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塵惜

當我真真切切地摸到你的手掌時，才敢相信你是真的病了。那個永遠為別人遮風擋雨、去病消災的英雄病了。

你可曾想過，被你忽略在角落里的我

也許你不知道，當別人侃侃而談童年的時候，我最怕想起那些日子，似乎只有一個詞能形容：孤獨。也許有人會覺得矯情，小屁孩懂什么呢？可是誰體驗過，睡覺的時候明明是在溫暖的懷抱睡去，可醒來時卻是在漆黑的衣柜里？聲嘶力竭地喊媽媽，也沒人搭理，而我的身高還夠不著開燈，只能借著窗外微弱的光，坐著等你回家，將我從黑暗中解救出去。

你說醫(yī)院打來電話，有事需要你過去處理，但是又擔心我一個人在家不安全，就干脆把我放在衣柜里。其實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我的媽媽跟別人不一樣，不能給我很多陪伴的時間，所以我不哭也不鬧，只是跟你說：“媽媽你以后出門，能把燈開著嗎？”大概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辦法關燈睡覺，只在有亮光的情況下才能安然睡去。后來你覺得這樣浪費電，每每等我睡得深一些了，就把燈關上了?？墒窃诤诎抵?，我又會再次醒來。也許很多人在長大以后才有的失眠煩惱，我卻在童年時代就已經(jīng)歷。

當醫(yī)生的你，作為單身女人的你，有很多的責任，有很沉重的負擔——這些鄰居和親戚們都在我耳邊嘮叨了很多遍，我只能假裝懂事，但哪個孩子不希望多一些媽媽的陪伴，說一點埋怨都沒有，那不可能。別的小伙伴們一到晚飯時間，就像是雀躍的小鳥飛回巢里，因為那兒有美食等著他們。而在我家，要么是已經(jīng)冷卻的飯菜，要么是一碗碗怎么也泡不完的方便面。明明作為醫(yī)生的你應該更注重我的健康，可你忙著工作，大抵沒有想那么多吧，只覺得不要餓著我就行了。我只能自己學著煮飯做菜，從一片杯盤狼藉，慢慢變得有色有味，再后來變成了朋友們口中的廚藝精湛。

若說那些沒人陪伴的童年真給我留下些什么，大抵就是讓我學會了獨自照顧自己，還學會了偽裝，即使難過得想要放聲大哭，也必須得忍著。因為在別人的眼里，你比我還苦，你所有的不關心和不陪伴都是無可奈何的。

當你一再收獲病人們對你的感謝時，你可曾想過，被你忽略在角落里的我。

我連奢求你的一點點母愛，都變成了自私

偶爾你會帶我去醫(yī)院，讓我在辦公室里等你。工作時候的你與我平時見到的你完全不一樣，家里那個慵懶疲倦的你哪還有蹤影，整個人都非常干練有效率，那個只會煮面條給我吃的手一會兒探視病人的額頭，一會兒寫病歷，工作時的你身上有一層光彩。

或許是你把太多的精力和愛都給了病人，于是勻給我的就少了很多，我多想看到你能用對病人那樣的微笑對我說話，而不是每天回家就疲倦地指揮我拿東拿西，仿佛我只是一個會移動的家庭機器人。我們之間也極少溝通。

其實關于這些，我都能理解，并且嘗試著體諒你撐起一個家的不容易，直到那天你領回來比我小三歲的小宛，穿著邋遢，眼神里盡是哀愁和恐慌。你對我說：“她媽媽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躺著，醫(yī)院又不允許她待在那里，所以要多照顧她。”其實她跟咱們非親非故，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你總是那么善良，善良得有些過分。

你不僅把自己的愛勻給別人，甚至將這種使命強加在我身上，強迫我善良。當時的我已經(jīng)讀高中了，每日的課業(yè)十分繁忙，還要照顧從農村過來什么都不懂的小宛的衣食起居。朋友們聽說我的遭遇后都說：“你媽媽太偉大了，要是所有醫(yī)生都這么善良就好了?！?/p>

你在別人的心里，一直都是楷模和英雄，可是作為楷模家人的我，并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因為小事我和小宛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言辭有些激烈，那會兒碰巧你下班回家，不問緣由便對我一頓斥責，在一旁溫柔地安慰小宛，將她擁入懷中安慰。小宛的委屈和難過一下子爆發(fā)出來，賴在你的懷里整整兩個小時，我看著你和她像是親母女般相處，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心里滋生厭惡的情緒。你寧愿將所有的好都給別人，卻不愿分一點給我。朋友們說我幼稚，說我自私，畢竟小宛的媽媽在重癥監(jiān)護室，她就像站在懸崖邊，是隨時會面臨崩潰的人，我怎么可以跟她計較？

