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華

論及中古士族，一般按地域?qū)⑵浞殖缮綎|士族、關(guān)隴士族、僑姓士族、吳姓士族、代北虜族等。晉永嘉之際，諸胡南進，中原失據(jù)，造成中國南北大分裂。東晉時期，隨晉室南渡的僑姓士族與吳姓士族開始融合，形成了本文所論述的對象：江東士族。自東晉至隋唐，山東士族、關(guān)隴士族、代北虜族成為北方文化的代表；江東士族則成為南方文化的代表。

江東士族的情況與山東士族頗有不同，山東士族以“五姓七家”為代表，包括清河崔氏與博陵崔氏、隴西李氏與趙郡李氏、滎陽鄭氏、范陽盧氏與太原王氏，他們幾乎涵蓋了山東士族的主體。江東士族包括僑姓士族與吳姓士族，姓族繁多。永嘉之亂造成大批北方士族南渡，過江士族有“百譜”之多，再加上大量吳姓士族的存在，江東士族的姓族之多遠非“五姓”所能比肩。

永嘉之亂前，江東居住著吳姓士族，吳姓士族為原有土著或漢代移民，其著房大概有19姓，包括吳郡：吳縣朱、張、顧、陸，錢塘朱氏；會稽郡：余姚虞氏、上虞魏氏，山陰孔、謝、賀、??；義興郡：陽羨周氏、許氏；丹陽郡：秣陵紀(jì)氏、陶氏、句容葛氏。

晉永嘉之亂造成更大規(guī)模的移民潮，黃河以南的士族紛紛南渡。永嘉南遷的北方士族主要包括瑯琊諸葛氏、瑯琊王氏、瑯琊顏氏、譙國桓氏、潁川庾氏、潁川鐘氏、高平郗氏、汝南荀氏、范陽祖氏、汝南周氏、汝南應(yīng)氏、陳郡謝氏、陳郡袁氏、陳郡殷氏、泰山羊氏、南陽范氏以及濟陽考城蔡氏等。他們紛至沓來，組建了北方僑姓政權(quán)，并且與吳姓士族一起形成了六朝時期的江東士族。

隋唐政權(quán)源自北周體系，以關(guān)隴為本位。隋開皇九年平陳后，“陳叔寶與其王公百司發(fā)建康，詣長安，大小在路，五百里累累不絕”（《資治通鑒》卷一七七）。大批江東士族才俊云集長安，唐人孫元晏對此詠嘆道：“文物衣冠盡入秦，六朝繁盛忽埃塵?！保ā痘此罚┧鍩圹`祚后，開始重用江東士族，如許善心、虞世基、虞世南、虞綽、王胄皆梁陳文壇執(zhí)牛耳者，陳亡后入隋。吳郡陸知命、吳興姚察等亦得到重用。江東士族是六朝時期的文化高門，南北混一雖以北朝征服南朝而告終，但作為俘虜降臣的江東士族尚能以其學(xué)術(shù)修養(yǎng)屹立于新朝。

唐太宗總一寰宇，號稱得人為盛。唐開國伊始，天下初定，太宗即修文偃武，以文德綏海內(nèi)。彼時，江東世家大族依舊保持了相當(dāng)雄厚的勢力。元代胡三省《資治通鑒》“武德四年”注云：“唐太宗以武定禍亂，出入行間，與之俱者，皆西北驍勇之士。至天下既定，精選弘文學(xué)士，日夕與之議論商榷者，皆東南儒生也?！边@些“東南儒生”多來自南朝，他們大多出自江東士族。

唐初政治上雖然采取關(guān)隴本位政策，但江東大族仍然有許多人在初唐朝廷中擔(dān)任要職，如貞觀時期會稽虞世南為太宗所器重，杭州褚遂良、許敬宗一時間亦能總攬機要。高宗時蘇州陸敦信，武后朝吳興沈君諒，蘇州陸元方、顧瓊，中宗朝潤州桓彥范，睿宗時的陸象先等，均曾任宰相。太宗朝江東士族子弟在儒學(xué)方面人才濟濟，僅舉其犖犖大者：出自吳郡陸氏的陸德明，秦王府文學(xué)館學(xué)士、太學(xué)博士；出自吳郡朱氏的朱子奢，弘文館學(xué)士；出自吳郡張氏的張后胤于高祖鎮(zhèn)太原時引居賓館，太宗就授《春秋左氏》，曾任國子祭酒，散騎常侍；出自高陽許氏的許叔牙，崇賢館學(xué)士。唐代江東士族雖被皇權(quán)有效肢解，并被重新置于皇權(quán)政治的框架之內(nèi)，但其社會影響力仍不容小覷，他們?nèi)阅芙B繼六朝門風(fēng)，在唐代英才輩出，簪纓相繼。

