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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

        2016-10-18 15:54:26王夔
        雨花 2016年10期
        關鍵詞:鐘表店鐵皮兒子

        王夔

        1

        路忽然變了,玻璃幕墻亮晃晃的,光在路面上跳來跳去,掠過川流不息的行人。這么多面孔,靳解放都不認得。像來到了平行宇宙的另一端,世界熟悉而陌生。他杵在那里,手伸進褲兜,摸出張小紙條,上面寫著:翠華街重慶水面店,2元錢寬面條。靳解放揉了揉眼睛,他又從平行宇宙穿越回來了。翠華街還是原來的翠華街,街上走的,還是原來的那些人,再往東走不遠,就是重慶水面店。靳解放買了水面,往回走。他住的地方,離重慶水面店并不遠,穿過悠長的書道巷,巷子頂頭,有兩間五架梁的瓦房,一間作堂屋,一間作他的臥房。金縣的天,黑得特別快,不過一條書道巷,靳解放用了整個黃昏的時間走完它,等他下完青菜面,再看門外,烏漆抹黑的了。他往面里倒了點辣椒、榨菜,坐到臥室,邊看電視邊吃面。電視機是剛換的32寸液晶面板,還裝了天貓魔盒,兩個遙控器的操作對他來說,真是太復雜了。他在紙上寫下操作的每個步驟,放在三五牌臺鐘的旁邊,用臺鐘的鑰匙壓著。搞不明白了,就看一看。

        吃完面,他按了電視遙控器的靜音,給靳曉軍打電話。靳曉軍是他的寶、他的兒子、他的好孩子,液晶面板電視和天貓魔盒都是兒子幫著買的。靳解放問,明天你什么時候回來?靳曉軍說,一早。靳解放說,早點回來。靳曉軍說,好的。

        是吧,靳曉軍是個好孩子,你說什么,他就答應什么,也不管他能不能做到,他總能先應承著。靳解放年齡大了,68歲,做什么事情,都有點力不從心了。好在他有兒子,他解決不了的,兒子總能解決的。他早早地洗腳上床,接著看電視,看著看著,在三五牌臺鐘發(fā)出的滴答聲中,竟然睡著了。

        靳解放每天要上班的,他的班,在五交化廣場上。五交化廣場位于城西,不大,400來個平方??拷赂宦返囊贿叄Q著個鐵皮房子,上面有六個大字:精修各國鐘表。這就是靳解放上班的地方了。起初他把鐵皮房安到這里來的時候,城管管過他,他指著近在咫尺的五交化商場說,我是這里的人,我不走。其實他怎么算這里的人呢?19年前,五交化商場還沒有倒閉,靳解放所在的工具廠卻不行了,廠里搞三產,在五交化商場租了個柜臺,靳解放是負責人,專門賣廠里生產的扳手,包括活絡扳手、呆扳手、梅花扳手、內六角扳手、套筒扳手等等。柜臺只維持了大約半年的時間,隨著工廠的倒閉,柜臺也只能撤走。下崗后,靳解放用鐵皮制作了這個修鐘表的小鋪子,安在五交化商場前的廣場上,他安得理直氣壯,因為他就是五交化的人,五交化該容留他,給他碗飯吃。他跟城管打過架,找過五交化商場的領導,找過縣政府。別的沒有,下崗了,有的是時間。誰不給他擺攤,就要了他的活路。到后來他的鐘表店就像根釘子,死死地扎在這兒,誰也搬不動了。和他一樣扎成釘子的,還有個修鞋匠,姓陳,腿不利索,大家叫他陳瘸子。陳瘸子手臂上的力氣大得很,靳解放見過他和城管打架,只要他抱住誰,誰就不能掰開他。但真正利害的不是他的手臂,而是他的腿,怎么個厲害法,中國人都知道。

        靳解放的鐘表店不大,里面4個平方左右,有一個工作臺、一張長凳以及一張軟椅。軟椅平常是折疊著的,有時晚上他懶得回家,就把軟椅放下來,蓋件軍用棉大衣對付一宿。今天是周四,兒子要工作,他不該煩他的。但為了鐘表店,他又不能不煩他。五交化廣場快要完蛋了,連五交化商場的四層樓房也要拆掉,五交化商場后面的民房,還要拆一大片,這個縣城近幾年的變化令人瞠目結舌。就像有個看不見的人,揪著縣城算賬,然后,縣城把自己一塊一塊地交出去。他原來是看熱鬧的,但現在,這個算賬的人,找到他頭上來了。拆遷小組走家串戶,測量面積、記錄裝修情況、與戶主討價還價,但就是沒人看上他的鐘表店,就像他的鐘表店從來沒有存在過。有一次,他跟著拆遷小組的人,去了徐向明家。徐向明住在五交化商場的后面,三間瓦房,有個小院子。靳解放到他家時,院子里砌了平頂房,院子外面,還置了水池子。徐向明跟那個中年胖子吹噓,這水池子費了他多少功夫,貼水池的瓷磚是什么名牌,花錢不是一般二般。中年胖子背著手,一邊點頭一邊讓隨行的測繪員量下尺寸。中年胖子一行四人離開徐向明家,這當兒靳解放跟上去,跟中年胖子說,五交化廣場上的鐘表店你們去么?旁邊有個年輕的女孩子問,五交化廣場在哪?這個女孩像從鄉(xiāng)下來的,居然不知道五交化廣場在哪。靳解放說,致富路上,就是老早的五交化商場前面。女孩“哦”了一聲,那兒有鐘表店?靳解放說,有呀,都二十年了。中年胖子說,是有個鐘表店。靳解放說,是呀,你們什么時候去呀?中年胖子說,不在我們這個組。靳解放問,在哪個組呢?中年胖子說,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的事情可以搞清楚,靳解放找到拆遷辦公室,但拆遷辦沒有人拿這當回事,跟他商量,兩三千塊就想讓他開路。放在二十年前,兩三千塊還有點錢的樣子,放在2015年,這算什么呢!他要享受正常拆遷戶的待遇,先按營業(yè)房,再按平方,再按裝修,再按人頭,再加大病補助。他談不下來,他老了,腦筋、精力不復從前,上街買個東西,都要寫個小紙條,不然,出門就忘了。但是他兒子可以談下來,兒子在西陽市的一家國有大型企業(yè)工作,混了20年,混出個小干部。平常他不麻煩他的,他不缺錢,有退休工資,鐘表生意再不好,一個月賺千把塊錢也是有的。至于身體,忙活自己略有盈余。但這個周四,他要麻煩他了。靳解放坐在店里,往常他只要一摸到齒輪、發(fā)條、擒縱叉這些鐘表小部件,就像僧侶入定,他的世界與外界隔離開來。他喜歡這些小部件,喜歡它們的輪廓以及發(fā)出的聲音。但是今天,他顯得心神不寧,夾在眼皮上的放大鏡不停地取下來,世界也因此在虛實間不斷撤換。他把放大鏡和吹氣球放在一邊,出了店門,看著陳瘸子坐在凳上錐鞋底。

        忙呢。靳解放說。

        不忙。陳瘸子遞過一張凳子,示意他坐下,這兩天有沒有去拆遷辦?

        今天我和我兒子一起去。靳解放說,你也應該去。

        陳瘸子抬了抬頭,又把頭埋到鞋底上了。說,就我這個攤子。

        沒有這個攤子,你到哪兒找生活呢?