你看，我連奢求你的一點點母愛，都變成了自私，是不是很可笑？

我在他們眼里，居然是幸福的代名詞

所有人都說，我要是離開了，你就只剩一個人了，所以讓我大學不要報考得太過偏遠，就在近處兩個人能互相照顧。聽到這種說辭我就在心里哼哼，你到底有幾分心思照顧過我，你的書房里的確放著很多類似“最美醫(yī)生”“十佳員工”“道德楷模”的證書，能證明你是個會照顧別人的人，但又有幾分是對我的照顧？

只是當我抵達深圳火車站的時候，卻在火車站出口突兀地看見了有人舉著牌子在接我。原本不想搭理，但是那人卻拿著張照片比對我的模樣說：“你就是小雅吧，你媽讓我來接你。”

那一刻，噴涌上心頭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緒，很復雜。來念書前我曾經(jīng)無意間試探過你，能不能送我去學校？可你說醫(yī)務工作太忙，騰不出時間?，F(xiàn)在，又出現(xiàn)一個委托照顧我的人，真是諷刺。

接我的人是曼姨，五年前住院的時候你是她的主治醫(yī)師，她嘴里叨念著的都是對你的感謝，正因為你的治療，她康復以后到深圳工作，事業(yè)才有了非常大的飛躍。

可我心里卻泛著一陣陣波瀾，我一點都不想聽到這些。原本想要拒絕曼姨的好意，自己處理一切入學事宜，可是曼姨說：“你媽當初對我那么好，正好找到一個機會可以報答她，小雅你有這么一個媽媽真的很幸福?！?/p>

原來，我在他們眼里，居然是幸福的代名詞，想想都有那么一點悲涼。其實成長過程中，雖然來自于你的關懷很少，但那些被你幫助過的人的確給予我很多溫暖反饋，對我特別好。

或許，你付出的那些愛，都通過他們回報到我身上了吧？我是不是應該減少一些對你的埋怨？畢竟善良沒有罪，只是因為一個人的精力有限，花了太多心思給別人，能給我的就只剩那么一點了。

英雄也會老

這些年，我們的相處有點淡漠，并不是故意這樣，只是有時候總找不到合適的話題聊天，就算打電話也只是寥寥幾句報平安，大抵還是有那么一層隔閡存在吧。

我一直以為你就像電影里的鋼鐵俠，有著永不倒下的軀體，所以傳來你昏迷消息的那天，我半天回不過神來，在電話里確認了好幾遍。醫(yī)院的阿姨說，原本你有點不舒服，準備調班休息的，但是那臺手術非常棘手，作為前輩的你放心不下，又回到醫(yī)院跟同事一起奮斗。手術是成功了，可你呢？你在辦公室小憩一會兒后，就一直昏迷不醒。

我一直以為自己對你是有埋怨的，直到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對于至親的你，我怎么恨得起來？跟公司請假飛回了老家，當我真真切切地摸到你的手掌時，才敢相信你是真的病了。那個永遠為別人遮風擋雨、去病消災的英雄病了。

我回來的第二天，你蘇醒過來，其實你的身體狀況明明那么糟糕，卻跟我說只不過是因為疲勞突發(fā)性暈厥，沒什么大事，讓我趕快回深圳上班，你說不能因為你的病情耽誤工作。

你看，就算這種時候你還擔心我的工作。也許在你的字典里面，你就沒有自己吧，永遠都在為別人活著。

我當然沒有走，我怎么可能拋下你？就在你昏迷的這陣子，科室里跟你一起奮戰(zhàn)幾十年的阿姨陳述著你的不容易。原來我小時候你那么拼命地加班，只是為了能早點買學區(qū)房落戶，讓我可以有更好的學習環(huán)境，也能有更好的物質條件生活。很多個忙碌的日子里，你總是充滿憧憬地說：“工資快點來，我要給孩子買新衣服去?！?/p>

我是你在漫漫荊棘路上最大的前行動力，而關于這些，我一點都不知道。真的很慶幸，你恢復得也快，不至于讓我余生活在后悔中。

跟我一起照顧你的，還有當年借宿在咱家的小宛。她總是搶著干活，用心照顧你，還對我說：“姐姐，阿姨這邊有我照顧，你放心回去上班吧?！痹?jīng)你種下的善因，如今都結出了善果。

你不僅是別人的英雄，更是我的英雄，真抱歉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這些。

但是媽媽啊，英雄也會老的，以后我會照顧你，也請你好好照顧自己。

杜宇摘自《風流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