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爾

一

秋天來了，爸爸告訴大麥和小麥，再過十天半月可就要守秋了。爸爸的語氣有些沉重。弟弟小麥還不懂守秋的意思，姐姐大麥告訴他，就是守護(hù)那些成熟的莊稼，別讓山里的動物糟蹋掉。

往年，守秋的隊伍由村子里的青壯年男人組成，他們在山坡上搭起窩棚，不分白天黑夜，睡在窩棚里。一旦貪吃的動物靠近莊稼，大伙兒一齊吆喝，將動物們重新趕回到山林里。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十分刺激卻又危險萬分的任務(wù)。

這一次，爸爸將守秋的任務(wù)交給了大麥和小麥。

“已經(jīng)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了。”爸爸的目光落在遠(yuǎn)處的山坡上。

大麥知道爸爸的苦衷。按理，這樣危險的任務(wù)怎能讓兩個孩子去完成呢？爸爸這樣安排，實在是迫不得已，因為偌大的村子，隨著進(jìn)城務(wù)工的人越來越多，變得有些空落落的，過去那支浩浩蕩蕩的守秋隊伍再也無法組建起來了。

大麥不無埋怨地想，如果大家都留在村子里，相互照應(yīng)著，那該多好！不過，大麥也知道，這是多么不切實際的想法，就像她有時埋怨外出打工的媽媽那樣。試想，如果媽媽留在村子里，她和小麥就有可能……大麥搖搖頭，“輟學(xué)”那個詞，是她最不愿意提起的。

“真是熊掌與魚不可兼得呀！”每當(dāng)想到這里，大麥就在心里嘆息起來。

小麥卻高興得手舞足蹈。他一個勁兒問大麥，那些來糟蹋莊稼的，都是哪些貪吃的動物呢？大麥沉默不語。許久，姐姐大麥抬起頭來，像爸爸那樣，將目光落在遠(yuǎn)處的山坡上。

此時，秋風(fēng)陣陣，從山坡上吹拂而過，隱隱可以聽見葉子被吹動的沙沙聲，其中，還夾雜著蟬鳴和一些蟲子的叫聲。

大麥知道，當(dāng)這些翠綠的葉子慢慢變黃，蟬聲凋零，秋也就深了，真正守秋的日子便來臨了。大麥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與緊張。

二

讀初二的大麥至今還沒有守過秋。但和村子里其他孩子一樣，關(guān)于守秋的故事，大麥倒也知道不少。每年秋收過后，大人們圍坐在火塘邊，閑聊中，會一遍遍將守秋的那些陳年往事翻出來，進(jìn)行加工和渲染，一旁的孩子們自然聽得津津有味。

其中最精彩的，當(dāng)屬趙子龍的爺爺——趙鐵頭，一頭將野豬撞下山巖那件事。

“啊，那頭野豬，大概有三百斤吧！”講述故事的人咂著嘴，滿臉驚訝的表情。

“這么大的野豬，山林里可是很少見的呢！”其他人附和著。

大麥想象著這頭體重達(dá)三百斤的野豬的樣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要知道，這樣一頭體形龐大的野豬就連豺狗見了也會敬而遠(yuǎn)之。當(dāng)這頭野豬爬上山坡，出現(xiàn)在玉米地邊緣時，趙鐵頭難道就不害怕嗎？大麥想，趙鐵頭肯定不會害怕的，因為他手中有鳥銃。這種武器盡管殺傷力不大，但聲音十分嚇人，震耳欲聾，“砰”的一聲，準(zhǔn)會將野豬嚇得落荒而逃。事實上，居高臨下的趙鐵頭確實朝野豬開了一槍，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卻不是大麥想象的這個樣子。

