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夜黑沉沉的,你背著我從家里走出,于是很多年我就覺得一直在你的背上生活。母親,時間有時像一只緩慢行走的蝸牛,你在時間里行走,我在你的脊背上長大。亮在頭頂?shù)男切遣粍?,看著我們,排列出天堂的模樣?/p>
我不認識天堂,我只認識你。在這個粗糲的世界上,母親,你用一把土把我捏成人的形狀,然后置放于無邊的曠野。你在田野上勞作,飛鳥在你的頭頂盤旋,烏云在你的頭頂黑云壓城,奔忙的蟲蟻向你學(xué)習(xí)趕路時的樣子,為了家不顧風(fēng)雨,走到日暮黃昏。
黃昏。病房。母親,我站在你的面前忽然縮小成孩童時的模樣,只有這樣,我才能緩慢敘述,敘述和你一起走過的章節(jié)。住院的第58夜,你說田地里的玉米苗旱了,該回去澆水。我去看,玉米果然開始枯萎,就像你生病時的滿面愁容。你笑,疼痛的時候你為什么會笑,像春天拂過柳樹的枝頭,像三月的陽光灑滿河灘,像野雛菊開遍了蜿蜒的河道。
第73夜,你掙扎著要起,就像小時候在我面前蹲下,囑我爬上你豐滿的背脊。母親,我爬過很多山,都沒有你的那座山穩(wěn)妥,將我輕輕托起,走在夜色中,走在云彩里,走在時間的荒野,聽見星光碎裂,聽見月光被敲響,一直傳到遙遠的遠方。
母親,我是你最小的孩子,也就是說你可以生我,也可以不生,永遠帶在你的身上,跟隨你趟過時間的河流,走過歲月的山崗。你說,那群羊是我們的,我就從你的呼喚聲里跑出,跑進云朵般的羊群,放牧,放牧?xí)r間,也放牧自己。你說,那片土地是我們的,我就長成一株高粱,站在七月的陽光下,向你擎出沉甸甸的穗頭。你說,那株老槐樹是我們家的,母親啊,上面開滿了蜜一樣香甜的槐花。我試著在一支旁逸的枝條上行走,走向最為潔白的那串槐花。云落了,樹枝斷了,你驚叫著我的名字喊來一村子的人,以為我再也不會醒來。
母親,我怎么會走呢,在送走你之前,在你的墓前不享盡世間所有的哀傷,怎么會離你而去?
第95夜,母親,你終于能走下床來,顫巍巍拄著拐杖,你跟醫(yī)院里最美的那個小護士說,妮兒,我好了,我要回家,我要種瓜點豆,我要去村前的老井汲水,世間最甜的水,給我最小的兒子。你在前,我在后,你五十幾歲,我五歲,走在村莊的月光下。老井里的水蕩漾著童年的月光,你手中的井繩搖動,彈撥水聲泠泠。母親,你是唯一會彈奏月光之水的人,天地之間只有你一人,風(fēng)拂動你的長發(fā),水映出你的臉龐,月光爬上你溫柔的指尖,蟋蟀藏在草間,聽你彈奏清澈的流年。
我不能替你接受疼痛,就如你不能看見我如何走向日落。那時你在天上看著,我在世間孤獨地走著,走過花開,走過村前的那條小河,走過一座又一座村莊,走向有你的最后一個村落。
第101夜,母親,你臉色紅潤,喊我的名字,喊我回家,喊我從夜色中走向另一片濃密的夜色。這一次我做了一個忤逆的人,背叛了你,孤單地站在夜風(fēng)中,看凄涼似一片片樹葉落下,看你走在金色的落葉中。腳印,為落葉所覆蓋,行跡,為淚水所湮沒,身影,為夕陽所容納。
母親,你再也沒有回頭,走得那般決絕。你走后的日子,我只能自己看著自己一天天長大,從那個五歲的孩童,從那雙懵懂的眼神里,看見自己走進一場又一場風(fēng)中。我不是倒行逆施,我只是想沿著時間虛無的線條,沿著你走過的路,重溫子宮里美好的時光。
鎮(zhèn)街,是一座活色生香的生死場,有人生,有人死,有人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有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向遠處張望。我就是那個站在鎮(zhèn)街上張望的人。
