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雞柱山

你說什么？問我為什么流浪？別看我才四十多歲，我耳音不好，對方說話我聽不太清楚，經(jīng)常搞得雙方挺尷尬。而且，我、我、我呢還有點兒輕、輕度口吃。這就更不好了。這是一個原因。另外我老婆（她還算年輕吧）也走了，死了。我就開始了“流浪”的生涯。

沒事兒。你也不必太大聲（笑），周圍靜的時候我還是能聽見的。沒錯，心也得靜。好，那我繼續(xù)？在上個世紀90年代，還沒有私家車，想遠足，想流浪，就是徒步走。目標有哇，打算先去云南。我那兒有一個朋友，萬一有了麻煩事，畢竟還有一個熟人在。但我這一路基本上是漫無目的，隨緣而居。這樣可以邊走邊想一些事情，看一下沿途的風光。除非必要，我一般不和陌生人說話。

你笑了？我這個人的長相可能會讓對方感到緊、緊張。既然出來流浪，就剃了個禿頭。我也知道自己面相兇煞。這一路上我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膽子小的人見了我會避開走。沒錯，怕招惹是非。你也看到了，我這一身雇傭軍的打扮都老美那邊產(chǎn)的。對，個人癖好。我喜歡抽“駱駝”煙。你看，我的手鏈還有戒指，都是藏區(qū)的一家寺院賜的，上面鑲有綠松石、瑪瑙、蜜蠟、銀飾等等。我喜歡粗糲之美。你再看一下這個，這是我必備的東西。一個是火柴盒大小的指北針，別看它小，里面還有放大鏡、電筒、刀、鋸、鋼絲繩，等等。對，微型組合。沒錯，是特種兵專用的。我不是孱弱的白面書生，也不是弱者。你說什么？讓我給自己下一個定義？好。我是一只，有、有、有瑕疵的，孤獨的狼。

好，你請喝茶。

在云南往麗江去的那一段路上——你說什么？沒錯，那時候麗江還沒開發(fā)出來，就是當?shù)氐脑颇先?，好多也不知道麗江在哪兒。那一路人不多，偶爾有幾個旅行者也都是外國人。他們都會幾旬簡單的漢語，我也、也、也會幾旬簡單的英語。這你就錯了，他們要是問我怎么走，那還不如問樹呢。再加上我的長相這么兇悍，我能感覺到他們是能不問就不問，彼此點點頭就過去了。

什么？不，我不想說自己是哪個大學畢業(yè)的，對，我更喜歡說我是一個喜歡讀書的人。好，不說這個，我們繼續(xù)。在路上我曾遇到過這樣一座山，它的形態(tài)和其他山不太一樣，姿態(tài)飄逸，造型非常奇特。我就拽住一個當?shù)厝舜蚵牐瑔査@是什么山。他說“雞柱山”。說完還討好地告訴我，大哥，山上面有一個破廟，特別有名的。我問，叫、叫啥名？他說，“祝圣寺”。當年，蔣介石當佛教協(xié)會的名譽會長時，就曾在那里修過齋。去看看吧。大哥。

我雙手合十說，謝謝，謝謝。

那人一邊快步走，一邊回頭沖我伸出大拇指說，厲害，真厲害，像個降龍羅漢。

我就雙手抱拳，再次致謝。

當時我正想緩緩腳歇上兩天。俗話不是說，有家的回家，沒家的奔廟嗎。既然山上有廟，那就去廟里住兩天再走。對啊，自古以來旅人宿廟，是天下的傳統(tǒng)，古風嘛。但沒想到的是，我在那兒竟住了一個星期。

祝圣寺

還是挺順利的。當年往來這一帶的人很少，我算是個稀客吧，所以借宿挺順利的。你說什么？當然記得。祝圣寺的住持問我，施主哪里來的呀？我說，哈爾濱。沒想到住持一愣，又問，你去沒去過極樂寺？我說，當然去過。我非常喜歡那兒。

他們立刻變得非常熱情，又張羅給我安排床鋪，又端茶送水的。包括住持，個個和尚對我都畢恭畢敬的。我就很奇怪，這是怎么回事呀？為什么對我這么熱情？哈爾濱的極樂寺有這么大的魔力嗎？還是他們在什么地方出現(xiàn)了誤識，搞錯了？