大野豬安之若素，竟然不為槍聲所動。

它慢騰騰地繼續(xù)朝玉米地走來，仿佛眼前就是自家的餐桌，心安理得地開始大快朵頤。

咔嚓咔嚓的咀嚼聲，將四周的其他聲音都淹沒了。

剛開始，趙鐵頭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在他的經(jīng)驗里，還從未發(fā)現(xiàn)有什么野獸竟然不忌憚槍聲的。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面對近在咫尺的野豬，趙鐵頭立馬想到了逃跑。

“這個老趙啊，跑了不到一百米，就轉(zhuǎn)過身來了?！?/p>

“他可以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可他的玉米不能跟著他跑呀！”

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將故事推向了高潮。轉(zhuǎn)過身來的老趙看見滿地被糟蹋的莊稼，那個心痛呀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這可是他辛苦一年的汗水結(jié)晶，更是這年賴以過冬的糧食，想到這里，老趙突然鼓起勇氣，魚死網(wǎng)破一般，猛地朝大野豬沖去。

“咕咚”一聲，猝不及防的大野豬被老趙撞下了山巖。

從此以后，大伙兒就不喊他老趙了，送了他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木b號——趙鐵頭。

這件事情被傳得神乎其神，大麥覺得，其中渲染的成分恐怕太多，她想還原故事的本來面目。“事情真的是這個樣子嗎？”大麥和趙子龍是同班同學(xué)，她問過趙子龍好幾遍了，每次，趙子龍都點(diǎn)頭稱是?？上?，趙鐵頭早已不在人世，不然，喜歡刨根究底的大麥，會當(dāng)面問個一清二楚。

當(dāng)爸爸將守秋的任務(wù)交給大麥和小麥時，大麥?zhǔn)紫认氲降谋闶牵喝绻活^野豬出現(xiàn)在眼前，她和小麥該怎么辦呢？難道也像趙子龍的爺爺趙鐵頭那樣，抱著魚死網(wǎng)破的決心，一頭將野豬撞飛嗎？

這樣的想法讓大麥不免心驚肉跳。

三

時光在忐忑不安中度過。這一天，大麥和小麥，緊跟在爸爸身后，來到山坡上，開始了一年一度的守秋。放眼望去，滿眼一派荒涼。那種豐收在望的景象，并沒有出現(xiàn)在大麥的視野里。

在大麥的記憶中，這整面山坡曾經(jīng)都是莊稼地，長滿了玉米和紅薯之類的莊稼。

不僅如此，就連下面狹窄的山坳，也有人種了莊稼。甚至山腳下，彎彎曲曲的小河旁邊，那嶙峋的亂石中間，有人見縫插針，種上了幾株南瓜。而現(xiàn)在，小河旁邊，只有冬茅草在恣肆瘋長；山坳里，齊腰深的灌木，仿佛一塊巨大的斑駁陰影。

許久，大麥將目光從遠(yuǎn)處收回來，重新落在荒涼的山坡上。這一次，大麥看得更加仔細(xì)，沒錯，除了自家那兩塊種了玉米的土地外，其他土地都拋荒了，成了狗尾巴草和艾蒿的樂園。

最后，大麥的目光落在那座儲水的水塔上面。

那座碉堡一樣的水塔，快要被齊腰深的蒿草淹沒了。

大麥突然記起那年夏天，那是一個干旱的季節(jié)，差不多半個月沒有下雨，山坡上的莊稼都快干死了，這儲水的水塔就成了大家心中的救星。為了多分一點(diǎn)水澆灌自家的莊稼，大伙兒圍在水塔周圍，吵得不可開交。孰料，幾年過去，莊稼地拋荒了，這水塔也荒廢了，過去那種熱鬧的景象不復(fù)存在了。

大麥心里，突然涌起一種失落。

顯然，爸爸和大麥一樣感到十分失望，他環(huán)顧四周，不停地?fù)u頭。

就連小小年紀(jì)的小麥，也被眼前荒涼的景象驚呆了。

“唉，這上好的土地，為什么要拋棄呢？多可惜呀?！毙←渾柎篼?。

大麥不知如何回答小麥。但她心中清楚，倘若不是爸爸得了腰疼病，而是像阿旺叔他們那樣身強(qiáng)體壯，爸爸說不定也會拋棄自家的土地，離開村子，去遙遠(yuǎn)的城市淘金的。

