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軍

如果這只是個一般的武俠小說，它的開頭可以是——

連夜暴雨，山間小院里的一株千年銀杏轟然倒地，滿地黃葉堆積。隱世絕塵多年的月光老人感慨萬千，他忽然打算在他駕鶴西游之前，破例收一個關(guān)門徒弟。剛好昨天傍晚，院里來了兩個避雨借宿的少年，一個呆頭呆腦，一個聰明伶俐，月光老人想了一想，決定收聰明的那個為徒弟。嘉石，才能琢成美器呀！

假如這是個不一般的武俠小說，月光老人當然會收呆頭呆腦的那個為徒弟?；酁樯衿妫斤@大師本色嘛！

可是，這是個超不一般的武俠小說，或者稱它為三般的武俠小說，所以，月光老人選的徒弟還是聰明的那個。笨鳥再怎么先飛，能飛得過斑頭雁嗎？

這確實就是故事的真正開頭，因為我就是那個聰明伶俐的少年，也就是月光老人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徒弟。從小我就聽過很多江湖逸事，看過很多武林傳奇，知道很多綠林的花邊新聞和小道消息，對于怎樣成為一名大俠，我也算是有不少心得的。

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師父送走了另一位少年，攜我去里間吃飯。淡淡的茶，粗粗的飯，沒有傳聞中的大塊牛肉，也沒有大碗喝酒，就連手中的青花小碗，都有一個不小的缺口。

雖是深秋，簡陋的山野小屋里卻仍有三五成群的蒼蠅殘留，它們不斷在我們頭頂“嗡嗡”盤旋，令人厭煩。

師父終于忍不住了，高高舉起了緊緊握著筷子的手，神情專注。我原以為師父是要給我表演飛筷夾蒼蠅的絕技，誰知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向上揮了揮手。可別小看這個微不足道的動作，師父手腕所帶動的無形氣流，立刻把幾只蒼蠅震得在空中連翻了八九個跟頭。

相比泔腳桶里的廚余垃圾，粗茶淡飯自然是不可抗拒的世間美味，蒼蠅們很快就好了傷疤忘了痛，再一次列隊轟鳴而來。

師父如臨大敵，再一次高高抬起了抓著筷子的手，神色嚴峻。

“我吃我吃我吃吃吃！”師父突然閃電般出手，將一片片青菜、一塊塊豆腐飛速夾到了自己的碗里，狼吞虎咽起來。待到他用舌頭把碗底舔得光亮如滿月時，那些蒼蠅還來不及降落到桌面上呢。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想要吃到不被蒼蠅污染的菜，就要下手比它快！”師父得意洋洋地發(fā)表了總結(jié)陳詞。

“師父，您為什么不用筷子去夾蒼蠅呢？我記得《武林周刊》上都是這么畫的呀！”我茫然不解。

“夾過蒼蠅的筷子，還有誰敢用嗎？”

“師父，可《江湖指南》里又說，蒼蠅富含高蛋白，對練功有益?！?/p>

“真想吃高蛋白的東西，咱們院外的山潭里不是有魚蝦蟹貝嗎？又干凈又美味?！睅煾傅脑挻緲愕煤埽覅s無言以對。

次日清晨，太陽還沒梳妝，公雞還未起床，我便已經(jīng)洗漱完畢，一身短打，來到了秋風瑟瑟的院子里。一日之計在于晨，正式學武的第一天，必須給師父留下個好印象?！读钬埓髠b傳》里說過，徒弟練功的時候，師父一定會在某個隱蔽的地方窺視。

可我半點武功根基都沒有，怎么辦好呢？總不能把大好時光白白浪費了吧。唉，不如就脖子扭扭屁股抖抖做點熱身運動吧！

一盞茶時間轉(zhuǎn)眼過去了，卻連師父的一縷影子都瞧不見。

再練些啥呢？千萬別讓師父覺得我沒天分??！要不試試拳法和腿法？雖然沒人教過，但朝著空氣揮拳擺腿也不算難事?。?/p>

一炷香時間倏地又過去了，依舊連師父的一點呼吸都聽不到。

要不然再練練暗器吧，說不定我真有這方面的資質(zhì)呢！這里雖然沒有飛鏢飛刀飛針，但銀杏果實著實不少，它那么臭氣熏天，想必殺傷力也是不賴的。

一盞茶外加一炷香的時間轉(zhuǎn)瞬間又過去了，師父的氣息卻還是一絲都感覺不到。

我徹底沒轍了，腦海里僅剩下了一種傳說中的武功——獅子吼，蹲下雙腿，張開大嘴，深深深呼吸：“啊——”

