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蔚藍

17世紀的金陵畫家和金陵山水畫

□ 海蔚藍

［清］樊圻 金陵景色圖 30.7×121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畫似薲老道兄。樊圻。鈐印：樊圻（聯(lián)珠）

自17世紀初到18世紀上半葉，以南京為中心的江南地區(qū)，產(chǎn)生了比歷史上任何時代和地區(qū)都要多的畫派和畫家。《明畫錄》記載的畫家有800多人，其中江蘇約有370人，浙江占了200多人，兩地畫家占總數(shù)的75%。尤其是執(zhí)書畫壇牛耳者幾乎均為江南人。特別是在明清之際，畫壇顯得異?；钴S，在提倡師古的正統(tǒng)派和注重文學意味的文人畫這兩種繪畫思想影響下，文人畫家一方面追求自己的個性，同時，師承相同、風格相近者也在各地活動，或聚合一處，倡導變革風氣，形成了許多畫派，如以松江人董其昌為首的“松江派”，以常熟畫家王石谷為代表的“虞山派”，以明末畫壇泰斗王時敏之孫王原祁為首的“婁東派”，以梅清為首的“黃山派”等。南京作為江南首府，明代南都的風姿、歷史的悠久、山川的秀麗，贏得了詩人畫家不絕的歌詠描繪。其文化的昌盛，經(jīng)濟的繁榮，生活時尚的風流，與書畫有關(guān)的各行業(yè)的便利，皇親國戚、富商大賈和書畫收藏家的存在，使其具有磁鐵般的大都會的吸引力，孕育出一批本地畫家，也將來自四面八方的藝術(shù)家凝聚一起，各派畫家聚合會晤，或過往相從，使南京自然成了這種時代潮流的匯合處，產(chǎn)生了為史所稱的以“金陵八家”為首的一批畫家，以其令人矚目的創(chuàng)作縱橫畫壇一個世紀之久。

一、金陵藝術(shù)家和金陵八家

金陵的畫壇，自14世紀明初建都至16世紀中期，在明代皇室的偏愛下，先由浙派畫家領(lǐng)風氣之先，承繼北宋以來范寬式的布置茂密、山勢偉岸巨嶂山水的整體構(gòu)圖，運用大斧劈皴和墨汁淋漓、快速運筆而形成強勁粗放筆墨效果的所謂浙派繪畫，得到明皇室貴族的青睞。自永樂初浙派第一代實力人物戴進到達南京，隨后有第二代浙派畫家吳偉于1475年挾畫技到南京，17歲的小伙子很快便以其筆墨酣暢、雄氣橫發(fā)、縱筆揮灑的繪畫風格，受到了金陵貴族的喜愛。吳偉曾與諸王孫交游甚歡，年年踏春杏花村，而吳偉所喜愛的狂歡劇飲、挾妓喧鬧以刺激繪畫創(chuàng)作的方式，也在著名的秦淮河上得到了實現(xiàn)。繼吳偉之后，第三代的浙派畫家活躍于金陵的有蔣嵩、張路、汪肇等。

自16世紀始，由于南京文化界中文人士大夫升為主流，其品味的改變，逐漸導致對繪畫品味的改變，意趣深秀、若有所寄的以沈周和文徵明為首的吳派文人山水畫影響漸大。隨著金陵當?shù)匚娜说呐d起，至嘉靖中期，開始了“金陵初盛之時”，許多來自蘇州、華亭的文人和因?qū)m廷政治斗爭中被貶謫的保守派成員離開北京至南京，形成一些凝聚力極強的文士集團，互相唱和。這批自居清流的士大夫?qū)λ囆g(shù)的見解，也因政治、歷史的原因，而產(chǎn)生一種不愿妥協(xié)現(xiàn)實，而以私人化“遣興”于書畫的形式作為一種對自尊的維護和對現(xiàn)實的抗議，故以吳派為代表的文人山水畫得以興盛，而浙派在其大本營的金陵，終因文人文化勢力的高漲，而終于完全失去了勢力，由此開始了中國文人畫的高峰。