這種潮水一樣洶涌而至的失落情緒，很快，就被喜悅?cè)〈恕?/p>

當(dāng)大麥和小麥跟在爸爸身后，鉆進(jìn)自家的玉米地時，他們一下子被高大的玉米包圍起來。盡管秋天了，天氣轉(zhuǎn)涼，但密不透風(fēng)的玉米地里，依舊十分悶熱。大麥和小麥仿佛兩條快活無比的魚，在玉米地里游來游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帶有玉米甜味的空氣，轉(zhuǎn)眼工夫，他們額頭上便布滿了涔涔汗水。

直到爸爸招呼他們，意猶未盡的大麥和小麥這才走出玉米地。

大麥眼前一亮，不知什么時候，爸爸已經(jīng)將窩棚搭建起來。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臨時住所，搭建在一個高高的樹杈上面，仿佛那是鳥兒建筑在樹杈上面的一個巨大鳥窩。大麥抬起頭，久久注視著，小麥同樣被眼前這個鳥巢一樣的窩棚深深吸引住。

沿著草繩編織的梯子，大麥和小麥飛快地爬了上去。

趴在窩棚里，居高臨下，大麥的視野開闊起來，整面山坡盡收眼底，而那碉堡一樣的水塔，突然變小了，一動不動地蹲在草叢中間。當(dāng)風(fēng)將草叢吹動時，大麥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那蹲在草叢里的已不再是水塔，搖身一變，成了一頭潛伏的大野豬。

短暫的興奮消失了。大麥的心頓時又被揪緊了。

四

不知不覺，太陽壓到了西山頂上。大麥和小麥的肚子不約而同開始咕咕叫喚。爸爸利用那些干枯的陳年艾蒿，在山坡上燃起了一堆火，然后，再次鉆進(jìn)玉米地里，摘了幾根玉米，放在火上烤起來。一會兒，黃昏的空氣里，烤玉米和艾蒿的香味彌漫開來。

大麥和小麥從未吃過這么甜膩和噴香的烤玉米。

“真好吃！”小麥咂著嘴巴。玉米尚未完全熟透，一些顆粒嫩嫩的，咬開來，便有帶著甜味的汁液，蚯蚓一樣，從小麥的嘴角流淌出來。

爸爸告訴大麥和小麥，只要守上三個晚上，這些玉米估計全都熟透了，摘回家掛在屋檐下面，就可以高枕無憂，再也不用擔(dān)心野獸來糟蹋了。此時，爸爸的語氣已經(jīng)沒有了半個月前的那種沉重，相反，當(dāng)他雙手撫摸這些顆粒飽滿的玉米時，臉上掛著難得的微笑。

“三天？”大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要堅持三天，便大功告成！大麥在心中暗暗祈禱，這三天里，該死的野豬千萬不要來搗亂啊。

小麥似乎不滿足這短暫的三天，他的嘴唇一下子噘起來老高。

“爸爸，有猴子來摘玉米嗎？”終于，小麥想起了那個縈繞心中許久的問題。不久前，小麥從書上看過一個猴子摘玉米的故事，所以，他想親眼目睹那紅屁股的猴子，是怎樣從玉米稈上將玉米掰下來的。

讓小麥?zhǔn)氖?，爸爸告訴他，附近的山林里，根本就沒有猴子。

“你們要趕走的，是‘白面兒！”爸爸告訴大麥和小麥。

小麥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小小年紀(jì)的他還沒有見過這種叫“白面兒”的小動物。大麥經(jīng)常跟隨媽媽進(jìn)山扯豬草，偶爾，在彎彎曲曲的小道上，會與白面兒狹路相逢。那家伙個頭不大，尖牙利爪，臉上全是白毛，只有眼圈兒黑黑的。第一次看見白面兒，大麥立馬將它與熊貓聯(lián)系在一起。白面兒屬于雜食性動物，胃口特好，一次可以吃下好多食物。

