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夜雨

后來的日子靜得像一潭深水，謝道韞鮮少外出，日日于家中讀些書卷。直到那天，幼孫拽著她出門賞雪，她聽見稚童口中喃喃念著詩句，便問是從哪兒讀來的。

祖父寫的，幼孫沖她笑著，而后拋來一團潔白的雪球。雪球砸在她胸口，轟的一聲，腦中仿佛有什么東西隨之散開，如同這紛飛的大雪，須臾便落滿了心間。謝道韞抬頭望向天邊，時光已過去好多年。

遇見王凝之時，謝道韞的名聲早已傳遍大江南北。街頭巷尾，無人不知謝家長女文思滿腹，年紀輕輕即得詠絮才名。謝、王兩家為世交，謝道韞自幼尊崇“書圣”王羲之，亦聽聞其子獻之、徽之的才名，卻未曾想父親會擇他為婿—那位資質(zhì)平庸、籍籍無名的王凝之。與她相比，他實在太過平凡，雖出身名門，卻與其父兄有著天壤之別。

那日，洛陽城飄起了雪。父親領(lǐng)王凝之前來時，她細細打量著他，一襲長衫，一張略顯稚嫩的面龐，周身涌動著幾分書卷氣。若說有何與眾不同，應(yīng)是那雙異常清亮的眼眸，內(nèi)里浮動著掩不住的歡欣，沖她憨憨一笑。

那時的謝道韞年輕氣盛，未等他開口，便嘲諷了他幾句。謝父的面色驟然嚴肅起來，狠狠瞪了她一眼。謝道韞悻悻垂下頭，只用余光看向他，卻見那人仍憨憨笑著，仿佛未曾將她刻薄的言語放在心上。

之后，謝父不顧謝道韞再三反對，硬是將這門親事定了起來。成婚那晚，王凝之?dāng)y著醺醺酒氣而來，衣袂帶起一陣微風(fēng)，燭光映照出那張歡愉的面容。他緊挨著她坐下，執(zhí)起紅綢，卻是不言不語，只凝視她的眼眸。謝道韞望見他瞳孔里的自己，一襲火紅嫁衣，神情仍是倨傲，卻隱隱透著幾分小女子的嬌羞。那晚，窗外夜風(fēng)輕拂，星子點點，她聽見他低聲喃喃，真美?？伤溃⒎亲约盒闹械牧既?。

成親后，謝道韞仍是世人口中的冷艷才女，王凝之的出現(xiàn)似乎并未使她的生活有分毫改變。謝道韞極喜詩書，每每夜讀，常能看見王凝之倚門笑望。她頻繁地參與文士集會，時常隨友人悠游山水，大抵是為了避免與他獨處。那時的謝道韞心中篤定，終其一生她都無法愛上這個平庸的男子。

那日她結(jié)束游歷，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家時，遠遠便見他站在門邊，明媚的陽光簌簌落了滿肩。甫入屋中，芬芳縈繞。她循香望去，只見窗臺上擺放著幾株花束。他走進來，訥訥地說道：“前些日子見你總是畫梅，昨兒個才尋見這初綻的幾束，也不知你是否歡喜?！彼徽Z，只靜靜望著他。那點點紅蕊襯著他略帶羞赧的面龐，她竟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那年王獻之已因“高邁不羈，容止不怠”而名揚四海，王徽之也憑“興盡而返，何必見戴”躋身典范之列，唯他籍籍無名，而且會為陪伴父兄參與集會而感到歡欣。在謝道韞眼中，王凝之始終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可這似乎并無哪里不好。

天真地活，人生到底會多出幾分趣味來。在謝道韞的記憶里，有過一場難忘的大雪。黃昏時分，王凝之引著她走至后院，見雪花紛紛揚揚，自天穹散落開來。那時兩人已有四子，她不再年輕，他亦顯蒼老，眼眸里卻仍閃爍著稚子般清澄的光芒。

漫天飛雪中，他握起她的手，在掌心一筆一畫寫些什么。她低頭去望，卻見他狡黠一笑，倏然間脖頸中便沒入一團雪。未及思索，她捧起一把白雪，悉數(shù)向他撒去。雪花飄舞，澄澈又空靈?；秀敝?，她聽見他輕聲念道，白雪紛紛何所似？她明媚一笑，答道，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

那一瞬，她仿佛回到少年之時，也是在這般飛雪里，她一面望著天際飄舞的白雪，一面想象著春日楊花，信口便吟出了這樣的句子。很久以后她才知曉，在極其遙遠的過去，在兩人未曾相識時，愛慕之情便如柳絮因風(fēng)，直直落入眼前人的心田。

后來謝道韞時常在想，王凝之為何這般糊涂。糊涂地生，糊涂地死。在孫恩攻打會稽時，他不聽勸諫、不設(shè)防備，只將希望寄托在“鬼兵”上，最終被一刀斬首。消息傳來時，她正于屋中畫梅，手抖了抖，梅瓣暈染開來，妖冶如血。

敵人很快來到家門前，她抽了長刀，命婢女抬轎而出，一路拼殺，熱血濺了滿身，心卻冰冷似鐵。孫恩許是被謝道韞的舉動震懾，最終將她與家人放歸。她緩緩向府中走去，手里的刀刃倏地墜落，低頭去看，才發(fā)覺掌心已布滿血痕。

她站在院中，耳畔呼嘯過凄厲的寒風(fēng)。他在哪兒？那個夜深為她披衣的人，那個為她尋來早梅的人，那個伴她共賞雪景的人，如今在哪兒？謝道韞眼眶灼熱，卻始終不曾流淚，余生也從未哭泣過。她以為自己生性涼薄，后來才明白何為至悲無淚。

謝道韞喚來幼孫，請他領(lǐng)她去看那些字句。當(dāng)那卷泛黃的宣紙徐徐展開時，謝道韞才恍然發(fā)覺，這些年她從未真正了解過他。他的筆墨，她總是一笑置之。宣紙上落有16個字，是那年蘭亭詩會上他隨父兄寫下的慨嘆。

平平無奇的詩，平平無奇的人。他從不曾活在光環(huán)里，只是糊里糊涂地來世上走了一遭，又糊里糊涂地回到了遙遠的天際?？删褪沁@般平凡的一個人，像是多年前那場紛飛的大雪，成為她所能憶起的最美好的往昔。

孩子毛茸茸的小腦袋湊了過來，奶聲奶氣地讀道：莊浪濠津，巢步穎湄……雖無一字念對，卻仍洋溢著憨憨的笑容。謝道韞望向窗外飛舞的白雪，癡癡地念道：“冥心真寄，千載同歸?！?/p>

她倏然憶起那年賞雪時，他在自己掌心寫下的字句。剎那間光陰逆流，倒退回兩人共度的數(shù)十載春秋。謝道韞想，這一生，她如柳絮他如風(fēng)。他曾任她看遍世間美景，卻始終張開臂彎，待她疲倦之時，便可落入那方溫暖的懷抱之中。謝道韞至此才終于明白“冥心真寄，千載同歸”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