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

一

我已經(jīng)死了三十八年，迄今為止，我在人世和陰間生活的時間一般長，如果那年我不死，今年剛好七十六歲，一個古稀老人。不過，現(xiàn)在的人平均壽命都延長了，古稀之年已經(jīng)不稀奇了，我就是活到今天也不能算長壽，我的同齡人現(xiàn)在還有不少人活得正歡呢。我還是那句話，三十八歲的我說什么也不該死啊。雖然我是在“文革”中蒙冤而死，但和那些被紅衛(wèi)兵小將打死的或者不堪忍受羞辱自殺的人們相比，我的死實在算不上什么。那些人不是走資派就是文化名人，或者是高級知識分子，跳樓、投河、觸電、喝農(nóng)藥、割腕、上吊等等，各種死法都有，后來，有人為他們平反。我算什么呀，一個下井挖煤的，一起事故的受害者，盡管我死了也沒幾個人知道，死得有點兒不明不白甚至有些冤，永遠也得不到平反，但我的尸體還是比較完整的，比“文革”中那些被整死的名人強多了。單和在礦難中死亡的工友比，我也是幸運的。那些在瓦斯爆炸事故中喪生的工友們，鮮活的肉身被生生地?zé)够虮欢練庵舷⒍?，慘不忍睹。井下除了瓦斯還有冒頂、透水、大火，也就是說，有人被毒氣熏死，有人被燒死，有人被活埋，有人被淹死，還有一種類似交通事故的死，叫放大滑，礦車從高處飛速而下，把人撞飛。哪一種死都不好受啊。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不錯，在煤礦就是這樣。聽說過嗎？死人還有指標，規(guī)定你生產(chǎn)多少煤，只能死幾個人，叫百萬噸死亡率，這是煤礦特殊的工作環(huán)境造成的。沒有人統(tǒng)計，自從有了煤礦，像我這樣在井下事故中死亡的人到底有多少，恐怕數(shù)也數(shù)不清。煤礦死的人一般來說是有統(tǒng)計的，而“文革”中死的人可能就無法統(tǒng)計了，有點兒類似殘酷的戰(zhàn)爭。

我死的那年才三十八歲，我兒子今年已經(jīng)四十六歲了，到目前為止，他已經(jīng)比我在這個世界上多活了八年，不過多遭了八年罪而已。我的兒子比我大了整整八歲。我死的時候算年輕，我永遠都是三十八歲的男人，雖不是風(fēng)華正茂，但真的是很年輕啊?？粗覂鹤幽歉鄙n老的面孔，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不知道一個四十六歲的男人是個什么狀態(tài)，我沒有活到那個歲數(shù)，沒有體會。我猜想，四十六歲如果不是一個人的暮年，也該是他的秋天了吧。沒有了春天的生機勃勃，沒有了夏天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有的是秋天的沉靜和淡然。他長得像我，這沒有什么好說的，可是他并不知道這一點，因為他不知道我長的是什么樣子。如今，家里已經(jīng)找不到一張我的照片了，我一輩子僅有的幾張照片全都被那個女人撕掉了，她對我動用的是一種類似古代的凌遲的刑法。她撕一下，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下。她把我撕碎了，然后又一把火把我燒成了灰。她想把我從記憶中完全毀掉，不留一點兒痕跡。我想，對她而言，不留下任何痕跡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們畢竟在一起生活了九年，盡管我們在一起呆的時間加起來最多不超過一年，尤其是我這樣一個讓她痛恨的壞人，她要記我一輩子。只是對于我的兒子來說，他對我完全沒有了印象。因為我死的時候他才八歲，況且我在礦上，一年難得回家?guī)状?。八年里，我在家的時間掐手指頭都能算出來，他對我怎么能有印象呢？是的，那個女人恨我，我活著，她恨，我死了，她的恨并沒有隨著我的消失而消除。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她有恨的權(quán)利，那是她的自由，誰能管得了她呢？孩子不知道這些，她燒我的照片選擇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多少有些偷偷摸摸作賊心虛。她怕讓人看見，也怕我在另一個世界里罵她絕情。那個女人一邊撕著我，一邊還在心里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話詛咒我。她沒有罵出來，她是在心里罵的，生怕孩子們聽到。她一個人跑到廁所里燒我，燒完，放入馬桶，一沖了之。燒的時候她心虛，手有些抖，也許當(dāng)時正有一股冷風(fēng)從沒有遮嚴實的窗戶縫里吹進屋里來，她劃到第三根火柴時才把我點著。我對她的做法很有意見，但死人就是死人，活人可以拿死人開涮，死人卻拿活人沒有一丁點兒辦法。那次事故后我的肉體便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一干二凈，我的結(jié)發(fā)妻子卻不讓兒子看到我的相貌，用現(xiàn)在的話說，她是剝奪了兒子的知情權(quán)，是違法的。更何況是那樣小的照片，我的臉像個指甲蓋那么大，又是黑白的，不過是一個面目不清的人，讓我兒子看又能怎樣？也被她消滅了。估計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為當(dāng)初的過激行為后悔了，但損失是無法彌補的，那些照片像我本人不能重新活過來一樣無法還原了，我的兒子看不到我，一個不知道自己父親是什么模樣的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會有一種被人蒙住眼睛的感覺，那塊緊緊箍在眼睛上的黑布怎么也扯不下來，心里能不難過嗎？小的時候他可能不知道難過，那時他什么也不懂。由于我去世得早，他對我也沒有什么印象。后來他長大了，懂事了，當(dāng)了父親的他開始想念自己的父親，這可憐的孩子，他知道我和他母親的關(guān)系不和，所以他不便在那個女人面前打聽我，甚至連我的名字也不敢提。但是想父親是一個兒子的本能，是人的本性的流露，說明他還是個人。他只能天馬行空地想，不著邊際地猜，發(fā)揮他的想象力。因為他不知道我長的什么樣，他母親偶爾提到過我時，他才趁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打聽我的情況，也能打聽到一鱗半爪。他從母親那里獲悉，我是無錫人，從小失去了爹娘，在孤兒院長大。個子嘛中等，在煤礦下井，是個挖煤的。在一起事故中死了。除了這些，沒有什么可說的，我們夫妻不和的真實情況當(dāng)然不能讓兒子知道，她也無法解釋其中的原因，給出一個讓兒子信服的理由?？傊?，她一定是表現(xiàn)出了不耐煩的樣子，阻止了兒子更詳細地了解他父親的念頭。她為什么不多講一點兒我的情況呢？兒子甚至連“我像不像我爸”這句話都不敢問。對了，雖然講到我的時候她話不多，但她每次都不會放過我的缺點，比如我脾氣暴躁，說話粗魯，沒有文化等等，我有許多壞習(xí)慣讓她忍無可忍，總之她只講我的缺點，為的是將來兒子長大了會原諒她這個當(dāng)母親的，原諒她過分的舉動。是的，我承認我有缺點，但我的缺點在我們夫妻之間，不該被牽到我和兒子的親情里來。我一年里極少回家，我在井下玩命的時候，怎么不想我的兒子和女兒呢（請原諒我直到現(xiàn)在才提到我的女兒，我是個重男輕女的人，下面我講的更多的是我兒子而不是我的女兒）。我每次興沖沖地回到家，她總會找一盆冷水朝我潑來，進門不消三分鐘，她就會和我大吵起來，讓我接下來難得的假日變得枯燥乏味，讓我度日如年、備受煎熬。我有時也拿孩子出氣，打女兒一巴掌或者踹兒子一腳，都是那個娘們兒逼的。你想想，我是一個健康的男人，她不讓我貼身我能好受嗎？后來我就不想回家了，我喜歡上了另一個女人。就因為這個，我老婆記恨了我一輩子，直到我死了也不肯原諒我。我甚至認為，我的死和妻子有關(guān)。她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從小在大戶人家被寵慣了，壓根兒不是一個知冷知熱的女人，她還看不起我，嫌我沒文化，我當(dāng)初找她真是一個錯誤。現(xiàn)在兒子所在的李家營煤礦，礦工都和妻子簽訂了《夫妻安全公約》《公約》對妻子照顧丈夫做了很詳細的規(guī)定，可是我們那個時候根本沒有這些好辦法。還有，女人要吹好安全枕邊風(fēng)，我們和分居差不多，隔著二百里地，怎么吹？現(xiàn)在家屬協(xié)管會還到家里做工作，別說我們那時沒有家屬協(xié)管會，就是有，他們也不會驅(qū)車二百里趕往我的家里，那是一個我都很少回去的家，是一個沒有溫暖的地方?，F(xiàn)在的煤礦還在井口貼上全家福的照片，為了讓礦工下井前看看自己的老婆孩子，把家人放在心頭，做到不違章。我琢磨，這一招肯定有效果，你想想，一看見老婆孩子，心腸再硬的男人也會充滿柔情，怎么會不把性命當(dāng)一回事兒呢？我們那個時候不興這一套，我想孩子，卻見不到他們，包括他們的照片。我三十歲才有了我的兒子，他小時候長得特別可愛，虎頭虎腦的，頭發(fā)又黑又亮，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一看就知道是個聰明的孩子。他盡管是個男孩兒，但我記得非常清楚，他一笑還有小酒窩呢。你看見了嗎？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變成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兒子不知道父親的模樣，可是我知道他的模樣，無論過去的還是現(xiàn)在的，我看著他一點點慢慢變老。我想告訴他，他長得像我，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我，連走路的架勢都和我一模一樣。只是他一九六一年出生的時候，正趕上三年自然災(zāi)害，大家小家都窮得叮當(dāng)響，我們那里餓死了不少人，他沒餓死就是萬幸了。他從小就營養(yǎng)不良，身子就像沒有長開似的，個子還不如我高，身體也顯得弱不禁風(fēng)。更讓我揪心的是，他沒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他的性格懦弱，多愁善感。小時候趕上了“文化大革命”，他經(jīng)常躲在家里不敢出門，怕別的孩子揍他。他高中畢業(yè)后參加了工作，談了幾個女朋友都吹了，他沒權(quán)沒勢，家庭也不富有，誰愿意嫁給他？他那時在李家營礦機廠干著重活，傷心之下，他下定決心考大學(xué)遠走高飛。他復(fù)習(xí)兩年，考了兩次都沒考上，他只得認命。他妹妹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學(xué)，去大都市了，他與母親在一起，下了班幫母親干活，發(fā)了工資全部交給母親?？粗鴦e人談了朋友，他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也想女人，可是，沒有女人喜歡他。他苦悶時開始寫東西，發(fā)泄自己的情緒，后來還真的發(fā)表了一些作品。他是一個品行端正的孩子，又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上帝最終還是回報了他，有一年，礦區(qū)辦電大中文班，他有幾年復(fù)習(xí)的底子，結(jié)果考上了。三年后畢業(yè)，正趕上文憑吃香，他被調(diào)到了礦機關(guān)工作。愛情也有了著落，有人看中了他，主動向他表露心跡。那姑娘雖然長得不好看，還很胖，不過，人比較本分，身體也好，兒子沒什么意見，他和我一樣屬于晚婚，那年他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還有什么資格挑挑揀揀呢？女的在礦大集體上班，后來廠子關(guān)門了，她就在家待業(yè)了，等于沒有了工作。屋漏偏遭連陰雨，那個女人為我兒子生了雙胞胎，我那兩個孫女看上去的確可愛，但孩子的出生加重了我兒子的負擔(dān)，別人是雙職工掙錢養(yǎng)活一個孩子，他呢，收入不高，一個人掙錢四個人花，他能不成天心事重重嗎？能不一年到頭郁郁寡歡嗎？他能不顯老嗎？他的樣子誰看了都心酸，不用說我這個當(dāng)父親的了。我活著的時候不能關(guān)心他，愛護他，死了更是幫不上任何忙。他母親有退休工資，有的時候也接濟他，每次給他二百他就拿一百，給他三百他只要二百，他不愿意伸手向母親要錢。母親問他還有錢嗎，他說有，其實他沒有。他妹妹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了礦區(qū)，嫁給了一個副處級干部，兩個人的薪水都挺高，小日子過得還不錯?？墒撬麄冃置闷綍r卻很少來往，只有過節(jié)的時候才聚在一起。我兒子的脾氣有些倔，還多少有點兒孤僻和清高，他下了班就待在家里不出門，在電腦前敲打鍵盤，寫東西，掙點兒零花錢。他也沒有時間交際，不喜歡喝酒，沒有幾個知心朋友，我覺得他最可憐，說句難聽話，我估計他可能活不長，我很發(fā)愁，但愛莫能助，只能干著急，經(jīng)常愁得睡不著覺。