不過，大麥不怕白面兒。白面兒膽小，一個吆喝，就把它嚇跑了。

“那……野豬呢？”猶豫再三，大麥鼓起勇氣問道。

“哈哈，野豬不會到這里來的！”爸爸回答得十分肯定。爸爸打消大麥的顧慮，這里屬于“淺山”，人氣旺盛，是人類活動的地盤，野豬們則生活在樹木茂密、地勢陡峭的深山之中。

大麥如釋重負(fù)，長吁了一口氣。她在心中暗自嘲笑自己，這些天來的忐忑不安，純粹是杞人憂天，自尋煩惱。

許久之后，爸爸才想起另一個讓人頭痛的討厭家伙——老鼠。

三天三夜守在窩棚里，原來，就是為了攆走這些見怪不怪的老鼠，小麥再次不高興起來，就連大麥也覺得，如此大張旗鼓，根本沒有必要。爸爸語重心長地告訴大麥和小麥，可千萬別小瞧白面兒和老鼠，它們可以將整面山坡上的莊稼全部糟蹋掉！

就在他們談話的時候，天色悄悄暗淡下來。山坡上，影影綽綽，已經(jīng)分辨不清狗尾巴草和艾蒿了，就連那座水塔，也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大麥再次莫名地緊張起來。幸好，有爸爸在身邊，大麥緊張的心才漸漸放松下來。

五

大麥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爸爸竟然將那桿祖?zhèn)鼬B銃帶到山坡上來了！殺雞焉用宰牛刀，攆白面兒和老鼠，哪里用得著鳥銃這種武器呢？大麥在心里暗笑爸爸的“大材小用”。

直到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大麥才知道，爸爸帶來的這桿鳥銃，其實另有用途。

原來，爸爸要獨(dú)自一人到鷹嘴巖去守秋。

鷹嘴巖坐落在深山老林，那里，有爸爸開墾出來的一塊藥材基地。這是全家最主要的經(jīng)濟(jì)來源，自然，需要重點(diǎn)保護(hù)。而鷹嘴巖正是野豬頻繁出沒的地方，據(jù)說，那里還有兇悍的豹子呢。當(dāng)爸爸告訴大麥，他要去鷹嘴巖守秋時，大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既擔(dān)心爸爸的安危，同時，那糾纏了她無數(shù)遍的問題又浮現(xiàn)在腦海里：如果爸爸不在身邊，她和小麥萬一遇到了危險怎么辦？

“放心，爸沒事的！”

“你和小麥也不要害怕，山坡這一帶其實很安全的?！?/p>

盡管如此，爸爸還是放心不下大麥和小麥。臨走前，爸爸反復(fù)叮囑他們，守秋時要多幾個心眼，千萬不要小瞧白面兒和老鼠；秋夜寒意特別重，要記得蓋好被子。另外，睡覺時要謹(jǐn)慎，千萬不要從窩棚里掉下去。爸爸的話語多得簡直可以裝下兩個籮筐。

大麥再也無法忍受爸爸的啰唆了。

“爸，你去吧，我和小麥保證完成任務(wù)。”

大麥和小麥趴在窩棚里，目送著爸爸朝鷹嘴巖的方向走去。一會兒，爸爸背著鳥銃的身影便消失在山脊投下的陰影里。

現(xiàn)在，山坡上，只剩下大麥和小麥了。

四周驟然變得空蕩起來。莫名的恐懼又將大麥的心攫住。不過，當(dāng)大麥想起爸爸剛才的叮囑時，她便在心中一遍遍告訴自己，一定要守護(hù)好這片玉米地，勇氣源源不斷地從心中滋長出來，漸漸地，她將恐懼拋到了腦后。

