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學里念歷史系,主要是希望從歷史中找出中國的病根所在,以及得到對于過去政治領(lǐng)袖們的得失的深入了解,以備將來為國家做大事之需。我是懷著這樣的雄心壯志邁進臺大的??墒?,進入臺大以后,接觸到一些現(xiàn)象,使我感到很茫然。
校園中彌漫著非?,F(xiàn)實的氣氛。再加上蔣氏政權(quán)鑒于在大陸失敗的原因之一,是未能有效應付五四以來一脈相承的為民主與科學奮斗的學生運動,它到臺以后便使用其威權(quán)結(jié)構(gòu)中可以使用的一切辦法,盡量把對五四的記憶從知識分子的心中抹去。
這些政治宣傳主要是在校園之外進行的。它在臺大校園之內(nèi)并未過分猖獗,不過,在五四的傳承已經(jīng)被扼殺的背景之下,這樣的宣傳,配上“白色恐怖”的陰影,使同學們對于政治變得冷漠。許多文學院的同學以上課抄抄筆記,課余看看武俠小說來打發(fā)時間。
就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我在1955年秋季開始上剛從哈佛大學訪問歸來的殷海光先生的邏輯課。作為純學術(shù)研究的邏輯,本是中性,并不涉及價值問題,本身也沒有任何政治意涵。邏輯學者的學術(shù)研究與他的政治立場也無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但殷先生卻把邏輯講成使頭腦不受愚昧與虛偽所蒙騙的利器。他講課時,非常有條理,莊嚴而不拘謹,在詞鋒犀利的分析中,夾帶著道德的熱情和對中國與世界的關(guān)懷。
殷先生時??畤@,早期五四精神與風格在臺灣失落;而重振五四精神,徹底實現(xiàn)五四早期所揭橥的自由、理性、法治與民主的目標,乃是救國的唯一道路。在荒涼的校園內(nèi),茫然的心情下,聽到了殷先生那樣的宏論,對我而言,真是空谷足音!
于是,我在課后向他請教治學的途徑。殷先生知道我已看過一些五四人物的著作,覺得在當時相當難得,很樂意指導我。他說:中國人文與社會的研究,現(xiàn)在的水平,只能表達一些零碎的意見,系統(tǒng)性的、深入的理解,尚待將來。他自己由于成長過程中顛沛流離,以及后來在報紙雜志上秉筆報國,花去許多時間與精力,所以尚未積累足夠的資源來做最根本、最艱深的研究。
不過,他積數(shù)十年觀察與思考中國問題的經(jīng)驗,以及研讀當代西方哲學的心得,可以提供兩項協(xié)助。第一,他有鑒別能力,可以提供學術(shù)的標準,可以告訴我什么著作言之成理,見解深刻;什么著作膚淺。 第二,他可擔任交通警察。他說:“你這一生要做什么,當然由你自己決定。不過,你一旦決心要研究你關(guān)心的問題,我可以告訴你往哪個方向走,才是避免走冤枉路的正途?!?/p>
我稟告殷先生,自己攻讀歷史的最大志趣是希望徹底找出中國的病根所在。殷先生并未責備我的志趣大而無當、好高騖遠,反而認為有氣象,對之鼓勵有加。不過,他說:“你所要做的是極為艱難的事。如要在一生之中達到你的目的至一相當?shù)某潭?,你必須做三項準備,其中兩項是長途的,另外一項短期之內(nèi)便可獲得相當?shù)某晒iL途的準備是:(1)你必須借助于現(xiàn)代西方社會科學發(fā)展出來的觀念與分析;你必須整合這些現(xiàn)代西方社會科學的成果于你的歷史解釋中,這樣才能把中國的根本問題分析出所以然來。
(2)從理論上來講,中國的大病根也反映在代表早期五四思想的自由主義在中國的失敗上。從這個觀點來看,中國問題的焦點在于是否可能移植英美自由主義所蘊含的文化與制度及使其在中國泥土上生根的問題(當然不是指原樣照搬。將來英美式自由與民主的文化與制度如能相當成功地移植到中國來,它們也不可能與英美的原型完全一樣,但必須與原型共有許多特點以致不失其純正性)。然而,在探討這一系列重大問題之前,你首先需要把英美自由主義所蘊含的文化(包括思想、符號、價值)與制度弄清楚。
(3)前述兩項準備必須建立在堅實的外文能力上。你必須盡快把英文學好,必須達到直接閱讀西方第一流學術(shù)著作而不感到吃力的程度。”
我從讀小學開始,對父母與敬仰的師長的教導,一向是以虔誠之心接受的。殷先生的這一番話,更是影響了我的一生。校園周遭的荒涼,頓時變得與我很是疏遠,心中的茫然也如撥云霧而見青天!當時雖然對于身邊所見之種種仍難免憤慨;然而,自覺那些現(xiàn)象與我個人卻不甚相干了,自然也就不會受其影響。我在思想上受到殷先生的啟蒙,看到了如何進展的遠景;而在精神上,殷先生那種以大是大非為前提、關(guān)懷國家前途與同胞福祉的精神,重新肯定并強化了我從中學時代就已涌現(xiàn)在心中的愛國情懷。
《殷海光林毓生書信錄》,林毓生等著,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7月。本文摘自該書“代序”,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