅色電動三輪車的男人與我搭訕。聽口音是北方人。他的頭發(fā)卷而濃密,留著一臉絡腮胡,面相溫柔,看上去像個似曾相識的人,一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他說他是個畫畫的,四海為家,走哪算哪??慨嬓は褓嶅X。有人管他叫藝術家,可是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稱呼,覺得特別矯情,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特別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也就是模仿能力比別人強一點,所以稱不上是藝術家。他還說,他叫萬曉利,想帶著我游大理。

        我坐在三輪車里說,洱海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風景宜人,在我看來只不過是一片稍微大點的湖而已。

        準確地說,這里的一切都不吸引我,我對任何事任何景色都提不起興趣來。為了逃離北京,我選擇了大理,以為這里可以給我?guī)硐M推届o,但后來才發(fā)現(xiàn)無論我逃到哪里都擺脫不掉我對現(xiàn)實的恐懼。即便是走到天涯海角,對我的精神狀態(tài)來說都無濟于事。就像厭食癥患者拒絕一切食物般。萬曉利將三輪車速度放慢,好像是嘆了口氣,他并沒有接著我的話題繼續(xù)說。他一邊講著有多少無知文藝女青年因為郝云的一首歌就跑來洱海尋找愛情……

        我想,他或許和我一樣。

        傍晚的洱海像是上了一層水墨之色。我們便分手各自回到住處。他說天黑了以后要去街邊畫畫,他想為我畫一張肖像作為紀念。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他就這么消失了。他的來去都很突然,我并沒有因此而生氣,反倒對他羨慕不已。而就在我回京不久,收到了萬曉利從西雙版納寄來的一張明信片。他并沒有對在大理的突然消失做任何解釋。我不時回想起那個夜晚坐在印度熏香店前,看著夜色中蒼山連綿起伏的輪廓,山間茶舍伴著清茶味的微風掠過指縫間的溫柔,人民路上仰望被雨水涮洗過湛藍遼闊的天空。只是,無論我怎樣回想,萬曉利的臉依然模糊不清。

        回到北京,生活沒有因我的逃離而變得有趣,反倒變得更絕望了。其實,我曾有過那么一瞬間想跟萬曉利說,你帶著我一起流浪吧。

        不久后,我在一次去看心理醫(yī)生的路上,錢包被偷走了。現(xiàn)金不多,證件丟失也可以補辦,但最重要的是里面有一張兩年前我去國子監(jiān)附近,一個算命先生給我卜的上上簽。當時,那個簽從他手中的小竹筒里掉出來的時候,我激動萬分。后來小米告訴我,國子監(jiān)那邊算命的基本都是騙人的,信不得,他那竹筒里估計全是上上簽。但這個簽對我來說卻意義重大,它讓我維持了半年的好運氣。如今它丟了,這是天意!

        龐大奔

        次日清晨,我從床上爬起來。撥開一點點窗簾望著對面的一樓。窗簾已經(jīng)被拉開了,我透過玻璃仔細向那女孩的房間里看去,可就是看不清楚,但隱約感到屋內(nèi)有人影在來回晃動。我屏住呼吸,一直盯著窗外。正當我望著入神的時候,那女孩突然推開了窗子,對著外面伸了個懶腰。另一個女孩跑到她家窗前,喊了句,快點,咱們已經(jīng)遲到了。那女孩看了下表,匆忙地從家里跑了出去。兩個女孩迅速地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我把身子靠在窗子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兩個女孩消失的方向。我又看了一眼那女孩的屋子,突然發(fā)現(xiàn)那扇窗只有一層薄紗窗是關著的,里面的玻璃窗依舊敞開著。窗臺不到一人高,以我的身手是可以翻進去的。我在腦海里迅速構思著我的動作。透過那扇紗窗,我仿佛看見了那女孩的身影。腦海中,我是一個身手矯健、賊頭賊腦的偷窺狂。想到這,我居然有點小興奮。

        一陣溫熱的風吹來,讓我打了個寒噤,后背發(fā)涼,雙手冒汗。我沒再敢多看那一扇薄紗窗和大肆敞開的玻璃窗。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了一袋速凍餃子,鍋里接上水,餃子倒了進去。我盯著餃子發(fā)著呆,鍋里漸漸出現(xiàn)了我的臉。我一邊用筷子攪和著,一邊暗自思忖:那女孩看樣子應該是自己住,從早晨到現(xiàn)在,屋子里還尚未出現(xiàn)過第二個人。她是哪兒的人?看樣子像是個學生呢,她是學生嗎?好像也不是,她是做什么的?我又想象著那扇紗窗后面的世界。不行,她萬一回來了可怎么辦?

        我端著盤餃子,滿腦子里都是那女孩,心不在焉地咀嚼著。時不時往窗外看一眼,她怎么還沒回來,到底干什么去了?是不是今天要工作面試?可工作面試為什么還要兩個人一起去?那薄紗窗在折磨著我。我發(fā)了會呆,突然站起來把盤子往桌子上一扔,兩只餃子被甩到了桌子上,另一只餃子又從桌子上滑到了地上。我顧不得那么多,趁著她回來前我一定要進去看看。我推開門就往樓下跑。雖然只跑了那么幾步,但我的心臟已經(jīng)快從嘴里蹦出來了。

        我跑到樓下站在她窗前,東張西望地觀察著周圍鄰居。我覺得所有路過的人都在用一種看賊的眼光注視著我,即便是還在嬰兒車里的小孩,或是打掃衛(wèi)生的大爺大媽。我故作鎮(zhèn)定,趁著沒人經(jīng)過時,迅速撥了一下那扇薄紗窗。這下可倒好,紗窗開了。我像是開啟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熱血沸騰激動不已,渾身的細胞都在此時興奮地跳躍著,以至于有點感到眼前發(fā)黑。

        由于是一樓的緣故,即便是晌午,房間里的光線還是有些昏暗。我透過紗窗可以聞到這女孩的氣味。這其中混著一股劣質(zhì)化妝品、海飛絲、方便面和一股衣服長時間沒洗過的油膩膩的味道。這味道讓我再次頭昏眼花。昨夜那一幕又清晰地閃現(xiàn)在眼前:這女孩背對著我,我大汗淋漓地瘋狂折磨著她,撕扯她的頭發(fā)。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男孩從旁邊路過,然后停下腳步。我突然抖了個機靈,回過神來。那小孩跟丁丁真是長得一模一樣。我又看了看她的房間,有種想吐的感覺。烈日把我的頭皮烤得發(fā)癢,我抓了抓腦袋:“操!”便趕緊回了家。

        我把自己橫在沙發(fā)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茶幾上的那盤剩餃子。它們已經(jīng)緊緊地坨在一起。我明明記得昨晚上根本沒有人經(jīng)過那里,可怎么就……剛才腦袋里的那一幕又讓我想起了張卓和丁丁,他們怎么會突然冒出來的?他們是來懲罰我的,一定是這樣的。他們現(xiàn)在在哪呢?丁丁這個時候一定還在睡午覺,張卓呢?張卓帶著丁丁走了以后,我們就見過一面,是在民政局見的。