16世紀，南京云集了本地和來自各地的畫家，1669年，龔賢曾在周亮工所集《名人畫冊》上題曰：“今日畫家以江南為盛，江南十四郡以首郡（南京）為盛，郡中著名者且數(shù)十輩，但能吮毫者奚啻千人”，享有畫名的許多畫家如文徵明、徐渭、董其昌、石谿、石濤、程正揆等，或造訪、或游歷、或寓居，都與南京有關(guān)。史稱的金陵八家，亦有大半為外地來南京寓居者，因此使畫家們相互間的學習、切磋和激勵也有了許多機會。例如，龔賢自少年時便師董其昌，與石谿、石濤和程正揆等畫家都有交往，也與金陵畫家共同作畫。據(jù)記載，1679年，龔賢便與鄒喆、吳宏、樊圻、高岑、高遇、王概、柳堉、謝蓀一起為伴翁作《山水花卉冊》（故宮博物院藏）。畫家程邃也在一個手卷的題跋中記述其與吳宏、戴本孝、龔賢、柳堉等常常飲酒論畫的友情。

南京得以凝聚畫家的原因，首先與南京作為東南大都會所具有的吸引力和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有關(guān)，并且在明亡后，南京又作為明代故都和故國之象征，從心理上和精神上凝聚了一代遺民藝術(shù)家；其次，從藝術(shù)的發(fā)展來看，因其為大都會，得以廣納百川、融會諸家，較少門戶之見，雖然也許不易產(chǎn)生如小城鎮(zhèn)所易形成的因血緣和師徒關(guān)系為主的派別，但卻利于藝術(shù)家自由追求和發(fā)展其個性和風格；此外，南京為貴戚、富商、高官匯聚之地，有相當?shù)氖詹貢嫷臐摿Γ绠敃r著名的官僚、文人和收藏家周亮工，身為朝廷命官，但心喜書畫，他不遺余力地收藏品評作品，獎掖提拔畫家，也像一塊重要的磁鐵，將畫家們紛紛吸引前來。龔賢在1669年為周亮工題其所集《名人畫冊》中曾有記述：“詩人周櫟園先生有畫癖，來官茲土（指南京）結(jié)讀畫樓。樓頭萬軸千箱，集古勿論，凡寓內(nèi)以畫鳴者，聞先生之風，星流電激，唯恐后至。而況先生以書召，以幣迎乎？”周與許多書畫家來往密切，他在南京秦淮河畔的居處便成為眾好友的活動中心。為史所稱的“金陵八家”都與周亮工有密切的聯(lián)系，龔賢便為其府上的?？停苁虾古３錀澋牟貢禺嬍顾箫栄鄹?。龔賢與周亮工有將近20年的友誼，詩畫唱酬，造訪論道，不絕于時。1672年，周亮工卒，龔賢悲痛地作有《哭櫟下先生》七律四首，有句云“哭公獨我頭全白，在世人誰眼更青”。其他如樊圻在丁酉年（1657）為周亮工而作《江浦風帆圖卷》（遼寧省博物館藏），葉欣在丁亥年（1647）為周亮工而作《山水冊》（故宮博物院藏），高岑作《金陵四十景圖》，由周亮工題跋，鄒喆亦與周亮工詩畫往來。

［清］柳堉 詩意山水圖（8開之一） 19.5×25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柴門移日影，野水稻花香。牛背如舟闊，滄浪意不忘。愚谷。

