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書店老板沙門女士和資深顧問云伯開始策劃一場讓文學(xué)深入到讀者中去的活動。這個活動的對象就是讀書會的成員。沙門女士和云伯希望會員們相互邀請。誰發(fā)出邀請，受邀請者就可以同她或他一塊度過難忘的一天。這一天并非坐在家中一塊讀書，而是進行日?；顒拥囊惶臁?/p>

于是出租司機小秦就向文書小魚發(fā)出邀請了。他倆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介于密友與情侶之間。小秦將時間安排在小魚休假的那一天，他邀請她上他家里來。

小魚接到邀請后非常激動，因為她一直認為小秦一開始愛的是沙門女士，還沒有完全將心思放到她身上來?，F(xiàn)在天降好機會，她要抓住這個機會主動進攻了。

“媽媽，書友要上我們家來了。”

“哈，好，好！那我得做些準備吧？”小秦的媽媽在廚房里，她只有一只眼睛有一點點視力。

“不用準備。我們這個活動要求不做任何準備，像平時一樣?！?/p>

但是小秦還是一早就開車到花市，買了幾盆郁金香回來，擺在小小的院子里。

母親聽見他在擺花盆，便在廚房里微笑，她預(yù)測到來客是個姑娘。這可不是一般的客人！她興奮得雙手顫抖。

小魚出其不意地提早到來了。當時小秦正在幫助母親洗菜，她的聲音忽然在幽靜的小院里響起來了：

“我怎么感覺自己來到了云村？”

小秦立刻迎出來，笑嘻嘻地回答：

“這就是云村啊，你現(xiàn)在有感覺了嗎？”

“有啊。伯母您好，這是我給您的小禮物。”

“啊，酸棗手串！謝謝小魚姑娘！這手串讓我想起我小時住過的云村……真是一位周到的姑娘！”

“原來伯母早年住在云村，多么巧合啊！”小魚說道。

“是啊，我就是那地方的人?！?/p>

小魚的臉紅紅的，給這房里帶來青春的氣息。小秦想，今天要不要向她表白？他決定再等一等，因為今天是書店安排的活動啊。

他請小魚喝咖啡，小魚聽到他媽媽在廚房擺弄那兩個酸棗手串，發(fā)出好聽的聲音。她以前不知道酸棗核還能擺出這種近似音樂的聲音。

“你有一位神奇的媽媽?！毙◆~說，顯出神往的樣子。

“看來你和我媽是同類啊。我在家里老和媽媽講讀書會的事，現(xiàn)在她躍躍欲試，想要我?guī)⒓幼x書會呢?！?/p>

“啊……了不起，了不起！我覺得讀書會需要的正是伯母這樣的人！”

小魚坐不住了，她走到廚房里去，幫小秦的媽媽和面，她們要做玉米面蜜棗蒸糕。小秦的媽媽看著姑娘，笑得合不攏嘴。她說：

“大寶同你在一塊讀書，我真感到欣慰??！我家大寶就是愛讀書，沒想到一進你們讀書會就讀出了成績！現(xiàn)在他說話比從前有水平。”

“伯母，您也來參加讀書會吧。我們就缺您這樣的人了。您去了之后會多么高興！我們那里有云伯，有文老師，他們都是老年人，可是他們顯得那么年輕！”

“真的嗎？我去了之后也會變年輕嗎？”

“毫無疑問。我保證是這樣。我來到您家里就像到了小說中的云村，這是因為您是文學(xué)中的人啊。沙門姐告訴過我，文學(xué)中的人有一種特殊的氣質(zhì)。今天我算見識了。”

“多謝小魚姑娘，我巴不得馬上就去加入讀書會?？晌矣謸奈視蔀槟銈兡贻p人的包袱?！?/p>

“怎么會是包袱，您是我們的楷模，您又是資深讀者，我們年輕人要向您學(xué)習(xí)。您瞧，我在幫沙門姐拉生意了?！毙◆~調(diào)皮地一笑。

“我說不出我心里有多么高興，小魚。最近我夜里醒來時，老是想起小說里的云村，我慢慢悟出來了，這就是在云村的遭遇，同一個人的年齡啊，身體狀況啊等等關(guān)系都不大，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你是不是努力了。我說得對嗎？”她顯得有點羞怯。