太宗喜好庾信詩文，詩歌受南朝齊梁綺艷、駢儷詩風(fēng)影響十分明顯。圍繞在太宗周圍的詩人多元老重臣，很多出自江東士族。他們文詞辨麗，學(xué)涉稽古，皆鄧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

貞觀年間最著名的宮廷詩人當(dāng)屬虞世南。虞世南出自會稽余姚虞氏，屬于江東士族中的吳姓士族。虞世南少時便受到徐陵賞識，陳滅后，與兄虞世基入隋京城長安，時人譽之為西晉入洛陽之陸機、陸云兄弟。入唐后，虞世南甚為太宗所重，太宗稱“世南當(dāng)代名臣，人倫準(zhǔn)的”，并稱其德行、忠直、博學(xué)、文辭、書翰為“五絕”?！敦懹^政要》卷二載：“貞觀初，太宗引為上客，因開文館，館中號為多士，咸推世南為文學(xué)之宗。授以記室，與房玄齡對掌文翰?！庇菔滥显岁?、隋二朝，以宮廷詩知名于時，深受齊梁浮艷詩風(fēng)的影響，其雍容俊朗的詩歌為當(dāng)時文壇所效仿。入唐后，太宗作宮廷詩，命群臣賡和，世南卻諫道：“恐此詩一傳，天下風(fēng)靡，不敢奉詔?！保ā缎绿茣び菔滥蟼鳌罚┯菔滥先胩坪蟮脑娮髁D擺脫齊梁體格，呈現(xiàn)出清新、剛健的氣息，流露出對宮廷以外現(xiàn)實生活的關(guān)懷。他的佳作以擬樂府為后世稱道，其邊塞詩對盛唐邊塞詩有明顯啟迪意義，如《從軍行》：

涂山烽候驚，弭節(jié)度龍城。冀馬樓蘭將，燕犀上谷兵。劍寒花不落，弓曉月逾明。凜凜嚴霜節(jié)，冰壯黃河絕。蔽日卷征蓬，浮天散飛雪。全兵值月滿，精騎乘膠折。結(jié)發(fā)早驅(qū)馳，辛苦事旌麾。馬凍重關(guān)冷，輪摧九折危。獨有西山將，年年屬數(shù)奇。

該詩描寫塞外苦寒之地邊關(guān)將士征戰(zhàn)艱辛，卻得不到朝廷的恩賜，流露出作者對將士們的同情。清人沈德潛認為此詩“漸開唐風(fēng)”（《唐詩別裁集》卷一），指出了虞世南在唐詩發(fā)展中的篳路藍縷之功。

虞世南的詠物詩也別有趣味，往往借詠物來抒發(fā)自己的志趣，如《蟬》：

垂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fēng)。

該詩寓意巧妙自然，具有深刻的哲理，又契合作者所處境況，達到了物我情融，主客觀合二為一的境界，與后來駱賓王、李商隱同題之作被推為唐人詠蟬詩的“三絕唱”。

作為當(dāng)時一代文宗，虞世南不僅工于詩，文章亦妙絕天下。太宗時期追懷舊臣及紋飾太平之政治文書，多由世南創(chuàng)制。

唐初另一位出自江東士族的重要作家是陳子良。陳子良吳人，出自江東僑姓士族潁川陳氏，唐初與出自江東士族的蕭德言、庾抱同為太子學(xué)士。陳子良是唐初開一代風(fēng)氣的作家，其詩作不乏清新之作，如《詠雪》《七夕看新婦隔巷停車詩》等。

唐初宮廷詩歌占據(jù)詩壇的統(tǒng)治地位，陳子良的宮廷詩也別具一格，如《新宮詞》云：“春色照蘭宮，秦女坐窗中。柳葉來眉上，桃花落臉紅。拂塵開扇匣，卷帳卻熏籠。衫薄偏憎日，裙輕更畏風(fēng)?！痹撛娗逍伦匀唬H脫齊梁詩風(fēng)藩籬。陳子良的足跡曾遠至塞外，他的詩歌題材亦突破了宮廷詩的窠臼，如《于塞北春日思歸》：