月亮繼續(xù)升高，如水的月光灑滿一地。剛才消失在夜色中的艾蒿和狗尾巴草，重新變得可以分辨。那座水塔也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一些白晝藏匿起來的蟲子，開始活躍起來，唧唧的叫聲此起彼伏。

保持著高度警惕，大麥和小麥自始至終將目光放在自家的玉米地里。

許久過去，大麥和小麥的眼睛看酸了，都沒發(fā)現(xiàn)玉米地里有任何異常。

“姐，白面兒怎么還不來呢？”小麥快要失去耐心了。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突然，不遠(yuǎn)處的草叢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啊，白面兒終于露面了！大麥和小麥既緊張又興奮，屏住了呼吸。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玉米地里。

仔細(xì)一瞧，那根本不是什么白面兒，而是一只野貓！

小麥仿佛一只泄氣的皮球，變得無精打采。大麥也多少有些失望。

或許是聆聽到了大麥和小麥的嘆息聲，躡手躡腳的野貓?zhí)痤^，打量著樹杈上的窩棚。目光相遇的剎那，大麥隱隱覺得，這只骨瘦如柴的野貓好像在哪里見過。驀地，大麥想起來了，這不是趙子龍家那只叫咪咪的貓嗎？大麥去趙子龍家寫作業(yè)時，還抱過咪咪呢！

這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后來，趙子龍輟學(xué)了，跟著爸爸媽媽去城里打工，咪咪變得無人照管。

再后來，村子里便再也看不到咪咪的身影了。

想不到，咪咪竟然成了一只自食其力的可憐野貓，大麥心里涌起一股酸酸的味道。

“咪咪！咪咪！”大麥情不自禁地朝咪咪呼喊。咪咪一個愣怔，猶豫了一下，試探著企圖爬到高高的樹杈上去，可后來它突然一個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跑開，消失得無影無蹤。

月光籠罩，玉米地里又恢復(fù)了剛才的平靜。

大麥和小麥睜大眼睛，繼續(xù)期待著白面兒的到來。直到月亮西斜，那些唧唧叫個不停的蟲子疲倦了，聲音低沉下去，依舊看不到白面兒的蹤影。

更加奇怪的是，靜悄悄的山坡上，就連老鼠也沒有出現(xiàn)。這讓大麥納悶不已。

六

小麥終于熬不住，睡著了。大麥也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當(dāng)大麥驚醒過來時，月亮快要落下山去，明亮的山坡陷入昏暗之中。大麥聽到玉米地里傳來一陣細(xì)微的響動。大麥翻轉(zhuǎn)身子，朝玉米地里望去，頓時，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大麥看得一清二楚，兩只白面兒正在大口大口飛快地啃著尚未熟透的玉米。

爸爸說得沒錯，千萬不要小瞧白面兒！按照這個速度，要不了多長時間，這片玉米將被糟蹋個一干二凈。

“該死的白面兒！”大麥在心里咒罵開來。她想，必須盡快將這兩只白面兒趕走。剛準(zhǔn)備吆喝的大麥卻立即將嘴閉上了。她的目光落在熟睡的小麥身上。小麥還沒有見過白面兒呢！

“小麥！小麥！快醒醒，白面兒來啦！”大麥搖晃著小麥。

可是，小麥睡得實在太沉，大麥根本搖不醒他。大麥急得滿頭大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大麥左右為難的時候，玉米地里突然一陣騷動。大麥低頭望去，兩只白面兒驚慌失措，丟下剛掰下的玉米，撒開四條短腿，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自己還沒有吆喝，它們就被嚇成這個樣子，真是膽小鬼！”大麥在心里嘲笑這兩只失魂落魄的白面兒。大麥數(shù)了數(shù)被白面兒糟蹋掉的玉米，總共十幾棵，損失并不算太大，想起這些玉米都是爸爸辛辛苦苦栽種出來的，大麥還是為之隱隱心痛。

白面兒說不定還會回來的。睡意未消的大麥強(qiáng)打精神，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在玉米地里。