        那天她穿著一件我從來沒見過的裙子,和一雙我從來沒見過的新涼鞋,頭發(fā)也剪短了。她就在民政局門口站著,雖然這身裝扮都是我沒見過的,但我在老遠處就認出她了。我在遠處望著她,因為這也許就是我最后一次這么望著她了。過了幾分鐘,見她等得有點不耐煩,我慢慢走過去。叫了聲“大卓!”用著以前那種口吻喊著她的名字。她一臉的不耐煩,說:“你就不能有一次準時嗎?”事實上,那次我是準時的,只是在遠處偷偷地望了她一會。偷窺這種事我很擅長,我總是能找到一個別人看不到我的位置,這個本事我比一般人都嫻熟。

        偷窺已經(jīng)成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就和吃飯撒尿一樣,這個習慣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應該是從見到張卓的那一刻。在大學的時候,我們宿舍的對面就是女生宿舍樓,那是一棟極具誘惑力的樓,而里面最神秘的一間寢室就是張卓的。每天晚上,只要男生寢室的燈一熄滅,我就幻想著張卓依次脫去外衣、內(nèi)衣、外褲,然后再換上睡衣的情境。寢室一共八個男生,起初只有我拿著望遠鏡,用窗簾把自己裹起來,靠在窗臺邊向張卓的寢室望去。后來雷俊也學著我,望向她心儀女孩的宿舍。我和雷俊的熟絡也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張卓總是喜歡在星期二的下午四點洗澡,因為每星期的這個時候是最令人討厭的思想政治課。張卓每每洗完澡,都會在寢室里彎著腰,對著鏡子擦拭她那頭烏黑的長發(fā)。拭去多余的水分后,她就會把宿舍的紗窗拉開,對著窗外抽煙。整個夏天的星期二下午四點都是如此。抽煙在大學里是絕對不允許的。但是那個時候只有她一人,后來我學著抽煙也是因為她。但我并沒有張卓聰明,我被寢室老師抓住過三次。張卓濕漉漉的長發(fā)貼在臉頰兩側(cè),叼著一根煙的樣子是最性感的。那時候,我深深迷戀著她以及她的身體。

        現(xiàn)在的張卓早已經(jīng)跟大學時代的她判若兩人,她的頭發(fā)不再是烏黑的長發(fā),而是又黃又干的卷發(fā),它們像一團枯草堆在腦袋上。她的眼神也不再性感迷離,時而流露出倦怠與憔悴。我從沒想過這輩子會來民政局第二次,這地方和六年前的樣子簡直一模一樣,這里散發(fā)的氣味和辦事員那種滿臉生活不幸福的神情也都不曾改變過。我和張卓兩人坐在走廊里,等待著叫號。我們是第31號,而現(xiàn)在只叫到20號。在這漫長的等待中,我總想找點話對張卓說,比如丁丁最近怎么樣?回老家后準備怎么生活?有沒有男朋友之類的。但我最想對張卓說的是,其實你們可以繼續(xù)住在原來的房子里,房子給你們,我搬出去。可張卓卻使勁扇著扇子,時不時看下時間或者頭上方的叫號牌,一點也沒有想和我聊天的意思。而且她的腳又開始抖起來了,每當她焦躁的時候就喜歡抖腳。而每次她抖腳,我都會拍她一下說,男抖窮女抖賤。這次我沒說什么,因為身邊這個愛抖腳的女人即將跟我再無一點關系。我想說的這些話在腦袋里排練了一遍又一遍,無論說什么都覺得別扭??晌疫€是開口說了句,你今天這身裙子挺好看的,新買的嗎?張卓沒理我,只是手里的扇子扇得更用力了,我猜當時的她一定特別想用扇子拍死我。我摳摳鼻子,有點后悔說出那句不討好的話。自從家門口開了超市以后,張卓就很少給自己買新衣服了。這等待真是煎熬,半個小時過去了,前面依然有六對滿臉苦悶的男女在等待著。這是一種折磨。我左顧右盼,這時,一位步履蹣跚、滿頭白發(fā)的老爺子推著一個已經(jīng)不能走路的老太太坐到了我們對面。

        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張卓,小聲說:“你猜他們?yōu)槭裁磿??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鬧什么呀。真逗。我猜他們應該是為了房子的事來辦假離婚的。你覺得呢?”

        張卓這下急眼了,站了起來提高了嗓門:“我說龐大奔,都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能說點有用的?”我沖著張卓眨了幾下眼睛,又慌張地看了看四周,半張著嘴不知所措。有用的?什么是有用的?張卓氣得掉頭就走了。等著被離婚的男女們彼此又突然有了話題,對我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我覺得此時應該暫時離開這里,但是現(xiàn)在去找張卓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因為目前我還沒想到什么是“有用的話”。我站了起來,無處可去,只好去了廁所。我在廁所門口轉(zhuǎn)悠著,想著張卓剛才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有用的?難道張卓想要房子?我一拍腦門,沖著大門跑了出去。張卓正雙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門口。我跑了十幾步后,又氣喘吁吁地。

        “大卓,其實你們可以繼續(xù)住在那套房子里,房子留給你們?!睆堊客蝗灰换仡^,眼睛狠狠地盯著我。這個眼神特別熟悉,上次她用這種眼神的時候,是質(zhì)問我前一天晚上是不是和雷俊去夜總會了。

        我又眨了幾下眼睛:“那什么……孩子的贍養(yǎng)費我也可以按月給,每月給你們兩千,不,三千。離婚協(xié)議可以都補上的?!睆堊康难劬€是死死地盯著我,然后眼睛又漸漸地紅了,變得濕潤了。

        “都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能說點挽回的話嗎。你是不是早就想跟我離婚了?”說著,張卓哭了起來。

        我突然恍然大悟:“我當然不想離婚,是你說……那咱們回家吧。這婚不離了?!?/p>

        “不行,今天必須得把婚離了。”張卓擦了把眼淚。

        我又說:“你這是干嗎呀。”

        張卓看了下手表,擦了擦眼淚徑直又走了回去。

        回去時,正好叫到我們,我們坐在桌子前各自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完字,被迫抄錄完一段言不由衷的聲明后,工作人員說:“在這按上手印兒就可以了?!?/p>

        “大卓,這手印按完了,咱倆可就沒關系了,你真想好了?”我看著桌子上的紅泥,手指頭突然變得綿軟無力。

        “想好了?!彼f著就伸出了食指在離婚協(xié)議上使勁地按下了手印。這下,我徹底地踏實了。兩本暗紅色的離婚證就這樣頒發(fā)到我和張卓的手上。到底是什么時候離婚證也成了紅色的?

