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弦
最后的窯工
他們是一群被時間遺忘的窯工,長年出沒在那個長滿無名雜草的巨型半球狀物體內(nèi)外,而上面高挺的黑煙囪,有點像男人的生殖器。在這特殊的空間里,窯工們都有著同一個名字,叫“窯烏龜”,或者干脆以一個囚號樣的數(shù)字代替。窯工活兒是經(jīng)年的苦生計,是所有痛苦與快樂磚瓦一樣的疊加。準確地說,他們既是磚瓦窯的締造者,又是它的掘墓人。那土地資源損耗如戰(zhàn)敗潰退的傷兵,卻是鐵板釘釘?shù)氖聦崱.斠淮罄φㄋ幈蝗M窯膛,等于是把無奈和苦澀、怨恨與疼痛,塞進他們?nèi)諠u麻木的內(nèi)心。
這會兒,他們走在窯旁那條機耕路上,慢慢挪動著身子,不時回頭看一眼那堆高聳的瓦礫廢墟。別無選擇的他們,直到最后時刻,才從窯主那兒黯然領(lǐng)回最后那幾張紙幣,將被褥從劣等磚瓦筑成的破屋搬出,作鳥獸散狀出走。
平日里他們是沉默的駱駝,在灰黑的窯洞進進出出。這讓人明白:啥叫日子,日子就是在窯洞里一進一出。窯工們偶爾也有嬉笑怒罵,為燒制出甲等或劣等的磚瓦,為長年掛在賬本兌不了現(xiàn)的工資。他們在簡單而繁重的勞作中,成了一只只“百年壽龜”。龜乃男人大忌,若將詞義放大到極致,說某人吃烏龜肉,又等于說他有能耐,他聽過會喜形于色。倘窯工心煩舌燥,無意哼出“窯烏龜”三個字,身旁的窯友,多半會沖他莞爾。在目光友善的交換中,互喚“窯烏龜”的人,一定都是這個煙火部落中的資深人員。通常這樣相互調(diào)笑時,除了無聊,一定是遇到令人興奮的事。譬如,私奔多年的媳婦心生悔意,決意要像窯磚一樣脫胎換骨,做一只雌“窯烏龜”;譬如,搬磚裝船,收獲了幾條驚飛到艙里的胖頭鰱魚;或者是,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從漆黑的窯門探出頭,看到天邊閃爍的星星。更主要的,借昏暗的路燈,終于看清那些黑鼻子黑眼睛,那些黑胳膊黑胸膛。這時“窯烏龜”那三個硬朗的字,被你張嘴吐出,會是多么奢侈!這時,窯工們仿佛忘了烏龜在民間的忌諱。是的,窯工多為俗人,生此雅號,并非因在窯內(nèi)煙熏火烤而模樣仿佛,更多是為求得人身平安。試想,烏龜有鐵甲樣的外殼,又耐熱,這是窯工們心里所希冀的。窯工整日窩在磚瓦堆里,被磕傷砸死不是沒有的事,所以常?;孟胫约耗苡幸桓睘觚敯愕目?,以至于被叫作“窯烏龜”十分心安理得。
在磚瓦窯,做工的有長工與短工之分,長工通常兼做盤窯工。所謂盤窯工,是在窯膛內(nèi)裝疊磚瓦泥坯,此乃長工之絕活,而短工往往只配做下手。從盤好窯燒完窯再到出窯,需十天光景。這十天里,從窯的外表看,像在舉行一個盛典,煙氣彌漫,霧蒙蒙,藍瑩瑩的。出窯前盡管沖過冷水降過溫,但出窯那個熱啊,非躬身體驗是無法想象的。以煙熏火燎形容自不為過,盡管鼓風(fēng)機一個勁地對著窯門吹,窯工在窯內(nèi)多半還會將外衣扒掉,或者索性穿浸過冷水的衣服。窯內(nèi)除了窯工粗重的喘息,便是磚瓦碰撞的丁當聲,或者是汗水砸到滾燙的磚瓦上所發(fā)出的滋滋聲。往往就在這里,這些有著七情六欲的硬漢,嘴里會不自覺地躥出蛇芯一樣帶點兒葷的故事,有一個百嚼不厭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大姑娘頂替受傷的老爹當了臨時窯工,看到盤窯的活輕巧,居然起了想做盤窯師傅的心。