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文·莫勒+王璜
一
對于7316小隊來說,管理阿富汗的國家民事治安警察是一項全職工作。
指揮官寇尼或者托尼似乎每天都在處理相同的問題。民事治安警察需要糧食或水。但馬特一直在糾結(jié)榴彈發(fā)射器的問題,這些發(fā)射器是由民事治安警察的上級機構(gòu),也就是位于喀布爾的內(nèi)政部訂購的,但它們似乎和AK47來復(fù)槍不吻合。
下午我(隨軍記者)碰見托尼和寇尼。他倆正準備去找民事治安警察的執(zhí)行官,討論他所關(guān)心的部隊缺少新的數(shù)碼迷彩服和羅尚電話卡的問題。
阿富汗缺少公路、管道和其他基礎(chǔ)設(shè)施,但它至少有兩個通信服務(wù)供應(yīng)商,其中羅尚最受歡迎。羅尚覆蓋了阿富汗大部分的居住區(qū),提供英語和普什圖語的自助客戶服務(wù)。
民事治安警察居住的地方位于坎大哈空軍基地和西蒙斯營地之間,十分寬敞。這個地方是新建的,里面有十幾個軍營和幾個大倉庫,還有一個大型車輛調(diào)配場,里面停滿了綠色的福特“漫游者”卡車和裝甲悍馬。
他們把車停在軍營外面,和瑞扎一起上了二樓。瑞扎以前是一名阿富汗突擊兵,后來才轉(zhuǎn)行當翻譯。他和另外兩名翻譯——比格·瑞扎和哈比卜——居住在西蒙斯營地的木屋里,為分隊提供翻譯服務(wù)。哈比卜是他們?nèi)齻€當中最能言善辯的,也是最愛交際的。他會說普什圖語和達里語,還會說很多的方言。他賺的錢能養(yǎng)活整個家庭。哈比卜跟自己的爸爸說自己每個月掙700美元,他爸爸會拿走600美元補貼家用。按理說哈比卜自己還剩100美元,但實際上他每個月能掙1000美元。這樣的情況在阿富汗司空見慣。
他們?nèi)齻€人都沒有告訴朋友自己靠什么謀生,哈比卜還經(jīng)常遮住自己的臉,掩飾自己的身份。他跟赫拉特的朋友說自己去喀布爾讀書,又跟喀布爾的家人說自己去赫拉特讀書。至于瑞扎,除了父母和妻子,他的家人都以為他在阿富汗國民軍的計算機辦公室工作。
瑞扎很瘦,但是很結(jié)實。他皮膚黝黑,看起來有點像蒙古人。他對特種部隊特別忠誠,一旦警官不尊重訓(xùn)練他們的特種部隊人員,他就會嚴厲指責這些警官。
我剛和瑞扎握了手,寇尼就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他曾經(jīng)殺人無數(shù)!”
我還聽說瑞扎曾經(jīng)是一名最優(yōu)秀的突擊兵,后來才開始負責突擊兵的選拔工作。我最終從瑞扎那里聽到的故事是這樣的:他曾經(jīng)參加過一個任務(wù),當時突擊兵和訓(xùn)練他們的特種部隊分隊在集市上撞見一群塔利班武裝人員。大家還沒反應(yīng)過來,瑞扎已經(jīng)開始用機關(guān)槍掃射了。最后他因為殺敵最多而獲得了獎勵。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胡說八道,但他就是這么說的。但細節(jié)已經(jīng)不重要,因為這種說法早已成為營地公認的事實。
通往二樓的白色樓梯很不干凈,空氣中飄浮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所有東西看起來都很舊,還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我們穿過大廳,來到軍官的辦公室時,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
民事治安警察的執(zhí)行官納瑪圖拉在門口迎接我們。他的辦公室看起來就像癮君子的藏身之所,里面的家具很簡單,就是在靠墻的地方擺了兩張床墊。床墊上沒有床單,納瑪圖拉和另外兩名軍官坐在床上,正在用一臺老式彩色電視機看印度的寶萊塢喜劇片。
納瑪圖拉微笑著和寇尼還有托尼擁抱了一下,示意他們也坐到床墊上??苣岷屯心嶙拢{瑪圖拉則蹲在他倆中間的破舊的紅地毯上。他身穿一件黃褐色的T恤和一條托尼·索普拉諾式的藍色運動長褲,看起來像一位住在郊區(qū)的中年男人。他甚至還有啤酒肚,胡子又濃又黑,符合典型的警察形象。他盤腿坐在地毯上,點了一根煙。
寇尼花了幾分鐘時間介紹未來幾周的計劃:治安警察休息幾天后,就要回市里巡察,接受分隊的培訓(xùn)。納瑪圖拉對寇尼的計劃表示同意,他轉(zhuǎn)向寇尼,開始列舉他手下的人面臨的問題:沒有電話卡;沒有新制服(其他來自坎大哈和喀布爾的軍隊都有新制服);沒有開齋節(jié)禮物。
他說:“根本沒有人管我的人?!?/p>
納瑪圖拉還告訴寇尼,訓(xùn)練兄弟營的特種部隊分隊給士兵們買了電話卡,還送了開齋節(jié)禮物。
“以前我和美國陸軍一起執(zhí)行過很多任務(wù),他們都會給我們買禮物。難道現(xiàn)在政策變了?”