        陳瘸子沒說話。陳瘸子穿著藏青的圍裙,胸前漆黑一片,也不知道這圍裙多長時間沒洗了。太陽好得扎眼,照在锃亮的錐子頭上。靳解放想,他這是在等現成果子,等自己要了說法,陳瘸子就會拖著他的瘸腿,也到拆遷辦去了。靳解放看了看表,兒子差不多快到了吧。他慢慢地走到致富路頭,往東望去。

        2

        靳曉軍坐5路公交,到了西陽汽車站,這時離發(fā)車還有半個小時,他上了趟廁所,然后在坐椅上靜候。西陽是地級市,距金縣只50多公里,坐車需要1個小時左右。他把手搭在雙肩旅行包上,看著5號候車門,檢票員是個微胖的中年婦女,正點著手中的車票副票。和周末比起來,周四的候車大廳總是空了許多,他的目光有些游離,這時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看過去,一個中年婦女,手邊放著只碩大的蛇皮袋,坐在他的斜對面。靳曉軍也有些訝然,不意在這里會遇到高中同學洪明霞。上車后,車上人不多,洪明霞順理成章地和靳曉軍坐在一起。她的蛇皮袋丟在客車的行李艙中,隨身帶的坤包不大,卻像個百寶袋,她從里面掏出了蘋果、方便袋、餅干、鹵汁豆腐干、兩盒牛奶和一包瓜子。

        怎么在西陽?洪明霞問。

        我到西陽20年了。

        發(fā)達了。

        沒有。

        做什么工作?

        在西陽鋼廠。

        鋼廠呀!

        是的。

        聽說現在鋼廠形勢不好。

        是沒有以前好。靳曉軍說,不過,國營企業(yè)、上市公司,倒也倒不掉。

        那是,國家不倒,總歸倒不掉的。

        你也在西陽?靳曉軍問。

        啊,不不。

        有親戚在西陽?

        也不是。不說這個。洪明霞話鋒一轉,你現在還寫詩嗎?

        寫什么詩,那是哪年的事情了。

        還是可惜了。洪明霞說,那時我們都認為你會成為大詩人、大作家,拿下諾貝爾文學獎。

        1個小時的車程還是長了些,他們從以前的人和事,一直聊到了現在的命根子。靳曉軍感慨現在的孩子不好管教,靳子昊上初二了,成績在班上中等,這種成績,考普通高中很危險。洪明霞的孩子在金縣上職業(yè)高中,她想開了,孩子的路,孩子闖去,哪管得了許多。等到下車時,洪明霞才覺得,1個小時的車程,還是短了些。他們互道再見,靳曉軍背著雙肩包,步行去五交化廣場。

        金縣車站離五交化廣場有1.5公里。靳曉軍喜歡步行,一來省錢,二來可以沿途看看,在離開金縣的這段時間,縣城有什么變化。他在縣城生活了20年,每一條路上,都積攢了許多陳年的秘密,走一次,就與那些秘密重逢一次。他還想到了洪明霞,以前她雖算不上班花,但跟班花也有一拼,怎么現在淪落成這樣呢?上下都一般粗了。歲月可真是把殺女人的好刀。

        到了下午,靳曉軍和父親一起去了拆遷辦。這件事上,他已經很討厭父親了。父親想把芝麻變成西瓜,這怎么可能呢?一個小小的鐵皮房,搖身一變,能變成八九十平米的商品房?以前父親不是這樣的,也許是拆遷暴富的神話影響了他,他被這些神話包裹住了,挺著身子往前沖。當然,他也不認為拆遷辦的一二千塊合理,但再加點,似乎也可以接受。最重要的是,拆遷重建工作完成后,要給靳家塊地方,可以將鐘表店繼續(xù)開下去。這個想法,他并沒有和父親說,他想先試探試探拆遷辦的口風,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拆遷辦臨時辦公點設在一幢舊廠房的辦公樓內,在二層,有兩間辦公室。一間辦公室用作簽協(xié)議、結算,一間辦公室專門接待來訪。靳曉軍坐在辦公椅上,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辦公桌的桌面。負責接待他們的,姓張,是個30多歲的男人,嘴唇上留著稀稀落落的胡須。張主任說,二千塊,也不算少了。又不拆你的鐵皮房子,又不損你鐵皮房子一毫一毛,你搬到哪里,都一樣地做生意,說不定生意更好呢!這個二千塊算什么?不好算過渡費吧,不好算補償金吧,立個名目都難呢。為這件事,我連分管的縣長都找過,要按縣長的想法,橋歸橋路歸路,一分錢補償也不能給的。可是我呢,總想著,法規(guī)是死的,人是活的;法規(guī)不講感情,人是要講感情的。這也就是我做主,給你們補償二千塊錢,要是將來上頭責備下來,這二千塊錢我頂過去。

        靳曉軍說,你說把鐵皮房子搬到醫(yī)院就搬到醫(yī)院,搬到幼兒園就搬到幼兒園呀,你說搬到哪里就哪里呀,你搬搬看。哪里沒有城管?哪里有小市民的安身之地?你們要搞什么我們不管,我們要生活。

        那你說怎么辦?

        靳曉軍手指節(jié)敲打桌面的速度慢下來,但更有節(jié)奏。靳曉軍說:一,二千塊錢太少了,二萬塊還可以考慮考慮;二,要簽個協(xié)議,工程結束后,原地附近安排鐘表店的位置;三,在工程沒有完工、鐘表店沒有重新到位前,要按每年三萬來補償不開店的損失。

        靳解放捅了捅靳曉軍,他原來可不是跟兒子這樣講的。要是工程結束得快,能得幾個錢?何況還沒談營業(yè)用房、大病補助那些條件。至于開不開店,他倒不在乎,他不怕城管,而且他年齡大了,到時開不開,也兩說。

        張主任說,開店這種事情,不歸我們管,所以也就沒有辦法來答應你們。

        靳解放說,這不行,我在這開了20年的店,沒有房產證是不錯,可是這是既成事實,要按正規(guī)的房子拆遷政策來,拆遷政策我都懂的,文件我都看過。

        張主任笑笑,我們只認房產證。

        靳解放拍了桌子,我就是房產證,你能把我撕了、毀了!你能從我身上壓過去!

        張主任看向靳曉軍,這個,這個,我再向領導匯報匯報,這個實際情況也是有的。

        靳解放說,不按拆遷條例解決,我要告你們。

        張主任說,有時候我們也是沒有辦法,上面就這個政策,我們只是執(zhí)行者。

        張主任又說,你們回去再商量商量,我也跟領導再匯報匯報。

        靳曉軍想,這個張主任,不像能做主的人,說了也白說。靳曉軍說,好,今天我們先回去,過兩天來聽你答復。

        靳曉軍拉了拉靳解放,靳解放沒動。靳解放個子不高,人很瘦,扎在地上,倒像根樁子。

        靳曉軍說,走啦,爸。

        靳解放這才動腳,跟著靳曉軍下了樓。

        3

        靳解放坐在鐵皮房里,戴上放大鏡,那些小零件站在鑷子上,像有了生命。他的修鐘表技術,是逼出來的,無師自通。1996年,他從單位下崗,干什么好呢?他擺過地攤、賣過炸雞柳、送過煤氣,最后投身于鐘表事業(yè)。

        兒子回來幾天了,去拆遷辦沒爭上什么理,倒賴在金縣不動彈了。靳解放問他,怎么不去上班?兒子說,單位不忙,缺個幾天,也沒人管。

        1994年,兒子高中畢業(yè),是他想盡辦法,把兒子弄去了西陽鋼廠。金縣工具廠是大集體單位,當時廠里形勢走下坡路了,靳解放尋思著,這大集體單位是朝不保夕,地方國營的金縣紡織廠也就那樣,只有找上真正的國家單位,才能讓孩子有個鐵飯碗。什么是真正的國家單位,靳解放是有譜的,西陽鋼廠在H省是赫赫有名的,光職工就有七萬人,七萬人的廠子,能倒得掉嗎?兒子去了鋼廠后,他去過西陽,在那里呆了幾天,住在一家小旅館里。旅館的樓下,是農貿市場,他發(fā)現,對于穿著西陽鋼廠制服的人,菜販總是格外熱情,而且價格也多要上幾分。西陽鋼廠的人也爽氣,似乎在幫著菜販發(fā)財。靳解放舒坦了、放心了,回金縣后,逢人便吹噓西陽鋼廠的好了,好像西陽鋼廠是他家開的。他沒有老婆,老婆在靳曉軍7歲時,離開了他,此后他的全部世界,只有兒子和鐘表。