一場窯活干下來,姑娘與盤窯師傅一來二去明里暗里竟然好上了。結(jié)果只做了一個月就被窯主趕出窯門,原因并非奸情敗露,而是一整窯的磚瓦崩坍了。這個女盤窯工在盤窯師傅的縱容下,明目張膽做起盤窯師傅來,而她那個有著二十多年盤窯經(jīng)驗的情夫,老想著如何把她身子盤得更好,以至于整窯磚瓦在某一時辰突然塌方而報廢。那一次,村廣播連夜通知村民免費拉走斷磚破瓦,結(jié)果連一磚一瓦也沒人愿意去拉。原因莫非村民怕那個奸情敗露的女人手腳不干凈,用了她盤過的磚瓦會倒大霉。那一刻,窯主六神無主,無奈之下還是男窯工行好事,對起窯門摩拳擦掌,似乎頂著“窯烏龜”的名頭,他們會百無禁忌。他們喝高粱土燒酒,像饑不擇食的餓漢,只用半天時間,就把一窯斷磚碎瓦,狂吞殘羹冷炙般收拾干凈……一場無端的坍窯,像一針強心劑,喚醒了窯工們作為男人的責任和春天般美妙的幻想。不是嗎,當結(jié)束天日苦役般的生活,進得一種叫“混堂”的澡堂,那感覺像是煎熬多年的男囚,遇見了脆生白嫩的婆娘。他們扯去藍色“士林卡”斗篷,扯去汗?jié)竦呐K褂子,像一只只黑餛飩,下到浮起一層黑灰的浴池。浴室內(nèi)飄動的水汽是乳白的,窯工們困倦的眼神也濕潤稍稍有些亮色。他們更愿意閉上眼,將積攢了一天的勞頓放逐進池水。爾后,把黏在身體上難以洗掉的煤灰,通過一塊咖啡色的“勞動牌”肥皂和十只被磚瓦磨鈍的指甲,一點點從皮膚刮除。而此時,這十尺見方的澡堂,仿佛成了他們快樂的放生池。
現(xiàn)在,這座傾注過窯工們十多年心血的磚瓦窯,隨著一團沖天的火光被炸毀了,這最累最苦的活也在頃刻間說沒就沒了。一如此刻,他們挑起沉重的行囊,躬身走在回鄉(xiāng)的路上。他們時不時會轉(zhuǎn)過身來,回望那座已經(jīng)成為廢墟的磚瓦窯,眼里充滿比烏云還深的雨意。
老兵胡國忠
老兵胡國忠是我的同行。這個有著十年志愿兵生涯的老兵,退役后與我在一所學(xué)校教書,同教初二語文平行班。
同行跟他論課研,他卻決意要說打靶,他說當兵那會兒故意把半自動卡賓槍準星瞄向一位老鄉(xiāng)面前二百米胸環(huán)靶。結(jié)果老鄉(xiāng)得到嘉獎,做了他的上司,他卻用寬大的綠袖子掩起嘴巴笑,而且,居然還在被子里笑。同室的戰(zhàn)友以為他夢見了媳婦,他卻嚷嚷:老鄉(xiāng)老鄉(xiāng),靶上一槍。
語文課上有關(guān)珍寶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課目,他總喜歡講幾個亦真亦假的故事。他是戰(zhàn)爭的當事人,自然沒人敢說他講的是假的。他說,新兵時他的投彈是軍區(qū)出了名的遠。有一回軍事演習(xí),他卻只投出了十米,最少的一次,甚至是五六米。投這么近連黃毛丫頭也會,但他卻沖上去揀起吱吱冒煙的手榴彈,重新又遠遠地投出去的。他說,三天兩頭投彈,太沒勁,想試試投近一些的滋味。領(lǐng)導(dǎo)訓(xùn)話他,抗不過,他說投遠投近一樣有意思,兩樣技能同樣重要,還說要是敵人就在五六米那里打著埋伏呢!結(jié)果他得了一個警告處分。八十年代初,中學(xué)語文課有珍寶島自衛(wèi)還擊戰(zhàn)一課,輪到他上課,他會從樟木箱里掏出那套有些泛白的黃軍裝,畢恭畢敬地穿上,然后邁著軍人的步子走上講臺,讓學(xué)生鄭重地把課本攤開,卻從不教課,連一個生字也不教。他在課間只說一個故事,說完,課也就算上完了。說穿了也就是一個小故事,卻讓每一屆的學(xué)生聽得津津有味,而且聽的時候心都吊到喉嚨口,硬是一愣一愣的。endprint