憑著對南京畫家的了解，周亮工對南京畫風的演變和發(fā)展曾提出一些觀點：“秣陵畫，先知惟魏考叔兄弟，翰之出，而秣陵之畫一變，士夫衲子無不宗之?！崩^被視為金陵畫派先驅(qū)人物的魏之璜（字考叔）、魏之克兄弟和朱翰之后，又由周亮工率先提出“金陵八家”一說，他所列名的八位畫家為：陳卓、吳宏、樊圻、鄒喆、高岑、武丹、蔡澤、李又李。然而認同者僅有乾隆年間成書的《上元縣志》，稍后活動于雍乾時期的張庚，在《國朝畫徵錄》中合稱龔賢、樊圻、高岑、鄒喆、吳宏、葉欣、胡慥、謝蓀為“金陵八家”，得到較多人的認可。清末秦祖永的《桐蔭論畫》、李浚之的《清畫家詩史》等均主其說，雖然這八家并不一定代表當時知名度最高的畫家，且因其師承不同，風格迥異，也難以簡單地以“畫派”一詞來歸納，但這一個松散的畫家群體，都有著相近的生活經(jīng)歷和思想感情，在動蕩的明清之際，有亡國之痛，有忠君之義，不事新朝，遁跡山林，以詩畫寄興，雖然個性各異，但都安貧樂道，潔身自好，在當?shù)叵碛小案呤俊敝?，彼此間亦有詩文書畫往來，并有共同的朋友圈子相交往。他們之間也有較多共同的創(chuàng)作思想，如借繪畫抒寫真情，不拘于派系之爭，不論浙派吳派，善法必學，故能自辟蹊徑，標樹己風。在筆墨技法上也有相似之處，如常用硬直之筆，作整飭的線條，畫面結(jié)構(gòu)清晰，注重筆墨的整體感，講究墨色的對比和映襯等，在作畫題材上多以南京近郊山水為粉本，均表現(xiàn)出一種簡樸平實的繪畫風格，由此形成17世紀金陵山水畫的獨特面貌。

二、17世紀金陵山水畫的文化特征

［明］魏之璜 水閣圖 16.8×49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癸丑三月，寫似芳林兄。魏之璜。鈐?。何褐。ㄖ欤?/p>

［明］魏之克 高峰遠帆圖 18.5×54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乙卯三月寫。魏之克。

［清］張風 桐陰把卷圖 16.5×49.5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癸巳三月廿四日，佛空弟風偶為澹心道盟兄作。鈐印：大風（朱）

金陵畫家所創(chuàng)的山水畫，具有比較鮮明的地方特色。首先是表現(xiàn)了南京及附近的山水特點。南京雖然為青山環(huán)繞，但基本上是以小山頭為主的丘陵地帶，鐘山最高峰也不過海拔442米，然而山色秀美蒼潤。時人顧起元曾贊嘆道：“金陵之山，形家言為南龍盡處，精華之氣發(fā)露無馀，故其山多妍媚，而郁紆煙容嵐氣，遝翠霏青，望之如古佛頂上之螺，美人眉間之黛，而特未有奇峰削壁拔地刺天，如瑤篸玉劍突起于云霄之上者。江水一瀉千里，沙騰浪涌，天日為昏，最為怪偉。至靜夜無風，江聲隱起，余嘗夜臥洪濟燕磯聽之，洶洶如欲崩四壁也。后湖泓渟坦沲，堤楊洲菼，綽約媚人，山色四圍，如靚妝窺鏡。湖山之美，何減虎林。所少者獨瀑布與寒泉耳。”金陵畫家創(chuàng)作的山水便多以此山景水色為藍本，起伏的丘陵，蒼秀的林木，而北方的那種雄渾偉岸的大山大勢則比較少見。第二是南京連接江南水鄉(xiāng)，河湖港汊較多，行船泊舟，最是司空見慣，故畫家筆下江汀舟楫之景多見，岸磯草亭也成了常見的景色。第三，江南的空氣濕潤，云霧時起于山林，煙靄常生于河湖，尤其南京冬天晝夜溫差有異，水面易生煙氣，夏天炎熱悶濕，暑氣常多漫漫，又似薄霧輕煙，與天相接。在詩人畫家的筆下，這氤氳的云煙是別饒情趣的。唐代詩人杜牧在《夜泊秦淮》中歌詠道“煙籠寒水月籠沙”，羅隱在《金陵夜泊》中歌詠“冷煙輕淡傍衰叢”，明代詩人顧夢游則有詩句道“落日淡生煙”，龔賢有詩道“老柳迷夕陽，煙波漲南浦”。畫家筆下的金陵山水因此亦多云煙繚繞之狀，幾乎每個畫家都有描繪，其表現(xiàn)或柔和或飄逸或濕潤或輕揚，因景因情，因畫家的感受不同而富于變化。第四，金陵山水中表現(xiàn)當?shù)靥厣木拔镙^多見，例如：鐘山的松樹。據(jù)記載，鐘山自東晉時便人工植松，宋代也曾種植，明代在鐘山建造明代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的孝陵，更是植松十萬株。鐘山青松便成為此一時期常見的山水畫題材。第五，金陵山水畫中有許多表現(xiàn)了當時文人生活時尚和愛好的內(nèi)容，如山居、書屋、旅行、品茗、賞妓等，因南京為一著名的山林城市，這些反映時尚的畫面也大多安置在秀麗的自然景觀中。