        他還記得老婆離去的那個夜晚,在冬天。他站在雨中,雨點穿透了他,萬箭穿心。他緩慢地走回家中,整個身體在往下滴水,在堂屋里汪了一片。他換了套衣服,走到床前,撫摸著孩子的額頭,流著淚。第二天他感冒了,幾天后,瘦了一圈。他發(fā)誓再也不想她了,他發(fā)現,忘記一個人更難。

        這么多年,一個人,就這么挺過來了。他躲在放大鏡的后面,世界變大,他卻縮小了。他的手抖了下,年齡大了,手指不那么聽話了,鑷子尖上的棘爪掉下來,在“滴答”聲中滾下了工作臺。靳解放取下放大鏡,移開屁股下的長凳,伏下身子找起來。眼睛也在欺負他,找了半天,除了看見幾只螞蟻在若無其事地瞎逛,半點棘爪的影子也沒有。靳解放想,要是兒子在就好了,年輕人眼神好,找起來不費事。想到靳曉軍,這小子,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下午4點,天色還早,靳解放卻關了店門,匆匆往家里走去。走近家門時,他的腳步聲輕下來。萬里無云,連書道巷中的房屋,也比平常白亮。巷中無人,一片闃寂。這時他忽然聽到三五牌臺鐘上發(fā)條的聲音,沒錯,除了兒子還有誰。他推開門,靳曉軍拆了三五牌臺鐘的后蓋,看著那些轉動的齒輪。靳解放咳了一聲,說,干什么呢?

        我看看。兒子說。

        有什么看的。

        爸,我也想學修鐘表。

        在西陽鋼廠干得好好的,學什么修鐘表。

        廠子形勢不好,多一門手藝,總是好的。

        靳解放說,修鐘表,出息不大。不過,既然你想學,我找本書你看看。他走到明式大床的后頭,翻出一本《機械、電子手表的原理與維修》。你先拿去看看。

        好。兒子將這本發(fā)黃的書接了過去。

        你什么時候回西陽?

        不忙。

        拆遷辦就這么拖著,我也不怕,到時他敢動,我有老命一條。你幾天不回廠里,這不好。廠子形勢再不好,國家的單位,怎么也倒不掉。倒不掉,就永遠有份工資拿。有些事情,也要自己去爭取。廠里總有人在做事吧。廠子形勢不好的時候,要爭著做、搶著做。過了這一段,爭著做、搶著做的人總歸要被提拔的。

        兒子沒有吱聲,他將書放進帶來的雙肩包里,說,我去買點菜。

        靳解放從褲兜里掏出幾十塊錢,說,拿去。

        兒子推了下,我有錢。

        靳解放說,我現在又不缺錢,退休工資二千多塊,修鐘表還來錢,只要身體沒大礙,錢是花不掉的。

        兒子將錢接過來,好的。

        到鑫鑫鹵菜店買點冷菜,今天我們爺兒倆喝點小酒。

        父子二人在堂屋里攀酒,靳解放問孫子靳子昊的成績怎么樣?上了初二,能不能跟上?兒子說,還能怎么樣,就那樣,不好也不壞。靳解放又勸他回去,老呆在這里干什么呢?老婆孩子都在那邊,別冷落了才好。

        兒子喝了一大口酒,說,是的是的。

        靳解放說,早點回去吧,我身體還行,暫時不用擔心的。拆遷一時也等不來說法,有事情,我再給你打電話。

        兒子說,好。

        你這個孩子。靳解放說,光會說好。你這樣只說個“好”字,我反而不知道你心里想著什么。最近有沒有什么困難?

        沒有。

        靳解放站起身來,拿過手邊的舊公文包,從里面摸出張用過的牛皮紙信封。靳解放說,拿去。

        什么?

        錢。二千塊錢。

        不用。

        拿去。靳解放說,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是給孩子的。

        兒子接過信封,端起酒杯,爸,喝酒。

        喝。

        兒子回了西陽,靳解放的心又空了。轉眼天氣暖和起來,他坐在店里,能嗅到不遠處人民公園的花香。五交化商場后面的一些人家,已經開始拆房了。鐘表店的生意受到影響,只做到平常的一大半。馬路上的灰塵越來越大,陳瘸子都戴上白口罩了。靳解放想孫子了,想去西陽看他。他到超市買了一大包零食,興致沖沖地打電話給兒子。他在電話里說,他要來西陽了。兒子在電話那頭,說,最近孩子功課忙,能不能過段時間再來。靳解放愣了下,要不,你們回來過清明節(jié)。兒子說,清明節(jié)還是我一個人回來,他們都忙。靳解放生氣了,他們有什么忙的呢?見個孩子面的功夫咋都不給呢!他說,我明天就去。就把電話擱下了。

        他已經很長時間都沒有見到兒媳和孫子了,春節(jié)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回來,兒子說,他們回了兒媳的娘家,在那過的年。

        第二天中午,靳解放出現在西陽汽車站,坐上了5路公交,明明看好的,卻坐過了一站,他下了車,左手拎著舊式的公文包,右手拎著超市購物袋,慢慢地向佳寶小區(qū)走去。

        4

        靳曉軍嘆了口氣。

        接父親電話時,他正窩在沙發(fā)里,看國際新聞,世界亂成一團。最近一段時間以來,老婆余佳正在跟他冷戰(zhàn),她不理他,也不讓他碰。好幾個月了,他渾身是火。他住的是西陽鋼廠的宿舍樓,兒子在旁邊房間里做作業(yè),余佳還有差不多半個小時下班。他火速跳下沙發(fā),到樓下的農貿市場買了余佳喜歡吃的麻辣鵝,又剝了萵筍,打了雞蛋,萵筍炒蛋還沒起鍋,余佳就回來了。

        他們住的是三室一廳,靳曉軍是工會小干部,就靠著手里那么丁點兒權,當初撈了個大房子。吃飯的時候,他說,我爸明天要來了。

        來就來了,怎么啦。

        我就說一聲。

        余佳又不說話了,她吃得飛快,吃完就坐到床上去了。

        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默默地收拾了碗筷,之后督促兒子做作業(yè),在作業(yè)本上簽了字。又蹲在廁所上,看了十來分鐘的《機械、電子手表的原理與維修》,這才進了臥室,把門關上。已是接近子夜的光景。1.8米的大床,上頭鋪著兩條被子,枕頭一在床頭,一在床尾。今天靳曉軍打算有所變化,他剛把枕頭拿到床頭,余佳手一揮,枕頭睡到地面磚上去了。靳曉軍坐在椅子上,輕聲說,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

        余佳說,我就這樣的人,你要覺得不合適,到民政局去離婚。

        靳曉軍說,又來了不是,孩子都這么大了。

        孩子大了才要對孩子負責。余佳說,離婚對你對我都好,對孩子也好。我不要房子,如果你不想帶孩子,我也可以帶孩子,反正孩子大了,忙他張嘴就可以了。

        對孩子有什么好!靳曉軍盡管有些生氣,但還是輕著聲,他知道她有一堆歪理,還可以舉出不少離異家庭孩子成功的范例,但今夜,顯然不是來爭論這個的,他把話題轉過去,明天我爸要來了,我們好一點。

        我們還好得起來嗎?