你說什么？明白。我說一下這個祝圣寺的住持。這我也是后來才了解清楚的。據(jù)說早年祝圣寺的住持非常了不起，他曾經(jīng)是中國第四代開國大法師。第五代法師你可能知道，就是星云法師。在佛教世界只有開國大法師才知道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據(jù)說第四代大法師活到124歲，是1956年圓寂的。你說什么？噢，有的。祝圣寺的鎮(zhèn)殿之寶是玉帛和一個金線袈裟，聽說都是當年慈禧所賜。

你問這個住持的年齡是吧？說不好，也不好問哪，我估計至少也得70歲以上吧？不過，當和尚的都顯得年輕。

對，就這么住下來了?？晌铱傆X得無功受祿心里不安哪。在和住持敘茶的時候，閑聊吧，住持問我，哈爾濱的外國人還很多嗎？

我說，都走差不多了，就剩下三兩個人了。

住持說，回國了？

我說，哈爾濱畢竟不是他們的家，長久呆著也不是回事，何況他們還有后代呢，咋也得回到他們的故國去啊。這香火不能在別的國家往下延哪。

住持很感慨，說，說的是啊。

然后住持又問，哈爾濱的火車站還是老毛子建的那個嗎？我聽說……

我說，對，扒了。

住持說，可惜，聽說那個火車站挺漂亮的。

我說，有些教堂也扒掉了。

住持長嘆一聲說，唉，對了，那家秋林公司還在嗎？

我說，在，但被周圍大樓給擠得像小矮人似的。可沒有過去風光了。

住持說，聽說到了節(jié)假日的時候，去松花江邊野餐的人很多啊，帶著大列巴（大面包），香腸……還有，噢，戈瓦斯。

我說：師父，你知道的還挺多啊。你到過哈爾濱嗎？

住持說，沒有。這都是聽我的師父講的。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祝圣寺的第四代開國大法師的剃度、受戒，都是在哈爾濱的極樂寺進行的。他師父是在極樂寺出的家，是個東北人。你說什么？問僧人為什么要云游？因為剃度是剃度，剃度了不一定能受戒。對。剃度相當于一個考驗期，等受了戒之后才認可你是個正式的僧人。對，受戒不容易的，需要八方住持都到場。對，趕上這個機緣特別難。第四代開國大法師就是在極樂寺出家，剃度，受戒，然后開始全國云游，并到處化緣，要建寺院。是這樣的。在出家人看來，多建一座廟天下就多了一處凈土。最后，他師父就落腳在雞柱山的祝圣寺。圓寂也是在祝圣寺。這我就明白，為什么我到祝圣寺一提哈爾濱的極樂寺，會被認為是佛緣相當深的人。我抽支煙可以嗎？

謝謝你。一般說，普通人在寺院里住不上三天就受不了。你說什么？大概是吃的東西太素吧，青菜豆腐、豆腐青菜，見天是這個。頂多住個一兩天就得走人?？晌覅s覺得住在那兒挺好的。

你說我有佛緣？不不，祝圣寺的住持對我非常好，他吃小灶，有雞蛋、羊奶皮，他都給我吃。但我盡量還是去吃青菜豆腐，我也喜歡吃青菜豆腐。我不是生活，就是活著。

你要問有什么特別，就是這個祝圣寺里的和尚非常特別，其中有五六個和尚都是殘疾人，他們是在中越戰(zhàn)爭中負的傷，轉(zhuǎn)業(yè)后到這里出家的。一個住在寺廟附近的小孩兒告訴我，他聽廟里的老師父說，當年那場戰(zhàn)爭打得很慘哩，戰(zhàn)死的人很多，他們那個連就剩下五六個人了，都受傷殘疾了，有的沒了腿，有的沒了手臂，有的是眼睛瞎了。轉(zhuǎn)業(yè)之后不想拖累家人，他們就一塊兒到祝圣寺出家當和尚了，把轉(zhuǎn)業(yè)費全都捐給廟上了……