“吵什么吵，你是屬雞還是屬太陽啊！”師父的房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他披著睡衣，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師父，您怎么才起來啊，練功不是要勤奮嗎？”

“早飯都沒吃，練什么練，小小年紀，你就想得胃病啊！來來來，跟我一道去廚房里淘米。”師父瞇著惺忪的睡眼朝我招手。

喝過咸菜熱粥，師父把我?guī)チ藗髡f中的練功房。練功房里的陳設(shè)倒是完全合乎我的想象，平整的磚石地板，高聳的榆木柱梁，墻邊的架子上放著各種材質(zhì)的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锏錘撾镋棍槊棒拐子流星。

“喜歡哪個隨便挑，想學哪個隨便說?！贝藭r的師父長身玉立，威風凜凜，已不是早上那個懶洋洋的糟老頭了。

我忽然瞥見墻角不起眼處，躺著一根扁擔、兩個水桶和三把斧頭。略加思索后，我邁開自信的步子，徑直走了過去。師父忽然一個移形換位，鬼魅般拉住了我的手。

“嘿！小子，讓你選兵器，又不是讓你去干活?！?/p>

“師父，我聽說過，挑水砍柴是習武的基本功?！?/p>

師父沒有回答，只是神秘地笑了笑。我正納悶著，他卻突然出手點了我的穴道，然后用有力的臂膀把絲毫不能動彈的我夾在了他的腋下，風馳電掣地奔下了山。

一個大碗茶鋪出現(xiàn)時，師父停了下來，幫我解了穴。

這果然是個非凡的大碗茶鋪。茶鋪里的小二臂力驚人，只見他左右手各擎著一個直徑三尺多的大圓盤，每個大圓盤里都平穩(wěn)地擺放著八九個盛滿了各種茶水的大碗。他在鋪子里穿來繞去，麻利地將茶水遞給諸位顧客，簡直是以一當十。

“好厲害！”我忍不住喝起彩來。

“他是星光老人的徒弟?！睅煾笇ξ覀饕羧朊?，其實就是附在我左耳邊輕聲說啦，“由于他入門后天天砍柴練基本功，雙臂越練越畸形，后來只能來這里打工了，雖然以一當十，卻只能領(lǐng)雙份工錢?！?/p>

緊接著，師父又領(lǐng)著我去了一家糖炒栗子店。

這依然是家不尋常的栗子店。店里的伙計腳力駭人，但見他左右腳各穿著好幾層的干凈襪子，正在鋪滿栗子的后堂里飛奔。新鮮的栗子個個披著長滿尖刺的盔甲，可被他輕輕一踩，卻紛紛“咔嚓咔嚓”碎裂開來，露出了褐色光滑的廬山真面目。

“好本事！”我忍不住鼓起掌來。

“他是螢火老人的徒弟?！睅煾笇ξ姨於輦饕?，其實就是趴在我右耳邊輕聲說啦，“由于他入門后天天挑水練基本功，腳力越發(fā)強健，不過他卻對習武失去了興趣，甘愿在這里賣藝掙錢。”

師父的話聽來十分逗人，我內(nèi)心的感觸卻深得不能再深。

刀槍，我所欲也，劍戟，亦我所欲也，既然幾者可以兼得，不如一道學了去也。雖然有貪多嚼不爛之嫌，但師父卻從未對我有所指責，我手里拿了什么，他就細致耐心地教我什么。

三年之后，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我竟全身心地愛上了劍，其他兵器幾乎是碰也不碰，看也不看了。