        靳曉軍心想,好得起來好不起來,還不全在你!但嘴上只能這么說:不管骨子里怎么樣,表面上總要好一點,我爸在這又呆不了幾天。

        余佳沒搭話,翻了個身,像是睡著了。

        接下來是周五,靳曉軍的十三分廠基本沒活干,工資也拖了兩個月未發(fā),工作日,只需到廠里點個卯簽個到就行,余佳的七分廠形勢要好些。靳曉軍煮好午飯,父親還未到,打電話過去,說是坐過了站。靳曉軍想,人年齡大了,腦子終究靠不住,他下了樓,到小區(qū)門口接著父親,兩人往樓上走。靳曉軍告訴父親,中午就他們吃飯,余佳和靳子昊都在食堂吃。靳解放問孩子的學習情況,靳曉軍皺了皺眉頭,說,還好。

        吃過飯,靳解放說要下樓轉轉,出門時差點忘了帶老人機。靳曉軍到單位點過卯,回家摸索起一塊機械表表芯,小房間是他的工作室,這塊表芯,他已反復拆卸過幾次。到了下午,他剛把兒子接回家,父親也跟著回來了。父親拿出了肉脯、話梅、米餅等等零食,還問孫子喜歡不喜歡。與熱情洋溢滿面春風的靳解放相比,靳子昊簡直是個冰人,他囁嚅著說,喜歡。靳曉軍說,多勉強呀,還不快謝謝爺爺。靳子昊不情愿地說,謝謝爺爺。靳解放說,不用謝,乖孩子,好好學習,考個重點高中,上了重點高中,再考個重點大學,將來吃國家的飯,多好。靳子昊不說話,埋頭做作業(yè)。

        靳曉軍將父親拉到小房間,輕聲說,青春期了,就這樣。

        靳解放說,肯學習就好。

        又過了半個小時,余佳也回來了,她叫了聲“爸”,將右手拎著的黑色塑料袋放在桌上,給你買了件羊毛衫,你看合身不合身。

        這是件淡黃的羊毛開衫,靳解放試了一下,大小正好。靳解放問,多少錢?余佳說,下班的時候,路過致富路,那邊的好多服裝店鋪都換季了。這件羊毛衫,才100塊錢,平常將近300塊呢。

        靳解放說,那我給錢給你。

        余佳說,這是我買給您的,哪能要您的錢呢!

        靳曉軍也跟著說,是啊,爸,你就收下吧,又不是什么貴東西。

        靳解放說,好,好。

        現在,靳曉軍的一顆心算是放下來了,吃晚飯的時候,他和父親又喝了點小酒,靳曉軍喝高興了,不該說的話也說了,爸,既然來了,多住個幾天。

        靳解放說,不了,我明天就走。我就來看下你們的,看到你們好,我就放心了。

        余佳說,多住個兩天唄,我讓曉軍陪你逛逛。

        靳解放說,鐘表店還在那塊呢!開店呀,看上去自由,實質上全年無休。

        余佳說,那是。

        到了晚上,靳曉軍又把枕頭拿到床頭去了,酒精鼓舞了他。但余佳沒有喝酒,她清醒得很,她的臉色又轉過來了,這一次,她惡狠狠地將枕頭扔得更遠。他把枕頭拾起,他無話可說,挺沒勁的。

        5

        周五的下午,靳解放下了樓,離開了佳寶小區(qū)。他已經有三年沒來西陽了,三年的變化,得有多大。但在西陽的青陽區(qū),這塊像是被時間遺忘了。靳解放覺得和三年前沒有太大差別,所有的建筑都像上了層灰,路上行走的人們,也沒有三年前精神,就像照片,一樣還是一樣的,但它變舊了。他去了1994年去過的那家農貿市場,里面依舊人來人往,他甚至還認出了1994年的菜販,歲月多尖酸刻薄呀,21年前,她還是出廠不久的三五牌臺鐘,有著悅耳的聲音和發(fā)亮的黃皮膚,21年過去,她已經成了失去鐘芯的軀殼,連玻璃罩子都掉落不見了。她問他,要不要來點韭菜,到這會兒,剩下也不多了,全要的話,算一塊五一斤。靳解放搖了搖頭,繼續(xù)向前走。

        穿鋼廠制服的,在菜場不吃香了,他們跟菜販討價還價,全沒了多年前的爽快。他經過了鋼廠幼兒園、工人廣場、鋼廠醫(yī)院、青陽湖濱湖綠化帶,最后拖著疲憊的雙腿,回到了佳寶小區(qū)。他想,鋼廠到底還是老了,像塊老手表,是該修理修理的時候了。怎么修理呢?他是沒有辦法的。晚上見到兒媳、孫子,他這個杞人,忘卻了剛才的隱憂。

        晚上靳解放睡在小房間,他早就發(fā)現了三門櫥頂上玻璃罩里的秘密,有只浪琴表的表芯,部件七零八落散在那里,旁邊還放著堆鐘表專用維修工具。靳解放拿起表起子,戴上放大鏡,認真地安裝了上條輪和立輪,然后將它們放回原處。

        周六吃過午飯,靳解放去了西陽汽車站,兒子送他,用手機在網上購了票。汽車開得很快,他在車上打了個盹,金縣就到了。

        靳解放到了五交化廣場,面前的情形讓他吃驚,一臺大型挖掘機不斷地將廣場上的水泥地磚撬了上來,而他的鐵皮房已不知去處。他揮著手,讓挖掘機停下來,但挖掘機根本不理他,巨大的機械臂上下抖動。靳解放掏出了老人機,打電話給陳瘸子,陳瘸子在電話里說,老靳呀,今天上午來了一大幫城管和警察,可把我給嚇壞了,嚇得差點尿褲子了。你那鐵皮房子,人家搞了個鏟車,不費力氣就鏟走了。我是攔也攔不住??!

        你知道他們把我的鐘表店弄到哪兒去了嗎?

        聽說在交警中隊的停車場。

        媽的,我去找他們去。

        靳解放回了家,把水果刀扔進公文包里,氣咻咻地往交警中隊去了。路上他打電話給兒子,說要找那幫王八羔子拼命,兒子在電話里說,爸,你冷靜點兒。靳解放說,冷靜!怎么冷靜!他們敢要了我的飯碗,我就要了他們的命。

        靳解放騎著老式的鳳凰自行車,到了城西的交警中隊停車場,大門關著,小門也關著,門衛(wèi)室里,坐著兩個年齡不大的輔警。靳解放擰開門,個高的輔警問,干什么的?靳解放說,我來拿我的房子。輔警笑了,房子,房子能拿走?

        靳解放叫道,我修鐘表的房子,今天剛剛被你們拉到這兒。

        個矮的輔警說,那是你的呀。

        靳解放說,是我的,我要把它拿回去。

        高個輔警攔住了他,不讓他往停車場去,你想拿回去,得有個手續(xù)。

        我拿自己的東西,還要什么手續(xù)。

        高個輔警看了看矮個輔警,要什么手續(xù)?

        矮個輔警說,拆遷辦吧,要個拆遷辦的手續(xù)。

        靳解放是帶了刀的,他清楚地知道它的鋒利,但在兩個輔警面前,他徹底地軟了下來,不要說是把刀,就算是根搟餃皮的小木頭棍子,他也拿不出來。他委屈死了。他坐在地上,耍起了潑,抱著高個交警的大腿,淌著眼淚,含糊不清地喊著:你讓我進去,我要拿我的房子。高個輔警皺著眉頭,讓矮個輔警幫著他,一人抬一胳膊,將靳解放拉到了門衛(wèi)室外面。高個輔警指著他的鼻頭說,別叫喚了,再叫喚把你關起來。矮個輔警說,你在這鬧沒用,得找拆遷辦,又不是我們要把你的鐵皮房子拿來的。

        靳解放想想也是,不過天色晚了,只能明天去拆遷辦討說法了。

        回到住處,靳解放炒了把花生米,喝起酒來。年齡大了,人不中用了,兩個小輔警架著他,輕輕松松就把他搭出去了。他把刀從公文包里拿出來,抹了抹刀鋒,又放回到桌子上去了。關鍵時刻,刀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它只能壞事?;盍?8歲,總歸沒有年輕時的沖動勁了。他又看了看手機,早上那些混蛋來搬他的鐘表店,竟然沒有一個人打電話給他,要是兩個姐姐不嫁到外地,也不會這么被人欺負到頭上還全然不知。

