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芳

牛 奶

老師，劉小松的牛奶不見了！我問他，他說已經(jīng)喝了。班長李志向我報告。

喝了，空牛奶盒子該在那里吧？我問。

他說喝完就扔到圍墻外面去了，我反正沒看見！李志氣得小胸脯一鼓一鼓的。

從明天開始，你就親自看著他喝下去，好嗎？

好！李志快樂地回答。

每天上午的課間時間喝一盒牛奶，這是國家對西部農(nóng)村孩子的特別營養(yǎng)補(bǔ)助行動，要求我們老師一定要督促到位，讓孩子們真正受到實(shí)惠?？涩F(xiàn)在的孩子都嬌氣，有些因?yàn)槭懿涣思兣Ｄ痰目谖?，就悄悄倒掉，或者藏起來不喝?/p>

別的孩子我都放心，就算偶爾弄虛作假一次不喝，身體也無大礙，可劉小松特殊，他身體極度瘦弱，臉色蒼白，整個兒像一株沒有接受過陽光雨露的小苗，孱弱，嬌小。他家中有個瘸腿的妹妹，奶奶臥病在床，父母離異，父親在外打工，家里只有爺爺獨(dú)自支撐著?？伤貏e懂事，班里評選三好學(xué)生，他得票最多。

下午，我把劉小松叫到了辦公室。一進(jìn)門，他就露出驚懼的表情，看著我，顫聲說，老師，牛奶我是喝了的。

老師相信你。只是，你一定要聽話，你這么瘦小，再不補(bǔ)充營養(yǎng)，可怎么長身體呀？我拍拍他單薄的身子。

他抬起頭，用淚汪汪的眼睛看著我，深深地點(diǎn)點(diǎn)頭。

第三天，李志興沖沖地跑到辦公室，進(jìn)門就興奮地朝我嚷嚷說，老師，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劉小松在撒謊！

撒什么謊？我問。

我悄悄地跟蹤他。昨天吧，他發(fā)現(xiàn)我了，就在操場上喝了牛奶，我是看到他把盒子扔到圍墻外去了，可是今天，他在操場上左顧右盼一陣，見沒有人，就把整包牛奶扔到了圍墻外去了！

去把他給我叫來！我有些生氣了。

一進(jìn)門，劉小松的眼淚又咕嚕著滾落出來。我無視他的眼淚，怒吼道，你個孩子，真是太令我失望了！說，為什么不喝牛奶？為什么？

見我怒氣沖沖的樣子，劉小松咚哭著說，老師，是我錯了，我對你撒謊了……

說，為什么扔掉牛奶？那是國家拿錢買的牛奶，專門給你們補(bǔ)充營養(yǎng)，你倒好，竟然不知好歹……

老師，我沒有扔掉牛奶！

還犟嘴？李志親眼看你扔到了圍墻外面！

老師，我扔給了我妹妹。她每天準(zhǔn)時在圍墻外面等我，她撿了牛奶拿回家，給奶奶喝。只有昨天，李志跟蹤我，我沒辦法，就自己打開喝了幾口，然后才扔給妹妹。我在操場上，通過圍墻的縫隙，悄聲叮囑她喝了算了，別拿給奶奶了，路遠(yuǎn)，怕壞掉了，喝了拉肚子。老師，奶奶這些天病情更嚴(yán)重了，可家里沒有營養(yǎng)品，你說牛奶最營養(yǎng)，我就想到了這個辦法，我……

我的眼睛潮潮了，趕緊將他拉起來，說，你雖然撒謊了，但這是為了照顧奶奶，老師能夠理解。你本來就是一個好孩子！

第二天，我再次找到劉小松，說，學(xué)校有兩個學(xué)生輟學(xué)了，多出的那兩包牛奶你拿去吧，反正，退不回去，留在這里變壞了可惜。我指指身后箱子里一堆零散的牛奶說。不過，老師命令你，給妹妹扔出兩包，一包給妹妹喝，一包給奶奶，你的自己喝了，好嗎？我打開一包牛奶，遞給他說。

劉小松用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我，接過牛奶，汩汩地喝起來，淚水順著臉頰掉下來……

我沒有告訴他，其實(shí)沒有輟學(xué)的孩子，那每天多出的兩包牛奶，是我用工資買的。

糖葫蘆

枯燥的高三，孤寂的校園。

那節(jié)課下后，大家的視野里終于遠(yuǎn)遠(yuǎn)地出現(xiàn)了不一樣的風(fēng)景：一樹紅彤彤的糖葫蘆，一個瘦削削的小男孩。

女孩和同學(xué)們趕緊一窩蜂地涌向那里。近了，風(fēng)景愈加清晰：小男孩十三四歲的樣子，黑亮亮的眸子里寫滿了與年齡很不相稱的憂傷，單薄的身子像一莖風(fēng)中的枯草。因?yàn)橛幸?guī)定，不準(zhǔn)進(jìn)入校園銷售，他就雙手抱著那根插滿糖葫蘆串的木棍，像抱著一棵糖葫蘆樹，孤獨(dú)地站在學(xué)校門外。那是一道高高的鐵柵欄門，男孩站在那里，和門天然構(gòu)成了一副傷感的油畫。女孩看得有些發(fā)呆，心里扯扯地疼。片刻，返身跑回了教室，她要多拿點(diǎn)錢。

同學(xué)們紛紛將手伸向鐵門外購買糖葫蘆，不貴，一元一串。男孩一手抱著糖葫蘆樹，一手忙亂地遞貨、收錢。眼看著上課的鐘聲要響了，大家干脆自己一邊從鐵門縫隙里摘取糖葫蘆串，一邊匆匆將錢扔到男孩腳下。