金陵山水畫中也映現(xiàn)出濃重的懷舊情結(jié)。南京以名勝古跡、文化遺風和風流時尚著稱，其處處可成為觸景生情的詩、落筆成文的畫。在詩人墨客的筆下，金陵懷古是一個永恒的題材，尤其是六朝的名勝典故，更是一個千古難解的情結(jié)，令一代又一代的文人陶醉。自唐代以來，詩人李白、杜甫、李商隱、劉禹錫都有著名的詩句傳世，此后歷代的詩人都不乏佳句。明末清初的文人詩作中或金陵山水畫中若題有詩歌的，常常都會流露出這種對以往歷史的追懷，六朝的名勝典故總像幽靈一樣地在文人的詩畫中徘徊。龔賢曾作《金陵懷古》二詩道：“短笛喚愁生，江船夜復清。月明爭戰(zhàn)地，潮打受降城。殘柳欲無影，哀鴻只一聲。石磯飛不去，凄絕古今情?！币晕鲿x克吳、孫皓受降的六朝典故，抒發(fā)自己亡國的哀痛情懷。又有詩道：“江南六代風流地，白下多年翰墨場。古物已無王逸少，名人獨剩顧長康。量寬嗜酒難逢醉，才大論詩莫禁枉。急辦青錢買山隱，坐聽深樹候鶯簧。”詩中綜述六朝的文化和影響，表現(xiàn)出對王羲之、顧愷之等名人和六朝飲酒論詩等風流時尚的傾慕追往。

即使那些暫居或游訪過南京的畫家，對南京也是難以忘懷。17世紀的著名畫家石濤曾有冊頁名《秦淮憶舊》，為應友人之邀而作，回憶昔日與友人同在南京秦淮賞梅聚會的往事，亦引用六朝典故，其中一幅題畫詩道：“沿溪四十九回折，搜盡秦淮六代奇。雪霽東山誰著屐，風高西壑自成詩。應憐孤瑟長年伴，具剩槎矛只幾枝。滿地落花春未了，酸心如豆耐人思?！绷奈幕?，就像是一種范式，在明末清初的文人心中反復地出現(xiàn)和被吟詠，足見這種歷史懷舊情結(jié)的堅韌。