寇尼笑了笑,以此來掩飾他的失落。
他說:“所有的物資都由你們管,我們管不了這件事情。說到底,我們來這里只不過是為了訓(xùn)練和指導(dǎo)你們?!?/p>
寇尼知道納瑪圖拉想哄騙他,好讓他為警察提供他們想要的東西。
以前,特種部隊都太溺愛阿富汗士兵了,為他們提供了大量的裝備,而不是逼著他們?nèi)フ翌I(lǐng)導(dǎo)要裝備。但這樣的日子早就過去了,特種部隊面臨的壓力與日俱增,他們必須培養(yǎng)有能力的阿富汗軍隊,讓他們既能夠養(yǎng)活自己,還能參加戰(zhàn)斗。
寇尼后來對我說:“我們在這里玩命似的工作。我們就像和17歲的女兒生活在一起。她必須去工作,不然就得啃老?!?/p>
但是寇尼的回答不是納瑪圖拉想要的。納瑪圖拉看上去很失望。
“每次我跟你談問題,你就說讓我們?nèi)フ疑霞?。但是,他媽的,我們的上級對我們的問題毫不關(guān)心。這里可不是美國?!?/p>
“他媽的”是瑞扎的“禮貌”用語。一開始,我以為阿富汗人和美國人一樣喜歡說臟話。但是后來我懷疑是瑞扎的翻譯讓每個人聽起來都像是特種部隊的人。特種部隊的人經(jīng)常說“他媽的”。
寇尼說:“我們只是一支特遣分隊,要我們來養(yǎng)活193張嘴簡直是天方夜譚。況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申請補給的系統(tǒng)了,你們可以自己去申請。”
但納瑪圖拉不買賬。他把手叉在胸前聽寇尼說話,表情看起來像一個抓狂的小孩。
他撇了撇嘴巴說:“民事治安警察的錢都是從政府那兒來的。他們不停地削減、削減、削減,最后給我們的錢就分文不剩。我們的上級在偷我們的錢?!?/p>
正如一位阿富汗人所說:“消除腐敗的唯一方法就是揪出50個最腐敗的犯罪分子,把他們送上飛往美國的飛機,然后讓飛機墜進山里?!?/p>
納瑪圖拉說:“我只是擔心,等你們一走,阿富汗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這個國家會就此毀掉?!?