        第二天,靳解放找到拆遷辦,還是那個張主任,鐘表店在他們手上,張主任的嘴臉也不一樣,他說話有點硬氣。他說,只能補貼二千塊錢,說到哪里都是這個價,多不出來了。靳解放冷笑,你以為我鐘表店是紙做的!你以為我平常沒生意!你以為我沒見過錢長啥樣!但張主任不跟他講理,由著靳解放說去。再問他,張主任嘴里,還是咬著二千塊錢。他欺他在金縣勢單力孤。靳解放拍了桌子,說了兩句發(fā)狠的話。張主任說,你這樣也解決不了問題,規(guī)矩又不是我定下來的。靳解放的鐘表店,在他眼里,或許只是堆廢鐵。

        后來,靳解放找過金縣電視臺,到過信訪辦,打過縣長熱線電話。以前他在金縣工具廠勞資科,每次單位招工,他都要給工人上堂意義非凡的政治課,也算腦子活絡的人?;罱j到最后,他明白了,到底胳膊擰不過大腿,要想在這個方面發(fā)財,那是不用想了。要想做出什么極端的行為,那也是以卵擊石,得不償失。兒子不在金縣,幫不上什么大忙,何況兒子對他的賠償設想,似乎也覺得那是塊天鵝肉。鐘表店早拉回來了,放在城西高級中學門前的巷子里,生意雖不如前,倒也差不了多少。他的折騰,也并非全無效果,講到最后,拆遷辦答應給他六千塊錢,這時距鐘表店進駐交警中隊停車場,已有三個月的時間,靳解放點頭,他同意了。進入盛夏,天氣燠熱難當,在城西高級中學補課的高三學生,有人中暑了。不過,靳解放的鐵皮房是有夾層的,兩層鐵皮中間有厚厚的泡沫,鐵皮房吊著臺微風扇,像其它季節(jié)一樣,有時晚上,靳解放不高興回家,就在鐵皮房里過夜了。

        6

        夏夜的青陽湖,涼風習習,靳曉軍坐在湖邊的水泥椅上,吸煙。湖水涌動,拍打著堤岸,不遠處,一對戀人相偎著,說著甜蜜的話。他們的手掌也像潮水,在對方的身體上游離、拍打。這些都讓靳曉軍格外沮喪,他的心空空的,可以容下整個宇宙。他掏出手機,站起身給張斌打電話,右腿有節(jié)律地晃動著。你到哪兒了?

        快到了。張斌說。

        張斌是他鐵哥們,這種事情,也只有鐵哥們才靠得住。不大會兒,張斌果然到了,他拍了拍靳曉軍的肩膀,靳曉軍感動得幾乎要哽咽了。他坐在張斌的轎車里,來到了天上人間KTV。

        靳曉軍看了看表,他們剛進去。

        沒事,我們就在這兒等著他們。

        他們要等的人,是齊松林和余佳。

        汽車玻璃上有鍍膜,他們可以看到窗外,而窗外的人,卻無法看到他們。他們隱藏在黑暗里。天上人間KTV大門前不時走過俊男靚女,靳曉軍想,是天上人間大門上的那些裝飾燈裝飾了他們。他帶了兒子玩的橡膠雙節(jié)棍,只要兩人出來,要給他們好看。但一直過了12點,他們也沒有出來。靳曉軍說,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張斌下了車,進了大門又回來,走吧,里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沒看見他們倆?

        沒看見。

        娘的,去哪兒了?

        好像有個后門。

        他們從后門跑了?

        誰知道呢!

        娘的。

        走,吃夜宵吧。

        他們去了排檔街,這兒有夜市,靳曉軍叫了魚香肉絲和花生米,和張斌喝酒。張斌說,別放在心上,也許沒那事。

        靳曉軍也愿意沒那事,但他覺得希望渺茫。兩個月前,余佳的七分廠突然也歇了下來,沒活兒干,七分廠的領導鼓勵工人自找出路,闖不出天下,也歡迎隨時回來。余佳聽了領導的話,風風火火闖去了。不闖不要緊,這一闖,闖出麻煩來了。一個半月前,靳曉軍聽到傳言,說有人在寧海區(qū)的茂業(yè)大廈見到齊松林和余佳,兩人摟得緊緊的,像談戀愛呢。

        于是兩個人吵了起來,吵架的結果就是,余佳離開了佳寶小區(qū),她失蹤了,打她電話不回。靳曉軍還去過她的娘家,但她的家人就像另一個余佳,對他不管不理,將他往外趕。

        今天好不容易得到這么條線索,結果,還是讓魚兒跑了,誰知道天上人間有后門呢。一個門在人間,還有個門,在天上。

        靳曉軍說,他媽的,明天我直接去要了齊松林的腿。

        張斌說,算了吧。先把事情弄清楚,就算事情是真的,夫妻一場,好聚好散。

        靳曉軍說,我就是有點想不通。

        張斌說,總之,婚姻出了問題,不是哪一個人的事情,肯定雙方都有錯。

        靳曉軍想,也對,就像兩個咬合的齒輪,一個壞了,另一個也好不了。他又想了想自己,沒覺得哪里不對。又想,也許是廠里那人看花眼呢!余佳只是發(fā)了小姐脾氣,耍了瘋。前段時間,父親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呢。盡管她仍然不讓他碰,但從她對父親的態(tài)度上,可以看出,她是護著這個家庭的。

        他有的是時間,西陽說大很大,說不大也不大,她一個大活人,只要在西陽,只要出門,他還是能找到她的。再說他還可以跟蹤齊松林。齊松林原來是鋼廠服務公司的一名職工,這兩年停薪留職,在外面跑江湖。他在鋼廠的幾個小區(qū),賣過飲水機和吊頂燈。有的時候,他老在你眼皮底下跳,過段時間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有人說,他最近在做微商。微商靳曉軍知道一點點,怎么做卻不甚了了。他也試過開微店,開下來沒做成一單生意。

        有一天,余佳破天荒接了靳曉軍的電話。靳曉軍問她在干什么?余佳不搭他,說,我們離婚吧。靳曉軍說,為什么要離婚?余佳說,沒有感情。靳曉軍嘴角漾過戲謔的笑,感情!當初誰發(fā)誓不離不棄的?余佳說,我不要房子,你要什么我都給你。靳曉軍大聲道,我只要你的人,你他媽的給我回來。

        余佳一直沒有回來,也回不來了。他打聽到了余佳的租住處,興沖沖地去,喪魂落魄地回來,因為在那里,他看到齊松林和余佳在一起。他看到余佳在洗碗,齊松林在煤氣灶上炒菜。他大叫了一聲“余佳”的名字,然后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渾身發(fā)麻,連舌頭都是麻的。他們也看見了他,緊接著,齊松林失蹤了,像變成了煙,被轟隆隆的抽油煙機吸走了。余佳還站在那里,倒是鎮(zhèn)定得很。你來干什么?

        靳曉軍沒有回答“來干什么”,因為現在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等他能說話的時候,已經忘了余佳說的話。他也很鎮(zhèn)定,淡淡地說,明天我們去民政局離婚吧。

        幾點去?