鐵門前只剩下女孩。她看著男孩說：“給我來十串吧?！?/p>

男孩沒動，懷疑自己聽錯了。女孩笑著重復(fù)了一遍。男孩說：“你一下子能吃那么多？”

女孩說：“能，我喜歡吃。”

男孩歡喜地從糖葫蘆樹上摘取了十串，遞給女孩說：“姐姐，你們的學(xué)校真漂亮，好大好大喲?！?/p>

女孩問：“你的學(xué)校呢？你怎么沒上學(xué)？”

男孩一聽，黯然地低下頭去，好半天才抬起來，眼里汪滿了淚水。他顫顫地說：“我媽媽病了，需要好多錢治療，家里還有兩個小弟弟，爸爸讓我跟他一起來打工，賣糖葫蘆，等掙了錢，給媽媽看好病，我就能讀書了?！?/p>

“那得要多長時間呀?！迸?dān)憂地皺起了眉頭。

“快了，爸爸說，只要我每天能賣兩樹糖葫蘆，媽媽治療的錢很快就能湊夠了?！蹦泻⑻痤^，眼里閃動著希望的光芒。

女孩說：“那這樣吧，我每天來買你的糖葫蘆，我喜歡吃呢?！迸⒄f完，笑了笑，轉(zhuǎn)身走了，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問，“對了，你的家在哪里？”男孩說，他家在一個非常遙遠(yuǎn)偏僻的小山村，那里的孩子很多不能上學(xué)，因?yàn)樘F，沒有老師愿意去那里教書，而去了的，不久又走了。他來打工，也是因?yàn)槔蠋熑ツ甑窖睾３鞘腥チ恕?/p>

“你想讀書嗎？”女孩問。男孩重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眼里閃著渴望的光。

女孩聽了，默默地抱著糖葫蘆串走了，邊走還邊回頭張望鐵門外孤獨(dú)的男孩。女孩的心里澀澀的，說不清為什么。

那天放學(xué)后，女孩給男孩抱去了一大摞書，有初中課本，還有幾本《少年文藝》。男孩接過書，如獲至寶，捧在手里不停地摩挲，眼里滿是興奮，看得女孩心里酸酸的。

從那以后，女孩每天從學(xué)校門口經(jīng)過時，都要去買糖葫蘆。每次，遞給女孩糖葫蘆的時候，男孩總要羞澀地笑笑，一雙黑黑的眸子里閃動著寶石般的靈光。那是快樂和感激，女孩知道。

女孩喜歡看男孩眼睛里的變化，她多么希望自己能買下男孩所有的糖葫蘆，讓他眼里永遠(yuǎn)閃耀著歡樂的光芒，可是她吃不下那么多，于是女孩變著法子地請客。請朋友，請同桌，請男生，請女生，請宿舍的姐妹，請鄰班的同學(xué)。

那天，宿舍的一個姐妹笑著對女孩說：“你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愛吃糖葫蘆？我好久沒見你菜里有肉了，是不是在減肥呀？”女孩展開甜甜的笑，假裝擰擰自己圓圓的臉蛋說：“就是呀，你看，我天天吃糖葫蘆，是不是越來越漂亮了？”說完，快樂地在大家面前旋轉(zhuǎn)一圈。“就是呢，她瘦了，也越來越漂亮了?！逼渌嗣χ胶汀Ｅ⒊脵C(jī)說：“對呀，山楂做的糖葫蘆，開胃健脾，養(yǎng)顏美容，當(dāng)然越來越漂亮了?！毙ν炅?，女孩低了聲音說，“其實(shí)，那男孩挺可憐的?！庇谑侵v了那男孩的故事，并倡導(dǎo)大家以后多去照顧他的生意。姐妹們都很贊同，還說帶自己的朋友也去。

那一次，女孩照例去買糖葫蘆，男孩老遠(yuǎn)就快樂地對她笑了，說：“姐姐，謝謝你?！迸⒔藛査x什么。男孩說：“這些天，我每天能賣三樹呢，爸爸很高興，我知道是你在幫我，謝謝。今天，我請你吃一串吧?！迸⑾胪妻o，見男孩懇切的眼神就收下了。當(dāng)著男孩的面，女孩高興地吃了糖葫蘆。中午，卻從食堂里給男孩買了份盛滿了肉的盒飯。看著男孩吃得香香的樣子，女孩心里甜甜的。

其實(shí)，她已經(jīng)很久沒吃肉了，不為減肥，是因?yàn)樯钯M(fèi)用來買糖葫蘆了。

那個冬天的傍晚，天快黑了，女孩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男孩還在門外等候，便咚咚地跑上前。男孩在刺骨的寒風(fēng)里瑟瑟地發(fā)抖。女孩急急地對他說：“把糖葫蘆全給我吧，我們班今天開晚會，正愁沒什么吃的呢，同學(xué)們讓我來買的。”男孩感激得快哭了，女孩買走了剩下的五十多串糖葫蘆?；氐桨嗬铮o每個同學(xué)發(fā)了一根?？创蠹页缘每鞓返臉幼樱⒌难劬Τ背钡?。其實(shí)，是她掏錢請的客。

那晚的主題班會，班主任要大家談?wù)劯髯缘拇髮W(xué)夢想。女孩站起來說：“我一直想報考醫(yī)學(xué)院，因?yàn)槲覌寢尠c瘓多年了?？勺罱?，我回家給她講了學(xué)校門口小男孩的故事，她支持我報考師范院校。我的理想就是將來去那男孩的家鄉(xiāng)，當(dāng)一名永遠(yuǎn)扎根山村的人民教師！”

女孩的發(fā)言贏來了持久的掌聲。女孩心里像吃了糖葫蘆一般，酸酸甜甜地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