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筱

他生于兵馬喧囂時的印尼，白手起家，于變數(shù)中謀生機，屢屢險中得勝，人稱“印尼錢王”。他感嘆世事滄桑莫測，在無數(shù)風波中飄搖前行。

印尼華商李文正將自己活成了傳奇。

他生于兵馬喧囂時的印尼，憑眼界與精明，白手起家。

巔峰時，他是印尼僅次于林紹良的第二號私營銀行巨頭，人稱“印尼錢王”。

騎馬追馬

十幾歲的李文正駐足印尼瑪瑯市的路邊，盯著一棟歐式建筑出神。進出建筑的人手拎公文包，衣著光鮮，皮鞋油亮，神氣十足。他并未看到店里有什么商品售賣，便跑去問小學校長羅異天，才知道那是荷蘭人開設的銀行。“把錢拿來拿去就能賺錢，又神氣?！崩钗恼X得這是個好生意，每次路過，他都要朝里面滿懷憧憬地張望。

30歲那年，已有不少人聽說李文正“想做銀行家”。沒有大資本，卻想開銀行，在很多人看來，這無異于“瘋狂”。但李文正清楚，銀行本質(zhì)是中介，賺取利息差額，經(jīng)營的其實是信用。

在1960年代的印尼，賣自行車的轉(zhuǎn)身就能成為銀行家，這件事就發(fā)生在李文正家隔壁。自行車店老板陳德發(fā)是他的同鄉(xiāng)，只用了3年，那家由自行車店變身的銀行就有了不小發(fā)展。同鄉(xiāng)吳文榮帶給李文正一個好消息，當時在困境中掙扎的“繁榮銀行”正等待資本加入。這家銀行總資產(chǎn)約有300萬美元，資本金10萬美元，因經(jīng)營不善，已支撐乏力。李文正想要加股進入，條件是必須注入20萬美元，由此可獲得66%的股份，而當時他只有2000塊美金。

他必須先找到有資本和有信用的人，“要追上一匹馬，你就必須先找到一匹快馬。”

他先說服吳文榮的父親吳亞土及其舅父李亞梅加入，又請二人介紹客家?guī)颓鸷椭?、興化幫李亞燦，以及福建幫外號“大哥”的林聚善加入。他被推舉為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終于圓夢，成了一位銀行家。

李文正從小處著手，先易后難，從小到大，由近及遠，僅兩年時間，不但讓“繁榮銀行”突破困境，還使之在雅加達名聲日隆。

“繁榮銀行”讓李文正迅速學會了專業(yè)知識，也很快讓他見到了人性貪婪。一些年輕股東與客戶夜夜笙歌于夜總會，放縱客戶透支，另一些年長股東則經(jīng)營“行中行”，吸收存款私下放貸，中飽私囊，呆賬壞賬轉(zhuǎn)嫁給銀行。李文正無力改變，只好讓位離開。此時，他已看準了另一家“宇宙銀行”。

“我必須找另外一匹馬，跑得更快的。”李文正說。

在雅加達，李文正根基尚淺，找“快馬”實非易事。他先找到老師楊秀蓮，她是中華婦女會主席，丈夫汪大均是椰城華僑總會秘書長，掌握全部印尼有影響力的華商資源。李文正怕開口遭到拒絕，并未直接表明自己的“瘋狂”想法，只是不輕不重地談談天，順便講講自己的抱負和對銀行的思考。“他（汪大均）聽了覺得這個年輕人不錯，很有一套理論。取得他的信任后，我才請他介紹有影響力的財團?！?/p>

在當時的印尼，人說“無昌不成事”，“昌”即許乃昌、林德昌、黃源昌三人。黃源昌是印尼布業(yè)大王，也是布商公會主席，而布業(yè)是當時印尼最大的行業(yè)。李文正得知黃源昌喜愛打網(wǎng)球，為了迎合，便每早到黃源昌家球場陪同。同樣，對于開銀行只字不提，只是學網(wǎng)球，談網(wǎng)球。直到“大家興趣一致，談得來”，他才由淺入深，從生意談到具體的銀行經(jīng)營。他回憶，當時他對黃源昌說，“銀行對我們?nèi)A商太重要了，中華總商會里必須要有一家銀行?！秉S源昌回答，“你去做吧?！?/p>