“媽媽說的是真理！”小秦插進來說，“近一兩年里頭我才知道，在文學(xué)的原始森林里，媽媽一直走在我前面好遠的地方！我覺悟得很晚，不過沒關(guān)系，我還年輕，還來得及。我要迎頭趕上。”

小魚哈哈大笑，笑得彎下了腰。

吃飯間，三人約定要選一個好日子去拜訪媽媽從前居住過的真實的云村，在村里住兩三天，細細體驗。

讀書會書友許校長受到了牙科醫(yī)生路丁的邀請，這位女醫(yī)生（也是書友）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美女，她有點年紀了，大約五十來歲吧。不過她可說得上是風(fēng)姿綽約，而且她談吐風(fēng)趣文雅，熟悉文學(xué)藝術(shù)和音樂。校長在書店一見到路丁就愣住了：莫非這就是我尋找了一輩子的伴侶？他暗自思忖，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路丁爽朗明快，很快就同校長打得火熱，他們兩人似乎智力相當，生活閱歷同樣豐富，讀過的文學(xué)和哲學(xué)書都很多。

“您看我們在哪里會面比較合適？”校長在電話里緊張地問。

“診所明天不營業(yè)，就在診所里會面吧。您干嗎哭？喂？？”路丁說。

“我，我是高興啊。我好多年沒這么高興過了。路老師，您可得教我?guī)资职?！?/p>

“您是說教您補牙？那是需要接受訓(xùn)練的啊。”

“那么就教我待人接物，讓我變得像小說里面那么文雅？”

“您不哭了？好，好！”

“可您還沒有答應(yīng)我啊?！?/p>

“來了再說，來了再說?！?/p>

校長放下電話后，著實激動了好一陣。他感到，他夢寐以求的家庭生活有可能在路丁醫(yī)生那里得到實現(xiàn)。他腦海里閃現(xiàn)著那些牙科診所里面的躺椅，心中充滿了對路丁醫(yī)生的贊賞?！罢f不定牙齒的迷魂陣比小說的迷魂陣更難破解——她可是不動聲色的老手了，我得小心翼翼?！毙ｉL就這樣對自己說。他又想，路丁醫(yī)生既美貌又敬業(yè)，技術(shù)高超，生活富裕，追求她的男人肯定有一大幫，可她還是獨身（也許有一個以上的男友）。如果他要想趟這趟水的話，水里是有很深的溝的，比阿崎的海灣深多了，并且那里頭充滿了危險?？刹恢獮槭裁?，校長就是想趟這趟水，想得要命，大概因為他是喜歡挑戰(zhàn)的人吧。

許校長盡管心里對會面的事忐忑不安，可他夜里一睡下去就像死了一樣。當他終于醒過來時，已經(jīng)超過約定的時間一小時了。

他后悔不迭，胡亂洗了一把臉，穿上皮鞋，打上領(lǐng)帶，跑出校門來到大街上，叫了一輛出租車朝診所飛奔而去。

他按路丁醫(yī)生告訴他的地址找到了診所，于是下了車。

診所是一排潔白的門面房，有很大的玻璃窗，透過薄薄的白窗簾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里頭的牙科診療椅?？上чT鎖上了，路丁醫(yī)生不在。“真是瘋狂，真是瘋狂啊?！毙ｉL自言自語地責罵自己。他差不多陷入絕望了。

“先生是來找路醫(yī)生的嗎？”

說話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微笑時露出一口黑牙。校長猜想他是個病人，于是點了點頭。

“我也是來找她的。我同她預(yù)約了，可是她卻不在，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情況。她總是很準時的?！蹦悄凶语@得很焦急。

“她應(yīng)該是遇到了意外的事情，脫不開身吧?！毙ｉL說。

“意外的事？真的嗎？您敢保證？”

不知為什么，那人就像要抓救命稻草一般，緊盯著校長盤問他。

“我——我當然不能保證，我只是推測?！毙ｉL很窘迫地說。

“原來只是推測。請您不要推測?！彼料铝四?，“這種事推測沒有用，必須要表現(xiàn)出誠意，我的意思是要有行動?！?/p>

“那我們該如何行動呢？”