        當我沉浸在往事時,突然樓下傳來:“記得明天早起點!”我瞬間把自己移動到了窗前,伸著脖子往樓下看——是她回來了。與她的朋友告別后,便回家了。我看著那女孩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又澎湃起來。我躲在窗簾后面,一直盯著那扇紗窗,就像當年盯著張卓宿舍那樣,全神貫注,腦袋里幻想著無數(shù)場景。

        為了不引起鄰居們注意,我換了一雙膠底鞋,以便走起路來沒有聲音。這是我第一次潛入這女孩的房間,當然也是第一次潛入任何一個人的房間。這是個五十平米左右、一室一廳的屋子,有個開放式的廚房。灶臺上只有一只用來煮雞蛋或是泡面的小鍋子。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我站在門口,朝屋子里再邁進一步,可不知怎的,這一步對現(xiàn)在變得如此艱難,我覺得下肢已經(jīng)癱瘓了,腿腳完全不聽使喚。我莫名地出了一身汗,就如同木乃伊般站在門口。后背緊緊地貼著門,一動不動。這真是前所未有的體驗,就連在大學時代也不曾有過的體驗。即便是張卓的宿舍,我也不曾有一次真正地進去過。就連趴在門縫看一眼的機會也沒有。那女生宿舍的執(zhí)勤老師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人。她那雙看罪犯般看男生的眼神真是讓人受夠了。就在我感到渾身開始痙攣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了。我嚇得一哆嗦,往前輕跳了一小步。我屏住呼吸,眼睛盯著門縫做出了最壞的打算。雖然窺視對我來說易如反掌,可暗闖這事我可是這輩子第一次干。我趴在貓眼兒向外看去,原來是快遞??爝f小哥敲了三次門,見里面沒有動靜,拿出了手機。

        “您好,我是快遞。您沒在家嗎?”他停頓了下,又說,“好的,那我就放在門口了?!?/p>

        我從貓眼里見他走后,舒了口氣。可是轉(zhuǎn)念一想,“放在門口”的意思就是她有可能很快就回來了,如果這樣,還是盡快離開的好??蛇@快遞小哥的到來,像是給我施了魔法般,突然讓我緊繃的身體放松了。我轉(zhuǎn)過身,又大步地向房間里走進去。我一邊仔細嗅著她的氣味,一邊掃視著整個房間,門口處的高跟鞋、帆布鞋散落一片。簡單的家具上布滿了T恤衫和吊帶背心。我向前跨一大步,找到了個下腳的地方。我抓起一件搭在椅背上的真絲睡衣,把臉埋了進去,上面充滿了她的體味。我用力地把這氣味全部吸進肺里,這股氣味瞬間涌進血液中。我又隨意將它扔回床上。她的睡衣可真多,床上還攤著兩套純棉的睡衣。我擦下額頭的汗,隱約聽到外面有動靜,我躲在窗簾后,觀望著外面。是兩個看上去二十來歲的姑娘,說笑著從窗下走過,這說話聲音像極了那女孩。又是一場虛驚,是時候該回去了。我大步流星地越過地上的一片鞋子,打開門探出半個腦袋,在樓道里左右張望下,便輕輕關上門走了。

        拉拉

        金秋轉(zhuǎn)瞬即逝,樹上的知了不再玩兒命亂叫,地上枯得發(fā)脆的葉子也不知道都飛哪去了。北京已漸漸進入寒冬,一副慘兮兮的模樣。我喜歡這樣的景象,獨自走在街上不會顯得太孤單,太凄慘。在這半年里發(fā)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有一個人,像幽靈般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生活里,他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而他迄今為止從未出現(xiàn)過。自從他出現(xiàn)以后,我的日子卻好過多了。雖然一開始有點不習慣,可以說讓我有點起雞皮疙瘩。但到后來,也就是在一個月以后我逐漸習慣了,可以說我已經(jīng)……有點……依賴他了。這話說起來,連我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關于他的事我對小米只字未提,一方面是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另一方面這個事情說出來連我都會覺得非??尚?。我曾經(jīng)一度懷疑過我的精神是否還正常。尤其是看完《穆赫蘭道》和《機械師》這兩部電影之后。我怕我正在經(jīng)歷著和電影劇情同樣的事——到了某一天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虛幻的,都是假象。是我的神經(jīng)錯亂導致的,就像那個周六的晚上。

        像往常一樣,小米陪我去過精神科例行公事進行心理輔導后,我?guī)チ艘患依媳本╀倘怵^子。這家店在酒仙橋附近,店面不大,里面僅有五張圓桌。此時店里已經(jīng)人滿為患,小米等得有點不耐煩了,我說再等等,今天一定要吃一次。

        按照信上說的,店老板姓鄭,是一個光頭,五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眼睛大而有神,常年在店里就一身衣服——一件暗紅色繡花大褂,腳踏一雙黑色布面的千層底。點輔菜的時候除了白菜、粉絲、凍豆腐之外的菜不要點,否則他會生氣。過了半個小時,終于有了空位子。

        我在店里掃視了一圈,果然見到了他所說的老板。那一瞬間我的雞皮疙瘩瞬間起來了。由于這陣子經(jīng)常出現(xiàn)幻聽,夢境和現(xiàn)實也混淆不清,當一封這樣的信擺在眼前時我不得不再三確認。

        “你盯著那人已經(jīng)半天了,想什么呢?”小米搖晃下我,用眼睛指著那邊。

        我緩過神來,低頭看菜單,其實我并不需要這菜單,按照信上的意思,我只需要點兩盤肉,以及白菜、粉絲、凍豆腐就可以了。

        “這家的涮肉真的好吃嗎?看菜單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小米有點皺眉頭。

        “不用看了,我知道點什么?!蔽覔]起手,“老板點菜!”

        “你怎么知道他是老板?”

        老板穿過桌與桌的縫隙,來到我們面前。

        “兩盤這個位置的羊肉,還有……白菜、粉絲、凍豆腐,還有……”

        “還有什么?”

        我想再測試一下:“還有蟹肉棒。”

        果然……老板的臉色突然變了:“吃什么蟹肉棒,那是四川火鍋,隔壁就是!”

        小米被嚇住了,張口本想與他爭執(zhí)兩句,可后來還是閉上了嘴。我若有所思,覺得一切是那么的真實,從未有過的真實。這比讓小米抽我一個嘴巴或是擰我大腿內(nèi)側(cè)的肥肉要來得真實得多。從這一秒鐘我更加確信,有一個人已經(jīng)在這城市的某一個角落里悄悄地與我開始一起生活了。按常理說我應該去報警,但以現(xiàn)在的我來說,我需要他。

        “老板,不要蟹肉棒了,就這些?!?/p>

        老板沖著廚房喊了聲:“三號桌!兩盤瓜條,白菜粉絲凍豆腐!”

        伴著小涮肉館子里的喧囂,我對小米說:“要不要來點啤酒?”

        “好呀,看你興致好,陪你喝點?!?/p>

        很快,冒著熱氣的銅鍋、兩盤肉和蔬菜啤酒就上齊了。我看著桌子上的盤子笑了下,這感覺在上高中的時候體驗過一次。那是一個我暗戀一年的男同學傳了張字條給我,他約我放學后一起去吃麥當勞。

        “你最近可是有點不太對勁。”小米沒有看我,一邊說著一邊往鍋子里放菜。我一下攔住她。

        “等下,他說先吃肉,后吃菜?!毙∶卓粗?,便慢慢把筷子放下了。

        “他?他是誰?”