不管怎么說，我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zé)任，這是我的罪過，我死的時候兒子才九歲，女兒只有四歲，我欠下了孩子們一筆永遠無法還清的債，活著也還不清，更不用說已經(jīng)死了！我經(jīng)常這樣懇求上帝：請把一切的苦難都加在我一個人身上吧，不要讓我的孩子們受到一點點委屈。畢竟活人比死人更重要。

二

我這一輩子只活了三十八歲，死在這個年紀上，如果是得了不治之癥死了那還好說，但被一起事故奪去了性命，這只能是“死于非命”，說難聽點兒就是不得好死。在這短短的三十八年里，我活得并不順利，可以說，倒霉的事兒全讓我攤上了。我出生在無錫，小時候的事情我記不清了，總之，沒什么好說的。我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孤兒，父親和母親是誰我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我的出生是不是一次愛的結(jié)晶，在這一點上，比起我的兒子來，我更加不幸。就算沒有我這個父親，我兒子起碼還有母親養(yǎng)育著他，還有妹妹陪伴著他，還有其他親人，而我從來就沒有見過我任何的親人，一個“孤”字是對我的命運的總結(jié)。我出生那年是一九三一年，母親得產(chǎn)后風(fēng)死了，父親在我未滿周歲時也病死了，臨死前把我送到了我們鎮(zhèn)的孤兒院。院長是個好心人，她收留了好幾個孩子，辦起了一家孤兒院，我的身世是我長大后她告訴我的。誰都知道那是個兵荒馬亂的年月，我出生的那一年，日本鬼子已經(jīng)在蘆溝橋點起了戰(zhàn)火，抗日戰(zhàn)爭揭開了序幕，中國人用了十四年時間把日本鬼子趕回老家后，又打了幾年內(nèi)戰(zhàn)，我無法想象自己是如何在槍林彈雨中生存下來的，我的記憶是和戰(zhàn)火硝煙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是聽著警報聲、在逃難的顛簸中長大的。在我生長的城市里雖然沒有我的父母，但我還是很幸運地上了小學(xué)，還上了一年中學(xué)。感謝黨、感謝政府，把我撫養(yǎng)成人，供我讀書，不然，我只能被餓死、凍死或者被炸死，哪還能活到三十八歲？多年前，我看到過一份資料，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我國現(xiàn)有失去父母和事實上無人撫養(yǎng)的未成年人（以下簡稱孤兒）將近六十萬，把他們?nèi)抗芷饋?，保證他們能正常的生活、學(xué)習(xí)，一年需要二十多個億，民政部、財政部等十四個部門曾經(jīng)聯(lián)合印發(fā)《關(guān)于加強孤兒救助工作的意見》。這是新中國對孤兒生活救助和服務(wù)保障的第一個綜合性福利制度安排，標志著我國的孤兒救助工作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F(xiàn)在的孤兒比我們那時幸運多了，我們生在舊中國，那時的生活水平很低，能吃飽穿暖就不錯了。不過，如今的孤兒可能比我們那個年代數(shù)量更多了（因為國家人口劇增），現(xiàn)在的棄嬰更多，他們被拋棄可能不是養(yǎng)不起，而是出現(xiàn)了另一個社會問題，年輕男女沒結(jié)婚就生了孩子，怕丟人，只好扔了，孤兒能不越來越多嗎？孩子是無辜的，不能不管，這也給國家造成了一定的壓力。

我十六歲那年，去鎮(zhèn)上一家機修廠當(dāng)工人，打過鐵，學(xué)過電焊。解放那年年底我十八歲，決定我命運的事情發(fā)生了，煤礦有人到我們那招工，那時候，國民經(jīng)濟處于起步階段，煤礦需要大批工人，我就來到了煤礦，成了一名煤礦工人。在煤礦工作了二十年，因為沒有多少文化，也沒有特長，沒能撈著提拔，所以只能在井下出苦力。直到我二十八歲那年，才有人給我介紹了對象，她就是后來成為我的結(jié)發(fā)妻子的那個女人，我們成了家。她在機修廠工作，是繪圖員，留著那個年代流行的齊耳短發(fā)，渾身上下干干凈凈，樣子很樸素，工作上也很能干，我第一眼就看上她了。你可能會問了，她怎么會看上你這樣的人呢？是的，我是個挖煤的，沒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也可能我這人比較老實吧，也可能井下收入高點兒，總之我們走到了一起。其實，還有重要的一點，對那個年代略有所知的人便會理解了。她父親是地主，她就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當(dāng)時文化大革命還沒有開始，但她畢竟經(jīng)過了解放初期的土改運動和五七年的反右斗爭，她也知道自己不是香餑餑。她的身世讓許多人不敢娶她為妻。我是根兒紅苗正，而且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角兒，我的事情我作主，就像當(dāng)年來煤礦一樣，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她看上我，我看上她，我們就在一起過。現(xiàn)在不是流行一首歌嗎：這就是愛，說也說不清楚。那時她年齡也老大不小了，找不到更合適的，所以就屈尊嫁給我了，誰也別嫌棄誰。用歷史的眼光看，我們的結(jié)合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是典型的愛情悲劇。當(dāng)時我們是認識不到的，特別是墜入愛河的我頭腦發(fā)熱。她為我生了一兒一女，這是她對我作出的最大貢獻，讓我一輩子難忘。光陰似箭，你看現(xiàn)在的她，滿臉皺紋，嘴巴也癟了下去，牙齒全沒了。成天病歪歪的，離不開中藥。她比我小一歲，今年七十五啦。也就是說，在我死后，她又活了三十八年，正好比我多活了一倍，我活兩回才抵上她活一回。不過，我有時會這樣想：如果還陽回到人世，和她站在一起，誰能相信我們是夫妻？她是個老太婆，而我是個小青年嘛，比她兒子還小八歲哩。嘿嘿。