那是除夕的邊境,瞎天黑地的,營部卻不許點燈。天剛下過沒膝的暴風(fēng)雪,荷槍實彈的他,一個人在距營房百米遠的邊境哨卡值班。
那一刻,他將耳朵豎得比槍刺還高,突然,遠處傳來“嗷——嗷”的聲音,像一個受了重傷的人痛苦地號叫。作為訓(xùn)練有素得過軍區(qū)全能比武第一名的他,心里第一反應(yīng)是“有情況”。他馬上轉(zhuǎn)身悄悄地給營部值班室撥了一個電話,電話其實是一個三位數(shù)的喑號,只有接電話的值班員知道這情況多重要。然后,他揣起卡賓槍,輕輕地趴伏在哨卡門口的雪地里。連長接到報告,汗毛都豎起來了,立馬組織了一個加強排,貓起腰全副武裝地從哨卡周周摸黑包抄過來。奇怪的是,當包圍圈收縮到哨卡后,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敵情,根本沒有什么“嗷——嗷”的聲音。連長發(fā)狠話,罵了句“狗熊!”便率部全撤了。剛撤不久,偏偏“嗷——嗷”的聲音在暗夜里再一次響起,這聲音似有似無,似近似遠,會不會……這回啊,老兵胡國忠沒有去哨卡打電話報告,而是等這聲音逼近,再逼近。
終于,聽得見對方十分粗重的喘息聲了,真真切切的,這回,他的身子居然突然發(fā)起怵來,怎么辦?向上級報告唄,一旦再一回發(fā)現(xiàn)前一次的情況,可能又會受到一頓怒斥,弄不好還會說我謊報軍情,受到摘掉領(lǐng)章帽徽的軍紀處理。不報告吧,這分明像是敵人來犯的舉動啊,而且估摸著在大約十米至二十米遠的地方。于是,他盡可能地把身子在雪地埋伏下去,只露出眼睛,把槍一次次瞄準發(fā)出聲音的地方。他知道,要想提前撤銷上次投彈引來的警告處分,只能將功補過。年關(guān)還未過去,他卻覺得自己的好運提前來了。他把子彈推上膛,等待敵人撞上他的準星??墒?,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要瞄準敵人,哪怕瞄準敵人的一個影子,也是多么難做到啊。
“嗷——嗷”的聲音再次響起時,他終于不自覺地叭叭叭射出一梭子彈。他定了定神,仿佛發(fā)現(xiàn)敵人被他擊中了,“嗷——嗷”的聲音越發(fā)大聲了,然后戛然止住。聽到槍聲,連長帶人火速突奔過來。發(fā)現(xiàn)哨卡空著,屏住呼吸在哨所四周仔細瞭望一會,發(fā)現(xiàn)四周的山野除了寂靜還是寂靜。有人遂發(fā)起莫名的火來:“人呢,死了啊,人呢!”
“敵情?屁也沒有一個!”連長突然擰亮挎在肩上的長長的手電,借著發(fā)白的燈光,發(fā)現(xiàn)不遠處雪地里有一串串鮮紅的血跡,像正月里的蠟梅,開得無比耀眼。循著斑斑點點的血跡找去,居然發(fā)現(xiàn)一頭栽倒在雪地里正在喘著粗氣的大野豬“嗷——嗷”地叫著。而這時,老兵胡國忠卻揣著卡賓槍突地在雪地站了起來。
這一回,邊境這個設(shè)了十九年的哨所第一次受到上級嘉獎,得了一面二等功的錦旗。老兵胡國忠得了個人三等功。大紅的嘉獎令寄到胡國忠所在的鄉(xiāng)里,鄉(xiāng)長嘴里居然與部隊首長說的是同一句話:“國忠同志敵情意識強,好樣的!”