        我不小心說漏了嘴,其實也沒有刻意要瞞著她,只是一直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告訴她。畢竟這件事說來太蹊蹺又太復雜。突然向她說起,怕她會擔心我病情又嚴重了。

        “怎么說呢,這件事聽上去可能有些不可思議,但這確實是真的,你要相信我,我并沒有將夢境和現(xiàn)實混淆不清,剛剛我已經(jīng)再次確認過了,它是真實的,確實在發(fā)生的事情?!?/p>

        小米頻頻點頭,一臉要等待聽到什么噩耗或是在聽一個恐怖故事的表情,以至于她的表情讓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在講一個極為恐怖的事情,不禁連自己都豎起了汗毛。

        “具體是從哪一天開始的,我也不清楚。但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家里是上次我從大理回來的時候。我一進家門徹底傻眼了,家里被收拾得一塵不染。你能相信嗎,就連衣服也洗了。”說到這兒的時候我笑出來了??尚∶讌s一臉嚴肅,我迅速整理了下自己的表情,繼續(xù)說。

        “當時我第一反應是鬧鬼了,可是瞬間我就發(fā)現(xiàn)是家里進來人了。鬼怎么可能幫我收拾東西洗衣服呢。我走進廚房一看,堆在洗碗池里的碗也洗干凈了。我正一頭霧水的時候,突然想起來我藏在衣柜里的現(xiàn)金首飾還有日記本,卻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完好無損的還在原處后,我又覺得肯定是誰的惡作劇。我第一想到的是你,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確認時發(fā)現(xiàn)桌子上有一封信,與其說是信,還不如說是字條。上面說什么自己不是壞人也不是變態(tài),讓我不要報警之類的話。我就一直盯著這幾個字,說實話,看那字體我真以為是個小學生寫的呢。我就一直盯著這字條,腦袋從來沒轉(zhuǎn)過那么快。我就一直琢磨這到底是怎么回事?!?/p>

        “這事你怎么現(xiàn)在才跟我說?那你報警了嗎?”

        “當然沒有了。不過當時我確實想過報警,可是又一想,警察來了我該怎么解釋?家里又沒丟東西。我想觀察一陣再說?!?/p>

        “他是怎么進去的?”

        “據(jù)他說,當天我走的時候沒關窗戶。當時我也想不起來是否把窗戶關上了,但那都不重要?!?/p>

        “不重要?他能進你家第一次,就能進第二次、第三次……”

        “不過事實證明,他的確沒有惡意。直到現(xiàn)在,半年時間都過去了,他也沒有再進來過。”

        菜逐漸上齊,酒也上來了。我輕描淡寫地述說著眼前發(fā)生的事,但那些只是前奏,我真正想對小米說的是后面的話??尚∶讌s滿臉凝重,盯著桌子上尚未開瓶的啤酒,無心動筷。她這么一臉嚴肅,弄得我反倒不自在了。

        “有他在的這半年,說實話我挺有……安全感的?!闭f完“安全感”這三個字的時候,我停頓了下。沒錯,就是安全感,這個從未出現(xiàn)過的男人確實給我?guī)砹瞬簧侔踩小V辽偎屛矣X得在這個冷漠,對我充滿惡意的城市里,我并不孤單。有一個人,在某個地方一直注視著我,哪怕只是這一點微弱的關懷,都讓我感動不已。

        “有一個人突然就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就像是幽靈般每天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他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每當我出門的時候,他總會在我家的門口或者窗臺前留下一封信,有時是一頓晚餐。他知道我最喜歡吃的食物是比薩和煎餅果子。他在信上總是提醒我不要經(jīng)常吃這些沒有營養(yǎng)的食物。他是如何辦到的我也不知道。這半年來,我并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所以我逐漸開始信任他。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樣貌,從始至今他從未出現(xiàn)過。我們以信件相互溝通。我知道他在前一段剛剛離婚,有一個五歲大的兒子。僅此而已。”

        羊肉不停地在鍋子里翻滾著,湯時不時地濺到鍋壁上,發(fā)出“嗤嗤”聲。我一口氣說完這些話,覺得很暢快,同時等待著小米的反映。

        “快吃,他說肉不能涮時間長,變了顏色就可以了?!蔽夷闷鹂曜?,往小米碗里夾。她依然不動聲色,臉色難看得像是剛剛失了戀。

        “你覺得他接近你的目的是什么?他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跟蹤你?!?/p>

        “至于目的,我也說不清楚,說喜歡我好像也談不上。但我現(xiàn)在越來越依賴他了,一段時間里沒有他的來信我就會感到不安。他在哪里,他什么時候能與我見面或是他長什么樣子我也越來越無所謂了。這樣挺好的,距離產(chǎn)生美。真要是見了面,一切都會改變的。你知道嗎,我有時候還會特意穿上好看的衣服,化上妝趴在窗前。我知道他一定在某一個地方看著我呢,我想讓他看得更清楚點?!闭f完這話,我自己都笑出來了。正如他信上所說,羊肉的這種吃法真是鮮美。這家小館子我也喜歡,特別有人情味。所以,你一定也是個有人情味的人,我心里想著。

        在這個城市里,我們都被叫作北漂。北漂浩如煙海,而我也只是北漂里的滄海一粟。我時常走在馬路上感到無比的恍惚和陌生,哪怕是條我走過千萬遍的路。每當這個時候,我都不敢停下腳步,只想趕快回家。回家后看看他是否在窗前或是門縫里給我留下了一封信,或是別的什么東西。他留下的東西無非也就是一份相對我平時吃的略微精致些的午餐或是晚餐,里面有肉有蔬菜。他曾經(jīng)還給我留下了一本書,一本如何治愈抑郁癥的書。但我看了之后,知道那絕非是一本對癥下藥的書,但我仍然很珍惜它。

        龐大奔

        已經(jīng)三天了,她的房間里依然沒有任何聲息,沒有她在的房間,變得死氣沉沉。連偷窺都變得了無生趣。她到底去了哪?我像上次一樣,換上了膠底鞋和一身活動方便而不容易發(fā)出“沙沙”聲質(zhì)地的運動服。我易如反掌地進到了房間里,堂而皇之地在房間里亂轉(zhuǎn)。屋子看起來比上次整潔了些。但由于三天沒有開窗戶,難免有種難聞的味道,我把玻璃窗拉開了一個縫隙。廚房水池里堆著一個盤子、一個碗以及一雙筷子。灶臺上還放著一個沒有刷的鍋子,水池里有方便面卷曲的殘渣。此時,我突然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那就是幫她收拾房間。我并沒覺得這個舉動有任何不妥,也并沒有想到事情的后果。我不僅刷了碗,還把灶臺、墻壁以及地上的油漬也清理了。在打掃房間上,我被張卓管教得訓練有素。清理完廚房后,我的興致來了,又把她的臟衣服也一并清洗了。