孤兒院院長還告訴我，我是家中的獨子，我兒子也成了獨子，前面說過，他有兩個女兒，是雙胞胎，她的老婆沒有給他生出一個兒子來，這樣就意味著我已經(jīng)沒有了后代，我們趙家的這一門就這樣斷后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懂這個理兒，可是，我沒有父親，我不對任何人負責(zé)。兒子呢，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他也不管什么無后有后的。從小父親不在身邊，他和母親生活，加上有一個妹妹，他結(jié)婚后又有了兩個女兒，這輩子成天活在女人中的他缺乏男人的氣質(zhì)，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礦上他本來是可以生第二胎的，雖然他有兩個女兒，但那畢竟是一胎所生，按政策他還可以要孩子，但是，他卻沒有要。不是他不想要，也不是他老婆不想要，而是他母親不讓他要（她真是一個開明的人啊，是成心跟我過不去嗎）。兒子凡事只聽他母親的，從小養(yǎng)成習(xí)慣了。母親訓(xùn)他：你一個人養(yǎng)活四口人，把你累個半死，還想要孩子呀，你瘋啦！所以他就讓老婆去流產(chǎn)。那個孩子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了，做了B超，是個男孩，但沒有留下來。要不然，我就有孫子了，我們老趙家的香火就可以延續(xù)下去了。兒媳婦流產(chǎn)那天，我兒子從外面喝酒回來，看著躺在床上的女人，他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匆妱e人家的小男孩就從心里喜歡，他還是想要個兒子的，我知道。話又說回來，不要也罷，如果有了那個兒子，我兒子恐怕得累彎了腰，光為我孫子買房子就得愁死他。他一個月就那點兒工資，能養(yǎng)活四口人已經(jīng)很偉大了。還好，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讓他在寫作方面具備了一定的才能，他經(jīng)常在報紙上發(fā)表點兒文章，換取微薄的稿費補貼家用……其實，說這些有什么用呢？他有沒有兒子和我有多大關(guān)系呢？我本身就是赤條條來，赤條條離開，管那么多累不累呢？還一件讓我難以啟齒的事情。我前面講過了，我姓趙，叫趙錢，《百家姓》的頭兩個字，這肯定不是我父母給我起的，說不定是孤兒院的某個老媽子隨口給我安上的（既然我是孤兒，我本來就有理由懷疑我的姓氏），那個老媽子沒有多少文化，她沉思了一下，眼睛往天花板上翻了那么幾下，冷不丁兒地就想出了這么個俗氣的名字。從《百家姓》里找兩個字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她的出發(fā)點是好的，姓趙，《百家姓》排名第一，名字叫一個“錢”字，是恭喜發(fā)財?shù)囊馑?。我兒子叫趙強，是我取的，我希望他能比我強，比所有人都強，可是在我死后不久他就改姓了，隨他母親姓李了，變成了李強。在這件事情上不能怪兒子，母親要改他的姓，他有什么辦法？他是她的兒子，要聽她的話，怕惹她生氣，他可憐她，一個人把他們兄妹二人拉扯大。再說了，改姓李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當(dāng)同學(xué)們叫他的新名字的時候，他覺得好玩，可能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呢。讓我難過的是，我老婆不僅給我兒子改了名，還給我取了一個新名字，也就是說，她并沒有告訴孩子我的真實姓名，她強加給我的名字是趙敬民。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動機呢？當(dāng)時的情形可能是這樣的，我兒子一定這樣問她：我的爸爸叫什么名字，他去哪兒啦？怎么天天不回家？那時我妻子還沒有改嫁，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這種反常的家庭格局引起了我那聰明的兒子的懷疑。兒子問的時候可能正趕上他母親因為什么事生著悶氣，或者是出于一種惡作劇的心理，她隨口就說，他叫趙敬民，在礦上出事故死了。我兒子好像并沒有把母親的話當(dāng)一回事兒。死了就死了吧，他和我沒有什么感情，他感覺不到痛苦，他只記住了他父親的名字叫趙敬民。

我死后差不多兩年吧，我妻子嫁給了一位礦工，因為那人是黨員，為了孩子的前途，我同意她的選擇。她的家庭背景不好，如果不找個黨員，孩子的前途比如入團、參軍、提干、工作都將受到影響。那時已是“文革”后期，她的家庭背景問題已經(jīng)不那么敏感了，那年她三十九歲，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像她這個年紀的女人都不算年輕了。憑良心講，我老婆還是有幾分姿色的，那位黨員礦工已經(jīng)四十出頭，妻子病故了，拖著三個孩子，日子過得挺艱難，見了我老婆，沒有不同意的。我老婆改嫁主要原因一是政治原因，為了孩子有前途，還有更緊迫的問題，那就是沉重的物質(zhì)和精神壓力讓她一個人實在扛不住了，沒有經(jīng)過那個瘋狂年代的人根本無法理解那時人心的險惡和世事的混亂。她的確吃了不少苦，我遠在煤礦，把她和孩子丟在市里，讓她撫養(yǎng)我的一雙兒女，我是負疚的，后面我還要講到，現(xiàn)在接著講改名字的事兒。她嫁給黨員礦工后，兒子的名字再次被修改，巧合的是，那人也姓李，姓就不用改了，但要隨那個男人兒子的輩分，就改成李國強啦。那時候兒子十歲，也沒有表示異議。他都沒有意見，我更沒有啦。改就改吧，管他呢。我覺得有些事情不必認真，我還不知道我姓不姓趙呢，名字就是個符號，我們這樣的家庭還想好好修家譜嗎？不怕別人笑掉大牙？

三

我老婆嫁給黨員礦工后沒過多久，那人就調(diào)到了李家營煤礦，這個礦離我生前所在的大石煤礦僅有二十里地，騎車子只用半個小時，屬于一個礦區(qū)。命運真能捉弄人，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我死后妻子竟會嫁給一位黨員礦工，這位礦工偏偏又調(diào)到了我曾經(jīng)生活和戰(zhàn)斗過的地方。直到這時，我才不得不佩服我老婆太有遠見啦，如果當(dāng)初她如實地告訴我兒子他去世的父親叫趙錢，在大石煤礦出事故死了，那么，我兒子就會知道我的全部底細，因為李家營煤礦離大石煤礦太近了?，F(xiàn)在我叫趙敬民了，我兒子就不認得我了，大石煤礦事故遇難者趙錢的那些破事兒就與我無關(guān)了，與我兒更無關(guān)了。我老婆為我更名時并不知道她會嫁給那個礦工，更不知道她會隨夫調(diào)到李家營煤礦，無意中走近了我，所以她張口就給我取了個新名字這件事兒是為了對兒子隱瞞我的實情，更是一種歪打正著，是瞎貓逮著死老鼠。她知道，她必須一不做二不休地瞞下去，絕不能讓兒子知道真相，她的全部目的就是把我涂抹得面目全非，讓我的兒子認不出我來（認不出我也好，減少了一些精神負擔(dān)）。她慶幸自己的聰明，因為她為我改了名，避免了后來所有的麻煩。

那是一九七一年的初冬，他們的家（也曾是我們的家）從那座城市搬到礦區(qū)。二百里地，一輛大貨車在路上跑了兩個多小時，把人和家具都拉來了。我女兒和她母親坐在駕駛室里，我的兒子坐在一堆搖晃的家具中，看著向后退去的沿途的風(fēng)景，看著那座養(yǎng)育他十年的城市漸漸遠去，他的表情出現(xiàn)了他那個年齡不應(yīng)有的冷峻，真不知他那個腦袋瓜里在想些什么。當(dāng)初我活著的時候，那個女人為什么死活不來礦區(qū)呢？她如果把家搬來，我們好好過日子，就不會發(fā)生日后的許多不幸了。那個男人為她在礦上找了個繪圖的工作，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大約不到十年。她生活得并不愉快，那個男人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來到了她身邊，把一大堆煩心的事兒交給了她，她的苦日子從此開始。

那個黨員礦工對我們這個家是有貢獻的，他最大的貢獻就是讓我兒子頂替他到礦上上了班。我兒子比我強，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嘛，關(guān)于他的事情，我前面已經(jīng)講過了，后面還要講。

死后我才明白了許多道理，在我們死人看來，他們活著的人都在掙扎，所有的努力都顯得那么可笑，為了蠅頭小利，不惜爾虞我詐。我們陰間才是真正的樂園呢，人與人關(guān)系十分和諧，過去是朋友的關(guān)系更加牢固，有過恩怨的都會冰釋前嫌。人與人的地位是相等的，不管你生前是多大的官，到了這里，挖煤的，掏大糞的都可以與你平起平坐。在人間做過善事的，在這里會受到崇高的禮遇；做過惡事的，到這里也會真誠地懺悔。人們（包括我）活著的時候，都會猜想陰間是什么樣子，他們怎么可能猜得出來呢？描繪出這里的情形不是人的想象力所能達到的。不來這里是想象不出來的，來到這里又回不去了，無法向活人描述。不過不用著急，早晚都得知道，所有人都要來，所有的賬都將在這里清算，比如造成我死亡的那起事故的真相正是在這里得到澄清的，在人間，它只能是一筆糊涂賬。如果可以再活一次，我會重新做人，還要好好引導(dǎo)我兒子，教他做人的道理，起碼不至于執(zhí)迷不悟，為凡塵瑣事傷心。