好人張鎮(zhèn)芳
看得出,這個叫張鎮(zhèn)芳的老人,被人帶到向陽老年公寓入住報到,有著十二分的不樂意,但他還是挺著并不硬朗的腰板,哼起“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曲子,氣咻咻地來到向陽公寓報到的。
初看,這是個矮個子老人,與向陽公寓里任何一個老人,沒有什么兩樣。可時間稍長,就開始顯山露水原形畢露了,老人肚里那些陳年爛谷子似的故事開始萌芽,且長勢喜人,讓公寓里過得十分平淡十分枯燥十分乏味的老人們開了眼界。
其實,這個老人讀過私塾,留洋去過法國,當兵去過朝鮮,做過數(shù)學(xué)代課老師,據(jù)說還當過半屆市政協(xié)委員。
老人遇人便說:蹲公寓其實跟讀私塾差不離,都是由家人親自送來的,耳里被一遍遍灌進諸如:要勤換洗啊,要準時吃飯吃藥啊。夏天一到,老人們白天喜歡集體在梧桐樹下乘涼喝茶,夜晚喜歡搖起蒲扇在院子里納涼觀云賞月。到了冬天呢,則喜歡裹起厚厚的棉襖擠在墻角曬太陽。
老人還說,朝鮮的太陽就是不一樣,陰森森霧蒙蒙的,像發(fā)燙的槍管和炮口,也像媽里個逼。老人是山東人,不時把罵人爆粗口當成平時的口頭禪。老人還說,那些代表祖國來慰問演出的女演員那才像太陽哩,走到哪里哪里亮,走進深山深山見太陽,說得大伙兒一個個仰天樂開懷!
自然,大伙兒一定要老人講講留學(xué)法國的事,說老人一定開過“洋葷”。老人沉默好久,哭訴道:“說我開過‘洋葷是天大的冤枉,我跟同班一位漂亮純潔的愛爾蘭姑娘相好是真的,那時祖國百廢待興,為建設(shè)新中國,我只帶回了她送我的一把小提琴?!崩先说难廴t腫,接著說:“大伙都是見過的,是我床頭掛著的小提琴——她可是我的初戀情人,是我一輩子的新娘!”
講到激動處,老人神色生動起來,他說:朝鮮那段經(jīng)歷以后慢慢講,還是說說做代課老師的事吧。那是一堂數(shù)學(xué)公開課,聽課的有公社貧管委主任,有校長和教導(dǎo)主任,那時正值“文革”,學(xué)校里停課鬧革命,我卻讓學(xué)生進課堂正襟危坐。記得有一堂數(shù)學(xué)公開課:“從點——到線”,為了形象起見,我把粉筆在黑板靠左側(cè)“啪”地一點,然后隨著身體往右吱吱地移動,再“啪”地在黑板上使勁一點,一條筆直的線段出現(xiàn)在黑板上?!皬木€——到面”,我邊說邊把兩只滿是粉筆灰的手掌,“啪”地在黑板上一按,意思是說黑板是一個平面。這時,我眼睛的余光發(fā)現(xiàn)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一個富農(nóng)兒子正在玩皮彈弓。我略略停頓一下,讓同學(xué)們看黑板,我“突”地把手指間半截黃色粉筆,朝那個玩皮彈弓的學(xué)生試著投出去,像一只飛出去的手榴彈,粉筆在空中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不偏不倚,正好中了那個學(xué)生的額頭。一時,我也驚出了汗,心想這堂課砸了。畢竟我是軍人出身,有過臨危不懼的操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大聲說:“從平面——到拋物線”,于是,教室里一片嘩然。課后,貧管會主任說:“張老師的課不一般就是不一般,數(shù)學(xué)課也上得生動形象,具有政治意識,壓了地主階級的邪氣,長了無產(chǎn)階級志氣?!?/p>