“那是您的問題。我只是個病人，我要走了?！?/p>

他說著話就邁開長腿很快消失在人流中。校長忍不住用欣賞的目光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好幾秒鐘。他覺得這位男子非常瀟灑，說不定是路醫(yī)生的情人。難道她約了他們兩個人？還是他最近每天都來看牙，路丁醫(yī)生將這事忘了？那么現(xiàn)在，他該如何行動呢？校長想了想，走到旁邊的一個小賣部，買了一個兒童作業(yè)本，一支膠棒。他掏出筆，在本子上寫道：路丁醫(yī)生，我來晚了，真抱歉！我要到一些地方去找您，一小時后我再回到這里來。許校長。他將那一頁撕下來，貼在診所的大門上。

校長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慢慢走，左右環(huán)顧。他感到自己有點像小偷，他胸前的領(lǐng)帶也不知怎么被自己弄皺了。有個聲音在他心里說：“這事決不能打退堂鼓！”他挺了挺胸，正要加快腳步，卻聽到一個焦急的聲音在身后叫他。校長回頭一看，卻原來是書友阿豐，55歲的出版社清樣校對工。

“校長，您昨天約了我在茶館見面，可是您卻在街上溜達！”

校長暗自思忖：這家伙昨天一定是誤會了?？墒切ｉL感到校對工熱切的眼神，他覺得他一直在盼望同自己談心。

“那么我倆去茶館吧，不過我可不能待很久啊！”校長說。

“瞧您說的，這是讀書會給我們布置的活動，怎么能抱一種應(yīng)付的態(tài)度呢？我在家里準備了好久，我打算將我的問題和您的好好討論一下，因為您是博學(xué)的人。”

他們在吵吵鬧鬧的茶館里坐下了，要了那種比較粗獷的園茶，外加一人兩個包子。校長這才記起自己已經(jīng)餓壞了。

“阿豐，你的問題是什么問題？”校長說，他想開門見山。

“哎呀呀，校長，您太直爽了！叫我怎么說得出口？我的問題，哎呀呀，說不出口……我們先說點別的吧。您對《無盡的愛》這本書如何看？”

“那可是本好書，一個字：美！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去華沙看看?！?/p>

“我也正是這種感覺。看來我的文學(xué)素質(zhì)還行。不過我還要進一步鉆研，用這本書做工具，找出我生活中的問題的答案?！卑⒇S一激動臉就變紅了。

“那么，你已經(jīng)有點眉目了？”校長好奇地問。

“哈，我剛才是開玩笑，我的水平還沒到學(xué)以致用的程度，尤其是文學(xué)方面。我想說的是，我也同那小說里面的男主人公一樣，既沒有被對方完全拋棄，也沒有得到允諾。您認為我應(yīng)該如何對待自己的這種處境？”

“我想，最好的態(tài)度大概是享受你目前這種處境。你可以總結(jié)一下自己的長處，比如說，我多么鎮(zhèn)定，我多么頑強，我的魅力體現(xiàn)在我的淡定和我對自己的信心上，難道小姐您看不出來？您再多看看，增加點耐心，就會看出來的。”

“可是我已經(jīng)五十五歲了?！卑⒇S沮喪地說。

“五十五歲，男人最好的時光。怎么能不愛五十五歲的魅力男士？”

“那么在您看來我還有希望？”

“豈止希望，應(yīng)該說勝利在望。她正眼巴巴地等你發(fā)起進攻！”

“啊，謝謝您！但我這次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很難挽回了?！?/p>

“什么錯誤？”

“我得罪了她的閨蜜。我同她約會時，她帶了她的閨蜜一同來了，那女的像個警察，沉著一副臉對我問三問四。我本來就不高興，就諷刺了她幾句。當然，我說話尖刻，她負氣離開了。我心里愧疚，向我的女朋友解釋了半天，也不知她聽進去沒有。我覺得她還在生我的氣。”

“你做得對嘛，老兄，為什么要解釋？應(yīng)該她向你解釋嘛。你都五十多歲了，又不是青年，她干嗎帶一個討厭的閨蜜來盤問你？我看她在考驗?zāi)?，你這位女友非同一般。抬起頭來，老兄，不要管她生不生氣，就當沒事一樣去找她?！?/p>