沒想到大石煤礦是我的葬身之地。當(dāng)初一起來的有三十來個人，坐著兩輛大卡車來到了煤礦，車子開進大石煤礦大院時，有些職工站在路邊敲鑼打鼓地歡迎我們，到處都是插著的紅旗和“歡迎新工人”的標語，立刻讓人有一種自豪感，那年頭工人老大哥吃香哩。生活向我們展示了它美好的一面，讓我們對未來充滿了憧憬。我被分在采煤一隊，這是礦上的先鋒隊，隊長是老勞模，和藹可親。我先進學(xué)習(xí)班學(xué)習(xí)，接下來又跟一位老師傅當(dāng)徒弟。那時的井下條件不好，采煤機轟鳴著，掌子面煙塵很大，有不少老工人得了矽肺病，我們隊長的矽肺病相當(dāng)嚴重，經(jīng)常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還身先士卒，出滿勤干滿點，看著可憐又令人尊敬。不過，就在我們還沉浸在自豪感中的時候，一場瓦斯爆炸事故把我們都炸醒了。那天我休班沒有下井，事故就發(fā)生在我們隊的另一個班，一下子死了八個人。直到這時我們才看清了礦井這只猛虎的嘴臉，這里有瓦斯、有透水、有烈火、有冒頂，以及各種各樣的災(zāi)難在隨時恭候你，哪一樣對礦工的打擊都是毀滅性的。在幾百米的井下，災(zāi)難突如其來，你逃生的可能性幾乎等于零。書上說，瓦斯爆炸是一種連鎖反應(yīng)。當(dāng)爆炸混合物吸收一定能量（通常是引火源給予的熱能）后，反應(yīng)分子的鏈即行斷裂，離解成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游離基（也叫自由基）。這類游離基具有很大的化學(xué)活性，成為反應(yīng)連續(xù)進行的活化中心。在適合的條件下，每一個游離基又可以進一步分解，再產(chǎn)生兩個或兩上以上的游離基。這樣循環(huán)不已，游離基越來越多，化學(xué)反應(yīng)速度也越來越快，最后就可以發(fā)展為燃燒或爆炸式的氧化反應(yīng)。所以，瓦斯爆炸就其本質(zhì)來說，是一定濃度的甲烷和空氣中度作用下產(chǎn)生的激烈氧化反應(yīng)的氧氣在一定溫度作用下產(chǎn)生的激烈氧化反應(yīng)。

死者家屬都來了，住在招待所里，到處都能聽到嚶嚶的哭泣聲，悲哀的氣氛籠罩著礦山。礦工會和宣傳科的同志都去做工亡家屬的思想工作，講人死不能復(fù)生，講那些遇難的工友是為祖國建設(shè)犧牲的，是光榮的。當(dāng)然，每位死亡礦工的遺孀都可以得到數(shù)目可觀的賠償金，比我死的時候我老婆得到的錢多得多，因為在這起事故中工人沒有違章，完全是礦上疏于管理，是領(lǐng)導(dǎo)的責(zé)任，所以想盡快了結(jié)。思想工作產(chǎn)生了效果，工亡家屬們都理解了，拿上錢，把骨灰盒抱回家了。

那次事故后，我們一起來煤礦的有好幾個回家了，不在礦上干了。有的人是被嚇跑了，有的是被他們的親戚們從礦上拉走的。他們說，回去要飯也不在這里干了。和我一起來的一個小伙子在事故中死了，當(dāng)初我們是坐一輛車來礦上的，他找了對象還沒結(jié)婚呢，真可憐。我那時才知道瓦斯太可怕了，它一旦發(fā)起脾氣來，就有了摧毀一切的力量。而且它平時隱藏得很嚴實，看不見摸不著的。它像一個喜歡玩惡作劇的家伙，趁你不注意的時候跳出來教訓(xùn)你一下子，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唉，人沒有前后眼，我如果當(dāng)時離開煤礦說不定現(xiàn)在還活著，可是我留下來了。我之所以留下來繼續(xù)當(dāng)?shù)V工，并不是覺悟高，而是因為沒有人來拉我回家，那時候我還是光棍一條，沒有親人，哪來的家？我也沒地方去，我要掙錢。我的未來不是夢，我得找對象，得成家。我也怕死，怕這輩子連女人的滋味都沒有嘗過就死了，那太可惜了。所以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會這樣想，想我的可怕的結(jié)局。

四

其實，我還不如死在光棍的時候好，省了連累別人，像后來這樣留下了老婆和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讓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受難無疑成了我的罪過和內(nèi)疚，我在陰曹地府里都不能安生。我沒有帶給我的親人們幸福，特別是愧對我那可憐的兒子。我在我兒子的博客里看過他在父親節(jié)寫的一篇文章。

想念父親，是在做了父親之后。

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于我是一片痛苦的空白。三十八年來，我無數(shù)次地聽別人說起他們的父親，他們炫耀，他們指責(zé)，而我卻沒有父親可炫耀，甚至沒有父親可指責(zé)。

“父親”對我說來，是一個含義模糊的名詞，是一個形容朦朧的人物。

我見過父親，可是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模樣。一九六九年我才九歲，他便在一起煤礦事故中遇難，他死的時候，沒有親人在他身邊，他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就急匆匆離我們而去。

父親和母親感情不合，這是我長大后才知道的。至于是什么原因，我現(xiàn)在仍不清楚。關(guān)于那個死去的人，母親總不愿意提及，我也不便多打聽。我有一種預(yù)感，父親的死一定隱藏著難以訴說的苦衷，可以說是一出悲劇。他是一個可憐的人，他本該像無數(shù)個父親那樣，為他的子女留下一份家業(yè)，一份追憶?？墒撬麉s什么也沒有留下來；他本該像無數(shù)個父親一樣，被活著的親人悼念著，可是我們幾乎將他遺忘。由于父母不和，現(xiàn)在家里連一張父親的相片也沒有，我不知道我的父親長得什么樣子。

父親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他的死是他本人的不幸，也是那個時代的悲哀，更是我們的隱痛。

我從小就膽小怕事，由于外祖父的原因，我在人前總是抬不起頭來。那時，我在居住的城市里每天都響著槍聲和爆炸聲，父親不在了，加上我也成了地主的狗崽子，誰都可以欺負我們。母親在單位里受到批判，回家還會把氣撒在我身上。在通往學(xué)校的路上，我常常被人毆打?；貞浭强酀?，逃避成了我整個童年時代的主題。

為了我們兄妹的前途，母親嫁給了一位黨員礦工，兩個家八口人在一起度過了艱苦而又難忘的歲月。由于繼父的原因，我們舉家從城市來到了礦山，多年后，父母終因感情不合分手了。當(dāng)我今天坐在電腦前寫這篇文章時，我覺得應(yīng)該感謝我的繼父，是他把我?guī)У搅说V山，雖然我遠離了城市，來到了偏遠的礦山，我獲得了在別處難以獲得的人生體驗，閱讀了最為沉重的人生章節(jié)，這種閱歷是我成長和寫作最寶貴的財富。

苦難的日子水一樣流逝，當(dāng)我在產(chǎn)房外聽到兩個女兒的啼哭聲時，我的臉上流滿了淚水。我知道，這淚水里，一定有著對故去的父親深切的追憶。當(dāng)我聽到女兒們喊我“爸爸”時，我輕輕地重復(fù)這兩個久違的漢字，才發(fā)覺，整整三十八年了，它從沒被我呼喚過。

沒有父親的滋味是苦澀的。沒有父愛的成長是不健全的。長大后我才知道，父親不僅僅是在你遇到危險時前來搭救你的英雄，他更是你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影子，是你跋涉時不可或缺的伴侶。嚴厲的父親是伴你成長的良師，慈祥的父親是教你做人的益友。這些年來，我老實做人，認真寫作，這或許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親了。

父親，您只陪伴我短短九年的時間，這是因為您 三十八年的生命太短暫了。如今您的兒子已經(jīng)超過了您當(dāng)年的歲數(shù)，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了。您雖然不能在他痛苦的時候給他安慰，在他快樂的時候為他慶賀，但是在他的血管里，流著您的血液；在他的骨子里，有著您的精神；他寧愿相信，您應(yīng)該是他眼中一塊不倒的碑。

父親節(jié)，為父親寫下這幾行文字，只為懷念。

我兒子說得不錯，對他而言，我就是一個含義模糊的名詞，是一個形象朦朧的人物。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也就是我最對不起的人，他就是我的兒子。我沒有給過他父愛，甚至沒有給他任何人格的塑造。哪怕把我身上的缺點帶給他也是好的，比如粗野、脾氣暴躁、打老婆打孩子。有一次在井下，我用矸石把一個欺負我的壞家伙的腦袋砸了一個窟窿，可是這些毛病在我的兒子身上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他太缺少男人剛烈的個性了，他甚至不喜歡與男人交往，男人應(yīng)該具備的素質(zhì)在他身上一點兒也看不到，他不喝酒，不抽煙，不會打麻將，不會炒股。他從小就乖，像個女孩子，大了還是喜歡安靜，不喜歡交際，一有空就看書，寫東西，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小天地里。他從不給當(dāng)官的送禮，仕途上注定沒有指望。他是個孝子，逢年過節(jié)就拎著禮品去看他的老娘，他這些品質(zhì)在我們那個年代是可貴的，是受人尊敬和贊揚的，可是眼下，這就是落伍的證明，他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在他的生活圈子里，有一些朋友是異性，他膽子小，又不開竅，年近知天命，卻對周圍個別愛慕他的女性毫無感覺，在感情上，他從不越軌，但他心里也暗戀著幾個不錯的女人，因為不敢越雷池一步，有時也徒增煩惱。不過這樣也好，女人是禍水，幸虧我兒子沒有染上這個惡習(xí)，不然就整個完蛋了。

既然說到了女人，在這里我就順便提一下我的那段婚姻之外的故事。在我的婚姻名存實亡的歲月里，在那個精神生活相當(dāng)缺乏的年代，在人到中年的感情饑渴中，我遇到了她。她在礦圖書館工作，因為她，我變得喜歡看書了，我常去閱覽室，一坐就是大半天。終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才是有知識、有才氣的姑娘呢，我如果有我兒子那兩下子，就可以和她共同探討問題。可是我沒有多少文化，一交談就露餡兒了。被她識破后，她不但沒有嫌棄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和我來往。時間長了，彼此就有了好感。她男的在那次井下事故中去世了，當(dāng)時她還沒有找人，這個空隙大概就是為我留的吧？家在市里，我難得回去，遠水解不了近渴，我不可能拒絕到嘴的鮮桃而去吃不能充饑的畫餅。偷偷摸摸帶來的是歡愉，是刺激。從這一點上來看，在我們那個年代，我們是叛逆者，是另類。不過好景不長，有人開始給她提媒，礦上一位領(lǐng)導(dǎo)喪偶，相中了她，我識趣地退了出來，她很氣憤，再也不理我了。我舍己為人、忍痛割愛全是為她好，沒料到卻害了她。她最終沒有嫁給那位領(lǐng)導(dǎo)，而是選擇了調(diào)離礦區(qū)。她回老家了，我永遠失去了她。我怎么不難過呢？那是我生命中惟一值得回憶的往事，雖然短暫，但非常寶貴。