其三，金陵山水畫反映出強烈的熱愛故鄉(xiāng)的情懷。17世紀，以地方景色為題的山水畫比較流行，例如南京博物院收藏有明代宋懋晉的《江南十八景圖冊》、吳縣一帶的畫家以虎丘山為題的繪畫等，是文人畫走向社會的表現(xiàn)，也是市民文化發(fā)達的結(jié)果，而以金陵風景名勝為題的山水畫尤其突出。南京人愛戀故鄉(xiāng)的強烈和真摯的程度是其他古都歷史上所少見的。早在六朝之初的孫吳時期（甘露元年，265年），當吳末帝孫皓由建鄴（今南京）遷都湖北武昌，百姓便有童謠道：“寧飲建鄴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鄴死，不止武昌居?！边@種不計生死的眷戀，只得讓吳帝于次年還都建鄴，這在中國歷史上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另一個著名的例子是南唐后主李煜在被宋人俘獲北上后，所作詩詞中透露對故國山河的深深懷念，令人愁絕痛絕，“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是超越時空界限的永遠的傷懷。明清之際，金陵八家中，除樊圻和胡慥為本地人外，其余都為外地或郊縣寓居南京的畫家，但都表現(xiàn)出對南京的情有獨鐘，書畫署名喜用“石城”“金陵”等南京的古稱，將自己稱作南京人。金陵八家之首的龔賢雖然自昆山移居南京，但對南京的感情很深，視南京為家，在外的奔波使他愁苦傷懷，“身老愁為客，迢迢返舊京”，亟盼著早些回到南京，并把南京選作自己最終的生活地點。明亡后，當他與友人費密同游金陵勝景，登上石頭城，遙望長江，觸景生情，激起了滿腔難平的民族意識，遂發(fā)出“橐駝爾何物，驅(qū)入漢家營”的悲憤呼號。這種熱愛故鄉(xiāng)，熱愛南京的情感，在藝術(shù)家們的筆下便誕生了金陵山水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金陵四十八景”，將金陵的歷史典故，風景名勝以山水畫的形式和詩歌的吟誦來表現(xiàn)，并借著雕版印刷的簡便，而得到雅俗的共賞。

《金陵四十八景》的形成約在清代初年，其他則先后有零星的以金陵景色為題的書畫，較為人知者如《金陵八景》《金陵十景》《金陵十八景》《金陵二十四景》《金陵四十景》等。《金陵八景》據(jù)畫末題跋可知，作于萬歷庚子年（1600）春月，為江寧人郭存仁所繪，“八景”為“鐘阜祥云、石城瑞雪、鳳臺秋月、龍江夜雨、白鷺晴波、烏衣晚照、秦淮漁唱、天印樵歌”，一圖一詠，多基于六朝以來的歷史典故和著名詩作。《金陵十景》，據(jù)《石渠寶笈續(xù)編》記載，是吳派畫家之首的文徵明，在游覽了金陵山水名勝后所作。《金陵十八景》為文徵明的侄子文伯仁（1502-1575）所繪，他號稱攝山老農(nóng)（攝山即今棲霞山），曾居住在南京，為金陵美麗的風光所感動而繪此圖冊?！督鹆甓木啊罚瑩?jù)1956年在湖南省長沙市發(fā)現(xiàn)的文物，是由文學家吳敬梓（1701-1754）所寫《金陵景物圖詠》，每篇詩末都注明所仿的碑帖，詩句工整，對南京的歷史了如指掌?！督鹆晁氖啊窞樘分熘鳌Ｖ熘?，江寧人，字元竹，號蘭嵎，萬歷二十三年（1595）進士第一，工山水畫，注意收集家鄉(xiāng)江寧的山水名勝資料，“共得四十景，屬陸生壽柏策蹇浮舫，躬歷其境，圖寫逼真，撮舉其概，各為小引，系以俚句”。圖詠成后，朱之蕃命名為《金陵四十景圖考詩詠》，并與當時的另一位太史杜士全常在金陵雅游，相互憑圖詠唱。清初，金陵八家之一的高岑，字蔚生，雖老家在杭州，客居南京，但也傾心相愛這個城市，常署名“石城高岑”，平時也注意收集南京的歷史資料，遍游南京的風景名勝，并在前人研究金陵勝景的基礎(chǔ)上，精心繪制了《金陵四十景圖》。清戶部右侍郎、著名文人周亮工（1612-1672）為該圖冊寫了題跋，這些圖以后被刊入康熙年間的《江寧府志》。清代初年，又發(fā)展成為“金陵四十八景”。

