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

熊本震災(zāi)，電視新聞斷斷續(xù)續(xù)做了報道，家里的電視此時便發(fā)揮了最大的“知情權(quán)”滿足功能，按一下鍵，電視頻道直播放送，讓遙遠的我們突然變得跟災(zāi)場零距離——尤其跟災(zāi)場里那些無助的臉孔。

日本頻道上，出現(xiàn)了一張張容顏，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坐在頹垣敗瓦里，或低著頭，或捂著臉，就算看不見五官，僅見肩膀已可感受他們的挫敗與無力，仿佛有一堆石頭重重地壓在肩上，又或者，左右兩肩各站了一集烏鴉，黑羽毛，是沉甸甸的銅，把人壓得垂頭喪氣。

然而，到底是日本人，垂頭喪氣之際依然保持拘謹?shù)亩Y貌，我們看來像是壓抑，但對他們而言，這或是非常自然的指定動作，若要求他們不拘謹不禮貌，反而需要非常刻意地壓抑。

有幾個鏡頭特別使人動容。其中一個是，救援人員進入一所殘缺的樓房搜索，赫然現(xiàn)墻角暗處的一位老婦人，盤腿而坐，白發(fā)蒼蒼，眼睛早已哭得紅腫。鏡頭近攝過去，老婦人的第一反應(yīng)并非欣喜、驚喜或狂喜，而是有點不好意思的羞怯，仿佛做錯了事，麻煩了別人，匆忙伸手抹拭眼角淚水，再用手掌撫摸一下發(fā)髻，又拉一下衣裙，然后顫抖地勉力站起，對救援人員點頭微笑，嘴里喃喃地說著話，聽不清楚說什么，想必是：不好意思啊，打擾了，有勞了，不好意思啊，真失禮，對不起啊……

救援人員趨前把她扶著、拖著，帶她走到屋外，亦是邊走邊對她不斷點頭，說著：小心啊老太太，慢慢走，別焦急，我們在這里，你放心。

另一個鏡頭是救援中心里坐著一群男男女女，母親把五六歲的孩子抱在懷里，記者把麥克風(fēng)遞到她面前詢問逃難細節(jié)，母親邊說邊點頭，嘴角掛著微笑，應(yīng)是慶幸，眼神卻亦是濃濃的歉意，仿佛因為天災(zāi)而逃難，因逃難而被采訪，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樁非常冒犯的失禮行為。

他們總是那么不喜于勞煩其他人出手救助，一旦接受了幫忙，不盡量表達慚愧，便算失德。

再有一個鏡頭，救援人員分發(fā)物資，十來個孩子伸手接過，沒有人在旁發(fā)施號令，卻能以劃一整齊的節(jié)奏彎腰鞠躬，幾乎九十度，并且停留一秒，敬獻了最深最深的謝意。

曾有人嘲諷日本人的禮儀如塑料玫瑰，只有花色，沒有香氣。不確定此話之真實，但在災(zāi)場里，禮儀的氣味是歉疚的氣味，清晰可聞，即使隔著冷冰冰的電視屏幕，仍然讓人感受到暖意。

莊妃軒摘自《深圳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