是巧合還是命中注定？就在她離開礦山的那一天，我在井下那次不幸的事故中喪生。

你注意到?jīng)]有，我兒子那篇文章里有這樣一段話：“父親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他的死是他本人的不幸，也是那個時代的悲哀，更是我們的隱痛。”他說得太正確了，我不能不佩服他。在那個混亂的年代，在那個指鹿為馬、眾叛親離、草菅人命的年代，什么樣的悲劇都可能發(fā)生。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開國元勛、科學(xué)家、作家，那些名人，也被迫害致死，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礦工，我在一個煤礦的一起很平常的事故中死亡（還算不上犧牲），如此而已。在煤礦，一次死亡十人以上的才叫重大事故呢，十人以下叫較大事故，那次只死了我一個人，那叫“×××礦××死亡事故”。前面的叉是礦名，后面的叉有兩種可能，一是死亡的形式，如瓦斯爆炸、冒頂、透水等，一是人名。這些年的礦難真讓我們這些死了的礦工震驚，最多一起死亡礦工達幾百人。相比之下，我雖死得不幸，死得冤枉，但畢竟是小菜一碟。

五

扯遠啦，還是回到我兒子的話題上吧?！拔母铩敝校覂鹤觽涫芷缫暎木裢纯嗍蔷薮蟮?。他母親雖然工作上并不比男同志差，但家庭背景像一口黑鍋，她走到哪兒就得背到哪兒。她父親是皖南的大地主，曾是黃埔軍校的學(xué)生，東渡日本留學(xué)過，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他和同學(xué)集體回國參加抗日運動，在皖南一帶打游擊，是游擊隊司令，很是威風(fēng)。他算是個開明的地主吧，曾在抗戰(zhàn)期間開倉放糧，救濟災(zāi)民，并通過關(guān)系，從監(jiān)獄里解救出不少無辜的鄉(xiāng)親。“文革”中，他在家鄉(xiāng)看莊稼，并沒有受到揪斗之類的折磨，鄉(xiāng)親們還是叫他三爺爺?？墒且驗樗拇笈畠航夥徘叭チ伺_灣，現(xiàn)在定居在美國，也由于他的地主身分，他的小女兒在城市里就不像他在鄉(xiāng)下那么太平了。她在單位里寫檢討，挨批斗，家里的門上被抹了大糞，玻璃窗都被砸爛。兒子從小就不敢出門，怕人家罵他地主的狗崽子，怕人家揍他。在上學(xué)和放學(xué)的路上，他還是難逃一些人的辱罵和毆打，那是個遠離愛又流行恨的年月，有的人是懷著階級仇恨打我兒子的，打起來下手很重。我兒子從小就被打怕了，養(yǎng)成了息事寧人與世無爭的處世態(tài)度，因此總是吃虧。我那個老婆脾氣很溫和，但她在單位受了氣，只有把心中燃燒的怒火轉(zhuǎn)移到誰的身上才行，她不打乖巧的女兒，因此只好拿我兒子出氣了。也許她看到兒子就像看到我，打兒子就像打我一樣解恨，我為連累了兒子難過。我在掌子面賣命工作，她在家里玩命地打我的寶貝兒子。她關(guān)起門打，鄰居只能在外面砸門卻無計可施。我想他是絕望的，因為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他知道求饒是沒有用的。沒有人來保護他，“父親啊，你在哪里？”在他的腦海里可曾有過這樣的發(fā)問？恐怕從來沒有過！這是我的悲哀。我兒子在受難的時候都沒有想過請求父親來拯救他！如果我的老婆打我的孩子我還可以原諒的話，那么別人打我的孩子，我簡直要發(fā)瘋了。有一次，鄰居家的孩子和我的兩個孩子在一起玩兒，他不知原因哭了，他的爸爸是個人高馬大的家伙，他把我的兒子還有企圖保護哥哥的我的女兒一頓毒打，打得我可憐的孩子哭喊著滿地亂爬。我日他八輩祖宗啊！欺負那孤兒寡母算什么呢？我在陰間一直沒有認出這個人來（他一定是去了地獄那邊），不然我會不顧體面地讓他嘗嘗我的老拳，不打尿他出不了我心頭這口惡氣。這些舊事我不能提，一提我的眼淚就會嘩嘩地往下流。

嫁給了那個黨員礦工，那個家一下子成了熱鬧的集市，牲口棚里多了幾頭牲口還得相互爭食呢，何況那個窮困年代里兩撥原本不相識突然走到一起的孩子？我說我老婆的苦日子開始了，是因為她要做后娘了，這是世界上最艱難的工作之一。她顯然還沒有經(jīng)驗，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僧多粥少，入不敷出，吃不好，穿不好，性格不和，矛盾和爭執(zhí)，無論精神上還是物質(zhì)上，兒子都過著低人一等的生活。幾個孩子倒沒有什么可說的，打打鬧鬧睡一覺也就好了，大人之間的疙瘩就不容易解開了。那個男人遠在礦區(qū)，每月的錢除了吃用，留一點兒零花，基本上都寄給她了，可是她還是懷疑他動了手腳，這也是她后來決定調(diào)到礦區(qū)的一個理由。那個男人也是個大老粗，一點兒文化也沒有，比我更粗魯，讓她忍無可忍。我同情那位礦工兄弟，我們礦工不都這樣嗎？斯斯文文的還叫礦工嗎？現(xiàn)在的礦工都有文化了，都是大學(xué)生，我兒子的繼父不行。我老婆含辛茹苦地把那個男人的孩子撫養(yǎng)成人，到最后他們還是分手了。我們的結(jié)合是個錯誤，他們的結(jié)合也是個錯誤，是個悲劇。她是為了孩子犧牲了自己，這稱得上一種偉大的母愛吧。兩次失敗和婚姻讓我老婆有些沮喪，退休后就一個人生活，晚年的她喜歡安靜，那是一種看破塵世、超然物外的從容，也許她的一生太不平靜了，她想在自己的晚年時光里得到補償。她身體還好。那個男人比我大一歲，今年七十七了，天氣晴朗的時候，還能看到他在礦區(qū)的馬路上手里轉(zhuǎn)動著健身球悠閑散步，安度著他的晚年。他其實是個不錯的人，畢竟有恩于我們。我老婆是在兒子頂替那個礦工上班后和他分手的，從這一點上看，她還不糊涂。一輩子的付出總得有些回報吧，她可能是這樣想的。

我兒子和那個男人帶來的那幾孩子生活在一起，對他的成長不是沒有意義的。那個男人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我的兒子便多了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他的名字改了，性格也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那個男人和他的兒子們至少對我兒子的人生是有影響的。一大家人剛搬到南工房時，有些欺生的孩子就來找茬兒。第一次交手，我兒子他們就打了一個漂亮仗。其實我兒子當(dāng)時不過是一名看客，并沒有參與其中。經(jīng)過那件事，他才知道這兩位哥哥非等閑之輩。他知道他們學(xué)過武術(shù)，家里有九節(jié)鞭和三節(jié)棍，但從來沒有動過。打架時哥兒倆赤手空拳，個個驍勇善戰(zhàn)，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那幾個惹是生非的孩子打得哭爹喊娘，從此名聲大振。從小就挨人家打的我兒子終于揚眉吐氣了，從南工房那些孩子討好的目光里，他品嘗到了人生的一大樂趣，不亞于拿破侖用武力征服世界的快樂。后來雖然兩個大人不再來往，但孩子們還經(jīng)常打打電話，偶爾有聯(lián)系。雖然彼此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結(jié)下的情誼讓他們終生難忘。

我感謝那位黨員礦工，沒有他，我兒子高中畢業(yè)極有可能上山下鄉(xiāng)去了，就不會頂替他來到煤礦工作。還感謝那幾年時間里他和他那兩個膽大妄為的兒子給予我兒子的積極影響。我兒子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他對我沒有印象，也就不妨礙他和繼父以及他的兒子們和睦相處。他那段日子估計過得有點兒樂不思蜀。只是苦了他的母親，我不知道將來與她相見時如何面對她。當(dāng)然，我希望她多活一些年頭，因為我的兒子希望這樣，他常常在雙休日帶著孩子去看她。如今我的老婆和女兒住得很近，女兒偶爾也做好吃的給她送去。她的胃口還不錯，有時出去散步，有時在家里把電視開得很響，看安徽的黃梅戲，那是她的家鄉(xiāng)戲，還看新聞，對國際局勢也有自己的看法。

改革開放、與時俱進讓大石煤礦完全變了樣，半個多世紀以來，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dāng)初我們懷著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雄心壯志，投身到火熱的礦山建設(shè)中去，我們經(jīng)歷了反右、大躍進、三年自然災(zāi)害、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國家富強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我們卻長眠于地下了。當(dāng)年的工友差不多都到我們這里來報到了，活著的人們誰還會記得我們呢？是地下埋藏的這些煤，是一代又一代挖煤的礦工繁榮了這塊土地，養(yǎng)活了這些人。最輝煌的時候要數(shù)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和二十一世紀初這些年，那時大石煤礦所在地已經(jīng)建成了一個煤炭、化工、建材、鋁業(yè)、鐵路運輸?shù)纫惑w化的工業(yè)基地，成為國有大型企業(yè)，叫華光能源集團公司。我在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的第四年就遇難了，那個時候礦上的生產(chǎn)也受到嚴重影響，基本處于半癱瘓狀態(tài)。本來我們打算停產(chǎn)了，礦工們可以放假回家，等復(fù)工再回來?？删驮谶@時我卻攤上了那起倒霉的事故。我的命不好，怪不得別人。如果我回家了就不會死了，今天就可以和那位我的繼任一樣在礦區(qū)的馬路上手里轉(zhuǎn)動著健身球悠閑地散步啦。

