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士虎

柳絲吐綠，春意盎然。2015年春日里的一個上午，我陪同書畫收藏家張文嘉一家人驅(qū)車前往浙江湖州南潯古鎮(zhèn)，游覽了張靜江故居，以及剛布置完畢的張乃燕展館。張文嘉觀后感觸很深，懷著虔誠的情感，沉浸在對南潯張家祖輩的回憶之中。他說，沒想到自己多年收藏的有關張家的書畫。實物和文獻資料，在這里找到了真正發(fā)揮作用的平臺，成為張氏族史乃至南潯古鎮(zhèn)歷史文化的無聲講解員。

張文嘉1966年生于上海，是張乃燕的長房長孫，旅美華僑，集郵家、書畫收藏家。與南潯張家書畫收藏的結(jié)緣，大約始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由于從小就受到家庭的熏陶，他醉心于研究中國歷史文化，包括他們南潯張家一個半世紀以來的家族史。他越來越想弄清楚南潯張家究竟是怎樣一個名門望族？祖父張乃燕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

當然，把他引領進入這個神秘的歷史殿堂大門的，首先是他的父親張澤琳（上海澄衷中學原校長，1956年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曾任上海市虹口區(qū)第六屆、第七屆政協(xié)委員）。在張文嘉還不太懂事的時候，父親張澤琳就陸續(xù)告訴他，他們的老家在太湖南岸的江南古鎮(zhèn)南潯，從上海到南潯水陸交通都很便捷。那里是著名的魚米之鄉(xiāng)，歷史上還是名甲天下的“輯里湖絲”的故鄉(xiāng)。上海開埠以后，南潯憑藉“輯里湖絲”的優(yōu)勢，崛起了一批以“四象八牛七十二小金狗”為代表的商賈巨富，是中國近代史上一道非常獨特的風景，小鎮(zhèn)名門奇士之眾多，影響之深遠，堪稱江南之奇跡。

張家祖籍安徽休寧，曾祖張振先于清康熙年間始遷南潯，先以絲業(yè)起家，后又經(jīng)營鹽業(yè)，清咸豐初年已擁有巨資，光緒中期更是稱雄一方，成為僅次于劉家的南潯巨富，是俗稱“四象”之一的名門望族。南潯是張家的血脈之地，那里有張家祖輩之根，有張家的祖宅、祖墳，有許多民間流傳的關于張家發(fā)跡致富的故事。除張靜江、張弁群、張乃燕以外，他家還出了許多名人奇士。如張靜江的三弟張淡如是近代金融巨子、圍棋名家、中國棋館創(chuàng)始人，在圍棋界有“北段（段祺瑞）南張（張淡如）”之譽；張靜江的四弟張墨耕，也是一個在20世紀周游世界的名流，等等。可以說，南潯張氏望族在江南乃至近現(xiàn)代中國都頗負盛名。

張文嘉的曾叔公張增澄（1877～1950年），又名人杰，字靜江，號飲光，別號臥禪，是辛亥革命先驅(qū)。民國元老。清末他在法國經(jīng)商期間結(jié)識孫中山，加入同盟會，為其領導的革命提供了大量經(jīng)費，孫中山稱之為“中華第一奇人”“革命圣人”，曾題“丹心俠骨”四字相贈。張靜江歷任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主席、浙江省政府主席、國民政府建設委員會委員長等職。他主政浙江期間，成功舉辦了首屆西湖博覽會。晚年淡出政界，1939年移居美國，直到病逝。