整個房間頓時安靜了,納瑪圖拉的話似乎在空氣中凝固??苣徇€是第一次見納瑪圖拉說話如此坦率,他頓時大吃一驚。納瑪圖拉說的話發(fā)人深省,因為一談到撤軍,許多阿富汗人最擔心的是美國撤軍后,阿富汗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寇尼說:“說到底,還是得從你們開始。你們要繼續(xù)做正確的事情,支持你們的人。就像美國人常說的,你們要保住你們那一塊餡餅,做好分內(nèi)的事情?!?/p>
這幾句話似乎起作用了,納瑪圖拉同意第二天和民事治安警察旅長古拉姆上校會面,討論解決問題的方法。
第二天上午,納瑪圖拉和寇尼與古拉姆會面。古拉姆很瘦,皮膚曬得黝黑,頭發(fā)和胡子一片斑白。相比納瑪圖拉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裝潢精致一些,房間的一頭有一張木質(zhì)書桌,靠墻的地方擺了一組長沙發(fā),地磚上鋪著地毯。
他們?nèi)齻€人剛開始聊了聊開齋節(jié),但很快就切入正題,開始討論制服和電話卡的問題。古拉姆向寇尼保證他會調(diào)查核實這些問題,但他也像納瑪圖拉一樣,抱怨說自己也沒有好的辦法。
寇尼說:“在提出請求的時候,你一定要一直強調(diào)自己的軍銜,這樣你很快就能如愿以償?!?/p>
古拉姆本來很快就會被提拔為將軍,但是被否決了。
“在你們國家,軍銜尤為重要,因為你們都有規(guī)則。我到這里工作了一年零二天,從來沒人給我送錢賄賂我,因為我在阿富汗沒地位?!?/p>
阿富汗人經(jīng)常抱怨沒有好的應(yīng)付辦法。我從來沒有聽見哪個阿富汗人說自己過得很富足或者很知足。
而美國是一個福利國家。
所以,當美國軍隊來到阿富汗,阿富汗人就知道他們會帶來很多錢。
說到坎大哈,現(xiàn)在布朗營里的人都在討論某位被眾多長老們欺騙的新晉領(lǐng)導(dǎo)。聽說,這位新晉領(lǐng)導(dǎo)在一次舒拉會議上確定了一個項目的最終方案。但是,當特種部隊到項目地點去視察時,發(fā)現(xiàn)那些長老根本就沒住在村里。他們只是到村里來收點錢,然后就走了。一說到撈好處,阿富汗人比美國人精明得多。
整個會議過程中,納瑪圖拉一直安靜地坐著。一名阿富汗士兵拿了一些蘋果進來,納瑪圖拉就在那里認真地削皮、切片。他首先把蘋果核從頂部和底部挖出來,然后慢慢地削皮,把蘋果削成只有白色果肉的球狀,最后再把它切成長長的薄片。他幾乎頭都不抬,似乎想避開這場討論。他很樂意讓寇尼一個人去應(yīng)付這些問題。
寇尼和古拉姆之間的對話和前一天下午他和納瑪圖拉的對話差不多。雙方都承諾要核查制服和電話卡的相關(guān)請求。古拉姆向寇尼保證他會支持民事治安警察。
但是一出來,納瑪圖拉就變得目中無人。他又開始指責寇尼不支持他的人,還抱怨分隊不給檢查站的警察提供水和食物。
寇尼用一種堅定平穩(wěn)的語氣說:“我沒有金卡,買不起足夠193個人用的水和食物?!?/p>
瑞扎翻譯的時候,寇尼把頭轉(zhuǎn)向我這邊,看起來很惱怒。他不太可能突然改變主意,去為阿富汗人購買他們吵著要的任何東西。前一天下午他就已經(jīng)清楚地表態(tài),阿富汗人必須通過他們自己的物資渠道去解決這些問題。
在回去的路上,寇尼對我說:“他們都太依賴我們?!?/p>
納瑪圖拉對寇尼的話很不高興:“我現(xiàn)在可告訴你,要是真出了什么問題,那也不是我們的問題,是你們的問題?!?/p>
他又提起其他的民事治安警察分隊從訓(xùn)練他們的特種部隊分隊那里得到了多少禮物、食物和制服。
我知道他在撒謊,因為前一天晚上寇尼和其他分隊談過話,他們都說自己正逼著接受訓(xùn)練的民事治安警察分隊向喀布爾申請供給。
寇尼很清楚,納瑪圖拉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挑撥特種部隊分隊之間的關(guān)系,牟取私利。
他對納瑪圖拉說:“我不想管這些芝麻小事?!?/p>
他最終沒有屈服,還是要求納瑪圖拉向喀布爾提出必要的請求。但他也承諾他會想辦法,看能不能從美國這邊找出是什么原因?qū)е滤麄儧]有制服和電話卡。
納瑪圖拉說:“你就像是一桿大槍,只要你出馬,一定能行。”