六

對一個死人來說，他已經(jīng)無牽無掛，活人都講物我兩忘，看淡一切，其實他們哪能做得到？只要他們在那個物質(zhì)的世界里生存一天，他們就不可能做到物我兩忘。真正的超脫是在我們這里，因為沒有了等級和特權(quán)，沒有利害沖突，只有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人才能做到物我皆忘，寵辱不驚。不僅如此，諸如欺詐、行騙、盜竊、搶劫、強奸等一切罪惡，還有口是心非、陽奉陰違、落井下石、爭權(quán)奪利等丑陋行為，人間所有的陰暗的東西這里都絕跡了。我前面說過了，這里有的只是懺悔和懺悔后的和諧。我所在的地方既不是天堂那樣富麗堂皇，也不是地獄那般陰森可怖，我們這里像個溫暖的大家庭。

和陰間比，人間如今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欲望的世界，是一個大染缸，每一個人都在飽受煎熬。我可憐的兒子，在他所處的花花世界里，他不眼饞，不心動。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快五十歲的人了，事業(yè)上沒有什么大的建樹，家庭也弄得一團糟。家里的錢那個女人掌管著，他光掙錢，不花錢，穿得寒酸，混了半輩子，渾身上下沒有一件喝茶的衣裳，人瘦得只有皮包骨頭了，讓人看著心生可憐。歲月無情啊，小時候的他多么可愛啊，那模樣至今還時時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看看現(xiàn)在的他吧，如果不染發(fā)，頭發(fā)基本上是白的了。他明明知道染發(fā)劑里有致癌物，但他又不能不染，他總不能剃光頭吧？他的老婆比他小八歲，可是，在那件事情上卻是冷淡得很，無法盡一個妻子的義務(wù)，讓他得不到滿足。這樣也好，我看你如果娶了一個如狼似虎的女人，你得早死幾年。如果我的話你能聽得見，兒子，我想對你說，兒啊，想開點兒吧，人生就那么幾十年，你再怎么也比我強啊，你至少還活著。只要活一天，就要享受一天。男人就應(yīng)該對自己好一點兒，尤其是你這樣的男人。你可以留一點兒私房錢啊，有個應(yīng)酬花起來也方便，不一定全部上交啊。你為什么不能像那首歌唱的那樣“瀟灑走一回”呢？是的，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走一回”，不過是走得時間長一些或短一些，走得遠一些或近一些，走得順當(dāng)一些或坎坷一些罷了。如果你能聽得見我的話，兒子，我想對你說，兒啊，礦上選煤廠那個名叫張麗紅的女孩，她喜歡你呢，你咋就看不出來人家的意思呢？她寫的文章里就有你的影子嘛，你再讀一讀那篇在《礦工報》副刊發(fā)表的《愛情風(fēng)鈴》。如果你真看不出來，打電話的時候你總該聽得出來她的聲音里裝滿了柔情蜜意，女人的聲音是比文字更能傳遞感情的信息，你這都不懂。我沒有文化，成不了作家，比你差遠了，你是寫文章的好手，你也應(yīng)該是愛情高手。還有中學(xué)那個語文老師，她遇上不順心的事就會給你打電話，你這還不明白嗎？女人最脆弱的時候把你當(dāng)成了感情的依靠，她不和自己的丈夫說，不和南邊走路的人說，倒要對你說，你還不明白嗎？比如那次她自己在家里喝悶酒，喝多了，打電話給你時，她在電話里哭，你安慰她、哄她，終于把她逗笑了，可是后來你卻沒有趁熱打鐵，你覺得你的任務(wù)完成了，這一頁就這樣掀過去了，唉，你知道嗎？她是喜歡你的。還有醫(yī)院注射室的那個小護士，她長著一張娃娃臉，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你沒有看見她給你打吊針的時候緊張的模樣嗎？給別人打針她一針就見血，給你打卻打了三針，你最怕打吊針，你事先特意叮囑過，可是你這樣只能讓她更加慌張。事后她哭了一場你知道嗎？她逢年過節(jié)送你茶葉，她出差買書送你，她給你打電話一打就是半小時，你還看不出這是好感嗎？還有那個名叫阿紫的常州女孩兒，你們在博客上認識后，又在QQ上聊天，你們視頻（這玩意兒太神奇了，看得我目瞪口呆），你們兩個人都陷入了情網(wǎng)。記得那年的夏天，你中午以天熱為由不回家，就是為了和她聊天。后來你終于有機會出差路過常州，你專程去見了她，在當(dāng)?shù)氐囊患也宛^，你們邊吃邊聊，十分投機。那個女孩還給你買了一件T恤衫，讓你當(dāng)場試了，你穿著正合身。飯后，你們?nèi)チ水?dāng)?shù)氐囊患倚侣涑傻墓珗@，在一座假山上，西斜的太陽把微弱的光灑在你們身上，像給你們鍍了一層金邊。四月的午后，公園里彌漫著淡淡的花香，游人如織。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你們興趣盎然地談寫作，談人生。傍晚時分你要走了，你不知道那個女孩有多失望嗎？她多么希望你能留下來，她倒不是想發(fā)生什么艷遇，她就是想和你多待一會兒，她覺得不過癮，你從網(wǎng)絡(luò)中走來，帶給她的不僅是驚喜，還有男人的魅力。你至少要在分手的時候主動拉一拉她的手吧？可是你忘了。其實你渴望擁有一個親近的知己，來彌補你生活中的缺憾，你的要求就這么簡單，可是由于你的善良和不忍，周圍那么多女孩，就這樣一個又一個遠離了你。當(dāng)然你追求的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但你的內(nèi)心還是有些落魄吧。你年紀越來越大了，漸漸地沒有了那種欲望，你輕松了，安靜了，這說明你覺悟了，成熟了，快五十歲的人哪能還不成熟呢？你越來越喜歡坐在電腦前敲打文字了，你喜歡看一個個方塊漢字跳到屏幕上，慢慢變得密密匝匝，你喜歡聽鍵盤發(fā)出的響聲，噼哩啪啦響成一片。你喜歡選擇夜深人靜的時候在臺燈下讀書，和不在世上的人進行心靈的交流。這種生活讓你快樂，你就這樣生活，快樂是第一位的。

你終于有出息了，比你父親強多了。你雖然個子不高，身體也不強壯，但你看上去是有氣質(zhì)的，你綜合了我和你母親的優(yōu)點，你的氣質(zhì)是高貴的，是的，那些感情細膩的女孩子喜歡上你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兒了，沒有什么可說的。你知道嗎？那次你的中篇小說獲得了全國的大獎，你在頒獎會上代表獲獎?wù)甙l(fā)言的時候，你知道有一個人（盡管我是死人，但我畢竟是人）在為你高興得老淚縱橫嗎？你有才華，但你生得不是時候，如果你生在我那個時代你就成了著名作家啦。你生得還不是地方，如果不在煤礦企業(yè)，而是在原來我們生活的那個城市里，你的才華可能會受到當(dāng)?shù)匚穆?lián)的重視，你要明白，企業(yè)把經(jīng)濟效益放在首位，沒有經(jīng)濟效益，你怎么開工資？你寫作那是你個人的事情。我知道你痛苦，你用微薄的工資養(yǎng)活四口人，像你這樣的家庭在你們公司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你背負著如此沉重的壓力，如何能胖起來？別說你家的飯桌上很少有美味佳肴，就算天天大魚大肉，你吃了也不會胖。你無暇顧及別的，包括身邊的女人，你只想安靜地寫點兒東西，掙一點兒工資以外的生活費，把兩個孩子培養(yǎng)成大學(xué)生，讓她們找到工作，你就可以輕松了，這沒錯，但你的生活實在太枯燥了。兩個孩子都參加工作，你就真成老頭了，老年的你開始把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用在和疾病做斗爭上面，如果是小病小恙倒沒什么，怕就怕從天而降的大病，就像天崩地陷一樣，會把你拖垮，讓你人財兩空，困為你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五位數(shù)的存款……

兒子，我對你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你聽不到，我如何才能讓你聽到陰間的聲音？莫非你也來到我們這個世界嗎？不不，我不希望你死在你母親前面，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那樣讓我的妻子如何承受？我們總會有見面的那一天，到那時，咱爺兒倆就能相逢了。

七

我終于要說到那起致命的事故了。我已經(jīng)死了這么多年，提起那件事已經(jīng)沒有多大意義了，別人早就為我蓋棺論定，我還有什么好說的？我說，只是想告訴兒子一個真相，還他父親一個本來面目，讓我在他的心目中不至于太壞，我的目的就達到了。再說，我講的都是事實，事實不能講，難道只能胡說八道嗎？