張文嘉的曾祖父張增熙（1875～1922年），字弁群，號槎客，是南潯尊德堂老太爺張寶善的長子，張靜汀的長兄。清光緒十七年（1891年）考中秀才，因突發(fā)眼疾，放棄舉業(yè)，求冶無效，左眼幾至失明，后赴美、法訪求良醫(yī)，同時考察歐美教育。1900年，他和好友、美國傳教士柏樂文為了廣泛地宣傳一本反對向中國輸入鴉片的書，曾去游說美國總統(tǒng)麥金萊（張弁群的兒子張乃燕在《使西洋歷聘紀詳》一書手稿中，引用了父親當年的日記，記下了這一情況）?；貒髲堅鑫踉谀蠞∞k正蒙學塾五載，為開啟婦女教育，仿蔡元培創(chuàng)辦愛國女校，辦起了南潯歷史上第一所女校——潯溪女校，聘石門徐自華為校長?！拌b湖女俠”秋瑾當初從日本回國，經(jīng)蔡元培介紹，曾到該校任教。后來南潯鎮(zhèn)潯溪書院改設高等小學，公推張弁群擔任校長。他在南潯白鷴（xian）兜辦閱報社，還任張家開辦的通運公司總經(jīng)理，參加了同盟會。民國初年，張增熙與外舅詛劉錦藻受湖州紳士之托，與美國南監(jiān)理會傳教士韓明德交涉，收回了為建造湖州海島教堂被侵占的土地，成為中國人在美國打贏官司的先例。張弁群愛好金石書畫，精于鑒別，所藏青銅器有商詛已角、漢建安弩機、唐彌陀經(jīng)幢等。尤擅書畫，筆法古樸，人云逼近覃溪，得者珍之。時人曾以張弁群的字和金紹城的畫號為南潯“雙杰”。他的夫人蔣汝芝是南潯“八?！敝恢貢沂Y夢蕷的姐姐，也是南潯“四象”之首富劉鏞的親外孫女。

張乃燕（1894-1958年），字君謀，號蕓廬，著名教育家、外交官、化學家、史學家、書畫家。他是尊德堂張寶善的長房長孫，張靜江的侄子，張文嘉的祖父。早年在南潯正蒙學塾、杭州府中學堂、蘇州東吳大學讀書。1912年加入國民黨，次年赴歐留學，研習化學。1919年獲日內(nèi)瓦大學理學博士學位，同年回國。1920年任復旦大學、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及北京工業(yè)專門學校化學教授。1925年孫中山赴北京，任命張乃燕為顧問。孫中山逝世后，他南返，先后任上海光華大學教授、江蘇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廳長、中央大學首任校長等職。1933年出任比利時公使，1935年辭職回國?？谷諔?zhàn)爭期間隱居上海孤島，寄情書畫。由于他自幼受到家學熏陶，一生與翰墨有緣，自然成了書畫好手。退休以后，以書畫、文物。著述自娛。

張文嘉說，他的姑母張澤琺1981年從美國回到上海，把帶來的一幅張乃燕繪的山水畫立軸送給了父親，這幅山水畫立軸后來就成了張文嘉收藏祖父張乃燕的第一件書畫作品?！拔母铩逼陂g張靜江、張弁群的書畫和朋友的書畫不可避免地遭受厄運，尤其是張乃燕的書畫及藏品已散失殆盡。造反派三番五次抄家，沒能留下任何有價值的藝術(shù)品，甚至連生活用品也被劫走很多。

2002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張文嘉與妻子趙潔在北京遇到了北京誠軒拍賣公司顧問胡星來，胡先生告訴他，拍賣會上有一柄著名書畫家、實業(yè)家王一亭贈予張石銘（張靜江的堂兄）的成扇。經(jīng)胡先生指點，張文嘉買下了這柄扇子。以后，夫妻倆就十分注意藝術(shù)品拍賣市場的動向，經(jīng)常把各家藝術(shù)品拍賣公司的圖錄找來研究，開始注意尋找和收藏有關南潯尊德堂的書畫，特別是祖父張乃燕的書畫。他說，由于受父親的影響，他從小也喜歡集郵，結(jié)識了一大批拍賣行、集郵界的朋友。加上妻子趙潔也酷愛集郵，其父趙士駿也是上海有名的集郵家。這些關系就為他們夫妻倆后來收藏書畫提供了方便。一旦有機會看到或打聽到與南潯張家有關聯(lián)的書畫墨寶，張文嘉夫婦總是想方設法買下來。因為那些書畫與他們是“舊相識”。