“啊，校長，您擦亮了我的眼睛。我真是個傻瓜?。∥?，再來四個包子！您請，把這兩個也吃了吧。我也看了《阿崎的海灣》這本書，可我為什么到了關(guān)鍵時刻就把這些文學(xué)知識忘得干干凈凈？這包子怎么樣？您不停地看表，有什么事等著您嗎？要知道您這回救了我……您有事先走吧?！?/p>

“不，我沒有要緊事。我覺得你這位書友的事更要緊。你五十五歲了，性格內(nèi)向，要是失去這個機會，還不知要等多久才有另外的機會。你一定要抓住她不放?！?/p>

“對，我就去抓住她不放！我還要將您的話告訴她，您剛才說她非同一般——”

“還說了她是一位有智慧的女性。”

“對，有智慧，非同一般?！?/p>

阿豐兩眼發(fā)直，進入了冥想。校長趁他不注意，抬腳就走。

校長已經(jīng)在茶館里待了一個半小時，現(xiàn)在他急匆匆地往牙科診所趕。

啊，他的美人在大門口迎接他！他多么幸運?。?/p>

路丁看樣子已經(jīng)等了好久了，她叫了一聲“老許啊！”然后就拉著他的手進了診療室。

校長很好奇，這里看看，那里看看。

“老許的牙有問題沒有？”

“暫時沒有。我潔身自好，吃東西很注意?！?/p>

路丁微笑著在一張診療椅上躺下了，她那優(yōu)美的身材像沙丘一樣起伏，校長看得渾身顫抖。他小心翼翼地挨近女神，然后抱住她，想吻她的嘴。可是一盞耀眼的燈忽然亮了，刺得他睜不開眼。

“怎么回事？女神？”

“老許，我愛你，可是你得克制自己，因為今天我們是在文學(xué)氛圍中啊?！甭范∮挠牡卣f，說完還拍了拍校長的臉頰。

她請校長躺在另一張診療椅上。

校長躺上去之后，感到香風(fēng)撲面，十分舒適。

“唉，我倒希望我有蛀牙！”他由衷地說。

“阿豐的事還有希望嗎？”路丁突然問。

“什么？你全知道了?。∷悄愕那槿藛?？”

“不，他是我的病人。是我叫他請你幫忙。你做得不錯，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所以我就愛上你了。老許啊老許，我倆真有緣分啊！”

“我恨不得馬上同你結(jié)婚，建立家庭?！?/p>

“啊，那該有多么愜意！但是先讓我們相互適應(yīng)一下吧?！?/p>

“嗯，是該好好適應(yīng)一下。我的節(jié)奏不對?，F(xiàn)在我請你吃飯可以嗎？”

“干嗎非得你請我？我一直想請你吃飯。”

路丁起身走到桌子那邊，從抽屜里拿出一條質(zhì)地高級的漂亮領(lǐng)帶送給校長。

校長將他的皺巴巴的領(lǐng)帶解下，扔在桌上，換上那條新的，然后照了照鏡子，說：

“嘿，就像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你抽屜里有很多男式領(lǐng)帶嗎？”

“那其實是我自己的。我出去開學(xué)術(shù)會議總是戴男式領(lǐng)帶?！?/p>

“路丁醫(yī)生，我欣賞你，我愛你！”

“我也愛你，校長。不過我們啊，這回一定要冷靜，免得把事情弄砸了?！?/p>

“我聽你的。你不但是牙科醫(yī)生，也是我的心靈的醫(yī)生。你什么都懂。”

“可別將我看得那么高，到時會要后悔的?！?/p>

他倆來到一家廣東餐館。路丁醫(yī)生點了海鮮和精致的廣東小吃，許校長大飽口福。他一邊吃一邊在心中贊嘆：路丁是多么會享受生活??！他不敢望她那雙美目，就好像那是火眼金睛一樣。能夠看穿壞牙的迷魂陣的眼睛，應(yīng)該是最有穿透力的吧。

“老許，你怎么老低著頭吃啊，同我老太婆聊聊天嘛?！?/p>

“我太激動了。我現(xiàn)在比我年輕時還要激動，真難以想象。”

“那你就多吃一個螃蟹吧，這一家的螃蟹最好?！?/p>

“你也吃一個吧。喏，這個好，你吃了它吧。”

“可是我對海鮮過敏，我專為你點的。我吃這個小籠包。你不覺得我們像老兩口嗎？我們認識多久了？”