大石煤礦建礦以來，共有四十五人死亡，其中就有我。在大石煤礦安全展室里，陳列著歷年來工亡礦工的相關(guān)物品和圖文資料，介紹事故的經(jīng)過，有的事故沒有留下資料，就請礦上的美工根據(jù)當(dāng)時的事故介紹文字畫出來，再好的美工也無法再現(xiàn)當(dāng)時的場景，除非我再活一次，由我來告訴他們。那些畫只好拜托畫者的想象力了。展室里還有一些變形的礦帽、礦燈，還有破靴子、自救器、爛工作服等遺物。走進展室，仿佛走進一段沉重的歷史，走進了時間黑色的隧道，心里不免隱隱作痛。事故案例展室里有我的一席之地，那是一塊牌板，上面記錄著事故的經(jīng)過，因為事故年代久遠，沒有任何資料，所以由美工畫出了當(dāng)時的現(xiàn)場圖，一個長得像壞蛋的男人，看著一塊從天而降的大大的矸石驚恐萬狀，不知所措。虧他想得出來，畫得那么可笑，那么惡心，畫上的我根本不像我，尖嘴猴腮的，活像個電影里的反面演員，死人就由他們作賤去吧。誰會懷疑在這里展示給人的東西會不真實？來的人似乎都深深地被感動了啊。我不能開口，肚子都要氣爆了，也只能忍氣吞聲。不過，只要能起到教育作用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我也算是做了貢獻。畢竟我也不希望年輕的礦工重蹈我的覆轍，弄得家破人亡。

李家營子礦要建事故案例展室，派我兒子到大石煤礦取經(jīng)，我終于可以和我的兒子近距離接觸了。在四十五人里面，每個人的事故我兒子都認真地看了一遍，在我（其實不是我，而是一塊牌板和牌板上的文字）面前站住的時候，他停留的時間并不長，他哪里能想到那個可憐兮兮名叫趙錢的男人會是他的親生父親呢？不，他不會認出我來的，根源還是在他母親那里。當(dāng)兒子在李家營煤礦上班后問他母親我是在哪個煤礦出事故死的時候，她對兒子說，我是在白松岡煤礦死的。好一個白松岡，她真能編瞎話，越來越在行了。白松岡煤礦在市郊，那里的煤10年前就挖完了，礦井也被封了，它只是一個歷史名詞，一片存活于老礦工腦海里的模糊記憶。她把我的死安在白松岡煤礦再好不過了，因為死無對證。就在我兒子在我面前駐足的時候，我看清了他的表情，我估計他此時的內(nèi)心一定是痛苦的，從表情上我完全可以看出來。他是個感情細膩的人、善良的人，他被這里沉重的氣氛擊中了。這就是我的兒啊，我多想拉住他對他說出我的真實身分啊。我想對他說說我的故事（而不是事故），我想告訴他，我并非畫上的那個小丑，那是他們杜撰的。我要揭穿這一切，可是，我的兒子還是隨著人流無情地離我而去……

我兒子回去就和其他同志一起忙展室的事，不久，他們就建起了李家營煤礦的事故案例展室，與大石煤礦的大同小異，此乃后話。

在《華光能源集團公司事故匯編》第二十六頁，記錄的是大石礦趙錢死亡事故。具體內(nèi)容如下：

一九六九年四月十五日，大石煤礦采煤工作面發(fā)生一起冒頂事故，一人致傷后，經(jīng)搶救無效，于四月十六日十一時二十分死亡。

事故經(jīng)過和原因：

四月十五日早班，采一區(qū)發(fā)現(xiàn)頂板有兩處斷層，趙錢和張明華被分配在離溜尾三十米處干活。放炮后，趙進入工作面干活，先掛梁，后攉煤。趙在攉煤時發(fā)現(xiàn)頂板有一塊矸石要掉，刨了幾鎬沒有刨下來，然后接著干活。十點半左右，跟班副區(qū)長周建康同志經(jīng)過趙作業(yè)點，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后，讓趙打一根臨時支柱再干，安排完，周就走了。周走后，趙并沒有按照周的要求打臨時柱子，十時五十分，頂板掉下一塊長500厘米，寬300厘米，重約二百斤的矸石，將趙擊傷。經(jīng)查，腰椎二、三、四節(jié)骨折，左右骨盆多發(fā)性骨折。后經(jīng)搶救無效，于四月十六日死亡。

造成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

工區(qū)領(lǐng)導(dǎo)班子對貫徹執(zhí)行黨的安全生產(chǎn)方針不力，忽視安全，礦規(guī)定的周六安全日活動不能正常進行，造成有些同志不按操作規(guī)程作業(yè)，負有一定責(zé)任。

這起事故是由于趙錢違章蠻干造成的。這暴露了一些問題，如管理混亂，有章不循，反映到這起事故上是圖省事，存有僥幸心理。趙應(yīng)負主要責(zé)任。

這等于給事故定了性，等于宣判了我的死刑。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可是，我在九泉之下也要抗議，那是歪曲事實。那天周建康路過我干活的工作面時，根本就沒有提醒我支臨時柱子，相反，是我發(fā)現(xiàn)了不安全因素，我向他提出來要支臨時柱子，他卻說沒事，讓你干你就干，天塌下來我頂著，他說完走了。天沒塌，只掉下來一塊大矸石，他沒有頂著，卻砸在了我的身上。他是不折不扣的違章指揮，怎么我成了違章蠻干呢？真相是瞞不住我的，后來在陰間，我碰巧見到了過去在大石礦工作的工友，他比我晚死六年，他告訴我，周建康的姐夫是當(dāng)時大石煤礦的副礦長，參與了事故的處理，他全力保護小舅子，本來想讓他在井下鍛煉一下然后提拔的，遇到這起事故，怕影響小舅子的前途，他當(dāng)然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誰都明白這一點，所以沒有必要為一個死人得罪活人，跟自己過不去。再說了，盡量把責(zé)任往死者身上推，讓他成為違章者，既可以警示后人，又能在事后賠償方面占據(jù)主動。姓周的如愿以償?shù)靥岚瘟耍页闪嗽┕硪粋€，誰來替我申冤？

我的兒子不知道趙錢是何許人，就像他站在大石煤礦事故案例展室屬于我的牌板前一樣。他不知道更好，他如果知道，將會影響他對他母親的感情，加重心理負擔(dān)，有弊無利。時過境遷，塵埃落定，我不指望為我平反昭雪，我什么也不圖，只希望我活著的親人們幸福。不過，對我的死，我不能不耿耿于懷。我聽了那位工友的話就想，如果在陰間見到周建康，我一定得問問他，為什么撒謊，為什么血口噴人？他還沒有來報到，我估計他去了地獄，即便沒去地獄，他活著也會受良心的譴責(zé)，他會惶惶不可終日，還能有好日子過嗎？可是前幾天的晚上，我終于見到了匆忙趕來報到的周健康，他是病死的。那起事故后，我死了，他卻逃過了一劫，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怂惴虻年P(guān)照和提拔。退休后，他享受副處級待遇，所以死的時候，集團公司的報紙上還發(fā)了訃告呢，雖然只有短短的幾行文字和他的正面免冠照片，但那是他應(yīng)該享受的待遇。他死了，報上發(fā)訃告哀悼，我死了，進了《事故案例匯編》被曝光。他是為祖國的煤炭建設(shè)鞠躬盡瘁，我是可恥的違章人員，遭人唾罵。我見到他氣就不打一處來，我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害死我，為什么要信口雌黃瞎胡說，他難帶愧色，啞口無言。過了一會兒他才對我說了實話，他說：老弟，別怪你哥我心狠，你已經(jīng)死了，不能復(fù)生，何必再拖累我呢？在善后處理的時候，我也是為弟妹多爭取了一些賠償款。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受著良心的譴責(zé)，你以為我活得好受嗎？我是個本分人，不然我就不會這么痛苦了?，F(xiàn)在我來了，向你懺悔，請你原諒，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聽了他的一番話，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有人說往事如煙，是的，人的生命就那么幾十年，再說，從你生下來的時候能活多久恐怕就在冥冥之中定下了，活得再長，歸宿還不都一樣？我原諒他，我還要原諒許許多多的人，我也要請求他們原諒我，因為我也是個罪人。

八

我已經(jīng)死了三十八年，我與我的親人們陰陽相隔了三十八個年頭，我?guī)筒簧纤麄內(nèi)魏蚊Γ乙恢睕]有停止對他們的關(guān)注，尤其是我那可憐的兒子。他在那篇想念我的文章里說我陪伴他只有短短的九年，他用“陪伴”一詞，并沒有說我給了他九年的父愛，其實，我陪伴他根本沒有九年，我很少回家，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更少，我對他哪里有一點兒父愛的影子呢？你再看：“父親不僅僅是在你遇到危險時前來搭救你的英雄，他更是你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影子，是你跋涉時不可或缺的伴侶。嚴厲的父親是伴你成長的良師，慈祥的父親是教你做人的益友。”我不是英雄，不是伴侶，也不是良師益友，我頂多能算一個似有若無的影子吧。我和他只是擦肩而過的匆匆過客，是相逢對面不相識的陌生人。我還不如他的繼父，那個黨員礦工，還不如他的兩個兒子。我不在的時候，我老婆和一雙兒女飽受煎熬（這也加深了那個女人對我的仇視），老婆改嫁后，他們卻受到了黨員礦工一定的保護，政治上的、生活上的，至少沒人敢欺負他們了。前面我提到的我兒子的那篇獲獎小說就是寫他的礦工繼父的。他在小說里寫了他與繼父的感情，我羨慕那個礦工，我說過我要感謝他。在小說后面的《作者自述》中，我兒子講述了那段歲月里的辛酸故事，我才知道他們吃了不少苦。比如受人歧視，被人欺負，惹母親生氣招致暴打，包括鄰居那個男人對他們兄妹的拳腳相加，我都是從小說里知道的。有一件事我看了十分傷心，我兒子寫道，那個時候家里很窮，雞魚肉蛋是吃不起的，經(jīng)常吃的菜是炒青辣椒，炒一大鍋，每人一碗。我兒子喜歡吃辣椒（他不喜歡又能怎樣呢），別人吃不下的都給他。辣椒辣，辣得我兒子滿頭大汗，他在心里對辣椒說，你越辣我，我越吃你，把你們都消滅光?？吹竭@里我流淚了。他在小說中當(dāng)然要提到我，他說他是礦工的后代，他的血管里流淌著礦工父親的鮮血，他之所以對繼父有感情，也是出于對父親的懷念。幸好他不知道我就是《匯編》里的那個違章死亡的趙錢，在他的心里，還保留著一種對父親的敬意。