金陵畫家包括八家的山水畫中，亦有許多以金陵勝景為題的作品，甚至幾代畫家都鐘情于此，父子者如鄒典、鄒喆，便都介入這一題材的創(chuàng)作。美國學者高居翰的景元齋收藏的《晚明人山水冊》，共有10頁，為不同的畫家所繪，但都以南京的景色為題，如魏節(jié)“燕子磯”、黃益“獻花巖”、龔達“龍江關(guān)”、謝成“幕府臺”、龔賢“清涼臺”、黃益“雞籠山”、盛于斯“天闕山”、陸瑞征“玄武湖”、鄒典“靈谷”、張翀“報恩塔”。又如，龔賢有《攝山棲霞圖》《清涼環(huán)翠圖》（故宮博物院藏），其他的金陵畫家：樊圻有《江浦風帆圖》、高岑有《天印樵歌圖》（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藏），描繪南京附近天印山的景觀，鄒喆有《石城霽雪圖》（上海博物館藏），描繪南京的雪景，葉欣作《鍾山圖》（故宮博物院藏），描繪南京這一名山的景色。樊圻的《金陵尋勝圖》，按照畫后的題跋來看，應當還有吳宏的“燕磯”“莫愁”，龔賢的“清涼”“攝山”，陳卓的“天壇”“冶城”，柳堉的“天印”等畫，皆是依金陵名勝的各景點而作的命題畫。

更難能可貴的是，柳堉在樊圻所繪的《金陵尋勝圖卷》的題跋中還記載了當時南京人收藏金陵山水畫，并以邀得名家作此命題畫為榮的風尚，被視為金陵勝事，并引用一句“唯有家山不厭看”的古詩來解釋這種特殊的現(xiàn)象。雖然這些地方山水畫的繁榮或許與商業(yè)有一定的關(guān)系，但這種來自社會的熱情要求和支持，足見南京人對自己故鄉(xiāng)的熱愛，這確實也是促使17世紀金陵山水畫發(fā)達的原因之一。

總之，以金陵八家為首的金陵畫家，雖然各有師承，面目不一，但都能深入生活，以金陵近郊的山山水水為其粉本，融六法之精髓，入天然之丘壑，將熱愛故國故鄉(xiāng)的一腔真情和滿腹懷戀都傾注于山嵐變幻、草木蔚然的山水畫中，故使金陵山水畫獨樹一幟，在17世紀的畫史上留下了輝煌的一頁。古人道：詩為心聲，畫為心印，書為心畫。明末清初的17世紀，金陵畫家們所具有的獨特藝術(shù)面貌，正是由特定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所造成的，從畫家們無限的傷心和滿懷勃郁的精神氣質(zhì)升華而來。那種強烈的民族意識和愛國情結(jié)，正是金陵畫派山水作品內(nèi)涵的共鳴、精神的統(tǒng)一和靈魂的所在。一位西方學者曾指出，南京是中國古都中最引人注目的城市，因為她曾經(jīng)是并將永遠是中國最令人懷舊和動情的城市。確實，那千古的金陵歷史，千古的詩泉畫源，千古的文人之魂，正是17世紀南京文化藝術(shù)繁榮的歷史基因，也正是她的永恒魅力所在。

[清]樊圻 雪景山水圖 83×48.3cm 絹本設(shè)色南京博物院藏款識：丙午菊月，信陵樊圻畫

（作者為紐約華美協(xié)進社中國美術(shù)館館長）

責任編輯：鄭寒白

［清］龔賢 一道春泉圖 71×38.2cm 紙本水墨 遼寧省博物館藏款識：靜壁春泉一道飛，白龍藏影見斜暉。誰家草閣虛無際，半醉支窗向翠微。甲子上元，半畝龔賢畫并題。鈐印：龔賢?。ò祝?半千（朱）

［清］陳卓 攜琴訪友圖 79.6×49.8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甲戌春月畫為旭翁先生，陳卓。鈐?。宏愖浚ò祝?中立（朱）