吃完飯，等著結(jié)賬時，路丁醫(yī)生壓低了聲音，認真地對校長說，這一個星期她會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被侵占，但是忙完這一陣就會有空了。所以她邀校長下個星期到她的寓所里來。

校長有一點失望。本來他以為路丁吃完飯就會請他去她的寓所呢?？墒撬窒耄范〉倪@個策略是很有智慧的。因為到了他們這個年齡，給各自留有余地是最重要的。并且這樣做還可以加深相互間的渴望，促進事業(yè)的創(chuàng)造力等等。他以后一定要習(xí)慣路丁的這個節(jié)奏，這位高明的女性將引導(dǎo)他老許進入高級文明的境界。他現(xiàn)在更愛她了，她的一個眼神都會令他心潮澎湃！

他們就像年輕的戀人那樣手牽著手在街上走。路丁醫(yī)生說她要去買純棉的床單和枕套，因為老許星期天要來。這一大膽的表白令校長聽了魂飛魄散。

他倆一塊進了一家純棉床上用品店，像老夫老妻一樣認真挑選，不時心領(lǐng)神會地交換眼神。兩人竟然發(fā)現(xiàn)他們對色彩款式有共同的愛好。

回家時坐在公交車上，校長覺得自己像升入了九重天一樣，云里霧里完全喪失了方向感。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女性，而他此前又怎么一次也沒碰到過？他如果在這之前稀里糊涂找一個人結(jié)了婚，那該有多么委屈！還是讀書會好，沙門女士將他從困境中解救出來了?！斑@可是頂級的！我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了。”他誠惶誠恐地對自己說道?！澳闼銈€什么？工作狂，老單身漢，不會生活，不懂女人?！彼芟朐O(shè)想一下他同路丁醫(yī)生今后的共同生活，但是什么都設(shè)想不出來，一切都太縹緲了。那么，就不要設(shè)想了，跟著這位女士前行就是。她才是那種真正能打開局面的人，尤其在家庭生活方面。她應(yīng)該是熟門熟路，即使她以前沒結(jié)過婚也如此。他回想起阿豐，還有那位黑牙的中年男子，他覺得這兩位都是崇拜路丁醫(yī)生的人?！鞍?，路丁醫(yī)生，你把自己的個人生活打理得多么舒適啊。”

云伯的侄兒丘先生是新近才加入讀書會的。之前他一直認為他只要在公館里幫助云伯做些家務(wù)，順便向云伯學(xué)習(xí)在讀書中尋找快樂的訣竅，他就會很滿足了?？墒窃撇叽偎プx書會，云伯說去那里同人打交道，可以真正開闊自己的眼界，豐富自己的知識?！罢f不定還可以找到心上人，那里有好幾個適合你的對象。”云伯說這話時朝他擠了擠眼。丘一對于云伯的提議考慮了幾天，決定去試試。這一試就成功了，他覺得在讀書會果然比僅僅呆在公館更能發(fā)揮自己。不僅能同人盡情討論書籍，居然同時有兩位女士注意到他，他們?nèi)顺闪撕糜?，組成一個小圈子。當然，兩位女士都以丘一為中心，她們一致認為丘一身上多多少少有云伯的風(fēng)度，但又不像云伯那么高不可攀（只有文老師和老板沙門配得上云伯）。這兩位女士一位被稱呼為牧姐，一位被稱呼為韻妹。兩個人都是四十歲左右，胖胖的，面部紅潤，顯得很年輕。牧姐是賣早餐煎餅的，韻妹是醫(yī)院里的護士，她倆都在幾年前離了婚，目前是獨身。

就是這兩位女士向丘一發(fā)出了邀請。約會的地點是公園，他們?nèi)艘粔K去劃船，在船上談?wù)摷议L里短，也談?wù)撐膶W(xué)。

丘一特地提早一點趕到市政公園，以示禮貌。可是韻妹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

“你怎么來得這么早？”丘一很吃驚地問。

“我想提前進入體驗。你不贊成嗎？”

“贊成，一百個贊成！我只是不想讓你們等我?！?/p>

“可等人是種特殊的快樂。你要一個人獨享嗎？”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接著他倆又看見牧姐進了公園的大門。