這一日日落西山前，師父收到一封飛鴿傳書，信里夾了三根雞毛，顯然是件急得不能再急的事，要不然，師父收到的可能會是封夾著三根鴿毛的飛雞傳書。

師父告訴我說，華山之巔將舉行五年一屆的英雄大會。

師父還補充說，此去路途遙遠，自己又沒坐騎，真心不想去。

師父接著又說，不去似乎不給人家面子，不如讓我代他去，也好長長世面。

這三句話正中我下懷，我便興高采烈地出發(fā)了。

下山后的第三天，我在街頭遇見了一個女扮男裝的姑娘。

“這位兄臺，能告訴小弟東西當鋪在哪里嗎？”

“小姐不必多禮，前方十五丈便是?！?/p>

下山后的第六天，我在村口碰到了一個男扮女裝的大叔。

“這位公子，能告訴大娘南北通舟怎么去嗎？

“大叔無須客氣，后退六百尺便是?！?/p>

下山后的第九天，我在鎮(zhèn)上邂逅了兩只由人易容成的狗。

“汪汪，汪汪！”他們顯然看上了我剛買的包子。

“兩位的打扮如此可愛，下次完全可以演木偶戲掙錢??！”話雖如此，我還是將熱騰騰的包子遞給了他們，而他們也是非常熟練地用“右前爪”接了過去。

什么雌雄莫辨的喬裝法，什么毫無破綻的易容術(shù)，這些夸張離奇的所謂武林神技，原來都是江湖神棍的瞎話。

這一路，我不是棲枝頭，便是宿破廟，盛名在外的悅來客棧、得月酒樓愣是一家也沒找到。整整三個月的艱苦跋涉后，衣衫襤褸的我終于攀上了風雪肆虐的華山之巔，可見，白衣飄飄的俠客只可能是在他們剛剛洗完澡的時候。

原以為英雄大會一定是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熱鬧非凡，誰知竟是門可羅雀，人蹤罕見，了無生氣。也難怪，酷寒的大冬天，巍峨的大雪峰，或許還有未知的大惡斗，別說英雄了，就是狗熊也嚇得裝冬眠了呀！

我用寶劍在終年不化的冰峰上刻了句“月光老人愛徒到此一游”，便急匆匆下山去了?；蛟S是天雪路滑，或許是我太過心急，在運輕功越過一片斷崖時，我竟失足墜入了一個深谷。幸好華山環(huán)境良好，植被豐茂，我從一棵樹摔到另一棵樹，又從另一棵樹彈到再一棵樹，要不然，我一定會粉身碎骨的。

山頂是凜凜寒冬，谷底卻已是春意融融。新芽萌動的枝丫間，我驚喜地看到了好幾個黑黢黢的山洞。

我小心翼翼地走入第一個山洞，三曲六折后，確實看到了一具古尸，看骨骼的風化程度，似乎在百年以上，我虔誠地拜了好幾拜，卻沒有什么暗門出來。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鉆入了第二個山洞，七彎八拐后，的確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金屬匣子，好不容易摸索著機關(guān)打開，卻沒有什么秘籍，只有一些前朝的古幣。

我不抱希望地闖入了第三個山洞，山洞也沒有給我任何希望，古尸沒有，匣子沒有，暗門和秘籍自然也沒有，只有渾濁的空氣，嗆得我咳嗽連連。

走出山洞，望著上方又白又亮的天空，我不禁尋思起出谷的對策來。谷中不乏韌性極強的藤條樹皮，我身邊又帶著寶劍，劈劈斬斬，搓一條長長的繩索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斷崖上遍是橫生斜長的樹木，把自己的輕功再提升下，是完全可以從一棵樹縱躍到另一棵樹的。地上落滿了栗子和松子，搓繩子和練輕功的這些日子，萬萬是餓不死的。于是，我一邊填肚子，一邊練輕功，一邊搓繩子，一個多月后，我總算靠著自己堅強的毅力、強健的腳力和繩子的拉力，順利逃出生天了。

