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

可惜我沒有他的照片，不然即使從鼓起的口袋中你也可以看出里面其實塞滿了紙條，那些寫在零星的廢紙上的備忘，那些急促地記下又立即塞進口袋的幾行字。在平時，正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他會心不在焉地記下一些什么，好提醒自己過一會去做另一件事。他的口袋里充滿了計劃和夢想，結(jié)果卻未必兌現(xiàn)，或是像一團廢紙那樣揉皺了，或是在掏別的東西時掉到地上了。

一個做事井井有條的人把一切記在桌上的備忘錄上，一個善忘的人干脆把一切拋到九霄云外；滿口袋都是紙條的人卻是介乎兩者之間。是那種本性散漫、而又不忍不負起責任、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又不得不工作的人。

這樣的人，是那種做事沒有計劃、說了一次又一次要改而結(jié)果卻總改不了的人；是那種到最后一分鐘趕起工作的人；是那種盡力去做、結(jié)果還不免常常把事情弄糟的人；是那種在工作時吹口哨、開業(yè)務會議時忍不住在文件上畫上花朵的人；是那種握有權(quán)力而唯恐擺架子、不知該怎樣指派人做事而結(jié)果寧愿自己去做的人；是那種每天中午走到街上不曉得到哪里去吃午飯的人。只用紙條匆忙記下要做的事，是因為不甘心任瑣碎的東西整天霸占腦袋，而卻又不愿放棄一切不管，是一種成熟與不成熟之間的矛盾態(tài)度。

瀟灑的人可以什么也不做，弄權(quán)的人以擺布人事為樂；這樣的人卻總像是不得不做著事。于是世故的人嫌他不夠世故，瀟灑的人則又嫌他太世故了。他其實懂得世故，但卻不愿做；或者有時愿做，卻又不懂怎樣去做。于是就只是笨拙地趕著記下一兩點計劃，在前面打下星號，到真正做起事來，卻又耽于風景，或是與人閑扯半天，反把正事都忘了。他在舟車勞頓中偷空記下幾行美麗的句子，過后卻翻遍衣袋不曉得放到哪里去。

這樣的人常常找東西，或是賭誓要改變散漫的生活。他的抽屜里盡是寫了一半的復信、遺忘了的稅單、開了頭的小說，更多的是零零星星寫滿計劃的字條，他是一個有眼光的空想家，那些計劃都是精彩的計劃，但因為遺忘或是因為疲倦，到頭來都只是寫在紙條上而已。

一九七五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