我家吳會青山遠，他鄉(xiāng)關(guān)塞白云深。為許羈愁長下淚，那堪春色更傷心。驚鳥屢飛恒失侶，落花一去不歸林。如何此日嗟遲暮，悲來還作白頭吟。

該詩描述作者出使塞北時思念江東家鄉(xiāng)時的愁情，語句悲涼。全詩對仗工整，清新自然。陳子良雖身處宮廷，其詩歌表現(xiàn)范圍已擴展至宮廷以外的社會。論者往往將初唐詩歌題材的擴大歸功于“初唐四杰”，而忽視了陳子良的開創(chuàng)之功。

唐初宮廷文壇的重要詩人中出自江東士族者尚有褚遂良與許敬宗，其中，褚遂良為弘文館學(xué)士、著名詩人褚亮之子。許敬宗聲名狼藉卻久居高位，他是東晉著名文學(xué)家許詢之后，陳隋時期大儒許善心之子。許敬宗于隋大業(yè)年間中秀才，后為秦王府學(xué)士，因其起草詔書得體而深受太宗賞識。許敬宗屢修國史，在高宗、武后朝拜相，其詩歌多應(yīng)制之作，《新唐書·藝文志》著錄《許敬宗文集》八十卷。

“初唐四杰”中的駱賓王出自江東士族東陽駱氏（見林寶《元和姓纂》卷十）。駱賓王自幼聰穎，七歲時即以《詠鵝》詩才名遠播。少年氣盛的駱賓王卻偏偏命途多舛，其一生經(jīng)歷遠非當(dāng)時宮廷詩人所能相比，故其詩文表現(xiàn)內(nèi)容得到很大拓展，有真實生活感受。駱賓王從軍邊塞的經(jīng)歷長達五六年，創(chuàng)造了不少邊塞軍旅題材作品，開盛唐邊塞詩先聲。如《從軍行》：

平生一顧念，意氣溢三軍。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劍文。弓弦抱漢月，馬足踐胡塵。不求生入塞，唯當(dāng)死報君。

該詩抒發(fā)了詩人建功立業(yè)、誓死報國的雄心壯志，極富感染力，較之虞世南的同名作品更多親身體驗。駱賓王詠物詩創(chuàng)作亦頗有建樹，如《在獄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fēng)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該詩托物言志，慨嘆朝廷混淆視聽，使忠良蒙難，無人為自己平冤昭雪，繼承了虞世南《蟬》的借詠物抒情的方式。

駱賓王不僅是詩人，亦為駢文圣手。其駢文仍是駢四儷六的形式，繼承了六朝駢文的詞藻富贍、語言秾艷的特點，但又添入了新的因素和時代特色，透露出英才華發(fā)和俊逸清新的氣息，增強了藝術(shù)感染力，成為與陳隋駢文迥然異趣的唐代新駢文，因而具有革新意義。駱賓王的駢文名篇《討武曌檄》是為徐敬業(yè)起草的檄文，歷來為人傳誦。文章融敘事于抒情之中，寓號召于議論之間，具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和政治煽動性。

盛唐時期主要指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這一時期，唐朝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臻于極盛，文學(xué)亦發(fā)展至巔峰時期。盛唐時期首先“名揚于上京”的江東文士是“吳中四士”，他們皆出自江東士族，包括：賀知章、包融、張旭、張若虛。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杜甫《飲中八仙歌》）。杜甫將賀知章列為“飲中八仙”之首，足見老杜對賀知章的喜愛。賀知章出自江東士族會稽賀氏，為太子洗馬賀德仁之族孫，賀德仁少與從兄德基咸以詞學(xué)見稱，時人稱之：“學(xué)行可師賀德基，文質(zhì)彬彬賀德仁?！保ā杜f唐書·文苑傳》）賀德仁兄弟八人，時人喻之“荀氏八龍”。賀知章少以文詞知名，尤擅草隸，他性格放曠，自號“四明狂客”。賀知章對盛唐氣象的形成貢獻很大，他在長安與李白一見如故，留下了“金龜換酒”的文壇典故。賀知章在唐代文學(xué)史上有重要貢獻，被認為是開盛唐七絕風(fēng)氣之先的作家。