你說什么？對。我在寺院借宿期間，沒一個和尚跟我講過中越之戰(zhàn)的事。有一次我看到他們幾個殘疾的和尚在那兒打坐念經(jīng)，就湊到住持身邊，小聲問，師父，這會兒，他、他們念的是什么經(jīng)??？

住持說，他們念的不是經(jīng)，是在祈禱世界和平。

我一聽，當時眼淚就流下來了。

在我住寺那幾天，寺院里的大雄寶殿我一次也沒進去過。住持覺得很奇怪，就問我，施主，連一些大領(lǐng)導都進去拜佛，你為什么不進大雄寶殿呢？

我說，師父，你們這個正殿太俗了，來的香客都是到大殿上求具體事兒的，不是想升官就是想發(fā)財，要不就是求孩子。所以我不進去了。

住持說，風吹樹動，與樹何干？

我聽了，一下就醒悟了，說，既然師父這么說，那我就進去拜一下。

住持問，施主求什么呢？

我說，祈禱世界和平。

住持說，善哉，善哉。阿彌陀佛。

尼姑庵

一夕，黃昏喝茶的時候，祝圣寺的住持跟我說，山上面還有個尼姑庵，那個地方做的齋飯?zhí)貏e有名，施主，上去看看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開始往山上面爬。盡管是一條青石鋪的小路，但并不規(guī)整，坎坎坷坷的，而且又窄又陡，并不好走，爬得我氣喘吁吁的。心想，這上面住的尼姑也真是不容易啊。

到了山頂，看到了那個尼姑庵，庵不大，清靜得很，仙境一樣。于是我就走了進去。東張西望逛半天，也沒看到一個人。這時候，看見從盡里面出來一個老尼姑。老太太眉清目秀的?？吹贸?，她年輕時一定是一個美人兒。

我問，師父，這里就你一個人呀？

她說，庵里的姑子都下山到祝圣寺去了。聽說要來貴客，是泰國來的，她們就都下去了。

噢。

我心想，看來這頓美食是吃不上了，我來得不是時候呀。

老尼姑問，你是香客？

我忙說，不是不是。

老尼姑問，你是不是有啥愿呀？

我說，沒有沒有。

她說，那就求個簽吧。

我心里明白，這就是捐錢。按照規(guī)矩，不能直接給錢，尼姑也不能直接要。僧人化緣是不許要錢的。這是一戒。

我痛快地說，好，那我就求個簽兒。

我捧著簽筒一搖，一下子出來兩個簽。老太太拿過簽兒看了看，沒吱聲，進屋給我端了杯茶出來。然后說，兩個上上簽。

我說，是嗎？挺好。

可我心里想，我這貨還能上上簽？幽默呀。

我正要往外掏錢，老太太卻說，既然是上上簽，功德就免了。

后來，我一邊品茶一邊和她聊了一會兒天兒。

我說，寶庵建在這里，上山下山可不容易啊。

她說，是嗎？

我說，非常冒昧，師父，你是為什么出的家呢？

她反問道，那你為什么上山呢？

我吃了一驚，師父，你不會是好奇才出的家吧？

她說，我們一樣啊，都是無所求才上的山哪。

說完，她就不再言語了。

這樣子，我只好起身告辭了。往山下走的時候，我知道她在山門那兒目送著我，我頭也沒回，高高地擺著手說，師父，請回吧。

就聽她在后面說，施主，走好。

她的聲音特女性，而且特年輕，也很沉靜。我不知道那一瞬間我為什么突然想到了托翁在《安娜·卡列尼娜》一書中說的那句話：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但不幸的家庭各不相同。

迦葉寺

我下山的時候，無意中發(fā)現(xiàn)在山林里還有一個破敗不堪的寺院。近前一看，上面寫著“迦葉寺”。迦葉，就是摩訶迦葉（“葉”，音“攝”），是“飲光”的意思。他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也是禪宗第一代祖師，以拈花微笑著稱，被中國禪宗尊為始祖，是個很了不起的佛。但是沒想到這樣一座名寺，竟然處處斷壁殘垣，破敗不堪。一看寺門虛掩著，我決定進去看看。

