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賜香

達州高三學(xué)生小斯（化名）在高考結(jié)束后寫下千言“絕命書”，跳江自殺了。

小斯的父母認為自己也算愛孩子，談不上什么虐待；小斯抱歉自己情商低，感覺不到愛，或者說感覺到的不是愛；小斯失聯(lián)之后，組織搜尋的達州紅十字會藍天救援隊隊長楊建軍認為“實際上事情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糟”；我們旁觀者更是普遍認為，孩子你都高三了，即使父母是禍害，你一上大學(xué)，不就擺脫他們的“魔掌”了，用得著以自殺的代價進行抗議么？

先不說父母的教育方式及小斯的個人感受，先說說孩子成長過程中的一些共性——當然也可能談不上共性，僅是我個人的發(fā)現(xiàn)而已。

我發(fā)現(xiàn)，5歲左右的孩子都是哲學(xué)家，這個時候他們開始考慮生死等哲學(xué)問題，甚至直通通地問父母，死是什么。當他們大約明白死是什么意思時，他們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讓自己長生不老——這點倒是跟人類的早期一個心結(jié)。至少我們中國的古代時期，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人人想著長生不老，所以才催生出一個道家及道家養(yǎng)生來。

直到今天，中國人還特別迷信一些走火入魔的保健大忽悠，也仍屬心智不成熟的表現(xiàn)。我清楚地記得，兒子5歲時有一天直接以命令的口吻告訴我：媽媽我要喝烏龜老鱉湯！我聽了非常詫怪。沒等我愣過來，兒子后半句出來了：我想長生不老！

我聽了，差點笑癱。我回兒子的是：你娘個腳（女閨蜜逗我兒子的開場白，后來成了我跟兒子說話的開場白。兒子小時候非常喜歡我這種開場，因為他不能罵我，認為他娘自己罵自己，也算替他報我的管制之仇，一樂也），你娘這么老了，都沒想到長生不老，你才多大，就考慮這個問題。放心吧，不用喝老鱉湯，就活得很長呢……

兒子的生死哲學(xué)，就這樣被我談笑間灰飛煙滅了。不過后來（還是5歲時期）他又關(guān)心過鬼的問題，并且半夜醒來驚呼“媽媽有鬼”。當時老公不在家，我與兒子各在自己房間睡，一句有鬼著實嚇得我不輕，但我是媽媽，絕對不能在兒子面前表現(xiàn)出孱弱來，于是我跑到兒子房門口叉著腰大聲喝問“鬼在哪里”？兒子說“在門后邊”，于是我一腳踹向了他的臥室門，并且嘴里罵著“哪里來的鬼吃我一腳”。兒子被我逗樂了，之后再也沒跟我鬧過鬼。

說這么多是想說明，孩子們5歲左右，其實是人類初心，對生死及鬼神，有莫名的驚恐意識。等到了15歲左右，孩子進入青春逆反期，他們更明白地知道生死是什么意思，并且哲學(xué)上不再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惑，但是另一個問題則來了：他們開始懷疑生活本身。這里我可以負責(zé)任地說：即使孩子生活很幸福，即使孩子父母很愛孩子，但孩子成長中的這種必然的青春之痛，決定了他們會懷疑一切，懷疑親情，懷疑友情，懷疑人生，甚至可以這樣說，這個時候的孩子，內(nèi)心里都是虛無的，認為人生幾無意義，早慧點的，會更一步懷疑自己就是父母一時歡愉不負責(zé)任的產(chǎn)物、光宗耀祖的替代、養(yǎng)老的工具……等等。

據(jù)我的觀察，孩子的青春逆反期，有四種節(jié)奏：來得早去得早，來得早去得晚，來得晚去得早，來得晚去得晚。相形之下，來得晚去得早，應(yīng)該是最佳節(jié)奏。父母與孩子相對煩惱少些。來得早去得晚，則是最煩人的節(jié)奏了。它意味著，孩子的青春逆反，活生生地被拉成了拽面，痛苦而綿長。

如果你用心一些，這個時候孩子的手記（如果孩子寫手記的話）主題也都是生死問題，但與5歲時的憂死完全相反，這個時候卻是憂生，孤單寂寞什么的，全來了。我兒子初三時的手記里，就有一篇《一個人的孤單》，應(yīng)該是15歲孩子都有過的心境：“孤單似雪，寂寞如月，一個人呆呆坐在乒乓球臺上，想著昨天，哼著歌曲，不知何去何從。一上午看了六本雜志，如過眼煙云，沒有記憶，沒有思考。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被摔壞的P4發(fā)呆，乒乓球臺的一邊擱滿了作業(yè)、雜志、課本或古文，另一邊則布滿灰塵，我以指為筆在上面寫了大小不一的文字：孤單、我、魔法、太平洋、靈魂、末日……”

說實話，看兒子的手記時，我也被這種文字與心境驚得一顫一顫的，并且深切反思自己對孩子關(guān)愛不夠呵護不夠，但同時我也明白，再關(guān)愛再呵護，這種心境也是小小少年必經(jīng)的路段。用我老公的話，成長之痛！

