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
我越來越像母親了。早上起床,醒來后躺在床上,第一個念頭就是母親,母親的形象飄進思緒里,伴著我醒來??偸沁@樣,我第一想起來的就是母親在北京的公寓里早晨起床前躺著的樣子,我能想象她的姿勢,她看著窗外,她的側臉上的陰影和光亮,她的眼睛,她的鼻子……我能看得見每個細微的地方,歷歷在目。幾分鐘后我像模仿她一樣起床,去廚房燒水,打開收音機——ipad里面的電臺,一邊聽廣播,一邊等水開了,做咖啡,做茶。同時我還莫名其妙地咳嗽幾聲,聲音完全像母親。我驚訝:難道母親的靈魂進入了我的身體嗎?是我下意識地模仿母親?還是我真的在慢慢地成為母親?
世界上的母親和女兒是不是就是這樣血肉相連環(huán)環(huán)相扣呢?生命的鏈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環(huán)掉了,另一環(huán)接上,生生息息地母女生命相傳。記得一次帶母親去市政府為妹妹辦一個文件,夏天,天氣熱,母親站在外邊等我,我匆匆地出來,遠遠地看見樹下站著的母親,一剎那我竟愣了,以為那是我的姥姥,我母親的母親。她們那么相像,站的姿勢,仰頭等著我的姿勢。我跑過去,對母親說:“啊,您可真像我的姥姥。”母親點頭:“人老了都像自己的媽。”我現(xiàn)在也開始像我的媽了。將來呢?我沒有女兒,不會有一個女人在五十年后像我此刻這樣感覺她就是我,我的生命將在我死后徹底停止。
自母親去世,我深刻地感覺母親的生命就在我的身上,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在繼續(xù)母親的生命,我在逐漸地成為我的母親。看鏡子,看鏡子中的我,我試圖找出自己和母親相像的地方。我像母親嗎?她年輕的時候比我漂亮,她有一雙明亮晶瑩的眼睛,她的大眼睛讓她明眸照人。我沒有母親的美貌。
母親出生在北京。記得我很小的時候,一次她帶著我去看她出生的地方,東四十條的一個大院子。大院門在路南,我們沒有進去。她講他們院子里的故事,北京城里的普通市民的故事,他們家的日本鄰居的故事。記得她說他們的日本鄰居喜歡要她幫他們打掃家,每次打掃完,他們就給母親一些打扮的東西,比如口紅什么的。母親說自己抹了口紅回到家,姥姥見到了,氣得拿起火筷子打她。我聽了抿嘴笑,想象八九歲的母親抹口紅什么樣。
姥爺在北京城里開始打工,后來做小買賣,還成立了一個小公司,家境漸好,就把錢寄回故鄉(xiāng)買地。1952年家鄉(xiāng)土改,姥姥姥爺?shù)玫较?,聽說要把他們的土地分給別人,他們氣急敗壞地回農(nóng)村去了,要看著自己的土地,絕不讓分掉。當然他們的土地還是在他們眼巴巴的注視下被分掉了。他們垂頭喪氣,土改之后立刻搬回城里也不可能,他們也沒有想過戶口問題——那個時候還是自由遷徙時代。母親不習慣農(nóng)村生活,一個人回到城里,一邊在飯館工作,一邊學習會計,就是因為學習會計而認識了父親。父親是母親的老師,這師生戀導致父親的婚姻破碎,導致很多人不快樂的一生。
我姥姥的一家人呢,失去了他們的土地,成為了人民公社的一員。我的舅舅很會讀書,可是他開始讀初中的時候,正是“大躍進”時代,他們的村莊合作化了,不久他們的村莊開始挨餓了。1959年困難時期開始,餓得舅舅不能去讀書,因為姥爺從家鄉(xiāng)出走了。我姥爺聽說東北那個地方能有吃的,他才五十多歲,他說一旦找到吃的,就回家接他的妻子兒女。于是他只身一人到東北去了——那時那里還叫北大荒??墒?,北大荒不是米糧倉,他沒有找到吃的,他因饑餓而浮腫,死在東北,尸骨沒能還鄉(xiāng),他的餓死的尸體跟成千上萬的餓死的尸體一起被丟在北大荒的某個地方,沒有人知道他到底被埋在哪里,甚至他是不是被埋了都是疑問。多年后舅舅跟我說起這事,還眼含著淚水。
我的姥爺去東北之前來過我們的家。我那時三四歲,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居然還記著姥爺,似乎覺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當然也是最后一次。記得他帶來了我從來沒見過的紅櫻桃。紅櫻桃,鮮紅鮮紅的,在黯淡的家的背景下如此突出,如凝固的油畫烙在我心底。我一邊吃,一邊看著他跟母親聊天,他盤腿坐在床上,我也坐在床上,床上有個小炕桌,那盤鮮紅的紅櫻桃就在桌子上。
姥姥和母親的相像是我在母親六十多歲后才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在我也開始像母親了,我咳嗽的聲音非常像母親,咳嗽的時候,我有時自己會驚怵地停下來,想,是誰在咳嗽?我還是母親?我甚至有時故意咳嗽,為了找回母親的感覺,聽到自己的咳嗽聲,我好像聽到母親的聲音,好像感到母親真的在我的身邊,我用這種方式感受母親。
去年夏天在母親北京的公寓里,我開始寫母親的故事,可是回到美國我的電腦被偷了,寫的故事也丟了。一直想繼續(xù)寫,可是還沒有開始,甚至不知怎么再開始。
今天早上霧雨濛濛,我不到5點就起來了,在電腦上看母親的照片,想整理一本母親的照片集。不知為什么我竟累了,7點多一點又回到床上,再醒來時已經(jīng)9點,學校今天是教授新學期大會,9點開始。我匆匆地開車,大霧濃密,細雨瀝瀝,趕到學校,聽漫長的會議,我跟一個朋友在微信上聊天,會開到下午,我回到辦公室,把明天開課的東西準備好,就去游泳。
游完泳回到家,陰雨的冬天,家中也幽暗。點上蠟燭,跪在壁爐前,給母親燒紙錢。我跪在母親像前,跟她說:“媽,不知道您在哪兒,不知道您是不是真的需要花錢,猜您不需要,可是我還是給您燒紙,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這么做,只有這么做才行。您別擔心我,我過得很好。我就是想見您,就是想念您,就是想聽您咳嗽……”
世界上真有靈魂嗎?世界上人死后到底去哪里呢?母親真的需要這些紙錢嗎?我信嗎?不信。不信我為什么做這些?為了那無形的安慰,不知是安慰逝去的母親,還是安慰永遠也無法安慰的已經(jīng)沒有了母親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