進去之后，發(fā)現(xiàn)廟很小，半邊的房頂都露天了，另外半邊還有點瓦，也是風吹瓦嘯，飄零欲墜的樣子。再探頭往里面一看，見一個老和尚正坐在蒲團上看著我。看他的樣子估計也有七八十歲了，身穿的百衲衣破破爛爛的?？赡苁撬次业倪@副打扮不是本地人，就跟我點了點頭，我就沖他施了個禮。

他用云南話說，進來吧。

我就進去了，坐下來又和老頭扯一會兒。

他問我，你這是干什么呢？

我說，我想到山上的那個尼姑庵吃飯，但沒吃上。

他說，你要不嫌，我這里還有點飯。

說完，他指了指房梁。

我抬頭一看，見房梁上掛兩個瓦罐子。

他說，一個是白菜湯，一個是米飯，米飯在涼水里泡著。

我說，那師父你……

他說，我吃過了，你就吃吧。你可以把水潷掉吃，泡著吃也行，就著湯也行。

我當時也是真餓了，就把瓦罐摘了下來。僧人吃齋自然都是素的，一個瓦罐里是半下子白菜湯，一個瓦罐里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米飯，不多，我?guī)卓诰统怨饬恕?

吃完之后，我邊抽煙邊繼續(xù)和他聊天兒，東一句西一句的。聊了一會兒，我一看表，五點多了，剛才那點飯不但沒吃飽，還給吃餓了。我得抓緊下去，回寺再補一頓。

我起身道，師父，我這就告辭了。

他說，你要不嫌就在我這里住吧。

我一看，這哪是睡覺的地方啊，就是一堆干草，而且云南那地方跳蚤特別多。我就下山了。

迦葉寺的老和尚

到了寺里已經(jīng)晚上六點多鐘了。寺院的人說，你看，我們也不知道尼姑她們下來吃，沒飯了。我說，剩飯就行。吃飯的時候，給我熱飯的那個和尚問我，這么大半天，你都哪轉(zhuǎn)去了？我笑說我求了兩個上上簽，免了功德了。然后又去迦葉寺了。旁邊的和尚一聽，都圍了過來，問，你看見啥了？我說，就看見一個老和尚。他們問，老和尚和你說啥了？我說，就是閑聊唄。那些小和尚就笑，說，不可能。我說，那有啥不可能的，飯都給我吃了。小和尚大吃一驚，全吃了？我說，對呀。本來也沒多少。小和尚說，你可是把他一個星期的飯都給吃了。我驚訝地說，不會吧……

吃過飯以后，一個年長的和尚跟我講，迦葉寺的這個老和尚是坐地化緣。他就在破廟里坐著，等人上門給他施舍。等有了錢，他要重建迦葉寺。寺院太破了，原來的和尚受不了這份苦，都走了，就剩他一個人坐在那兒化緣?？墒牵憧蛣傄贿M廟門，他就破口大罵，難聽，不堪入耳。要不是因為他年歲大，有好幾次香客就要揍他了。這兒附近的人都知道這個怪和尚，所以沒人進去。咱們每個星期派一個小和尚給他送水，送吃的。有時候送水的和尚還要挨他罵哩。

這個年長的和尚跟我說，這個老和尚可不是一般人。冬天也不生火，十年過去了，沒化到一分錢。沒想到他居然對你那么好，還給你吃的。

說罷，不斷地搖頭。

我說，是啊，不僅給我飯吃，他還要留我住下呢。

這件事，寺院里的和尚們議論了兩三天呢，而且對我就更好了。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若干年后才悟到，這是老頭要度我呢。你說什么？噢，可能被他破口大罵的那些人，在他看來都不是可度之人。是啊，我卻錯過了這個開悟的機會。

獨秀峰上的道觀

往騰沖去的那地方太漂亮了。那兒有個獨秀峰。上面有這么一塊巨大的石壁，像門似的。據(jù)說達摩就在那兒閉關(guān)修行了五百年。對。我去的那時候人少，我還倚在石壁對面睡了一小覺呢。走累了。這獨秀峰很好，山上有個水潭，挺深的，水也很清。山上的石頭都是磁鐵礦，拿著小刀一挨就吸上去了。山上還有漂亮的龍柏，估計有七十多棵吧。據(jù)說現(xiàn)在那個地方已經(jīng)成了聯(lián)合國保護區(qū)了。