        他洞穿了她言辭背后藏著掖著的快樂,心痛死了。他說,9點吧,9點差不多。

        好。

        他背過身去,淚水滑落。

        他顫抖著說,明天9點,我在民政局門口等你。

        夜色中,他向家的方向走去。來的時候,他坐的公交,回去的時候,靠的是雙腿。他走得不快,任毛毛細雨淋濕自己。他想,結束了,還是結束了。又想,他沒有打她,算不算男子漢?他是工會的小領導,做過若干人的思想工作,做自己的思想工作,輕車熟路,卻有過不去的疼痛。他走了兩個小時,回到家中,這一覺,竟睡得無比踏實,直到第二天被鬧鐘叫醒。

        第二天,他們去了民政局,婚姻登記人員遞給他們兩張表格,在離婚原因一欄,他們寫的是感情破裂??偛荒軐懙谌卟遄悖前?。余佳什么也沒要,算是凈身出戶。他們順利地領到了離婚證,出了婚姻登記處的大門,余佳說,你還年輕,再找一個。

        靳曉軍沉著臉,沒說話,邁大步向電動車走去?;厝サ穆飞?,電動車放在高速擋,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佳寶小區(qū)。

        兒子放暑假了,靳曉軍帶他去了趟金縣。靳解放很奇怪,怎么回來也沒說聲。靳子昊騎著自行車去了書道巷,靳曉軍站在鐘表店的檐頭下,他說,爸。

        怎么啦?靳解放看他表情有些不對。

        靳曉軍哽了半天,側過臉去,說,爸,我離婚了。

        7

        靳解放進了西陽,他要給兒子討個說法。兒子是個軟蛋,他不是。他要跟余佳要兒子的精神損失費,要孫子的撫養(yǎng)費,還要給她幾個巴掌,讓她長點記性。他要找前親家,當面羞辱他們。他不能讓這個婚,連個泡兒都沒翻,就不明不白地離掉了。

        兒子反復跟他說,算了,算了吧。靳解放不答應。

        靳解放說,把余佳現在的住址給我,我找她去。

        兒子說,沒有。她搬了地方,我也不知道她現在住哪里。

        靳解放說,你能沒有!騙誰呢!

        兒子說,真沒有。

        靳解放說,沒有算。他打開門,下樓。

        兒子說,爸,你去哪兒?

        靳解放說,放心,爸不做糊涂的事。

        靳解放沿著青陽湖的湖堤走,湖上的風,把他的一腔熱血,吹得涼乎了些。他想,這種事情,也不能聽一面之辭,盡管他是自己的兒子。他應該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他打電話,把張斌找了過來。

        他坐在湖濱的水泥椅上,靳解放顯然不會意識到,這張椅子,正是前段時間,兒子坐過的那張椅子,兒子當初在這張椅子上,反復謀劃捉奸的細節(jié)。已近中午,張斌把他喊進了一家小飯店。張斌說,具體的細節(jié),他也不是很清楚,這種事情,往往總是道聽途說。但既然他們離了婚,應該傳言不差。

        張斌勸他,現在人的觀點,和以前不一樣了。離婚是解脫,也是喜事,連離婚證,都由綠本本改成紅本本了。

        靳解放說,這些事情我都懂。我天天聽收音機,收音機里別的不多,男男女女的特別多,曉軍連孩子的撫養(yǎng)費都沒寫上離婚協(xié)議,這怎么行。還有精神損失費呢?余佳是過錯方,應該賠錢的。

        張斌說,那你覺得,為什么曉軍沒有跟余佳要撫養(yǎng)費?

        為什么?

        因為曉軍還愛著余佳,心里有她一塊地方。他甚至還沒有死心,巴著余佳回心轉意的那天。

        怎么可能呢?

        或許就是這樣,要不無法解釋。

        靳解放不說話了,看望飯店窗外,青陽湖一眼無垠。知了在槐樹枝上齊聲大叫,飯店的大廳落滿了客人,十分喧鬧。也許就是這樣,要不無法解釋。這句話擊潰了他,他甚至想起了曉軍的母親,那個背叛他的女人。她走了之后,剮去了他心里的一塊肉,永遠愈合不了。他恨她,卻又想著她。他再沒動過其他女人的心思。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兒子也是這樣的人呀!寧肯自己千瘡百孔,也不愿余佳受到什么委屈。

        吃過飯,他還是往清水灣小區(qū)去了。他不行,做了冤大頭,但他不能讓兒子再蹈他的覆轍。他心里憋了多少氣呀,連幾十年前的事,都夾雜在里面往上翻,有些道理他也知道,他是咽不下這口氣呀。余佳的母親,是個薄嘴唇的瘦黑女人,他對她,是有點不待見的。因為她嘴皮子特別快,說話不過腦子,和人對罵起來,那是挺威力巨大的重機關槍。他看過她和街坊吵架,一張嘴封住了對方姐妹倆的嘴,嘴唇上下翻飛,那姐妹倆奪路而逃。雖然女人不講理,但余佳的父親總要講一點理的,而且他也沒打算和女人掐架,他是講理來的。有道是: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她女兒做了對不起曉軍的事,看薄嘴皮女人還能說什么!

        靳解放滿懷信心地敲開了303室的門,他已經想好說的話。門開了個大縫,他看到了那個薄嘴皮女人,女人想把門再關上,但她關不上了,他擠進來了。

        你來做什么?女人說。

        靳解放沒理她,余佳的父親從房間里出來,靳解放叫他老余。他說,老余,你女兒干的好事。

        老余囁嚅著說,這個……

        薄嘴皮女人推了老余一把,什么這個那個,我女兒怎么啦。我女兒嫁到你靳家,沒享過一天福。廠里形勢不好,你家兒子就知道游手好閑,也不找個活計做做??繌S里那幾個發(fā)不出的工資子兒,能養(yǎng)活全家?換了我,早幾年就離婚啦?,F在我女兒自由了,她愛找誰找誰,我管不著。你個老靳,更管不著。你走吧。

        你還好意思說,為什么離婚,還不是你女兒外面有人。

        拿證據。薄嘴皮女人大聲說,你要有證據!沒有證據你就是誣陷,我可以到法院去告你!

        別以為我沒有證據。靳解放說,我要沒有證據,也到不了這兒來。你女兒什么人,廠里誰不知道,要不要我用高音喇叭給你廣一遍。

        你廣呀!有本事你去廣去!薄嘴皮女人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領,給我出去。

        靳解放隨身帶的公文包里,放著那把鋒利的水果刀。但他的刀總是拿不出來,最后,他的刀在他身體里,剮了他自己。他抓住了女人的手,希望能將她的手掰開。女人跟旁邊手足無措的老余說,打110,告他私闖民宅。

        靳解放想走,但薄嘴皮女人抓得越來越緊了,她就像塊扔不掉的口香糖,粘在他身上。警察很快就來了,兩個,其中一個警察還朝老余點了點頭,他們認識。女人松開了手,說,這個人,硬闖到我們家來,你們把他抓走。

        為什么到這里來?一個警察問。另一個警察在翻靳解放的公文包。

        這是我親家。靳解放有點著急。

        什么親家?以前是親家,現在什么都不是。女人說。

        公文包的拉鏈有點問題,拉了半天才拉開,警察直接將包里的東西倒在桌子上,刀子碰到桌面的聲音很悅耳,拉包的警察看了看刀,很快嘛!

        就是把水果刀。

        走吧,跟我們回去。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

        靳解放跟著警車來到派出所,靳解放將事情說了,他說他只是來講理的。后來,來了個女警察,長得秀氣、漂亮。她說,講理是可以的,但不能帶著刀講理。年齡大了,更應該注意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靳解放說,我是個很會控制情緒的人。

        女警察說:那好。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其實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理可以講。但事情只要存在,不違背法律,就有一定的合理性。有的事情,真的不能強求。

        靳解放點了點頭,我懂。

        靳解放拎回了他的公文包,水果刀也躺在里面。他又被這把水果刀,戳了一下。回到佳寶小區(qū),有點悶悶不樂,兒子也不理他,忙著孫子的晚餐。靳解放想來想去,還是回金縣吧,但走之前,他得給余佳點顏色,要不然,她當靳家人全好欺負。他在夜里寫了一封信,準備放到七分廠的門衛(wèi)室。即便余佳不去七分廠了,也會有她的姐妹帶給她吧。

        有一次,靳解放到金縣的法華寺去,大殿前,有免費的書提供,他隨手拿了本?;丶乙豢矗厦嬷v的,全是因果報應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其中講到一個女子,因為不守婦道,被打入地獄,受盡折磨。他憑著印象,將這故事寫了下來。他要用一封匿名信,讓她的內心受盡折磨。