        此時是傍晚五點左右,夕陽正好打進房間里。窗外凈是來來往往下班或放學的鄰居。我拉上窗簾,關好窗子,房間一下暗了下來。我斷定,今晚這女孩仍然不會回來。洗衣機“轟隆”作響,我打開了她的電腦。桌面照片是她抱著一只黑白相間的牧羊犬,她笑得那樣甜美。臉上還有著她這個年紀才有的嬰兒肥。我打開一個文檔,里面是她喜歡的歌曲,大多都是港臺歌曲,偶爾有幾首英文和日文歌,這些歌名對我來說都很陌生。我隨機點了首《泡沫》來聽,說實話,這種聲嘶力竭的歌真是不好聽。但我還是聽得津津有味。枕邊放著一本她看到一半的《挪威的森林》。我靠在床上,翻看著??煽戳瞬坏絻尚凶郑饩蛠砹?。反正她也不會回來,索性睡一會兒,睡一會兒我就走。

        這會兒,門突然開了。她走了進來,我想立刻起身,可身體卻怎樣都動不了,像是被下了咒語般。我驚恐地看著她,很想跟她解釋點什么,我張開嘴巴,但無論怎樣用力都發(fā)不出聲來。她像是沒有發(fā)現(xiàn)我,徑直坐在了電腦前,放了一首歌。那是張卓以前最喜歡的歌。我逐漸把身體放輕松,小心謹慎地喘著氣。我的目光隨著她的身體而移動著,可無論怎樣我都看不清她的臉。電腦里的歌一首接一首地唱,記憶的碎片逐漸拼湊出了大學時的樣子。她就坐在桌子前看著窗外,我看著她的背影入了神。兩首歌結(jié)束后,她拿起桌子上的煙盒。雙肘支撐在窗臺前,眼神落在某一個點,發(fā)著呆。時不時把半遮在面前的長發(fā)撩到腦后。那背影像極了大學時的張卓,很想上前抱住她,我輕輕地叫了一聲:“大卓?”她正要回頭,可惜這時候,身體突然抽搐了一下,醒來了。我依舊躺在她的床上,發(fā)現(xiàn)自己勃起了。我突然感到不知所措,一種無可名狀的空虛與寂寞席卷而來。借著夕陽的余光,我準備起身回家。我轉(zhuǎn)念又一想,這姑娘回家時肯定會發(fā)現(xiàn)家里有人來過。她會不會報警?如果真要是報了警可就危險了。我決定給她寫一個字條來證明我不是壞人。

        寫好字條后,我踏實地回家了。回家后,我又習慣性地拿出望遠鏡,望著對面那不再藏有秘密的房間,略有失望。不知道她明天能否回來。沒有她在的日子變得平淡無味,那個房間也黯然失色。我靠在窗前,對著那個緊閉窗戶的屋子,一根煙接著一根煙地抽。這么多天不見她的身影,一定是去旅行了。突然間,一種強烈的恐慌莫名地席卷而來——她一定是遇到了真正的強奸犯后想不開跳樓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腦子里構思強奸犯的作案過程,連她面目的猙獰和痛苦我都能準確地勾勒出來。我把自己嚇得直喘粗氣。不行,我得行動起來。我開始焦躁不安,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能做點什么呢?我盯著她的那扇窗——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只有這樣靜靜地等待著,就像等待著被張卓宣布離婚一樣。

        看著來來往往買菜回家的婦女或是放學回家的孩子,又一陣莫名的傷感。有時候,我對現(xiàn)在無所適從的生活已經(jīng)受夠了,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持續(xù)到什么時候??晌矣惺裁崔k法呢,我只能默默地熬著,等待死亡那一天的到來。我百無聊賴地把胳膊舉起來,仔細看著小臂上略有褪色的紋身。那是在我被退學的那個下午去紋的。在學生時代,我早就想紋一個孫悟空在身上了,連位置都想好了,就紋在后背上。那個時候北京的紋身師并不多,我知道在五道口就有一個紋身店。說實話,知道自己被退學后我有點興奮,一方面是我不愁找工作,父親的小雜貨鋪子反正以后都是我接班。他們才不管我是否有大學文憑呢,只要會算賬就行。另一方面,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兒了,那就是盡情地揮霍青春和專心致志地追求張卓。紋一個孫悟空在身上就代表著我要脫胎換骨,再不是被困在校園里的小猴子了。況且,張卓要是看見我的紋身,一定會立刻愛上我的。在被退學這件事兒上,唯一讓我覺得不快的事,就是無法再偷看張卓了,并且無法在每周二的下午四點悄悄欣賞她趴在窗臺前抽煙的樣子了。

        我和那時候最好的哥們雷俊一起到了五道口,和紋身師商量“孫悟空”的事。紋身師的兩條胳膊像是套了兩個花袖子,就連手指上也都紋著字母。他說,如果紋一整個后背需要兩萬塊錢。我們倆都倒吸了口氣。雷俊看著滿胳膊的紋身也不敢吱聲。

        “這不是搶錢呢嗎?”他悄悄地在我耳邊說。

        “據(jù)說是這個行情?!蔽蚁肓讼?,無論是為了慶祝被退學還是為了讓張卓瘋狂地愛上我,兩萬塊錢成本著實有點高。

        “那紋在小臂上呢?”我問。

        “小臂四千塊,但只能紋個孫悟空的腦袋?!?/p>

        我和雷俊對視了一下。

        “小臂上,太明顯了。你爸發(fā)現(xiàn)了還不抽死你?”雷俊小聲趴在我耳邊說。

        我推了他一下,覺得這個問題讓我在紋身師面前丟了面兒。

        “行,那就小臂上紋個孫悟空的腦袋吧,一定要傳神?!?/p>

        我把手臂舉在空中,看著十年前的紋身,那種激情早已一去不復返。在我的記憶里,當時把我疼得渾身都濕透了,像是洗了個澡。但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疼痛感,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退學一事在學校里鬧得沸沸揚揚的,聽雷俊說張卓已經(jīng)開始對我感興趣了,旁敲側(cè)擊地向別人打聽我的來路。還曾經(jīng)跟雷俊打聽過。我們第一次的約會也是雷俊搭的線。約在學校旁邊的輪滑廳里,雖是四人約會,但基本都是我跟張卓單獨在一起。她的輪滑技術不是很好,我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牽著她的手一圈又圈地滑。整個下午我們倆的手就像是粘在了一起,要是她不小心摔倒了,我還有機會摟著她的腰。當時不得不承認,雷俊這小子在泡妞上絕對能稱之為高手。那天約會,我特意穿了個沒袖的衣服。走到哪都是焦點,張卓走在我邊上也覺得特別有面子。就在那一天,張卓瘋狂地愛上我了。再后來,張卓說她也要紋身,她說她要紋個緊箍咒在手腕上。她還說,她要把我牢牢地拴住。事實證明,她這個緊箍咒確實起到了作用。甚至直到現(xiàn)在,她手腕上的緊箍咒還一直在牽絆著我。