果然,不到半年,由于其家庭出身為“雇農(nóng)”,平時表現(xiàn)十分積極,張鎮(zhèn)芳被破格轉(zhuǎn)為國家教師,還被抽到公社貧宣隊??捎幸淮螀s闖了大禍,在領(lǐng)喊口號時,把自己喊成了“反革命分子”。那是“文革”中期的一個夜晚,公社操場中央那棵兩個人才能合抱的千年銀杏前,張鎮(zhèn)芳高舉右拳,領(lǐng)喊口號,居然把“誰反對L副主席誰就是反革命”中間不該停頓的地方停頓了,于是,禍從口出,“L副主席就是反革命”成了他的鐵的罪證。那晚,張鎮(zhèn)芳作為“現(xiàn)行反革命”被綁在大銀杏樹上足足被群眾斗了兩個時辰。直到林彪叛逃,有人贊他有先見之明,他才繼續(xù)到公社中學(xué)做起“臭老九”來。
張鎮(zhèn)芳每每講到這里,公寓里的老哥老弟中,馬上有人站起身來,大聲嚷嚷:“張鎮(zhèn)芳啊張鎮(zhèn)芳,你為什么不早點來?。∧闳胱∠蜿柟⒉攀窍纫娭?,先見之明啊,是最大的先見之明!”
英雄柏衛(wèi)東
說出這個真相,他用了整整四十七年。
一橋飛架南北——橋南出英雄,橋北出狗熊。英雄是大家公認的,叫衛(wèi)東,而狗熊,則是啞蛋的自諭。
柏衛(wèi)東與啞蛋是同鄉(xiāng),他倆同一個冬天都戴上了大紅花,一同隨一輛老式悶罐火車哼哧哼哧不遠千里來到新兵連……甚至,一起被編進軍區(qū)警備隊特訓(xùn),一起被派至白塔山麓守衛(wèi)這座堪稱長虹的鐵橋,一起在一個冬夜的凌晨佩上武裝帶,一起雄赳赳氣昂昂地扛起槍,一起“一二一、一二一”地走到橋南和橋北,一起與另外兩個肩負守橋使命的戰(zhàn)士立正敬禮和換崗。
列車從南到北隆隆地駛來,或許是列車看見橋的信號將車速減慢到與自行車差不多的速度。一根一抱粗的圓木,被啞蛋看見時正在列車裝著的圓木堆上滾動著?!安缓?,快要出事了!”啞蛋沖著轟響的火車喊。路過橋北時,那根木頭居然從火車上滾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擊中了衛(wèi)東頭部,一瞬間,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衫。而那列綠皮火車似乎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吭哧吭哧遠去。
自然,柏衛(wèi)東成了婦孺皆知的英雄,衛(wèi)東媽媽成了英雄媽媽,被部隊首長從千里之外接到了營房,然后,到一個個連隊做一場場催人淚下的報告。衛(wèi)東舍身救旅客的事跡,一時見諸各大報紙的頭條頭版。
再后來,柏衛(wèi)東捧起圓木在列車前躍起的大型塑像,被安在了白塔山麓的南橋堍。而啞蛋呢,那天隨著“咚”的一聲,眼睜睜看到橋北血腥的英雄場面,變得十分憂郁,再也不想說什么,簡直真的成了“啞蛋”。有一年他探親回家,幾個孩子在他背后罵他“狗熊”,氣得他第二天就默默地返回部隊,從此之后變成木頭人似的。退伍后,他索性到工地學(xué)開鏟車,賺了點小錢后,一咬牙當了油漆保養(yǎng)工。他幾次三番來到曾經(jīng)的大橋旁,為英雄的塑像和大橋做免費保養(yǎng)。
天長地久,他被稱為啞巴守護人。衛(wèi)東捧起圓木在列車前奮然飛躍的塑像,在一個同樣是冬夜的凌晨訇然倒坍。
而啞蛋在過了七七四十九年后的彌留之際,哽咽地對世人吐出幾個哽在他喉嚨幾十年的僵硬的字:“是木……頭……沒……長眼……撞上……英雄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