［明］魏之璜 春山奔泉圖 227×102.9cm 絹本設(shè)色 旅順博物館藏款識：傍水柴門逐徑斜，春來處處是桃花。明時不學秦人隱，為愛溪山好住家。萬歷丁巳十月望前日，秣陵魏之璜并題。鈐?。何褐。ㄖ欤┛际澹ㄖ欤?/p>

［清］石濤 清涼臺圖 45×30.2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清涼臺。薄暮平臺獨上游，可憐春色靜南州。陵松但見陰云合，江水猶涵白日流。故壘鴉歸宵寂寂，廢園花發(fā)思悠悠。興亡自古成惆悵，莫遣歌聲到嶺頭。清湘遺人極。鈐印：清湘石濤（白）

［清］龔賢 叢林重山圖（金陵畫家山水冊之一） 15.7×19.2cm紙本設(shè)色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鈐?。翰裾桑ㄖ欤?/p>

［清］吳宏 秋林策杖圖（金陵畫家山水冊之二） 15.7×19.2cm紙本設(shè)色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鈐?。簠呛辏?lián)珠）

［清］樊圻 舟中眺雁圖（金陵畫家山水冊之三） 15.7×19.2cm紙本設(shè)色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鈐?。悍咧。ò祝?字曰會公（朱）

［清］王概 山崖飛瀑圖（金陵畫家山水冊之四） 15.7×19.2cm紙本設(shè)色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款識：自一榕廟上釣嶺登門寺，沿石關(guān)轉(zhuǎn)白龍?zhí)叮廴绱?。繡水王概。

［清］高岑 竹陰暢話圖（金陵畫家山水冊之五） 15.7×19.2cm紙本設(shè)色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鈐印：高岑（聯(lián)珠）

［清］顧文淵 江岸舟船圖（金陵畫家山水冊之六） 15.7×19.2cm紙本設(shè)色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鈐?。何臏Y（聯(lián)珠）

［清］高遇 山間觀云圖（金陵畫家山水冊之七） 15.7×19.2cm紙本設(shè)色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款識：鐘山高遇。鈐?。河觯ㄖ欤?/p>

［清］佚名 溪橋人家圖（金陵畫家山水冊之八） 15.7×19.2cm紙本設(shè)色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

［清］程正揆 西山林屋圖 143×45cm 緞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辛丑人日畫于石城，青溪道人揆。鈐?。撼陶瘢ò祝?青溪（白）

［清］樊圻 秋山聽瀑圖 184.5×58.6cm 絹本設(shè)色 旅順博物館藏款識：戊申春正，畫呈黃翁老祖臺正。樊圻。鈐?。悍咧。ò祝?會公（白）

［清］宗言 清涼臺圖 79.9×49.3cm 紙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畫為旭明道翁正，宗言，甲戌春仲。鈐?。鹤谘裕ò祝?士來（朱）

［清］胡慥 山水圖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

［清］葉欣 山水 29.1×35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葉欣。鈐?。喝~欣之?。ò祝?榮木（白）

［清］鄒喆 山水圖 35×29.1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庚子冬月寫。石城鄒喆。鈐?。亨u喆（白） 方魯（白）

［清］鄒喆 山水圖（8開之一） 13.9×12.7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

［清］柳堉 山水圖 27×366cm 絹本水墨 華盛頓克利夫蘭博物館藏款識：康熙戊午，長干柳堉公韓氏寫。鈐印：柳堉之?。ㄖ彀紫嚅g） 愚谷（朱）

［清］髡殘 蒼翠凌天圖 85×40.5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蒼翠凌天半，松風晨夕吹。飛泉懸樹杪，清磬徹山陲。屋古摩崖立，花明倚磵披。剝苔看斷碣，追舊起馀思。游跡千年在，風規(guī)百世期。幸從清課后，筆硯亦相宜。霧氣隱朝暉，疏村入翠微。路隨流水轉(zhuǎn)，人自半天歸。樹古藤偏墜，秋深雨漸稀。坐來諸境了，心事托天機。時在庚子深秋，石谿殘道人記事。鈐印：石谿（白） 電住道人（白）