從鎮(zhèn)街到村莊十里,從村莊到鎮(zhèn)街還是十里。母親,你計算著,甚至在夢中計算趕集的日子。昨天,那只蘆花雞下了第39只蛋,那只白毛鴨攢夠了58只蛋,你坐在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你問,你們趕集吧,那幫我把雞蛋和鴨蛋帶上,捎給我最小的兒子?;貋?,我薅一把蔥給你家送去。你說,你們路過我兒子的店門,記得要停下來看看,有多閑,還是有多忙,二十幾天也不回來看看。
我張望著,母親最終沒有等到趕集的人。也許他們不想,日子那么忙,時間那么匆匆,自己的事兒還理不清,哪有時間過問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母親有腳,母親的那雙腳能追趕一陣風(fēng),母親不是一個孱弱的人,母親自從父親病了之后,一個人,像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將軍,帶領(lǐng)我們在時間的曠野上沖鋒陷陣。母親推出她的三輪車,毛茸茸的雞仔跟在身后嘰嘰喳喳,就像小時候蹣跚學(xué)步的我,怎么也不舍得離開母親一毫一寸。而瀕臨中年的我,卻可以很久很久不去探望母親。母親也責(zé)怪,一次次的期盼換來一次次失落,從門前的樹墩上站起,與空曠的時間對罵,怨時間不該太匆匆讓一個人那么快長大,怨一條長長的路阻斷了母子的傾心交流,怨空茫的夜色只留下她一個人躺在空寂的老屋里,輾轉(zhuǎn)難眠。
我會常常在人來人往的鎮(zhèn)街上逡巡,尋找母親的影子。母親的心一痛就會扯緊我脆弱的神經(jīng)。我在人群之中遍尋容顏蒼老之人,當(dāng)霜雪覆蓋他們的頭頂,就會有一個人時時在風(fēng)中張望,直到夜色打敗了黃昏。
母親,我是這樣想的,無論怎樣,你如果再次來到我的身旁我會深深挽留,只有一次,留住你,從此與我生死相依,活在一起。我知道時間已經(jīng)不會給我任何希望,我知道,無論我如何挽留還是沒能最后一次留住你,哪怕只是在我身邊看著,陪你一起老去。
母親,你請坐下,此時你是我最親的顧客。洗頭,母親的頭發(fā)像一蓬走向秋日的枯草,流失了最后的養(yǎng)分。豐富的泡沫,時間也是泡沫,從無形到有形,從有形變成僅有的幾滴水,順著母親的脖子流下。在枕骨的地方,母親有一個凸起的肉瘤,每一次撫摸就覺得大了一點。我說,母親疼么?母親搖頭,一臉疲憊坐在椅子上,等我,等她最小的兒子為她理發(fā)。母親一生沒有進過理發(fā)店,如果不是不爭氣的我后來成了一名鄉(xiāng)村理發(fā)師,母親會一直拒絕坐在一爿小店里,體驗這最不像手藝的手藝。
剪刀。鏡子。三維空間里的母親和我,只是對視了剎那,就別開了眼神。一生中,有幾次兒女和母親對視,我在想,在想,竟然可以少到屈指可數(shù)。而母親肯定不會,當(dāng)我們降生,躺臥在襁褓,母親會一直注視我們的眼神,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餓了,疼了,癢了,困了,冷了,熱了,醒了,睡了,哭了,笑了,步步驚心。
我竟然沒有留下母親的只言片語,沒有留下她的一寸毛發(fā),沒有留下哪怕一件破舊的衣衫。而我小時候的衣,還藏在那只陳舊的木箱里。
我是沿著母親的目光走出村莊的,就像大哥二哥一樣,轉(zhuǎn)身,留下形只影單的母親。一只飛鳥掠過村莊的上空,也會在夜幕降臨投進母親的懷抱。我是一只無心的飛鳥,只覺得翅膀硬了,就該四處飛翔。單薄的樹枝不是我的,簡陋的村莊不是我的,那座在風(fēng)雨中斑駁的老屋不是我的,只有前方的路在鋪展,只有美麗的海市蜃樓在遠方若隱若現(xiàn)。