過去了一會兒，果然，從白面兒逃走的相反方向，傳來了一陣響動。這一次，大麥不想叫醒酣睡的小麥了，碰見白面兒的機(jī)會以后多的是，眼下保護(hù)玉米要緊！大麥?zhǔn)箘疟镒懔艘豢跉猓坏┌酌鎯焊Z進(jìn)玉米地，她就要扯開嗓子吆喝。

響動從水塔那個方向傳來，越來越大。伴隨著響聲，山坡上齊腰深的蒿草，紛紛倒伏下去。大麥頭皮發(fā)麻，她突然意識到，這次造訪的絕對不是白面兒，體形嬌小的它們弄不出這么大的動靜。那么，這一次，那不速之客會是誰呢？

當(dāng)這個不速之客出現(xiàn)在眼前時，大麥一陣窒息，心跳差一點(diǎn)停止了。那竟然是一頭體形龐大的野豬。不，是一大群野豬。體形龐大的野豬無疑是野豬群的首領(lǐng)，它身后不遠(yuǎn)，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野豬隊伍。大麥恍然大悟，剛才，那兩只白面兒就是被聲勢浩大的野豬群嚇跑的。

眨眼工夫，黑壓壓的野豬們就全都竄進(jìn)了玉米地里。

矗立的玉米稈紛紛倒下去，沙沙的咀嚼聲，密集地響成一片。

大麥害怕極了，她忘記了吆喝，也不敢吆喝。趙子龍的爺爺趙鐵頭用手中的鳥銃，也沒有將野豬攆走，一陣吆喝自然無濟(jì)于事。大麥更不敢跑到玉米地里，一頭將野豬撞飛，她缺乏這個勇氣。難道……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野豬將玉米糟蹋掉嗎？束手無策的大麥急得哭泣起來。

當(dāng)大麥開始哭泣的時候，玉米地里，幾乎所有野豬都停止了咀嚼。

它們站立著，支棱起耳朵，仔細(xì)捕捉著聲音的來源。

大麥的哭泣聲惹惱了野豬，突然，那體形龐大的野豬發(fā)飆一樣猛沖過來。“嘭”的一聲，大麥感到身下的樹干一陣顫抖。樹杈上的窩棚，隨著一起晃動，隨時有掉落下去的危險。

大麥趕快停止了哭泣。

七

倘若發(fā)飆的野豬將樹干撞斷，后果不堪設(shè)想。大麥在心里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再弄出什么動靜來。偏偏這時，小麥醒了。醒過來的小麥一臉驚恐。他問大麥：“姐，是不是發(fā)生地震了？”大麥伸過手去，將小麥拉進(jìn)自己懷里，緊緊抱著他。

“不要怕，是刮風(fēng)呢！”大麥告訴小麥，“風(fēng)太大了，連樹都搖晃起來了?！?/p>

“白面兒，來了嗎？”睡眼惺忪的小麥繼續(xù)問大麥。

“噓！”大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大麥用眼神告訴小麥：“白面兒正朝玉米地這邊走來呢！千萬別出聲，不然，會嚇到那膽小的家伙。”

小麥信以為真。

窩棚里，靜寂下來。

發(fā)飆的野豬終于停止了撞擊。玉米地里，野豬們重新開始進(jìn)食，發(fā)出沙沙的咀嚼聲。

這沙沙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密集的雨聲。

月亮不知什么時候隱沒到山脊背后去了，山坡被黑暗籠罩起來，伸手不見五指。沙沙聲卻一直沒有停止。在這無邊的“雨聲”里，小麥漸漸又睡著了。

“姐，下雨了，白面兒還會來嗎？”

睡夢中的小麥還在惦記著從未謀面的白面兒。大麥一點(diǎn)睡意也沒有。爸爸明明告訴她，野豬是不會到這面山坡上來的，可事情并非如此。因恐懼而顫抖不已的大麥，內(nèi)心里有一種被爸爸“欺騙”了的感覺。