他拉著寇尼的手,邀請寇尼回軍營喝茶??苣峋芙^了,還敦促納瑪圖拉盡快申請供給,并向他保證自己回去之后也會提出請求。
幾個小時之后,寇尼查明制服就在民事治安警察營地的倉庫里。于是他決定第二天分發(fā)制服。
二
第二天,整個小隊全體出動,到達民事治安警察附近的倉庫,擺了一排桌子。治安警察只要上交他們的綠色制服,就可以領(lǐng)到更先進的數(shù)碼迷彩服。這些數(shù)碼迷彩服上的圖案和海軍陸戰(zhàn)隊的差不多。
在開始之前,分隊成員一人拿了一套制服。這是為了顯示他們的團結(jié)。作為民事治安警察的搭檔,他們應(yīng)該穿一樣的制服。這樣一來,所有人穿得都一樣。以前,曾經(jīng)有狙擊手朝著穿美國制服的士兵開槍。
這些數(shù)碼迷彩服的大小有點奇怪,分隊成員紛紛嘲笑自己穿上迷彩服的模樣。
馬特很瘦,身高6英尺3英寸(約1.9米),他擔心褲子太短。他說這些褲子適合他的細腰,但是不適合他的大長腿。
他開玩笑說:“這些是我的海盜褲?!?/p>
警察排著隊等待領(lǐng)制服,小隊把每個尺碼的制服都拿幾套出來給他們試穿。麥克看著一件上衣上的標簽說:“65%的尼龍和50%的棉?這可真是奇了怪了?!?/p>
曼尼說:“那就是115%,多了15%?!?/p>
除了新制服以外,阿富汗警察還可以拿到在喀布爾生產(chǎn)的靴子。這些靴子和美國的沙漠靴很像。托尼自愿幫他們量腳的大小。其他人則幫忙量身高體重等,確定上衣、褲子和帽子的尺寸。最后,分隊拿出一堆衣服,由葛雷格負責登記警察的姓名和尺寸,并把制服發(fā)給他們。
托尼戴上橡膠手套,開始測量。阿富汗警察懷疑分隊使用的測量工具不準確,紛紛要求大兩個碼或者小兩個碼。很多警察掉頭回來換靴子,導(dǎo)致分發(fā)過程出現(xiàn)一些小波折。阿富汗人體型小,大多數(shù)都穿6至9碼的鞋子。有一些人穿10碼或者11碼。我們的靴子從6碼到11碼都有。
我站在堆積成山的鞋盒子前面,根據(jù)托尼的測量結(jié)果或者警察自己的模糊印象給他們遞靴子。分發(fā)過程大多數(shù)時候都很順利。葛雷格一直在記錄每個警察的尺碼和警號,還訓(xùn)斥了一些還在使用容易損壞的臨時證件的警察。他們本來很久以前就可以把證件換成更加耐用的卡片。
好幾次他都半開玩笑地說:“我覺得我們是在給塔利班的那些家伙送制服?!币恍┭b備總是能進入市場,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某些警察或者士兵會把這些裝備賣給小販子,以獲取現(xiàn)金。
馬特和麥克負責分發(fā)褲子和帽子。這些阿富汗警察試穿上衣時,有時只穿了一個袖子,根本看不出來到底合不合適。馬特一直在跟這些警察說,要百分之百合身是不可能的。
他一直重復(fù)說一句話:“這里又不是裁縫鋪。”
最后,大多數(shù)小碼制服都被領(lǐng)走,剩下的一些警察只能拿大碼的制服。
他們抱怨衣服不合身,馬特就跟他們說:“老兄,你要系皮帶,勒緊褲子?!?/p>
還有幾個警察太胖了,連最大碼的制服都穿不下。
馬特大聲說:“老兄,上操場跑跑,少吃幾頓飯,這已經(jīng)是最大的制服了?!?/p>
所有警察領(lǐng)完制服后,就輪到軍官了。納瑪圖拉和其他軍官要求拿兩套制服,但是寇尼說不行??苣岚l(fā)現(xiàn)發(fā)制服這天的早些時候,納瑪圖拉和其他軍官慫恿警察,要是他們沒有拿到制服,就讓他們拒絕出去巡察。
我在分發(fā)靴子的時候,寇尼跟我說:“我必須開拓一些職責以外的項目?!毖酝庵饩褪牵杭{瑪圖拉和他的人要挨一頓臭罵了。
在分隊離開之前,馬特找納瑪圖拉要一份來復(fù)槍和機關(guān)槍序列號的列表。
納瑪圖拉說:“你再給我一套制服,我就把列表給你?!?/p>
他不是在開玩笑。幾天前,他還在憤怒地指責政府的腐敗,現(xiàn)在卻與腐敗為伍。在阿富汗,只有嘗不到腐敗的甜頭的人,才會抨擊腐敗,這正應(yīng)了“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這句話。
“這可不行?!瘪R特轉(zhuǎn)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