記得十八歲那年,我第一次走出村莊,團團的霧色,籠罩在四周,母親不知什么時候醒來的,柳木的搟面杖在案板上來來去去,面劑子在手下盛開。世間最好的吃食與母親有關(guān),世間最好的味道從母親的手下流溢,世間絕版的蔥花面是母親做的,湯的柔,面的韌,蔥花的香,在風(fēng)中流轉(zhuǎn)。
落身的餃子起身的面。母親在碗底留下兩只荷包蛋,我沒舍得吃,帶在身上。我知道面前還有長長的路要走,就像現(xiàn)在,我折返身,毫無顧忌走向母親的子宮。
那一年,我從海上歸來,刻意隱瞞了大海的驚險與洶涌,我不能說我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遇上了層巒疊嶂的巨浪,我所在的那艘漁船像一片飄零的樹葉,在波浪起伏中顛簸。我不能向母親描述,當(dāng)我站在船尾,一不小心被顛了下去,胳膊緊緊夾住船舷,從魚腹中逃生。我不能跟母親說,這輩子我對大海都充滿了敬畏與仇恨,因為它曾蓄意吞噬你最小的孩子。
母親的聲調(diào)緩慢,母親在敘述一件事情時往往會做一些輕松的鋪墊。母親,你說,中秋節(jié)的那天月亮很圓,能看見月亮里的桂花樹,和桂花樹旁的嫦娥與玉兔。你說,那天不知怎地就起了月暈,陰暗的,透著一種不祥之光的月暈環(huán)顧了月亮。那天的你,沒有坐在老槐樹下吃月餅,只嘆息一聲走進空寂的老屋。母親,你說你看見窗外影子一閃,身高,臉龐,甚至伴隨著一聲驚悸的呼叫,都和我一般無二。母親,那夜你睜著眼渡過又一個漫漫長夜,然后一大早撬開老教師家的門,囑托他給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信到了的時候我已經(jīng)站在你身旁。母親,你一次次撫摸我的白色襯衣,摸我的臉,摸我的手,說有沒有發(fā)生什么。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母親,如今的你站在云端看我,看我從容走過鄉(xiāng)村的時光,看我一次次從村莊走出,從一爿小店里走出,完整的腿腳,完整的身心,就是添了一份想你時的憂郁。
母親,轉(zhuǎn)眼你走了一年有余,過了兩個春節(jié),很多個日夜我會想起你,想你慈祥的模樣,生氣的模樣,哭泣的模樣。我在經(jīng)歷你曾經(jīng)歷的老去,也在體味你曾體味的人生。
我有時會不相信你說的那些話,腹脹,便秘,失眠與心悸。直到有一天,我躺在床上,眼前閃現(xiàn)你的模樣,所有的不適一起涌來,我才明白從來就不曾懂你。不懂的還有小時候,一個人沿著長長的河道,摘誰家的生瓜妞兒,拔誰家的小樹苗,攀爬誰家低矮的土墻,然后一臉混不吝的模樣站在你面前。你高高揚起巴掌,你從來沒有打過我,你一把把我拽起給人一家一家賠不是,說孩子小不懂事,毀壞了什么我們賠。
我在悄悄地走近你,母親,就像一個無知的孩子,試圖拽著你的衣襟,請求諒解。1980年代的某個清晨,地震,你慌張地醒來,起身,一把抱起我風(fēng)一樣跑到院子里。就像《聊齋》里記述的那個母親,從狼嘴里奪回自己的孩子,然后一遍遍講述與狼貼身肉搏的場景。短暫的驚悸過后,才發(fā)現(xiàn)赤身露體。雨,不停地下,你給我搭起一個簡易窩棚,讓我在遠離房屋,土墻的地方睡。風(fēng)雨飄搖,誰知道會不會有更大的一場地震,大地搖晃,房屋傾圮,人世間宛若地獄。
此后的很多年,我會在風(fēng)雨中,地震時,莫名想你。你想留下孤單的我嗎,是不是從那時起就告訴我將來的將來我會一個人面對孤獨的人世,面對無情的時間?