賀知章是“吳中四士”中仕途最得意者，其余三人皆仕途蹭蹬，沉淪下僚。包融出自延陵包氏，梁肅《秘書監(jiān)包府君集序》稱：“（包融）實以文藻盛名，揚于開元中?！卑谥影ヅc包何皆有文名，能延承乃父之業(yè)，其中，包佶文名更盛。

張旭出自江東吳姓士族吳郡張氏，是吳郡陸彥遠外甥。張旭被稱為“張顛”，以草書知名，后人稱之為“草圣”。唐文宗曾將張旭的草書、李白的詩歌、裴旻的劍舞稱之為唐代“三絕”。張旭的詩歌顯示的是一種清新俊逸、豪放灑脫的獨特風(fēng)格。張旭不以詩名，但其狂放灑脫的獨特個性以及草書成就正是盛唐富于浪漫氣息的時代精神的體現(xiàn)。

張若虛雖存詩絕少，總共就兩首，卻以《春江花月夜》“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該詩孤篇壓全唐，攀上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巔峰，張若虛正是憑借這一首詩而成為大家?！皡侵兴氖俊焙唾R朝、萬齊融、邢巨等人共同名揚長安，正是隋唐以來江東文士不斷努力的表現(xiàn)。

蕭穎士為梁鄱陽王蕭恢（梁武帝蕭衍兄弟）七世孫，郡望蘭陵蕭氏，屬于江東士族中的僑姓士族。開元末舉進士，對策第一。蕭穎士能取得“后世為文者，皆以為法焉”（李華《揚州功曹蕭穎士文集序》）之美譽及出現(xiàn)“頃東倭之人，逾海來賓，舉其國俗，愿師于夫子”（劉太真《送蕭穎士赴東府序》）的情況絕非謬贊。當(dāng)時新羅使入朝時都說：“國人愿得蕭夫子為師?！保ā杜f唐書·蕭穎士傳》）

蕭穎士是文體復(fù)古的積極倡導(dǎo)者，他在《贈韋司業(yè)書》中說到：“仆平生屬文，格不近俗，凡所擬議，必希古人。魏晉以來，未嘗留意?！彼麖娬{(diào)為文取法魏晉之前，實際上是否定了魏晉以來流行的駢文。蕭穎士在古文創(chuàng)作、古文理論方面皆很有建樹，并通過人才的培養(yǎng)為古文運動積聚了力量，是古文運動的先驅(qū)人物。

盛唐時期的一代名臣張九齡亦出自江東士族。據(jù)《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載，張九齡出自始興張氏，始興張氏為西晉司空張華之后，永嘉之亂時隨晉室南遷，屬于江東僑姓士族。張九齡進士及第后仕途頗為順?biāo)?，于玄宗開元二十一年拜相。張九齡七歲知屬文，被張說稱為“后出詞人之冠”。張九齡有文集20卷傳世，以五言古詩最為擅長，其五古《感遇詩》頗得風(fēng)騷之旨，為一時之佳作，往往被論者與陳子昂《感遇詩》相提并論。其近體詩亦很有成就，五言律詩往往清淡自然，情致深婉。

張九齡作為一代賢相，亦是當(dāng)時文壇盟主，他提攜后進文士不遺余力，對王昌齡、孟浩然、王維、盧象、裴迪、錢起、包融等皆具獎掖之功。張九齡大力贊同陳子昂提倡“興寄”“風(fēng)骨”，反對齊梁文風(fēng)的主張，認為改革文風(fēng)的關(guān)鍵是“去華務(wù)實”（《送張說上賜燕序》）。他崇尚樸實、力排浮華，清人王士禎《古詩選凡例》說：“奪魏晉之風(fēng)骨，變梁陳之俳優(yōu)，陳伯玉之力最大，曲江公繼之，太白又繼之?！彼磳Ω∪A，又十分重視文學(xué)藝術(shù)的特征，在盛唐初期文學(xué)革新中居功甚偉。

總之，由六朝進入隋唐，政權(quán)被關(guān)隴集團牢牢控制于手中，其他集團很難有入仕機會，更遑論國破家亡之南朝士族余緒。江東士族失去六朝時期的社會地位，他們逐漸依附關(guān)隴集團，憑藉其文學(xué)才能與時俯仰。初盛唐時期，江東士族在文壇上依舊星光熠熠，為初盛唐文學(xué)的輝煌作出了巨大貢獻。

（作者單位：寧波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