我兒子后來拼命寫作，一是想為家庭解決經(jīng)濟困難，同時還想在家中樹立起他應(yīng)有的家長地位。他能寫小說，能掙錢，就不是一個無用的人，就可以在家里擺一擺男人的臭架子。還有一次，兒子在武漢《芳草》雜志發(fā)表了一篇小說，得了該雜志的一個獎，他帶著老婆去武漢領(lǐng)獎。開會時，老婆也在會場，副主編在發(fā)言時提到了我兒子的那篇小說，他在老婆面前很得意。后來更得意的事情發(fā)生了。會上發(fā)了一個證書，里面有一個信封。散會后，回到賓館打開一看，你猜多少？三千！他老婆數(shù)了兩遍，都是三十張百元的鈔票。那是十年前的事兒，那個時候三千塊錢不是小數(shù)目。他們在當(dāng)?shù)匚穆?lián)舉辦的晚宴上喝了一些酒，那真是一個盛大的晚宴啊，不光我兒媳沒見過，我兒子也感到意外。晚上，他們興致不減，在那個城市的大賓館里的某個房間的大床上，我兒子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威風(fēng)凜凜。那時我兒子是多么的幸福啊，他那年才三十六歲。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更想說說我兒子的現(xiàn)在。他的兩個女兒已經(jīng)長大成人，目前已經(jīng)上了高三，兩個人的成績都不錯（孩子們是很爭氣的），看來要一起進大學(xué)校門了。這不要我兒的老命嗎？如今，煤炭的價格一跌再跌，煤炭企業(yè)基本上是全線虧損，許多企業(yè)已經(jīng)拖欠職工工資長達幾年，而我兒子所在的企業(yè)雖然不景氣，工資減了，但還在按月發(fā)著，我兒子每月掙的工資勉強夠生活開支，家里根本沒有什么積蓄，拿什么給女兒交學(xué)費？我兒子的頭發(fā)白了，我覺得和這些年的憂愁有關(guān)，不會是遺傳，因為我死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還沒有一根白頭發(fā)呢?？墒钦l幫他解決這些現(xiàn)實難題？他那幾乎沒有來往的妹妹還是他年邁體弱的母親？他就是不吃不睡拼命寫小說，也掙不夠兩個孩子的學(xué)費?，F(xiàn)在的稿費低，他蝸居在偏僻的礦區(qū)，與外界沒有多少聯(lián)系，全憑自然投稿，寄出去的小說往往是一年半載也發(fā)不出來，他靠的是硬功夫而不是關(guān)系。一個萬把字的短篇小說才二三百塊錢。就這樣，他每年還能發(fā)表幾篇呢?，F(xiàn)在的編輯講關(guān)系，但也有不少伯樂讓我兒子遇上了，他有一篇小說投了幾家沒有音訊，他發(fā)到新浪網(wǎng)去了，參加一個什么大賽，參賽的人可是高手如林啊，他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業(yè)余作者，偏偏他的小說脫穎而出，被《小說選刊》選發(fā)了。給了一千三百多塊錢稿費。他根本不認得編輯。還有幾家雜志的編輯，發(fā)了我兒子的小說，從來沒見過他的面，這些都是好人啊，會有好報的。我兒子的稿費都是他老婆去取，那個女人去郵局取稿費的時候是最開心的時候，還有就是發(fā)工資的日子，只有遇到這兩種情況，她的臉上才會有笑容。不過她已經(jīng)好多了，全力以赴想把兩個女兒培養(yǎng)成才。為了緩解經(jīng)濟壓力，她去一家商店上班了，一個月只掙六百塊錢，但她還是樂呵呵的。她下了班還不惜體力地干家務(wù)，支持我兒子的創(chuàng)作，她和過去判若兩人了，可喜可賀。天道酬勤，我兒子終于感動了上帝，他最近寫的幾篇小說終于引起了關(guān)注，有人為他寫了評論，開始有編輯主動向他約稿，還有聯(lián)系拍電視劇的。你說這不就火起來了嗎？近來有幾家刊物陸續(xù)發(fā)了他的小說，稿費單子也一張一張地送到他的手里，他老婆屁顛屁顛地往郵局跑，跑的次數(shù)頻繁起來。家里開始有了積蓄，我兒媳的心情好了，我兒子也有了男人的自尊，一家人沉浸在幸福和諧之中。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我兒子看來是時來運轉(zhuǎn)了，編輯部紛紛要稿子，過去發(fā)不出來的小說拿出去都發(fā)表了，這就是成功的跡象。我兒子還能不斷地寫出新作品。他已經(jīng)摸清寫作的路子了，一出手就是成品，不會差到哪里去。

前天，某個雜志的編輯就找到了他，問他有沒有比較好的中篇小說，放在主打欄目里，要重點推介他。在這個盛夏之夜，老婆睡了，兩個孩子關(guān)了電視機也睡了，他還在燈下電腦前寫小說。他住的那幢樓房被黑暗吞沒，只有他的窗口亮著橘黃色的燈光。電扇在不遠處立著，發(fā)出輕微的響聲，有陣陣風(fēng)傳來，送來涼意。他在這篇小說里寫到了我，他還別出心裁地讓我這個已經(jīng)死了的人在這篇小說里成了主角，虧他想得出來。最近，他突然開始想念我這個死去多年的人了，他寫這篇小說，就是想把這種思念寫進去，表達出來。他是三天前的那個晚上開始寫的，此時已經(jīng)是第四天的凌晨時分了。這幾天他一有空就坐在電腦前打字，他老婆說，說不定你真有可能大器晚成呢。那個女人的話是對他的鼓勵，鼓勵他玩命地寫，多掙鈔票，好讓她和孩子過上好日子。要我看，沒有必要把自己搞得這么累，畢竟年齡不饒人。快五十的人了，身體垮了一切都完啦。

兒子，你沒有聽見樓下草叢里秋蟲的叫聲嗎？那些蟲子的日子不多了，它們的叫聲里充滿了凄涼，你聽不出來嗎？你的人生真到了晚秋或者初冬了，就像這些蟋蟀，生命進入了倒計時。想到這些，你害怕嗎？從古到今，還沒有哪個人能長生不老，在你身上，同樣不會出現(xiàn)奇跡。你一下子覺得有些絕望，寫幾篇小說算什么呢？掙一點兒稿費又能怎樣？反正到頭來總是死，人就得活得快樂一些，這一點是對的。就說你的愛人和孩子吧，她們由你供養(yǎng)，花你的血汗錢，像擠牙膏一樣擠干你的血肉，到頭來你兩眼一閉，她們照樣生活得很快樂。不是嗎？你喜歡你的兩個女兒，可你的愛卻是另一種表達方式，溫柔不夠，嚴肅有余，她們難以接受，所以她們都不喜歡你，因為從小到大你都對她們嚴加管束。暴君，這是她們對你的稱呼。她們都喜歡媽媽，而那個女人將來要到城市里去陪伴她們（兩個女兒為了這個愿望，已經(jīng)決定考到同一所大學(xué)，至少考到同一座城市里去），你的晚年可能要在孤獨中度過了。因為那時你的母親可能不在了，你成了孤家寡人。要我說啊，你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還是悠著點兒吧，這一點你要有清醒的認識。

終于，兒子在敲出這篇近三萬字的小說的最后一個標點后，關(guān)上電腦，熄燈休息了。

他累極了，兩只眼睛在黑暗中閉著，有些酸脹。他聽見樓下草叢里有千百只蟲子在鳴叫，那樣清晰地傳到他的耳邊。不多時他就睡著了，響起了輕微的鼾聲。他的四肢伸展著，完全處于一種松弛的狀態(tài)，幾天來的辛苦換來的是疲憊的幸福。

兒子做了個夢，在夢里，兒子回到了一九六二年，那年他一歲多，剛會跑。一天，兒子在玩的時候無意中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影子，他不知道那團黑影是怎么一回事兒，他認為那是個不懷好意的家伙，因為他走到哪兒，影子就追到哪兒，而且樣子怪怪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他極力想甩掉影子，可是他的努力總是徒勞，影子對他窮追不舍。兒子沒有辦法，只好將房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企圖將影子關(guān)在門外，他本以為他成功了，可是讓他吃驚的是，那個影子立刻出現(xiàn)在了門上！我兒子這下可嚇壞了，他在絕望中向我的懷抱撲了過來，我將兒子緊緊地摟在懷里。我告訴他，那是他的影子，沒有什么可怕的。

我的話直白、淺顯，當(dāng)然沒有說服力，不能讓兒子信服。如今，他一定明白了，明白了影子對于一個人的特殊意義，不然，他干嘛用《影子》做小說的標題呢？

白 ?。耗?，江蘇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理事，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第九期學(xué)員，現(xiàn)居江蘇。上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中短篇小說和文學(xué)評論為主，小說散見于各文學(xué)期刊，被《作品與爭鳴》《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獲得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芳草文學(xué)獎。文學(xué)評論在《文藝報》《文學(xué)報》《北京文學(xué)》《陽光》《創(chuàng)作評譚》《文藝新觀察》等刊發(fā)表，獲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