        十幾年過去了,這黑白的孫悟空逐漸褪了顏色,皮膚也沒有當年的那般緊致。孫悟空的眼睛已經(jīng)有點發(fā)白,嘴角的輪廓也不再那么清晰了,看上去很沒落。我決定找一條大鯉魚的圖案把它蓋上,讓這一切都過去吧,生活還得繼續(xù)不是?正在我欣賞這猴子紋身時,那女孩好像回來了。我頓時從沙發(fā)上彈起來,瞬間把自己移到了窗前往樓下看。她拖著一個行李箱正在跟朋友道別,看樣子是去旅行了。我打開窗戶豎起耳朵,甚至把腦袋也伸了出去,可怎么也聽不清她們在說什么。沒過一會,那女孩便獨自回家了。我關上窗戶,把自己裹在窗簾里,拿起放在窗邊的望遠鏡。我所住的樓層是四層,按理說她輕易是發(fā)現(xiàn)不了我的,但每次拿起望遠鏡時,我都喜歡把自己隱藏起來,只有這樣才覺得是在偷窺。我期待她進到屋子后的反應,那可不是一般的惡作劇。

        果不其然,她回家后站在離門口不遠的位置上,呆若木雞,我幻想著她的表情。手里的行李箱也倒在地上。整個家里,除了那只前后搖晃著的行李箱,一切都像是被凝固住了。她開始緩慢地移動腳步,仔細觀察著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她又看了看掛在晾衣架上的衣服。慢慢地,又走到廚房。突然間,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小跑到衣柜前打開柜門,像是在翻東西??礃幼邮钦业搅耍株P上衣柜門。那一定是很貴重的東西,我猜。她從兜里掏出手機,準備給什么人打電話。我有點緊張,如果她要報警,那事情就嚴重了。不過還好,在她撥通電話前,看到了我放在桌子上的字條。里面的內(nèi)容大概是讓她不用過于擔心害怕,我不是壞人也不是變態(tài)狂。只是一個她的愛慕者而已,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離家的時候窗子沒關,所以就擅自做主地進來了??蛇M來后,發(fā)現(xiàn)屋子里實在有點臟亂便順手收拾了一下。我在信中一再表明,自己除了把腐爛的垃圾帶走之外,再沒有拿走她的任何東西。讓她一定不要為此過于驚慌,報警更是沒有必要的。并且一再表示抱歉。

        信里的內(nèi)容言簡意賅,一分鐘內(nèi)無論如何都可以看完。可她卻一直盯著這封信,已經(jīng)快十分鐘了。從進門到現(xiàn)在,這女孩就一直站著,雖然留下了信,也表明了我的意圖,但她一定還是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又過了半晌,她終于把字條放回了桌子上,又在屋子里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確實沒有東西丟失后打開了電腦。電腦的光暈晃晃地映在了墻上,她一定是播放了某首歌曲。她走到廚房,廚房深處從我這里的角度無法看見。我透過望遠鏡,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廚房。好像過了十分鐘,她端著一只大碗走出來,原來是方便面,手里還拿著兩根香腸。見她坐在電腦前,我心里踏實了不少。她的舉止看上去從容自然,并沒有驚慌失措或是有任何準備報警的舉動。

        “總是吃泡面可怎么行。”我放下望遠鏡,對著她說,“一個人在外要照顧好自己呀?!蔽覈@了口氣。

        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腦袋里像有個上千瓦的燈泡讓我無法入睡。忽然,我覺得自己應該再為她做些什么,或許下次可以為她做一次飯,或是為她準備個小禮物。該為她準備些什么呢?正當我思索時,我突然又感到無比茫然。進一步的發(fā)展是什么?我好像并不愛她。思緒陷入一片混亂,不知過了多久,我在這片混亂中漸漸入睡。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剛蒙蒙亮,睡意全無。我穿上衣服又拿起了望遠鏡,我隱約看到那女孩的窗前夾著一張白紙。那是什么?是留給我的嗎?我看了下時間,才六點左右,她想必還沒有起床。我正要沖出門時又轉(zhuǎn)念一想,她會不會躲在房間里的某一個角落里正等著我的到來?我在家里來回徘徊著,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定是有話要對我說。我戴上了一個鴨舌帽后直接沖下樓。準備走出樓門口時,我將鴨舌帽壓低,帽檐遮擋住了眼睛。我迅速將身體移到那女孩的窗前,彎下腰以至于不讓她在屋子里看到我。我把紙輕輕從窗戶縫之間抽走了。這一舉動,讓我覺得自己在干一件下三爛的勾當,可我卻樂在其中,它像是某種毒品讓我迷戀。我跑回樓道里,迫不及待地打開紙條。

        “陌生人你好,不知道你的話是否可信,經(jīng)過我的檢查家里確實沒有丟失任何東西。我不會報警的,請你放心。但類似的事情不要出現(xiàn)第二次了。我們可以見個面嗎?我有話想問你?!?/p>

        我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字條上的內(nèi)容。字跡一筆一畫寫得很工整,像是高中生。她說想見我,可那是不可能的事,而我也并沒有打算要與她見面。見到她的回信,我居然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有種陰謀得逞的感覺。我立刻又回復了她一張字條。

        “現(xiàn)在可能還不是見面的最好時機。我正經(jīng)歷著人生最低迷的時期,每天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但我相信這段日子很快就會過去的,因為我遇見了你?!?/p>

        看著這滿是謊話的字條,我心滿意足地將它折起。我又望了望那女孩的窗戶,沒有任何動靜,她應該還在熟睡。此時是七點左右,偶爾有三兩鄰居走在小區(qū)的院子里。我又跑下了樓,對于在一個早晨里,樓上樓下地跑兩趟這種行為,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病。見沒有人時,我把字條塞回了原來的地方。我像個癡情的少年般等待著她的回信,和當年追求張卓的心情很接近,只是那時的感情更純粹些,目的也更簡單明了。時光荏苒,那種感覺依然存在于記憶的某個角落。而如今,我們已經(jīng)離婚。想到這里,一股突如其來的悲傷又涌了上來。

        回到家后,我依然靜靜地守在窗口。大約八點左右,她終于出門了。她的樣子從容不迫,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一個聲音告訴我,我此時應該飛奔下樓。我依著這個聲音,既緊張又興奮地跟在她后面,看看今天她究竟要去哪兒。出了小區(qū),又穿過一片被雞蛋灌餅和攤煎餅弄得烏煙瘴氣的街口,最后直奔了公交車站。人潮涌動,正是上班高峰期。上了車我就站在她身后的位置,這個位置看似危險,實際上卻安全得很。車上擠得除了眼珠子能轉(zhuǎn)動以外,其他的器官都無法移動,更別說是回頭了。每次車停的時候,她的身體就會往我懷里靠一下,她靠一下我就情不自禁地笑一下。這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時刻。正當我樂在其中時,有一只手伸向了她的小坤包,那個男人面容淡定,手指修長,動作嫻熟,看來是個老手。我無法制止他。那個錢包就這么自然地進到了他的口袋里。她絲毫沒有察覺到,依然時不時地往我懷里靠。