如今，張文嘉收藏的書畫已達200多件。其中張靜江的書畫作品大多是贈予侄子張乃燕的對聯(lián)、手卷、扇面等；張弁群的書畫作品很有特點，因他與近代著名書畫家吳昌碩的親密關系，吳昌碩未成名以前曾在南潯張弁群家中住過一段時間，張弁群的書畫作品上的印章均為吳昌碩所刻；其余大多數(shù)是張乃燕的書畫作品。據(jù)張家后人回憶，張乃燕退休后就到他的舅公、近代著名鑒藏家龐萊臣家里借來許多古畫，逐一臨摹，可謂達到癡迷的程度。難怪近代政治家、書法家吳稚暉曾兩次為張乃燕題寫齋名，一曰“蕓盒”，一曰“畫香室”。后者還有一篇題記：“君謀先生讀古今中外書，數(shù)十年如一日，因名其居日‘蕓盒。盒中一室，其繪畫處也。于其中臨歷代名跡得數(shù)百幅，融會貫通，自成一家。嘗舉其山水、人物、花果、鳥獸、蟲魚公開展覽，眾口交稱，遂蜚聲藝苑也。愛名其室曰‘畫香，聯(lián)蕓而名也，屬為書額，因并志數(shù)語歸之?！?/p>

張乃燕退休以后，與許多文化名人交往，從他的那本《名家集勝》冊頁上就可以看出，他在中國書畫界的人脈非常之廣，盡管目前看到的是經(jīng)歷了十年“文革”后的殘冊，但仍保留著溥儒、蕭遜、張幸光、樊浩森、葉曼叔、房毅、朱梅村、俞子才、李秋君、謝佩珍、王康樂等丹青名家的墨跡，由此可見張乃燕在藝術(shù)上的豁達包容之心。張乃燕屬馬，在他50歲（1942年）生日的時候，恰逢一批屬馬的文化名人都在上海灘，大家都是好朋友，于是就在中秋節(jié)那天會聚一起，過了一個很有意思的集體生日，在上海很有影響。參加這次活動的除了張乃燕，還有梅蘭芳、吳湖帆、汪亞塵、蔡聲白、周信芳、李祖夔、范煙橋、孫伯繩、鄭午昌、徐光濟、陸銘燾、陸書臣、秦清曾、席鳴九、張旭人等共20人，年齡加起來正好1000歲，所以人們就稱他們“壬午同庚會”“千歲馬會”“千齡會”。遠在重慶的徐悲鴻有感于此，還特意畫了一幅《奔馬圖》以示祝賀。

2005年3月，張文嘉偶然發(fā)現(xiàn)，即將舉辦的中國嘉德四季拍賣會圖錄中，有一本由龐萊臣題簽、張乃燕畫的《臨古山水人物》冊。出于對祖輩的懷念和傳承家族歷史的責任，張文嘉立馬飛往北京，以1.6萬元的價格購回。同年9月，嘉德藝術(shù)品拍賣會再次開拍。張文嘉又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祖父張乃燕的一本冊頁，名為《摹古花鳥》。他毫不猶疑，毅然與妻子趙潔立即北上，一心想拍下收回張家。但拍賣會現(xiàn)場碰到了一個不知什么來頭的陌生買家，頻頻舉牌，競爭越來越激烈，4萬元、5萬元、6萬元……很快突破了張文嘉原先的心理價位，他不由無奈地朝妻子趙潔望了一眼，意思是算了吧！這個價格已高得出格了。沒想到妻子趙潔搖搖手，決不罷休，說好不容易碰到一件祖父的手跡，就應該果斷拍下來，機不可失，千萬不能錯過。聽了妻子的話，張文嘉決意與這位較勁的對手角逐，再次舉起了手中的牌號，最終以6.5萬元的高價拍得了這件祖父的遺澤。