個人感覺，小斯是個孤單寂寞內(nèi)向懦弱的孩子，而且他的青春期明顯是來得早去得晚那種節(jié)奏。這不但對孩子要求高，對父母要求更高——就是在孩子最敏感最脆弱的青春期階段，父母如何呵護之、溫暖之。可惜的是，我們看到的卻是，小斯從小到大都處于父權(quán)的嚴重陰影之下，甚至在同學(xué)面前，都不恥于表達：我爸來了，快跑。

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特別是由于女權(quán)意識的覺醒、女權(quán)運動的矯枉過正及女人所特有的矯情，所以相對來講，對于夫權(quán)的控訴與防范還是比較能趕上趟的，甚至有些層面我認為都走得過遠了。

但是對于父權(quán)，特別是孩子們的失聲、孩子們不掌握任何資源（連女人能掌握的身體資源都沒有，說不好聽的，孩子們只有生命資源）及青春期孩子故意要裝的成人氣質(zhì)，導(dǎo)致他們輕易不會向外界訴冤。說句不好聽的，不是在沉默中自殺，就是在自殺前爆發(fā)。

我自認為我在父母中算是開明的了，沒有給兒子任何學(xué)習(xí)的壓力，甚至一直慫恿他不用好好學(xué)習(xí)，而且在他們父子日常生活的沖突中，我歷來是站在兒子一邊。但既使這樣，去年我在兒子微信朋友圈里，居然發(fā)現(xiàn)他給我備注的昵稱——他發(fā)的微信截圖上，我的昵稱居然是“老太后”。不用說，這個昵稱的背后就是專制了——小學(xué)時期我批準他玩電腦游戲時，他對我的夸獎也是：媽媽你真好——比老太后要好些！初中時住校，周末回家全天候電腦游戲，我要求他中間40分鐘休息一下眼睛；整個高中時期，他走讀，中午晚上我們都接送，所以他每天中午半個鐘頭，晚上半個鐘頭，周末全天！我能做的，還是要求他中場休息一下眼睛，但他也沒有好好執(zhí)行過。玩得興起了，哪里顧得上你的約法一章！

古代傳統(tǒng)，認為忠臣必出于孝悌之門。其實這種孝更多的是體現(xiàn)在父子之間。為了保證父權(quán)的尊嚴，古代還流行抱孫不抱子。也就是說，父親與兒子是沒有親昵感的。比如我們常說的庭訓(xùn)，就來自孔子?？椎驹谕ピ号_階上，這個時候兒子孔鯉回家了，一看他爹一人當庭，便馬上想“趨而過庭”，但老爹把他叫住了：“學(xué)詩乎？”孔鯉對曰：“未也?！笨椎R上不高興了：“不學(xué)詩，無以言?！庇谑酋幫硕鴮W(xué)詩。他日孔爹又立庭前，鯉再次想“趨而過庭”，又被截住了：“學(xué)禮乎”？孔鯉對曰：“未也”。于是孔爹再次批評：“不學(xué)禮，無以立?！庇谑酋幫硕鴮W(xué)禮。

其實這個庭訓(xùn)一直延伸到了現(xiàn)在。不說其它，只要是初中男生，放學(xué)之后只要晚回一會兒家，進客廳只要發(fā)現(xiàn)他爹在，馬上就夾著尾巴聳著肩，想“趨”而溜進自己房間，但父親一般都會叫：站住，為啥這么晚回來？作業(yè)做完沒？

這里我還可以給大家舉個紅樓夢里的例子，你見過紅樓夢里，賈政對寶玉有過親昵言行么？沒有。中國的父權(quán)，頂多給孫子當孫子，但對兒子，那就是皇帝老子。對你的愛，就是威嚴與打罵。你能想象出，賈政會像現(xiàn)在一些開明父親那樣，嘻皮笑臉地拍著兒子的肩膀：兒子，走，跟爹打會兒球去?；蛘撸簝鹤?，你在學(xué)校有喜歡的妞不？

小斯在遺書里，幾次訴說父親給自己的耳刮子。相形之下，還沒有寶玉慘呢。寶玉屁股都被他爹打開花了不是？只不過，寶玉身邊，有一群老老少少的女人疼他。說到這里，你們知道我想說什么了。就是中國家庭中，能與孩子一定平等待遇的父親，還不是主流，甚至不是自覺意識。大量的中國家庭，父權(quán)還是高高在上的。這種情形下，父子之間最好的緩沖及潤滑劑，其實就是母親。如果這個母親與父親一樣粗蠻遲鈍，就是敏感孩子最大的悲劇了。

所有的孩子，其實也有“圍城”之通病。有時候只能看到別的家庭的優(yōu)越及優(yōu)秀之處，看不到自己這邊別人沒有的東西?？傊?，他沒有在別家的體驗，也就只有在自家的痛苦了。這也正是青春期孩子不成熟的地方。

小斯是一個讓人心疼的孩子，但是父母對他心疼不夠，或者說心疼的方式與小斯的需要，隔著遙遠的鴻溝。我們不能說小斯的父母不愛小斯，只能說，愛也是一種能力，一門技術(shù)。能力與技術(shù)不達標，悲劇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為人子女者，本就在成長中，有能原諒的一面；但為人父母者，有些到老都未成長，叫生命如何原諒你？或者說，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都促成不了應(yīng)有的反思與反省，真真又叫人如何呢？

愿所有的父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