你說什么？對，睡醒了我就往山上爬。爬到山頂，意外地發(fā)現(xiàn)山頂上有個小道觀。道長是個老太太。后來那個老太太跟我說，你從山腳下上來，我就看見有個小人，光著膀子往山上爬。

我氣喘吁吁地說，是嗎？師父早看見我啦？

她說，我在這兒站了兩個多小時，一直看著你。你還在半山腰上睡了一覺。呵呵。

我說，這山上有這么多柏樹啊。

她說，這是龍柏，長不高的，它的根莖是一種中藥。你看，這還有一種奇樹。

說著指給我看，說，這種樹長兩種葉子，開兩種花。

我一看，果然是。心想，這是不是……

她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說，這不是金銀花。

我就笑了。

她說，求一個簽吧。

我說，好，求一簽。

我搖了搖簽筒子，沒想到，又是上上簽。

老太太也笑，挺慈祥的。

她問我，餓了吧？

見我猶豫，她說，圣人說，你應當吃齋飯，因為齋飯是多福的食物。

我說，師父，我還真有點兒餓了。

齋飯是白菜豆腐。不過挺好的。人餓了什么都好吃，香。

吃飯的時候，她一口一個孩子地說，孩子，多吃點兒，孩子，吃這個……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總是那樣端詳我，幾次伸手想摸摸我的頭。

我說，師父，我母親跟你差不多的歲數(shù)，想摸就摸吧。嘻。

老尼姑輕輕地將手放在我的頭上，那手粗糙得很，但暖暖的。她一摸，我的心一下子安靜下來了。

然后，她把手挪開，繼續(xù)讓我多吃，一定要吃飽。

吃飽之后，我也不好意思馬上就走哇，就陪著老太太在那兒疊金元寶，疊了整整一下午，好幾麻袋呢。

我問，師父，這是給香客疊的嗎？

她說，給我老兒子。

老天爺，您還有兒子呢？

她說，出家之前，我一共有四個兒子，死了三個，我就出家了。我老兒子年年這時候都來看我。唉，前年我的老兒子也死了……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她平靜地說，孩子，不要哭。你看我都不哭了。

后來我一看天色晚了，我說，師父，我得回了。

她說，你要是愿意，就在山上住吧。

我說，明天還要趕路……

然后我就下山了。那一路，蛇也有成千上萬條啊，我最討厭那個，那也得硬著頭皮往下走啊。到了山下，居然一條蛇也沒踩著。

玉龍雪山上的寺院

你說的對，我也是為了省點錢，流浪嘛，我這一路盡住寺院了。寺院里的人純凈，跟他們聊天兒讓人心靜。你說什么？玉龍雪山哪，去過。玉龍雪山的半山腰有個寺院。我上去了。那個寺院挺大，養(yǎng)了不少僧人。我進去逛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里的喇嘛大都說藏語，漢話也能說點兒，但會說的不多。

我正逛著的時候，一個小和尚跑過來跟我說，住持叫你過去。

我問，有事兒?。?/p>

他說，沒事兒，就是請你過去聊聊天。

我說，對不住了，我的耳音不好，你就是說普通話我都不一定能聽清楚，何況是云南話呢。就不嘮了吧。

小和尚說，師父是東北人。

我一愣，說，是嗎？

心想，難怪呢。人家是主動叫我，那就不好不去了。

見了住持老和尚，一說話，果然是個東北人……

我們聊了一會兒，聊得挺高興。他對我說，剛才叫你那個小和尚，他是騰沖的，哈尼族，小語種，他經(jīng)常出國取經(jīng)，英語也很好的。

正說著，那個小和尚端進一個大月餅來。

老和尚見我詫異，便解釋說，今天是中秋節(jié)呀。

我說，藏歷也過中秋節(jié)嗎？我記得藏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只有“薩噶達瓦節(jié)”“望果節(jié)”“雪頓節(jié)”什么的，沒聽說……

老和尚說，你說的對。歷史上的藏族是不過中秋節(jié)的，但近些年隨著漢藏文化的交融，一些漢族的節(jié)日，像中秋節(jié)、端午節(jié)、重陽節(jié)呀，也逐漸地成了藏族的節(jié)日了。而且，過中秋節(jié)也吃月餅的。只不過寺院里的月餅是我們自己做的。很好吃的，嘗嘗吧。