好吧,母親,就讓我在孩童的階段再停留幾分鐘。夜幕已落下,我已經(jīng)趴在你的肩膀,雞鳴,長長牽出時間的更次,你將最后一次背負你最小的兒子走在黑暗中的村莊。我醒著,很多雙眼睛看著,看我如何在你的肩上長大,看我如何繼承你的衣缽走向無邊的曠野,看我慢慢長成你的模樣,甚至性格也越來越像你,軟弱,執(zhí)拗,卑微,死扛。
我看見那個嘲笑你的人埋進泥土,七個兒女不知道混成什么模樣。
我看見那個因為偷了隊里的幾塊紅薯抓住你的人老去,用世間最惡毒的語言咒你。
我看見那個一輩子和你作對的女人留守在村莊,臉上寫著孤獨與迷茫。
不是的,不是的,母親你說。我們不要仇恨,我們也不要記恨世間鄙薄我們的人,他們也曾像我們,軟弱,執(zhí)拗,卑微,與生命死扛。我似懂非懂,母親你是否此時真的站在云端看我,看我活的越來越像自己,回到少年時的模樣?
我不能再做任何停留。母親,在與你分別的幾百個日日夜夜,從未有像現(xiàn)在那么迫切重返你溫暖的子宮。
大地繁花盛景,泥土像你的胸膛般溫潤,夜露晶瑩,在天地間凝結(jié),我不得不選擇一條捷近的小徑,一閃身鉆進你谷物般飽滿的腹部。
聽見河流的聲音,布谷鳥的叫聲穿越林梢,穿過無邊的麥浪。小滿,物至于此小得盈滿,即將迎來豐收的喜悅。我聽見你在田野上奔跑的聲音,腳步輕盈,走過長長的阡陌,長長的田埂,走過村前的石板橋。你在小河畔洗衣,河水映照出你喜慶的容顏,你盡量讓腰挺直一些,再挺直一些,這樣就能讓我暢然呼吸。我聽見月光灑滿院落,流下瓦當(dāng)?shù)穆曇?,像輕盈的時間之水,像夜色中的荷花,像沾水的蜻蜓,像薄薄的裙紗,披在你的肩膀。母親,我試著拽了一下臍帶,你就知道我在你的子宮里有多么安然。我試著踢了一下你的小腹,你皺緊眉頭嗔怪。我在時間之水中仰泳,蝶泳,蛙泳,試圖做出各種你想象的動作,讓你體味十月懷胎的喜悅與痛楚。我把山搬進來,我把田野搬進來,我把一生的長路搬進來,我把失落的,迷茫的,困頓的,悲欣交集的一生都搬進來,住在你的羊水的空中花園。
母親,我不曾說過愛你,因為一輩子都不曾離開。在你想要生我的時候,我會掙扎,我會哭泣,我會握緊小小的拳頭以示抗議。
母親,那是你輕柔的呼喚嗎?像一陣風(fēng)吹過我時間的曠野。喊我,來到孤獨的人世間,體味冷,體味暖,體味悲涼與愴然,體味你離去的切膚之痛。然后,讓我用長長的書寫,度過這曠野上生離死別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