天快亮的時候，沙沙聲驟然停止了。

側(cè)耳聆聽，玉米地里再也聽不到任何動靜。

大麥知道，吃飽之后的野豬已經(jīng)離開了?？伤琅f十分害怕，不敢往玉米地里看一眼。

大麥摟著小麥，一動不動地趴在窩棚里。

直到明晃晃的太陽光線刺痛了眼睛，大麥這才抬起頭來。盡管眼前的景象在意料之中，大麥還是大吃一驚。玉米地里，一片狼藉。那些飽滿的玉米全都不見了，就連玉米稈也被啃得只剩下小半截。

這可是爸爸辛辛苦苦栽種的玉米啊！

這可是他們過冬的糧食?。?/p>

大麥開始自責(zé)起來，因為她和小麥沒有完成守秋的任務(wù)，她不知道該如何向爸爸交差。想到這里，手足無措的大麥開始哭泣起來。醒來的小麥也跟著哭泣起來。在這個空曠的秋天早晨，天高云淡，大麥和小麥的號啕大哭卻根本沒有誰聽見。只有一只早起覓食的白面兒從山腳下經(jīng)過，被哭聲嚇著了，飛一樣跑走了。

八

大麥和小麥蹲坐在一片狼藉的玉米地里，不停地哭泣著，大半個上午過去，他們的嗓子都快哭啞了。這時，大麥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想念過媽媽。她想，如果媽媽聽到她和小麥的哭聲，一定會走過來安慰他們的?？墒牵糁鴰装俟锏倪b遠(yuǎn)距離，媽媽怎么可能聽見大麥和小麥的哭聲呢？想到這里，大麥?zhǔn)菔莸募珉卧俅温杽悠饋?，眼淚嘩嘩流淌而下。

直到山坡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麥和小麥才從玉米地里站起來。

是爸爸回來了！眼前的一幕，讓爸爸目瞪口呆。他一個箭步奔過來，將大麥和小麥一起緊緊摟在懷里?！按篼湣←湣銈儧]事吧？”爸爸急忙問道。

想起昨夜山坡上那浩浩蕩蕩的野豬群，大麥仍心有余悸。大麥哽咽著告訴爸爸，昨晚，她和小麥一直躲在窩棚里，安然無恙。

“野豬……把玉米……全都吃掉了！”沒有完成守秋任務(wù)的大麥，既委屈又難過。

爸爸一邊安撫大麥，一邊將玉米地掃視了一遍，眉頭緊鎖在一起。顯然，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大大出乎爸爸的意料。

“野豬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許久，爸爸搖著頭嘆息起來。

“以前，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p>

“其中的原因……是因為村子里守秋的人越來越少，野豬才敢如此放肆吧！”爸爸自言自語。

突然，大麥想起鷹嘴巖的藥材基地。

爸爸沒有回答大麥。但從爸爸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大麥知道了大致答案。大麥的心不由得一沉，似乎被什么東西死死揪住了一樣，難受極了。

接下來，爸爸懷著僥幸心理，將玉米地仔細(xì)搜尋了一遍?；蛟S還會有零星的幾根玉米藏在什么地方，這樣，或多或少可以減少一點(diǎn)損失，結(jié)果一無所獲。

“我們回去吧。”爸爸說道。顯然，繼續(xù)守下去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

當(dāng)黯然神傷的爸爸帶著大麥和小麥離開山坡時，已經(jīng)是這一天的中午時分。

爸爸、大麥，還有小麥，一步三回頭。一路上，大麥腦海里不時浮現(xiàn)出往年秋天豐收的景象。

乍看上去，這個秋天似乎和往年并沒有什么兩樣。一輪碩大的秋陽高掛在他們頭頂，銅汁一樣的燦爛陽光，傾瀉而下，鋪滿整個山野，掩蓋了深處的荒涼……

有風(fēng)從山坡上吹拂而過，仿佛一聲悠長的嘆息。

圖·魏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