［清］髡殘 蒼翠凌天圖（局部）

［清］樊沂 雪景溪山圖 85.2×50.5cm 絹本設(shè)色 安徽省博物館藏款識：癸卯夏日，寫似敬竹詞翁壽。樊沂。

［明］楊文驄 雁蕩八景圖（8開之一） 24.5×17.5cm 紙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鈐印：龍友（朱）

［明］楊文驄 雁蕩八景圖（8開之二） 24.5×17.5cm 紙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鈐?。何尿嫞ㄖ欤?/p>

［明］楊文驄 雁蕩八景圖（8開之三） 24.5×17.5cm 紙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鈐印：龍友（朱）

［明］楊文驄 雁蕩八景圖（8開之四） 24.5×17.5cm 紙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鈐?。何尿嫞ò祝?/p>

［明］楊文驄 雁蕩八景圖（8開之五） 24.5×17.5cm 紙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鈐?。糊堄眩ㄖ欤?/p>

［明］楊文驄 雁蕩八景圖（8開之六） 24.5×17.5cm 紙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鈐?。糊堄眩ò祝?/p>

［明］楊文驄 雁蕩八景圖（8開之七） 24.5×17.5cm 紙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鈐?。何尿嫞ㄖ欤?/p>

［明］楊文驄 雁蕩八景圖（8開之八） 24.5×17.5cm 紙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鈐?。何尿嫞ò祝?/p>

［清］龔賢 茅屋樹石圖（金陵八家扇面之一） 18.4×54.3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幾間茅屋老巖阿，花影重重掩薜蘿。當面已饒幽邃地，好山偏是隔江多。畫為菽翁先生。龔賢。鈐?。喊肭Вㄖ欤?/p>

［清］樊圻 山麓春景（金陵八家扇面之二） 18.4×54.3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己未春日，畫似以政道兄。樊圻。鈐?。簳ㄖ欤?/p>

［清］高岑 溪山過雨圖（金陵八家扇面之三） 18.4×54.3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溪云過雨斂芙容（蓉），翠鎖回流樹幾重。隱約樓臺人不到，隔溪唯聽數(shù)聲鐘。壬子夏日并題。似子翁老長兄教政。高岑。鈐?。撼坚ㄖ欤?/p>

［清］鄒喆 危崖窮谷圖（金陵八家扇面之四） 18.4×54.3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鄒喆。鈐?。亨u喆（白） 方魯（白）

［清］吳宏 墨竹圖（金陵八家扇面之五） 18.4×54.3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蘇長公墨法，作為渭水詞宗教之。臨川吳宏。鈐?。哼h度（朱） 吳宏之印（白）

［清］葉欣 仿黃公望山水（金陵八家扇面之六） 18.4×54.3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甲申春三月，仿一峰老人筆，為旅皇先生教我。社弟葉欣。鈐?。喝~欣（聯(lián)珠）

［清］胡慥 古木暮鴉圖（金陵八家扇面之七） 18.4×54.3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慈烏陣黑疑云過，老木聲酣認雨來。鈐?。菏ò祝?/p>

［清］謝蓀 松陰駐馬圖（金陵八家扇面之八） 18.4×54.3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謝蓀。鈐?。褐x蓀（白）

［清］吳宏 江樓訪友圖 160.8×78.2cm 絹本設(shè)色 旅順博物館藏款識：摹李營丘墨法于響雪庵中。竹史吳宏。鈐?。簠呛曛。ò祝?遠度（朱）

吳宏 柘溪草堂圖 160.8×79.8cm 絹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柘溪草堂圖。壬子秋九月，擬李咸熙筆意，呈石翁先生教之。金溪吳宏。鈐印：吳宏私?。ò祝?/p>

［清］吳宏 燕子磯、莫愁湖圖合卷（之一） 30×145cm 紙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款識：燕磯。西江上幕吳宏寫。鈐印： 吳宏（朱） 遠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