        8

        靳曉軍幾乎每個周五,都會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要他回金縣,他安排好了相親對象。他向他熱情地介紹每個女子的具體情況。父親告訴他,最近他愛上廣場舞了,跳廣場舞好啊,現在比以前精神多了,更好的是,與廣場大媽的交談中,他得到了很多未婚或離異的女子的信息。父親說,孩子,你還年輕,要成個家。

        有的周六,靳曉軍就這樣出現在開往金縣的客車上,他總經過精心打扮,隨身帶的包里,總要放上兩盒榛子巧克力。女人總喜歡巧克力的。但他今天不是赴女人的約會的,而是參加高中同學的聚會,是洪明霞給他打的電話。洪明霞興沖沖地跟他說,你一定要來,周林請客。她接著向他隆重介紹了周林,人家現在是周總,開了家裝修公司,生意紅火得很。

        靳曉軍最近的相親并不成功,總沒有合適的。他想,參加同學聚會也好,就當是散心,換換心情。

        當年56個同學,到了43個,加上老師,開了5桌。靳曉軍發(fā)現這些同學,上高中的時候,大多是青柿子,過了20年,一個個加入了吹牛協(xié)會。還有個女同學,因為跑保險,正在逐個進行業(yè)務商談。她跟靳曉羊說,將來什么值錢,保險最值錢。她真是敬業(yè),隨身帶了計算器和保單,女同學在計算器上按出了個巨大的數字,說,你看你看,再過22年,你可以得到這么多錢。靳曉軍點點頭,我考慮考慮。

        席間,靳曉軍有些落落寡歡,本來他也想吹點牛的。工會的人,吹牛也算強項,再不濟,聊點國際形勢也是可以的。但他今天心頭的那些吹?;鹧妫孟癖煌瑢W們的口水澆滅了。酒至中途,鄰桌的同學來敬酒,洪明霞拉了拉他,大聲說:大家靜一靜,靜一靜!我們的詩歌王子為了慶祝今天的聚會,要即席吟詩一首。

        靳曉軍站著,說,沒有沒有。

        洪明霞捅他,輕聲說,隨便說幾句。

        靳曉軍搜腸刮肚了一下,掏不出什么貨來,他高中的同桌走到跟前,說,吟什么詩啊,把酒喝了。

        靳曉軍和同桌碰了下玻璃杯,喝掉。

        干杯。

        第二天早晨,靳曉軍在陌生的大床上醒來,他揉了揉眼睛,聽到窗外有麻雀在叫。“啊”,他輕輕叫起來,洪明霞抱著他,而她,似乎身上什么也沒穿,睡得正酣。鵝黃色的窗簾拉得很嚴實,他有點弄不清時間,伸手去夠床頭柜上的手機。這時他意識到,自己還穿著內褲。他想,還好。洪明霞醒了過來,她側過身去,她簡直是偉大的魔術師,瞬間就將衣服穿好了。這是賓館的大床房,洪明霞拿水壺燒水,轉身問,茶還是咖啡?

        靳曉軍看著洪明霞手中的普洱茶紙袋和塑料咖啡袋,腦瓜里卻在想,我怎么會在這里?他想起了同學聚會,想起了和王強、洪明霞、丁夏林等幾個同學坐在一張桌子上,想起和王強一起到鄰桌去敬酒,再往后,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斷片了。

        我怎么到這里來的?

        昨天你喝多了。洪明霞說,還是喝點茶好,解酒。

        靳曉軍穿好了衣服,說,我不喝茶,我就想知道,昨天我怎么會到這兒來的?他胃有點不舒服,隔了一宿,嘴里的酒氣仍然很大。

        這很重要嗎?洪明霞說,周總的車送你來的。其實,昨天我酒也喝多了,只記得周林讓人用車送你,再后來的事情,我也記不得了。

        靳曉軍往回想了想,他記得洪明霞好像沒喝酒,喝的是牛奶。

        后來我喝酒了,喝了紅酒。洪明霞說。

        靳曉軍還是接過了洪明霞泡的茶,直到現在,他還有點懵,身子也有點兒軟,他靠在沙發(fā)椅上,喝了幾口茶,像緩過勁兒來了。洪明霞身上,沒有酒氣的,她在說謊。洪明霞洗了把臉,坐過來,這些年真不搞文學創(chuàng)作了?

        不搞了。

        你把我害慘了。

        我怎么害慘你了?

        還不是受你的影響,后來我寫過很多詩,也寫過散文,一直想找個機會請你指教。洪明霞說著,遞過一本書來,是打印店打印的,皮紋紙膠裝,封面寫著“遠方詩集 洪明霞著”,再下面還有一行字: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

        靳曉軍翻了翻,感覺不錯。說,寫得好??墒牵衷趺磿K你呢?

        它就是……,說到這里,洪明霞低下頭去,抹了下眼睛,“害慘我了”四個字慢一拍蹦出來,緊接著泣不成聲,整個人伏在桌子上。

        靳曉軍扯了面巾紙給她,拍拍她的背,說,怎么了?

        洪明霞一面哭泣,一面說著含糊不清的話,他聽不出她在說什么。他站起身,輕輕地帶上了賓館房間的門。他想,她已與現實世界隔絕,活在另一個世界中。不過,女人嘛,哭過就好了,就回來了,該干什么還干什么去。

        秋天的書道巷,多了些金黃的銀杏落葉,零星地點綴著灰白的水泥路面和青磚黛瓦,或許這就是詩和遠方的田野,而書道巷盡頭,是眼前的茍且。兒子升初三了,每次回金縣,他都帶著兒子,他得督促兒子作業(yè)。昨天一夜未回,也不知道兒子作業(yè)做得怎么樣。快到家的時候,他的腳步輕下來,聽到了電視的聲音。

        靳曉軍將順途買的青菜、豬肉、胡椒、洋蔥丟在門口,進去沖著兒子說,就知道看電視,還有一年不到,到時看你怎么辦!

        兒子鼻子“哼”了一聲,昂著頭,坐到外間做作業(yè)去了。

        9

        人年齡大了,怕過年,尤其是,兒子的終生大事還毫無著落,三個男人的年,過得生硬而潦草。兒子和孫子走了,靳解放的心也空下來了。說兒子什么呢?說了也不聽。有幾個,他看著合適的,女方也有進一步的意思,但兒子不答應。兒子大了,萬事由不得他做主。過完年,他覺得精神衰敗了不少,就像“年”這個怪獸,把他的精神從他的身體里拿走了?!澳辍笔莻€壞東西,每年都做這樣令人憎惡的事情。廣場舞也很少去跳了,因為他怕人家問他兒子的情況,好幾個女的,大媽們都覺得條件不錯,靳曉軍又不是什么大干部、大富豪,他沒那個條件,憑什么挑三揀四的呢?大媽們覺得是靳曉軍的問題,他是不是只想耍耍?靳解放連說,不是的不是的。大媽們露出懷疑的眼色,說,是根本不想結婚吧!