我就嘗了一塊兒。挺好吃的，里面甜餡兒說不清都有什么，但都挺清香的……好吃。

吃過了，老和尚見我抽煙，便讓那個小和尚去拿煙來。一會兒，那個小和尚端了個小盤出來。上面放著鼻煙。

老和尚說，別抽你的了，來，抽鼻煙。

我擺手說，這種煙我可抽不了，不會抽。

老和尚說，我教你。

說著，他用一個耳勺似的東西剜出一點，放鼻子那兒，一吸。我就照著學，一吸，挺舒服的。

既然都是東北人，就聊起了家鄉(xiāng)話。

老和尚說，咱東北過月餅節(jié)，家家戶戶還要賞月嗎？

我說，要說家家戶戶倒不一定了，但是，只要是過中秋節(jié)，月餅是一定要吃的，還要買些水果，像西瓜和桃子之類的。

老和尚回憶說，我記得過去家家戶戶都在院子里擺上供桌，然后擺上月餅、水果，一家人坐在一起喝茶、賞月。

我說，有院子的可以，現(xiàn)在院子大都拆了，蓋高樓了。

老和尚說，可惜。

我說，師父，看來你對家鄉(xiāng)的節(jié)日還挺有感情的。

老和尚說，是啊。好像不僅沒有忘，而且越來越清晰了，就像是昨天的事兒一樣。

我問，出家人也是這樣嗎？不是六根清靜的嗎？

老和尚說，清和靜，出家人也必須要有啊。

我點點頭。

老和尚問，那，元宵節(jié)有燈會嗎？

我說，有哇，都是各個區(qū)政府組織的燈會。特別是那些老區(qū)，賊熱鬧，張燈結(jié)彩的，各種燈，還有猜燈謎，踩高蹺，舞龍燈，反正是越靠城邊兒的地方越熱鬧。

老和尚問，大人還會給小孩子做燈籠嗎？

我說，城里好像是沒有了，估計農(nóng)村還有吧？說不好。

老和尚說，說起來，還是過年最熱鬧了，從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開始，吃灶糖，打掃屋子，準備年貨。到了年三十兒，全家人都回來了，在一起吃餃子，聽戲，祭祖，接財神。

說罷，老和尚長長地嘆了一聲。

我問，這老百姓的年節(jié)你們還過嗎？

老和尚說，要過。這也是緣分哪。

聊天之中，我感覺老和尚一點兒也不像個出家人，倒像是人世間普通的一位長者。

月亮上來了，金黃色的，又大又圓，挺好看的，也覺得挺吉祥。

老和尚凝視著天上的那輪金黃色的圓月，那神情啊，似乎又回到了他的童年，回到了他的故鄉(xiāng)似的。

那一刻，萬籟俱寂，月亮正好。這就是天國呵。

賞過月之后，老和尚說，你就在這兒住下吧。

我說，是啊，這么好的夜色，是應該住下來。

半夜，我似睡未睡之中，隱隱約約聽見老和尚在院子里哼著一支東北小調(diào)：老玉米呀金黃黃/養(yǎng)活了爹呀養(yǎng)活了娘/養(yǎng)活了一群小兒郎/過了一條河/過了一條江/我捧玉米上山岡/站在山岡回頭望/地里站著我的娘……

第二天，我背上行囊，告別了寺院的老和尚，繼續(xù)在云南流浪。

老和尚在山門前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小老鄉(xiāng)，一路吉祥。

我說，師父，抽空回老家看看吧。

老和尚說，善哉，善哉。夢里已回過了。

我說，師父，那我就走了。

老和尚說，一路保重。

離開玉龍雪山上的寺院之后，我一邊走，一邊哼著老和尚那天夜里哼過的東北小調(diào)：老玉米呀金黃黃/養(yǎng)活了爹呀養(yǎng)活了娘/養(yǎng)活了一群小兒郎/過了一條河/過了一條江/我捧玉米上山岡/站在山岡回頭望/地里站著我的娘……

哼著哼著，眼淚就下來了，唉，我也該回家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