除了黃源昌，林德昌也成為宇宙銀行股東。這一次，李文正籠絡了印尼咖啡大王、胡椒大王、橡膠大王、布業(yè)大王等名聲在外的行業(yè)翹楚。

到1966年，李文正接管了同鄉(xiāng)何清源的印尼工商銀行，又在泗水開辦印尼工商銀行分行，將這兩家銀行和繁榮銀行合并，改名為泛印銀行，使其成為印尼共和國成立以來首家私營外匯銀行。一年時間，泛印銀行便發(fā)展成為印尼最大的私營銀行。

幾年后，泛印銀行業(yè)務風生水起時，兩位股東因經(jīng)營“行中行”被曝出丑聞，泛印銀行遭到用戶擠兌，最終請印尼銀行協(xié)助，才渡過危機。為避免再次引發(fā)擠兌，李文正并未報警。他用幾個月時間思考，是要做一個成功的銀行家，還是做一個好的銀行家？他記得父親臨終前對他的告誡，“不可虧待他人，不可貪人的便宜?！?/p>

布局

接手宇宙銀行兩年后的1965年，蘇哈托借“九·三”事件奪取政權(quán)。在印尼大學的課堂里，李文正從幾位海歸派教授口中聽到政府有意大力改革經(jīng)濟制度，推動自由開放，相關(guān)計劃已取得國際貨幣組織與世界銀行的肯定。李文正對此次改革充滿信心。

當時，印尼政局動蕩，市場混亂，通脹已達到600%，貸款月息則高達20%，商人可以隨時變現(xiàn)還貸，因此，銀行放貸多數(shù)是無抵押的信用放貸，也少有壞賬。李文正認為，若印尼推動改革，制度改善，通脹將得以控制，借高利貸囤積居奇的商人定會遭遇重創(chuàng)，導致銀行出現(xiàn)大量呆賬壞賬。他未雨綢繆，提議董事會先人一步，降息求保。他的用意是，通過降息為市價一半來吸引客戶借貸，但前提條件是，客戶須還清之前的貸款，方可享受降息服務，與銀行簽訂新的抵押借貸合約。

最開始，股東們擔心此舉會在銀根奇緊的大環(huán)境下使銀行周轉(zhuǎn)失靈，陷入危機，但李文正則料定此放貸新策會引起轟動。果然，12%利息的廣告登報，僅占市價一半的利息讓新客戶爭相排隊到銀行開戶，3個月存款便激增一倍。舊客戶也紛紛還清貸款，再用足夠的抵押品爭取12%的新貸款。此舉很快將宇宙銀行的高風險貸款轉(zhuǎn)變?yōu)榻】蒂J款。

1966年，蘇哈托新政權(quán)果然采納一些海歸派學者的意見，推行經(jīng)濟制度改革和自由開放政策，物價大跌，盾幣上升，引發(fā)銀行風潮，壞賬激增，處處發(fā)生擠兌，每天都有一兩家銀行倒閉。而李文正當時掌握的四家銀行均得以保全。

泛印銀行丑聞曝光后，李文正在思考中重新找到方向——做印尼中央銀行以外的第二個支付清算中心——這又是一個近于瘋狂的念頭。

泛印銀行短視的股東并不是李文正需要的合作伙伴，他觀察印尼商業(yè)，當時經(jīng)濟能量最大、最廣的是香煙行業(yè)，涉及人口多，市場廣且產(chǎn)業(yè)鏈長。掌握香煙行業(yè)，無疑會讓他更快接近目標。1975年，他胸有成竹離開泛印銀行。