        那個男人在這一站下了車,而她依然單手拉著吊環(huán),面朝窗外發(fā)著呆。我隨著那個男人也下了車,他順著馬路拐進了一條小胡同兒里。趁著沒人,我沖他的后腦勺便是一拳,他踉蹌地差點摔倒,我隨即一頓拳打腳踢。當他徹底倒在地上時,我瘋狂地搜他的兜,卻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錢包,甚至一分錢也沒有。那個男人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喊叫著,聲稱要報警,不一會我們周圍便聚集了一幫看熱鬧的大爺大嬸。我依然騎在他的身上不依不饒。這時候,跑來了兩位民警同志把我從他身上拉開了。就這樣,我進了派出所,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進來。

        而所發(fā)生的這一切,我想她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從這以后,我對這個女孩更著迷了,她好像已經(jīng)變成了我的人。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甚至對張卓也不曾有過的感覺。后來我自己使勁地分析了一下,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責任感嗎?我開始擔心起她的起居飲食、心理狀態(tài),睡眠質(zhì)量、人際關系甚至是個人衛(wèi)生。

        拉拉

        中午時分我見門口有動靜,有人在門口正在放什么東西,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塑料袋。難道是他?我立刻起身前去開門。原來是快遞,他正彎著腰把懷里的快件放在地上,他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目瞪口呆,手也停在半空中做出準備敲門的樣子。我有點失望。

        快遞沖著我眨了下眼睛:“這是……你的快件。”

        “謝謝?!蔽医舆^一個塑料口袋,簽好字之后便關上了門。里面是昨天在網(wǎng)上購買的兩本書。

        我把書抱在懷里,心臟強有力地跳動著。我坐在書桌前正準備拆開包裝時,發(fā)現(xiàn)窗臺上又放著一個白色塑料袋,而且是剛剛放在那里的。我拉開紗窗,向外望了望。中午,來來往往的鄰居們穿梭在小區(qū)里。有男有女。每個人都那么可疑,可每個人走得又那么從容不迫。我把袋子取回來,炒面、避風塘的蝦以及蒜蓉炒芥藍分別裝在了三個一次性塑料飯盒里。上次他送來的飯菜還剩著一半。這次依然附著一封信。

        “最近睡眠如何?樓上新搬來的鄰居依然那么吵鬧嗎?如果實在受不了我可以幫你去溝通。自從你說你有輕微的抑郁癥后,我很擔心你。能和我聊聊嗎?說不定可以幫上你什么忙。飯菜要趁熱吃?!?/p>

        這幾天我睡得很踏實,就連樓上挪椅子和小孩哭鬧的聲音都聽不到了。我把新送來的飯菜放進了冰箱,又拿出上次吃了一半的剩飯用微波爐熱了下。我的抑郁癥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也不知道,這種心理上的疾病很難用具體的某一天來算。只是在那件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以后,我很害怕夜晚,害怕獨處,害怕去人多的地方,因為只要有人碰觸我的身體我就發(fā)抖,像是正被一萬只螞蟻在啃食著。并且在那以后,我討厭與人握手、擁抱,即便對方是小米也一樣。一切親密接觸的行為都讓我感到惡心,尤其是看到男人,體態(tài)微胖的男人。那晚,我沒有看到他的臉,從他的手臂上來看,他一定是個微胖且個子不高的男人。這也許是我開始憎恨我領導的原因之一。從那以后,我的生活變得渾渾噩噩。

        我坐在書桌前拿起筆來,筆尖在紙上不知停留了多久。思緒把我?guī)Щ亓四莻€不堪的夜晚。

        “那時候的我剛來北京不到兩年,一年的時間里我靠自己的能力從地下室里搬了出來。最高的時候我曾經(jīng)住過二十層。你知道住在地下室的滋味嗎?即便外面陽光明媚,但回到屋子里卻永遠是陰冷潮濕,并伴著一股永遠都揮之不去的發(fā)霉味。地上永遠都爬著無數(shù)只潮蟲,鏡子和墻壁上也都是莫名其妙的小飛蟲,它們歡快地滋生在我的洗手間里。但那個時候我仍然相信,這個城市對我仍是善意的包容的??删驮诮衲晗奶?,在一個炎熱的夜晚……”

        我如實地把事情的經(jīng)過寫在了紙上,腦袋里的畫面也逐漸變得清晰,甚至身體也在隱隱作痛。半年以來,我一直試圖忘記、逃避。我以為這樣就可以隨著時間慢慢淡忘并且能夠自我治愈,過個一年半載我還是那個陽光樂天的女孩。可事情不如我預期進行得那么順利。這道創(chuàng)傷卻隨著時間而逐漸潰爛、擴散。我繼續(xù)寫道:

        “大半年來,我一直反復做著同樣的噩夢,在夢中我一直奔跑在鋪滿玻璃渣子的路上,而且一直光著腳。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擺脫那個有著猴子紋身、追逐在我后面的無臉男人。我玩命地朝著一個方向奔跑著,可無論跑得多塊他總是能抓到我。那夢無比真實,甚至可以嘗到嘴里的血腥味。噩夢一直折磨著我。這件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真正過去。從這以后,我變得越來越不想見人,精神也無法集中。自從辭掉工作后,一度覺得人生到了盡頭,繼續(xù)活下去只有痛苦陪伴。為了調(diào)整狀態(tài),我去了一趟大理獨自旅行。以為離開北京一段時間,這些事情就會煙消云散,可一回到北京,回到家中,卻發(fā)現(xiàn)一切并沒有好轉(zhuǎn)。精神科醫(yī)生對我的精神治療也都是徒勞。這些事情我是第一次告訴別人。現(xiàn)在,我反倒輕松多了。這還要感謝你,自從你出現(xiàn)后,我不再感到孤獨。”

        我看著自己密密麻麻的字跡,慢慢呼出一口長氣來。我把這封信放在了老地方。半年過去了,他依然像個幽靈,來無影去無蹤。而實際上,我也從沒想過躲在某個角落將他抓個現(xiàn)行。這像是一場游戲,我們心照不宣地沉浸在游戲中??删驮诮裉?,當我一股腦地,把事情從頭到尾地告訴他后,這場游戲像是戛然而止了。我們之間不再有秘密,沒有秘密的游戲?qū)ξ襾碚f不再刺激。我在紗窗兩旁拴上了鈴鐺,稍微動一下我便會知道。同時,我買了副深藍色的窗簾掛在白色紗簾的里面,那原有的白色紗簾我并沒有摘取,否則會太過明顯。只有在晚上,我才會將深藍色的窗簾拉好,關上燈。一切準備就緒之后,我把信依然夾在兩扇紗窗之間,只不過我夾得更緊了,以至于信件不會瞬間被抽走。我就在這副窗簾的背后,透過縫隙凝視著窗外。