        這些年,靳解放手頭上還是余了不少錢的,鐘表店的進項,他是有點捂著的。他覺得再給兒子辦次體面的婚禮,沒有任何問題。問題是,兒子不配合。兒子、孫子離了金縣,靳解放過得更加潦草起來。緊靠鐘表店的快餐店,成了他經常光顧的地方,他吃快餐店的飯,還經常和快餐店店主的父親下中國象棋。晚上睡覺,他留在鐵皮房里的夜晚越來越多。

        天漸漸暖和起來,靳解放慵懶了許多,白天他總是昏昏欲睡,而到了夜晚,又總是輾轉難眠。這一天,兒子忽然帶著孫子回來了,這讓靳解放奇怪,孫子讀初三,六月中旬就要中考,正是最緊張的時候。

        臨近中午,靳解放把他們帶到快餐店。靳解放說,今天怎么有空回來?兒子說,有空,什么時候都有空。兒子這句話硬邦邦的,像話里有塊結痂的傷疤。靳解放說,噢。兒子還是不說話。孫子一邊啃著雞大腿,一邊說,就是下崗了。靳解放一下子蒙了。

        兒子說了回來的緣由,西陽鋼廠很多人都下崗了,單位組織了好幾次大型轉崗招聘會,僧多粥少,自己合適的崗位根本輪不上,想來想去,先弄個鐘表店試試。西陽不比金縣,城市大了逼格就高了,想找個地方擺攤,不容易。若是租個店面,風險太大。租個柜臺,倒是可以考慮。目前他正在物色柜臺,有幾家正談著。他回來,得再跟父親討教點修表的經驗,以及鐘表零件進貨的渠道。靳解放笑了,他要把陽光帶給兒子。而且兒子走這一步,他不是沒想過。什么東西都有門道,修鐘表這玩意,也不是會修就能賺到錢,還得會蒙,這不是使壞,這叫做生意。至于鐘表零件,可以先從他這兒拿點走。

        吃過飯,靳解放又問了孫子最近的學習情況,兒子搖搖頭。搖頭的意思,這孩子沒救了,重點高中指望不上了,就算是普通高中,也沒有什么希望,職中的料啊。靳解放說,孩子有孩子的路,做家長的,盡到心就可以。兒子點點頭,是的。

        這個暮春的下午,溫暖而綿長,他從來沒有和兒子說過這么長時間的話。兒子提到了他九月的壽辰,金縣人是過虛歲生日的,今年是他的七十大壽。靳解放的意思,七十歲小弟弟,沒有必要大操大辦,到時打個電話,給你的兩個姑媽,她們總要來的??h里的酒店隨便弄個兩桌,就可以。靳解放又說,五交化廣場那兒搞得真快,工程就要結束了。到時如果你在西陽找不到柜臺,我把城西高級中學的店給你,我回五交化廣場去。

        回五交化廣場?

        那兒是我的老地盤,回那兒,理所當然啊。

        那是。

        靳解放最后還是忘不了那掛事兒,本來他想熬住的,但他熬不住,他提了再結婚的事但兒子的臉沉下來,爸,你別說了。他丟下手里的吹氣球,爸,我去買點菜。

        兒子屁股離了長凳,出了店門,他走得很快。靳解放看著兒子孤單的背影,有些后悔了。

        城西高級中學生源不行,不知道為什么,好像每個城市的城西高級中學,生源都不太好。靳解放看到過好幾次,學生在校門口打架。離學校不遠的幾家黑網吧,總有學生模樣的人出入。

        一天夜里,靳解放翻了個身,他聽到鐵皮房外傳來男孩的聲音:待會兒怎么弄?

        另一個男孩說,那女的要不聽話,直接把她給做了。

        做了?

        給她一刀,她就老實了。

        我怕。

        怕什么!

        靳解放聽到金屬在水泥墩上剮蹭的聲音,他想,那把刀,也許和自己公文包里水果刀同樣鋒利。

        接下來兩個男孩開始細聲細語,他們背靠在鐵皮房上,靳解放的耳朵也貼在鐵皮房上,他聽了個大概,就在今天月黑風高,他們要去一家飾品店借錢,借來的錢用來買游戲裝備。那家飾品店是其中一個男孩姐姐的同學開的,生意不錯。飾品店上頭,有個小閣樓,女孩平常就宿在閣樓里。不知道那男孩怎么弄的,竟有飾品店門上的鑰匙,他們今天直接開了門,跟女孩借個1萬塊。她要不聽話,刀子就會說話。兩個男孩做好分工,其中一個男孩蹬了下鐵皮房,他們出發(fā)了。

        那家飾品店靳解放是知道的,不遠,過了文鋒路就到。男孩走了,靳解放也起來了,他穿上鞋子,撥打了110,但電話占線。他不明白為什么現在會盲音,也許是有人在惡作劇,也許是自己玩不轉手機。他經常玩不轉手機,比如,靜音啦、鎖機啦、聯(lián)系人電話翻不出來啦。他看了看掛在鐵皮上的石英鐘,出了店門,貼著文鋒路的路邊走。走到那家飾品店的時候,他發(fā)現里面亮著燈光,卷簾門底下,留著10來公分的縫。他聽到里面女孩低低的哭泣聲。他猛地拉開了卷簾門,說,你們干什么?

        兩個男孩都長得壯實,個兒也高,其中一個,看上去眼熟??瓷先パ凼斓哪泻⒄f,老頭兒,不關你的事。

        靳解放愣了下,女孩蹲在柜臺后面的墻角處,她想站起來,被另一個男孩按住了。凌晨3點,文化路寂蕩無聲。男孩準備將卷簾門重新拉下,但靳解放擠了進來,他掏出了刀子,放開女孩!

        那個面生的男孩也掏出了刀,你他媽活膩煩了!

        我就是活膩煩了!靳解放說,放開她。

        面熟的男孩說,算了,我們走吧。

        面生的男孩說,你怕了!

        面熟的男孩沒有說話,徑自往店門外走去。

        面生的男孩用刀指了指靳解放,說,今天先放你一馬。也往店門外走。

        靳解放沒想到事情會解決得如此容易,他掏出手機,想跟兒子介紹自己的英雄壯舉。這時,面生的男孩正好經過他的身旁,男孩說了句“他媽的”,刀子扎進了靳解放的心臟。

        10

        靳曉軍再次回到金縣,迎接他的,只是父親冰冷的尸體。夜幕降臨,他坐在鐵皮房里,記掛起父親的一點一滴,不禁趴在工作臺上慟哭起來。父親死得偉大,他又活過來了,街巷都在傳聞他勇斗歹徒的英雄事跡。靳曉軍在金縣,將父親的喪事辦了,過了七七,兒子的中考成績出來,靳曉軍對著令他心灰的成績,最終選擇了省城的一所職業(yè)學校。原來的五交化廣場那地方,新開了一家大型超市,生意紅火。靳曉軍干了夜活,將鐘表店,整個搬到了超市門口。

        天放亮,超市的管理人員來了,緊跟著,城管人員也來了。靳曉軍跟大家吵起來了,他的理由很簡單:他是五交化商場的人,你們占了五交化商場的地,自然要給五交化商場的人飯吃,占不能白占。有認得靳曉軍的,說,你什么時候是五交化商場的人?靳曉軍說,我爸是五交化商場的人。有熟知情況的,說,你爸也不算。靳曉軍說,我爸是,我也是,我們都是五交化商場的人。

        有人開來鏟車,靳曉軍按了下遙控器,掛在鐵皮房上的喇叭自動播放起前些天電視新聞里的聲音,父親為了保護人民的財產挺身而出,那個女孩回憶了父親的最后時刻。英雄的血不能白流,他,英雄的兒子,為了英雄的遺愿,站在這里。靳曉軍躺到了鏟車上,大聲叫:來吧!我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靳曉軍的鐵皮房最后安在了超市的一樓,超市還為鐵皮房免費進行了改造,使它看起來更美觀些。靳曉軍每天來超市上班,像他父親一樣,他喜歡上了鐘表行走的聲音。

        九月二十五日,是靳解放的生日。這一天,靳解放飛了回來,他還是心有牽掛。在超市,他找到了自己的鐵皮房,也看到兒子在忙著以前他干過的那些活。在陰間,到處都是昏暗的,聽不到鐘表的聲音,因為在那兒,時間是沒有存在的必要的。他繼續(xù)飛,進了書道巷,坐在三五牌臺鐘旁,鐘聲清澈,如水在流,他想擁抱它們,雙臂摟了個空。他的這一生,不僅與“滴答”為伍。他想起生命的最后,男孩用刀子捅他,他抱住了男孩,刀也扎傷了男孩的臂膀。男孩繼續(xù)捅他,第二刀、第三刀。他看到自己的血涌出來,分外艷麗。就在那刻,他仿佛被自己身體里的血點燃了,“嘭”一聲,身體冒出了火花,繼而熊熊燃燒起來?!班亍?,多美妙的聲音,與“滴答”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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