天公作美，在去香港的航班上，李文正巧遇華商林紹良。在印尼，林紹良的財富和影響力都首屈一指。他是當時印尼政府授權(quán)的唯一丁香進口商，掌握著向煙廠分配丁香的權(quán)力，無異于手捏印尼丁香煙工業(yè)的命脈。對李文正來說，這是天賜的機緣。

一切從閑聊開始，從印尼經(jīng)濟的前瞻到政治動向，從泛印銀行到未來開發(fā)銀行的計劃。李文正把建立清算中心的想法講給林紹良聽，并介紹自己的資歷、能力和為此所做的準備。3個小時后，林紹良開口邀請李文正參與自己掌管的銀行業(yè)務。林紹良的三家銀行，李文正選了正在困境中的“中央亞細亞銀行”（簡稱“中亞銀行”）。

始于毫末

1975年6月，李文正走進中亞銀行大廳。他從小處做起，重新編制中亞銀行的組織結(jié)構(gòu)，分配經(jīng)理部的人事安排，親自優(yōu)化業(yè)務流程，簡化表格，改革會計制度和檔案管理制度。多重舉措，讓中亞銀行的業(yè)務能力突飛猛進。

3年后，他在印尼銀行業(yè)率先實踐電子化管理系統(tǒng)，為中亞銀行大量開設分行并建立全國性的服務網(wǎng)絡做鋪墊。用人方面，他采用舊部下參與行政管理，同時聘請當?shù)厣虡I(yè)領袖和資深商人或他們的后代、親戚做區(qū)域業(yè)務經(jīng)理，教他們?nèi)绾问占數(shù)叵銦熒獭⒉忌?、建材商?個行業(yè)的前10名客戶，培訓他們記錄客戶喜好、背景、財產(chǎn)、銀行貸款、個人品德等信息，以便展開公關(guān)。

在此過程中，他出奇制勝，一改匯款40天才能到達的印尼銀行業(yè)慣例，提供“次日抵達服務”轟動全國，讓中亞銀行在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短短5年時間，中亞銀行成為印尼第六大商業(yè)銀行，前五大均為印尼國營銀行。同時，中亞銀行也成為印尼銀行結(jié)算中心的第三大客戶。

他用了十幾年時間，讓中亞銀行的業(yè)務涵蓋了86個行業(yè)，打通上中下游商家，成為印尼最大的銀行業(yè)務網(wǎng)絡。

1977年，為推動中亞銀行成為外匯銀行，具備支付清算中心能力，李文正按印尼銀行規(guī)定，將旗下銀行合并，取得外匯銀行營業(yè)牌照，成為繼泛印銀行后印尼第二家外匯銀行。

1988年，印尼金融業(yè)歷史性的“PACTO 88條例”頒布施行，允許包括外資銀行在內(nèi)的所有銀行無限度開設分行。在這一時期，李文正讓中亞銀行的規(guī)模空前壯大，快速開設了150家分行，增設6000崗位。憑借李文正早已準備好的簡化工作流程和信息化系統(tǒng)，新員工一小時便可上陣應戰(zhàn)。依靠中亞銀行搭建的全國性服務網(wǎng)絡，這150家分行在半年內(nèi)全部實現(xiàn)盈利。

1975年李文正接手時，中亞銀行總資產(chǎn)約有10億印尼盾，到1990年，中亞銀行總資產(chǎn)已增長至7萬5千億印尼盾，是當時印尼第五大銀行，李文正如愿將其打造成印尼銀行以外的第二家商貿(mào)支付清算中心。在此過程中，中亞銀行成功進軍美國，先是1977年參股Union Planters銀行，1985年又在紐約開設分行，成為印尼當時唯一的國際化銀行。

作為在世界范圍內(nèi)享有聲譽的銀行家之一，林紹良也常借李文正自謙，“我不懂銀行，李文正才懂銀行。”

沒有銀行的銀行家

1989年，李文正心血管“細微的不正?！苯K于在這一年惡化為“心?！保龡l血管嚴重堵塞，必須做搭橋手術(shù)，風險很大。他感覺時間越來越少了，于是他將中亞銀行人事整頓扎實，擬定了公司分割合約。這件事成為不久之后林李二人分家的基礎。