此后。張文嘉一發(fā)不可收，幾年間在拍賣市場上連續(xù)出擊。不僅購買他先祖?zhèn)兊臅嬜髌罚彩且姷脚c他們南潯張家相關有價值的藏品，一律照收不誤?？梢哉f他在沙里淘金的過程中，經(jīng)過尋找、辨別、鑒定，慢慢地分析、研究，總結(jié)出一套切實可行的競購辦法，所以在書畫、文物拍賣市場上長袖善舞。得心應手。先后競得的有：溥儒贈張靜江的《寒水芙蓉》軸；張靜江書法、林琴南繪畫的成扇，張蔥玉的行書扇面；張乃燕的《仿董思翁書畫》冊；鄭振鐸為張蔥玉編印的《蘊輝齋藏唐宋以來名畫集》；張靜江贈陳立夫的行書立軸，汪精衛(wèi)贈張靜江的書札，吳湖帆、趙叔孺贈張乃燕秦權(quán)全形拓片和鄧石如印蛻成扇；張靜江、張乃燕等行書四屏；張乃燕書寫的關于南京中央大學建教育樓的手稿，以及張乃燕書寫的中央大學的文憑、印章，等等。

現(xiàn)在，張文嘉收藏的有關張氏家族的書畫、印章等，在他們的老家南潯找到了最好的歸宿。2011年，民國元老張靜江故居重修后，這些藏品（復制件）在布展時都派上了大用場。如正廳的中堂畫為近代著名書畫家吳昌碩于張靜江之父張寶善60大壽時所贈。畫面上高聳的石頭象征南山，天竺結(jié)子，碩果累累.寓意“壽比南山”“子孫滿堂”。另一副抱柱聯(lián)，是時任民國政府主席譚延闿書贈張弁群的.上聯(lián)為“立德踐行當四科之首”，下聯(lián)是“懿文碩學為百世之宗”。還有張靜江書寫的白居易《長恨歌》手稿（共12頁）。張乃燕手書的南潯張家尊德堂譜系字號，著名畫家張充仁所繪南潯張家花園（亦稱東園，又名綠繞山莊）油畫等。據(jù)統(tǒng)計，新布置的張乃燕展館，共有照片75幅、書畫54件，幾乎也都是張文嘉所提供。其中有著名書畫家、實業(yè)家、湖州人王一亭和同鄉(xiāng)張乃燕等人1922年在上海家中設宴招待遠道而來的世界著名科學家、相對論發(fā)明者愛因斯坦博士夫婦的合影，孫中山任命張乃燕為廣東大元帥府參議的手諭，張乃燕任中央大學首任校長的就職演說辭，《申報》關于中央大學的“易長”學潮和張乃燕辭職聲明等有關文獻資料；1935年張乃燕從比利時公使任上辭職，回滬后長達20多年的退休生活的有關照片和資料，張家的老股票，以及大量的書畫作品、實物等.還有文化名人于右任、吳稚暉.郭沫若、齊白石、徐悲鴻、葉楚傖、呂鳳子，龐萊臣、沈尹默、張蔥玉、鄭孝胥、張悲發(fā).吳云、陳寶香、朱永昭、程子大、吳湖帆、李毅士、沈邁士等贈予張乃燕的書畫、文物，以及張乃燕的《世界大戰(zhàn)全史》《羅馬史》《希臘史》《世界大戰(zhàn)史》（合著）、《有機染料學》《歐戰(zhàn)中之軍事化學》《藥用有機砒化物》等著述.以及所輯的《安心室印集》印譜。

不久的，當張文嘉得知祖父張乃燕的未刊稿《使西歷聘紀詳》一書有幾冊手稿在“文革”抄家失散后.落入上海圖書館時，他非常高興。他知道祖父張乃燕退休以后，也許是出于健康的原因，抑或已厭倦了政界的是非恩怨.沒有繼續(xù)在國民政府或高等院校任職，而是躲進小樓，筆墨為伴，埋頭整理他多年來在國外的經(jīng)歷、見聞，這就是1937年11月完成的《使西歷聘紀洋》（稿本）。此書約20萬字，分6冊，共11章，60個小節(jié).詳細記敘了他兩次出國的經(jīng)歷.尤其是在比利時公使任上的公務和各種見聞，以及在歐洲其他國家考察的心得，相當精彩。幸運的是后來張文嘉在家中又找到了《使西歷聘紀洋》一幫的其他幾冊手稿，所以打算最近出版這部著作.以告慰于祖父的在天之靈。

（摘自《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