“我擔心你們早上沒吃飽，帶了幾張煎餅，我們先吃煎餅吧?！?/p>

于是三人一齊向草地對面的亭子走去，進入亭子，坐下來吃煎餅。

丘一吃了幾口，由衷地稱贊：

“真是不錯的美食啊。我很想向你學(xué)習(xí)做煎餅，然后讓云伯也飽飽口福。”

“當然，我一定教會你這門手藝，為了云伯嘛。不過韻妹還有一個絕招?！?/p>

“什么絕招？”

“她是按摩專家?！?/p>

“啊，我太想學(xué)習(xí)按摩了，因為我想幫助云伯，他有風(fēng)濕痛。我覺得太意外了，以前我認為二位只是一般的書友，沒想到你們都身懷高超的技巧！我一定要學(xué)，我等不及了！我太落伍了！”

看著丘一懊惱的表情，韻妹忍不住將手搭在他肩上安慰他說：

“來得及，來得及！你現(xiàn)在這個年齡學(xué)這兩門技術(shù)正好，因為你懂人心嘛！”

牧姐也湊上來，將手搭在丘一的另一邊肩上，說：

“韻妹說得對，要做好這類活就在于有心。”

吃著煎餅，又被兩位嫵媚的女子摟著，丘一既心花怒放又十分焦急，因為他看到了自己同這兩位朋友之間的差距——她們多么熱愛生活，又是多么認真地生活?。《约?，則是懶懶散散，隨隨便便地活著。他身上的那點光環(huán)，其實都是云伯身上來的，是她們的錯覺。

“我到城里來了幾年了，我以為公館就是云村，那里面什么都有，就懶得外出?，F(xiàn)在我才知道，牧姐，韻妹，你們活動的地方也是云村。你們走到哪里，就把文學(xué)中的那個地方帶到哪里……”

“太好了，說得太好了！”韻妹高聲道，興奮得兩頰緋紅。

“啊，啊……”牧姐掏出紙巾來抹眼淚，抹完了抬起頭來說：“丘一，你明明是一位文學(xué)作者啊，我不過會做些粗活，就想著做好，讓大家吃了開心罷了。只有你才懂得我和韻妹的心。我和韻妹都離過婚，我倆心氣特別高，我們?nèi)プx書會就好像要同什么人賭氣似的……既然文學(xué)是我們喜愛的，我們認為經(jīng)過訓(xùn)練，我們完全可能提高水平。雖然不能達到沙門小姐那么高，但至少比原來要高。后來我們在讀書會遇見了你，丘一先生，我們感到多么慶幸！我們?nèi)四敲凑劦脕恚∥覀冇X得同你在一塊，那些書里面的場景都變成了現(xiàn)實。什么是‘無盡的愛呢？我一邊和面心里一邊想，‘無盡的愛就是我和韻妹對丘一先生的愛啊。這種愛每天給我們帶來快樂?！?/p>

“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不如牧姐會表達?！表嵜眯咔拥卣f，“我每天一想起讀書會，想起《無盡的愛》這本書，心里就激動?！?/p>

吃完煎餅他們就去劃船。

那真是仙境般的體驗。丘一暗想，這兩位女士的激情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于她們對工作，對日常生活的愛，在這方面他向她們學(xué)到了很多！如果說到文學(xué)氣質(zhì)的話，這兩位都比他更有文學(xué)氣質(zhì)，他今后得好好地向她們學(xué)。這么多年里頭，他一直以為日常生活只能像他這么過，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還有另外一種活法，難怪云伯鼓勵他擴展自己的眼界。

劃船結(jié)束后，牧姐提議讓丘一去見她的高齡的母親，韻妹又興奮了，她說牧姐的母親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母親”，丘一先生見了她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牧姐住在城西的貧民區(qū)，那一帶盡是高高低低的平房，顯得有點零亂，但整體上還比較干凈，很多人家的家門口和屋頂上都擺了盆花。丘一以前還沒有深入過這類居民區(qū)。牧姐自己的家是一棟比較高的平房，樸素的白色粉墻，淺灰色的窗戶，屋里顯得很清爽。他們進去時，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在客廳里自己和自己玩跳棋，似乎沒注意到客人的到來。牧姐說那是她的女兒。