1991年，李文正與林紹良正式分家，規(guī)則簡單，雙方不對各個企業(yè)的資產(chǎn)情況重新估值，無償交換在印尼中亞銀行和力寶銀行的股份，雙方在其他企業(yè)所有股權(quán)照舊不變。前后不到兩個小時，便完成了分家手續(xù)。

“力寶”是李文正1958年便想出的名字，“力”是資金，“寶”為源泉，他于1971年在新加坡開辦了力寶公司。與林紹良分家后，力寶成為李文正金融事業(yè)的又一個起點。這一次，他早已看清經(jīng)濟全球化的大趨勢，起步便把目標放在美國與香港。他有兩步必下棋子——騎馬追馬，摸清環(huán)境。

他將力寶集團全球化分為三步，分別是人力資源全球化、資金全球化和業(yè)務全球化。

在中亞銀行開設150家分行的同時，力寶銀行也搶時間新開了100家分行。李文正提出讓中亞銀行和力寶銀行上市集資，林紹良不同意，后來，只有力寶銀行啟動了上市計劃。李文正回憶，當時人們排隊向經(jīng)紀商購買力寶銀行股票，力寶銀行市值漲了近一倍。

在一次主題為“PACTO 88印尼金融改革開放利與弊”的電視訪談中，現(xiàn)場有人質(zhì)疑力寶將不值錢的股票賣給大眾，有欺騙公眾之嫌。李文正無奈與其展開辯論，他解釋，按照規(guī)則，力寶的股票先是賣給投資銀行，再由投資銀行轉(zhuǎn)賣給大眾，而投資銀行的高價買進，買的是李文正的商譽和品牌。雙方無法溝通，最終由評委勸解才結(jié)束鬧劇。

1995年，李文正更為擔心的事應驗了。蘇哈托的三子托米在冼都購地數(shù)千公頃，請力寶集團參股開發(fā)。李文正不想與官場有太多牽扯，婉言謝絕。但托米找到穆爾迪奧諾出面，此人時任印尼國務院秘書長，權(quán)勢極大，雅加達官商都對他忌憚三分，李文正無奈參股25%。

開發(fā)進行不久，托米的財務經(jīng)理向承建商和供應商索要傭金，以拖欠賬款作為威脅，消息傳開，一些大客戶陸續(xù)從力寶銀行取走存款。李文正意識到，這是一次擠兌風暴。最后，在印尼銀行和林紹良等人的幫助下，力寶銀行才免遭死劫。

3年后，亞洲金融風暴襲來，包括林紹良的中亞銀行在內(nèi)，印尼幾家私營銀行紛紛隨風倒掉，實力排名前八的銀行五家被印尼銀行接管，僅剩力寶、泛印、宇宙三家。

自李文正進入銀行業(yè)到1998年，他已經(jīng)歷了5次擠兌風暴。這時，他心底已隱隱打起退堂鼓，擔心讓下一代接手銀行業(yè)是否妥當。最終，李文正把力寶銀行賣給了馬來西亞的聯(lián)昌國際；也將力寶集團在香港的銀行業(yè)務轉(zhuǎn)手給了中國合作伙伴。這意味著，他把一切銀行業(yè)務都脫手了，成為“沒有銀行的銀行家”。

為什么要脫離讓他起家、從而建立龐大家族企業(yè)的銀行業(yè)呢？

他說：“因為當銀行達到一定規(guī)模后，就不再是我的家族企業(yè)，而是一個社會企業(yè)。我更不能把它視為我的個人財產(chǎn)了?！蹦芰υ酱?，責任越大。李文正深切明白，如果銀行儲存的是信用，那一家規(guī)模龐大的銀行所擁有的不只是對存款者的信用，甚至還承載著對整個社會乃至國家的信用。

（綜合摘編自《福建人》《中國慈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