        我坐在床上,屋子里一片漆黑。我無法做任何事情,只好守著窗戶等待那鈴鐺聲。一個小時過去了,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我時不時透過窗簾的縫隙向外望望,小區(qū)里的人逐漸變少。我在黑暗中昏昏欲睡。夜幕下,我在無休止地,充滿希望與等待中不知不覺漸漸睡去。再次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高照。信件不知何時早已被他拿走了。然而這次卻沒有回信,想必是還沒來得及寫信。他有可能是凌晨的時候才把信拿走,我在房間里思索著,反復推斷他取信的時間。我坐在桌前又寫了一個字條:

        “我們彼此書信往來已有半年時間,我的事情已經(jīng)向你全盤托出,沒有一絲保留。我想我們是時候見面了,就在今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好嗎?有些話我想當面對你說。”

        寫完后我將字條折疊好,將深色窗簾拉開。外面的風呼嘯著,霧霾終于散去。雖然已是冬季,但屋子里卻暖洋洋的,充滿著陽光的味道。經(jīng)過洗漱和吃過早飯后,我如約又到了精神科醫(yī)生那里,例行公事般地做心理會診。這一路上我腳步輕快,因為我知道那段暗無天日、渾渾噩噩的日子將要離我遠去了。而今天則是我最后一次去見精神科醫(yī)生了,我暗自做了決定。下午兩點,會診結(jié)束后,我約了小米到她家附近的一個專門喝茶的地方坐了會兒。我沒有告訴她我的行動,只是說了我的近況,精神科那里我不會再去了。她聽了很高興,我們還相約開春后一起去神農(nóng)架找萬曉利。這個下午過得很快,晚飯過后我們便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后,我把窗簾拉好。恰巧在此刻,我聽見鈴鐺有響聲。我迅速跑到床邊,看到一封信已經(jīng)夾在窗子中間。我向外望去,有個人瞬間拐向了樓道另一側(cè)。我迅速跑了出去,那人已消失不見。隱約中,我看到那是一雙白底帶有綠色花紋的球鞋,褲子上帶有兩道白色條紋。由于他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褲子的顏色難以辨別,好像是棕色,也好像是黑色,又或許是深藍色。我略有失望地回到了家。對他的來信我已經(jīng)不再期待。我手里拿著他回復的信件并沒有急于拆開。這種精神上的依賴已經(jīng)讓我開始渾身不自在了。我迫切地想要將他“抓住”以表感謝,然后再終止我們之間這種帶有一些猥瑣和詭異的勾當。

        我沏了一杯濃濃的普洱茶,這茶是萬曉利在大理茶舍時送我的禮物。在我把信夾在窗縫中后,關上了燈。我再一次在夜幕中凝視著窗外,或許此時他也在某處凝視著我。我在明處,他在暗處。黑暗中,我一口口呷著茶,大理湛藍的天空和萬曉利明快的笑聲迂回在腦子里,久久地揮之不去。我反復回憶著他那拙劣的搭訕技巧。陡然間,對他有一種難以排遣的思念。我看了下時間,已經(jīng)將近夜里三點了。他肯定已經(jīng)睡去,明明知道現(xiàn)在這個時間他是不會出現(xiàn)的??晌乙呀?jīng)陷入到了一種極端的情緒中,即使合上眼我也無法入眠。這種等待像是狩獵,我像是趴在灌木叢中,等待天明時分的豹子向我撲來,然后將它一槍擊斃。

        我靠在床頭,靜靜等待,幻想著他的樣貌、他的聲音、他的發(fā)型甚至身體的味道。他一定是個沉悶陰郁的男人。他離過一次婚,可從未提起過離婚的原因,我想也許是他這種性格所致。我確信,他在重復著我所經(jīng)歷過的那種自我掙扎的痛苦。時鐘掛在墻上滴答作響,又過去了兩個小時,天色依然昏暗。我坐起身來,感覺他就快要出現(xiàn)了。沒過多久,那期待已久的鈴鐺聲響了三下,我屏著呼吸把臉貼到了窗簾縫隙中。透過縫隙,那是一個體態(tài)微胖的男人,他的帽檐壓得很低,以至于看不清他的臉。他把信取走后,又左右望了望,然后徑直一路小跑,回到了我對面的那個單元門洞里。樓道里的燈一直亮到了四層,不久后四層的燈全部熄滅了。

        對面那棟樓又變得黑壓壓的,死氣沉沉。我的目光無法從那棟樓里移開,心情不能平靜。他就住在我的對面,四層中的某一戶就是他的家。而在我的視線范圍內(nèi),沒有一戶亮起了燈。那是一個身高在一米七左右的男人,體態(tài)微胖。我的鼻尖和額頭都微微地出了汗珠。下一步我該做什么?他不再神秘,而與我想象中的男人又相差甚遠。此刻,我被他在某處所隱藏起來的目光所吞噬,那目光在一點點消耗著我。朝霞漸漸從天空中浮現(xiàn)出來,這一晚總算結(jié)束了。我沒有將窗簾拉開,換了一身昨天新買的運動服,戴了頂帽子便出門買早餐。小區(qū)門口已經(jīng)被各種賣早餐的小推車占滿了,油漬麻花的繁榮景象是這個城市一天的開始。而對我來說,這似乎更像是一天的結(jié)束。當我正排著大隊等著買煎餅果子的時候,我前面正站著一位個子不高且微胖的男人。他穿著一身黑色運動裝,褲腿有兩道白線,鞋是白底帶著綠色花紋的球鞋。我盯著那雙球鞋,一陣耳鳴突襲,眼前有點發(fā)黑,那雙球鞋卻變得亮晶晶的。我不停揉著眼睛和耳朵,覺得整個腦袋都不對勁了,雙手在五官上忙活著。不知是因為他離得煎餅攤位太近還是因為他的虛胖,導致他頻頻出汗。他背對著我,似乎把外衣的拉鎖解開了。我不自覺地向后退了兩步,他又把袖子擼了起來。在這冬季的早晨,真是讓人匪夷所思。我把帽子壓低,想扭頭就走,可就在這時,我突然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紋身——那個再一次把我拽向地獄的猴子紋身。我又向后退了兩步,卻不小心踩到了后面人的腳。我扭頭一看,那個女人嘴巴動了兩下,可我卻一點也聽不見她在說什么。我就一直盯著她那兩片不停翕動的嘴唇。隨后,她好像又推了我一把。我身體晃動了兩下,她繞過了我,后面的人隨之跟上。我被推到了隊伍外面。當我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那只“猴子”已經(jīng)不見了。兩條腿帶著我向家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孑然一身地走在冬季的寒風里,這風吹在身體上有種凌遲般的疼痛。

        隔天早晨,我拉開深藍色的窗簾,隔著紗窗向外看去。當他被兩名警察用手銬押著,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他沒有向我的房間里看一眼。此時,我已泣不成聲,外面洋洋灑灑地飄起了雪花,那雪花飄在空中分外的優(yōu)雅。

        責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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