母親坐在里面的那間大房里。

丘一一進那間房就被那些形狀各異，色彩美麗的毛線帽子吸引住了。它們?nèi)紥煸谌嫜┌椎膲ι希咸掷镞€有一只正在織。她癟著沒牙的嘴含糊地說：

“歡迎光臨?！?/p>

丘一的心怦怦地跳，他被震撼了。每一頂帽子都是那么別出心裁，透出玲瓏的美和無比舒適的質(zhì)感，像是一些可愛的小動物在望著他。

這位民間老藝人費力地從藤椅上起身，她要送給丘一和韻妹一人一頂滑雪帽。于是兩人熱淚盈眶地收下了這珍貴的禮物。

丘一在老人的藤椅邊蹲下來，說：

“伯母，祝您長命百歲！”

老人一下一下地點頭，每點一下，丘一腳下的地板就顫動一下回應(yīng)著，而墻上的毛線帽，也向他做出神情各異的問候。

當他們?nèi)藖淼娇蛷d時，丘一由衷地說：

“我的魂被伯母攝去了。牧姐，說真的，我真羞愧……我活了五十多年，到底是怎么活的？”

他打開紙包看著那美而有形的帽子，兩眼透出茫然。

“你太謙虛了，”牧姐說，“我和韻妹將你看作文雅博學(xué)的人，我們要向你好好學(xué)習(xí)文學(xué)知識，你不會拒絕我們吧？”

“當然不會，我發(fā)誓。我愛你們二位。我要改變我自己！”

丘一回到公館時，云伯還沒回來。他一邊準備兩人的晚飯，一邊思考。白天的事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他想啊想啊，想了很多事情。本來今天，他是打算去同兩位女士游公園，輕松地聊天，甚至夸夸其談，小小地炫耀一下他的文學(xué)知識的?？墒乾F(xiàn)在，他怎么變得有點傷感起來了？難道是讀書會改變了他的性格嗎？看來他大大地低估了讀書會。來讀書會的大概都是一些非凡的男性和女性。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么這兩位美妙的女士，她們是有深厚的文學(xué)根基的，比他丘一要深厚得多。她們的文學(xué)根基就是她們的日常生活，她們工作上的高超技巧。還有那位老母親，已經(jīng)八十七歲了，胸中還沸騰著那樣的激情。丘一是真心羞愧了，他下決心要改變自己散漫的、有點冷淡的個性。當他想到這里時，便聽見云伯從圖書館回來了。

“丘一收獲大嗎？愛上了姊妹花中的哪一位？”云伯問道。

“唉，別提了，我情緒有點低落?！?/p>

“奇怪。她們不愛丘一嗎？怎么可能？”

“她們都愛我，可我并不值得她們愛。”

“原來是自暴自棄。沒有必要嘛。兩姊妹的確很美，可丘一也氣度不凡呀。振作起來！”云伯拍拍他的肩說。

“謝謝叔叔，我一定振作起來，您會看到的?！?/p>

“哈，我明白了。今天的活動令你受益匪淺啊?！?/p>

夜深了，丘一躺在那間屋頂很高的房間里，一點睡意都沒有。他想回憶自己年輕時那些事，想找出自己是如何樣成了一個沒有一技之長的中年男人的原因?？墒腔貞泚砘貞浫サ?，腦海里始終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印象，一些縹緲粗糙的事件的輪廓。他就好像白活了這么些年一樣，這可是非常危險的啊。他披衣起了床，走到院子里去。他看見那棵古銀杏樹的葉影晃動著，令他的情緒更加虛幻了。

“啊——啊……”他掙扎著說。

“丘一正打算成為新人吧？”云伯說。

云伯那魁梧的身影從房里出來了。

“我以后每個星期三去醫(yī)院向韻妹學(xué)習(xí)按摩，每個星期四去牧姐鋪里學(xué)習(xí)制作煎餅的技術(shù)?！?/p>

“真了不起，丘一?？礃幼幽阋ゾo生活了。我能理解你，人生苦短啊。各人根據(jù)自身的條件，過得越濃縮就越符合理想。丘一靈敏善感，只是對生活有點畏懼，我沒說錯吧。”

“看來叔叔早就看在眼里了。我這個年紀要改變自己不是太晚了嗎？”