回到山間小院，我把自己墜崖后的諸多不解拋給了師父。

師父聽罷莞爾一笑：“越是厲害的俠客，越是會把自己的成功謙虛地歸結(jié)為運氣，而那些只會點三腳貓功夫的人，只會怨天尤人地把自己的失敗歸咎為時運不濟。于是乎，洞中高人與絕世秘籍的傳聞也就應運而生了。其實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高人之所以為高人，都是源于他們自己的努力。你不妨看看自己，經(jīng)歷這一次劫難，不是也突飛猛進，一日縱然沒有千里也有百里十里，和從前判若兩人了嗎？”

“嗯，嗯。”我如醍醐灌頂，連連點頭。

或許是自己的武功真的進步了，也或許是我在華山之巔刻了字的緣故，來山間小院請我?guī)兔Φ奈淞秩耸烤乖絹碓蕉嗔恕?/p>

先是有人匿名請我暗中調(diào)查位高權(quán)重的龐太師是否有叛國通敵之嫌。雖然說書先生嘴里的龐太師歷朝歷代都是壞人，但是很慶幸，經(jīng)過本人縝密的調(diào)查，本朝的龐太師為人處世非常正直，幾乎沒有瑕疵。

說到秘密調(diào)查，我不得不指出《江湖指南》上的錯誤。大戶人家窗紙，多是五層上好的宣紙，外加兩層高檔的絲帛，沒有鋒銳的劍尖是萬萬割不開的，更莫說拿手指蘸口水了。

接著，頗具美名的八賢王邀我去做他的私人保鏢，說是他侄兒寧王有謀朝篡位的跡象，他想奮力揭穿，又怕奸人暗算。雖然在梨園子弟的戲里，寧王的確不是個好東西，而八賢王則是高大全帥富的代表。但是很可惜，經(jīng)過多次秘密的追蹤，我發(fā)現(xiàn)了八賢王的真正目的，原來他才想當皇帝，而寧王則是大忠臣。

談及秘密追蹤，我依然有話要說。

有說利用漏米的袋子的。問題是，你往人家身上綁個米袋子，人家樂意啊！世上那么多螞蟻，它們不會來哄搶啊！

也有說利用西域的熒光粉的。可是，你怎么把熒光粉抹人家腳底呢？涂多厚的熒光粉，才能追蹤他們十里八里呢！

我的追蹤術(shù)可是自己想出來的，那就是我獨家秘制的杏梅丸，說直白一點，就是內(nèi)心包著蠟梅花瓣的銀杏果。蠟梅是冬天的，很香很香，銀杏果是秋天的，好臭好臭，這兩種氣味，在自然界絕對不可能混合，所以一追一個準。

再后來，我去了漠北，幫重病纏身的師父尋找續(xù)命的千年人參。唉，哪有什么千年人參，連兩三百年的人參都被挖光啦！不過，隨便吃隨便喝有我陪著樂呵的師父竟奇跡般地康復了。

再再后來，我和六指琴魔發(fā)生了一場惡斗。不愧是六指琴魔，音樂修養(yǎng)真不錯，不僅古琴沒有拿反，連橫吹笛子和豎吹簫都分得清清楚楚。

對了，那個曾和我一道避雨的少年后來也拜了一個很厲害的老人為師，不過他卻因為練功太過心急而走火入魔了。但樣子真沒傳說中那么可怕啦，眼圈沒有發(fā)黑，頭發(fā)沒有蓬亂，指甲沒有變長，只是眼神凌厲了很多。幸好我及時趕到，把他救了下來。

什么？你問我再再再再再后來的故事？

反正我沒有成為天下第一。在通訊基本靠吼和小動物幫忙的古代，跨個太行，渡個長江，就沒人記得你了，哪有什么天下第一？

我也沒能歸隱田園。一入江湖，終生江湖，你不去找麻煩，自有麻煩找你，任何退出江湖的美好故事，不是童話，便是神話。

我只是又遇到了很多危險，也碰到了很多趣事。我把這些事跡寫成了一本書，拿給了出版商。誰知出版商看了一眼就說：“你把真相都寫出來，今后還會有人懷著美麗的夢想闖蕩江湖嗎？”

說完，他竟動手把我的稿子全撕了。

那些紛飛的紙片，像極了那天早晨的銀杏葉，令我想到了先師。

哎呀，我是不是也該收個關(guān)門弟子了？

圖·葛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