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夕陽西下,古道瘦馬。吟霜布衣荊釵,當壚賣酒,此刻正是店中生意最好的時候。
她忙得腳不沾地,一轉身卻直直撞上一個人,手中的酒飛濺而出,灑了那人滿臉。吟霜嚇了一跳,趕緊掏出手帕,那人卻向后一避,伸手沾了臉上的酒水,往唇邊送去,眼里帶著怔然與遙思,喃喃道:“離人歸,離人歸……是青州的離人歸……”
離人歸是青州產(chǎn)的烈酒,因青州男兒多豪邁,常上沙場建功立業(yè),每到出征前,家中的慈母嬌妻就會來到渡口,為他們鳴響鞭炮,開酒餞行。酒的名字就叫離人歸。
吟霜一聽男子念出這個名字,眼眸一亮,正要開口詢問,男子卻忽然一把抱住她號啕大哭起來,嘶啞悲慟的聲音響徹酒廬:“回去,回去,回家鄉(xiāng)……”
男子叫青黎,穿著破舊的鎧甲,渾身泥土,頭發(fā)散落,手臂上傷痕累累,就像剛打完仗一般。除了名字以外,吟霜問他什么他都不答,只抱著酒壇,拉著吟霜的袖子,不停念著要回青州。
因他癡癡傻傻的模樣像個瘋子,旁人都叫吟霜莫管閑事,吟霜卻被青黎眼中的淚光灼得心頭一酸,有什么融化開來。
酒廬就開在邊境處,天朝與異族戰(zhàn)火不斷,吟霜見青黎的打扮,心中琢磨許久,又特意出去打聽一番,才知前段時日雙方剛打了一場仗,吟霜約莫他是戰(zhàn)場上幸存下來的士兵,九死一生卻失了記憶,神志不清。
但當吟霜將青黎送回軍營,軍中卻說沒這號人物,怎么也不肯收下他。幾番周折后,吟霜只得帶著青黎回了酒廬。
青黎還是那副模樣,拉著吟霜的袖子,聲音嘶?。骸盎丶摇币魉獙⑺y的發(fā)絲別到耳后,若有所思,“既然這樣……”她深吸了口氣,終是下定決心,拉起青黎的手說,“好吧,我送你回家。”
關了酒廬,點了盤纏,兩人就此踏上歸鄉(xiāng)之路。一路風餐露宿,不可謂不苦,但每當吟霜靠著青黎寬廣的肩膀時,思緒就會飛得很遠很遠……
她唇角微揚,噙著一抹笑,想到送他歸鄉(xiāng)時,正是青州開滿梨花的季節(jié),她可以采花釀酒,與他樹下對飲,看斜陽照水,風吹河岸。她還愿意留下來照顧他,就近開個小酒館,和他說許多許多的話……她抿唇一笑,幾不可察地握緊了青黎的手,眸光流轉間,柔情萬千。而這些,青黎卻是懵懂不知的,他只是望著滿天星斗,執(zhí)著地辨認著家鄉(xiāng)的方向。
當他們?nèi)找辜娉?,終于踏上故土時,青黎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船,看著記憶中熟悉的渡口,身子顫抖起來。吟霜還來不及開口,青黎便朝著一個方向奔去,破舊的鎧甲在夕陽中染了層金邊,長發(fā)隨風飛揚,背影被拖得很長很長。
當吟霜氣喘吁吁地跟著青黎走到一處小院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布滿蛛網(wǎng)的小院落,木門緊閉,庭前衰敗,空無一人。
青黎風一樣奔進院中,在一間間草屋中尋找著什么,神色癲狂,把吟霜嚇得不行,卻根本拉不住他,直到他踉踉蹌蹌地奔到小院的后山,發(fā)現(xiàn)一座孤墳。墳上長滿青草,墓碑陳舊,孤零零地刻著一行字:青州洛氏,葬于承平十七年。
青黎身子一震,一下跪倒在地,放聲大哭。光陰陡轉,前塵往事?lián)涿娑鴣恚麆x那間想起了一切,哭得聲嘶力竭:“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身后的吟霜瞳孔驟縮,臉色一變,如今是永宣十三年,掐指算來,這座墳竟已立了百余年!
洛青黎,青州人士,承平四年出征,死于承平六年的渝慶關一戰(zhàn)。
泣不成聲的哭訴中,掩埋已久的真相就這樣被揭開,凜冽得直逼人心。
戰(zhàn)死異鄉(xiāng)的士兵,不滅的執(zhí)念凝成一縷戰(zhàn)魂,游蕩世間,眺望著家鄉(xiāng)的方向,一心想要歸家。杯中雪,手中蝶,唇邊話,那些曾經(jīng)開到盛大的繁華,到頭不過萬事俱空,燦如煙花,短如流星,在百余年的歲月長河中湮滅了無。
唯有那份執(zhí)念刻骨銘心,是他永恒的支撐。墳里埋葬的是他的妻子,直到病亡的最后一刻都在念著尚未歸家的丈夫。那年梨花開滿時,她在渡口送別他,那些話仿佛猶在耳邊:“等到來年春,我就會回來?!笨伤僖矝]有回來。
嘶聲慟哭中,青黎的身體漸漸透明,了卻執(zhí)念的戰(zhàn)魂一點點消散如煙,吟霜滿面是淚地想上前抱住他,指縫間卻只抓住一陣風。
山里似乎響起了狼嚎,漫天梨花紛飛,聲聲長嘯凄厲得不忍耳聞。吟霜跌坐墓前,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