“一點都不晚，你怎么會認為晚了呢？就是我這個年紀，我還要改變自己呢?！?/p>

有什么鳥兒在黑洞洞的書房里發(fā)出一聲怪叫，兩人一愣。

然后云伯笑起來了。

“它是下午鉆進書房的，我說不清是什么鳥。它好像要來改變我的書房的格局呢，這應(yīng)該是一件好事?！?/p>

“太有意思了！”丘一興奮地說，“叔叔是多么有活力啊，哪里看得出是八十多歲的人？我現(xiàn)在也想通了，我不能落后，我要戰(zhàn)勝我的虛幻感，扎扎實實地生活。”

丘一感到有種堅定的東西從他心中生出來了，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再看古銀杏時，大樹好像變成了和藹的老人。

兩人道了晚安。

丘一再次躺下時，就聽見了大地發(fā)出的含糊低語，虛幻感漸漸退潮了。兩位女士在黑暗中同他對話，他答應(yīng)著她們，心里既寧靜，又甜蜜。

登山運動員、沙門女士的年輕男友小郭摔壞了一條腿，沒法再登山了。沙門兩個多月里頭基本上每天都抽時間去看望他，給他帶去食品，講些外面的見聞給他聽。沙門感到，小郭已經(jīng)有了抑郁癥的傾向，她決心扭轉(zhuǎn)他的這種傾向。沙門認為，除非是先天的遺傳，任何人都不應(yīng)該因生活中發(fā)生的事患上抑郁癥。

沙門在讀者交流日的前一天將活動的原則告訴了小郭。

“我當然要邀請你?？赡悴皇翘焯於紒韱?？”

小郭說這話時用空洞的目光看著光禿禿的白墻。

“你真不知羞恥！一點感恩的心都沒有。”六十多歲的父親在那邊房里罵道。

沙門湊到小郭耳邊悄悄地說：

“明天我要讓你吃一驚?！?/p>

小郭惶惑地看著她，但他的目光馬上又暗淡下去了。

沙門匆匆地回到店里。那天晚上，她一直在責備自己在同小郭交往的幾年里頭毫不關(guān)心他，居然很少同他談及他的事業(yè)。其中一個原因當然是小郭自己不愿多談，仿佛同外行說多了登山就褻瀆了這樁事業(yè)一樣。沙門后悔不迭，可是已經(jīng)晚了。她想，也許是老天安排她在這樣的轉(zhuǎn)折關(guān)頭來彌補自己的過錯？

沙門打開她的書桌的大抽屜，拿出她心愛的燙金的筆記本，還有一支她常用的金筆，將這兩樣?xùn)|西放進她的皮包。夜間，她在夢中沒完沒了地登山，口口聲聲地喊著：“小郭，等等我呀?！?/p>

她睡得很不安，起床時兩眼泡腫。她洗了個冷水臉，給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吃了兩小片面包，就背上皮包去小郭家。

小郭雖然精神不振，但已經(jīng)梳洗過了，正在等她?？磥硭€是在乎她的啊。沙門摟著他坐下，拍拍他那條病腿，問他痛不痛。他說不痛，只是冷，麻木。然后又說他這輩子已過完了。

“我還沒過完呢，你倒搶先就過完了！”沙門笑著說。

她告訴小郭說，她昨天夜里一直在回憶小郭同她講述過的攀登珠穆朗瑪峰的一個細節(jié)，可那回憶模模糊糊的落不到實處，她感到非常惱火，因為她太想知道了?？墒撬仓佬」丝虝]有情緒同她講登山，所以她就帶來了筆記本和金筆來送給他。她盼望他一旦有了意念就將那些精彩的細節(jié)寫在筆記本上，這樣她下次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得到了。從前他能夠登山時她沒抓緊這件事，她認為今后有的是時間來記錄這種經(jīng)歷?，F(xiàn)在他不能登山了，所以她必須馬上搶救他的這些體驗，因為這些體驗是讀書會的寶貴財富，大家都想同他分享，云伯也是這個意見。小郭聽了沙門的話就瞪大了雙眼嚴肅地問她：

“你和讀書會真的對這種運動有這么大的興趣嗎？”

“當然有?。∧氵€記得那次在云伯家里，我們聽你講登山故事時的情景嗎？當時，我們大家的雙腿都在簌簌發(fā)抖！啊，登山，那就是人在同大自然母親戀愛啊。如今你暫時離開了她，難道你不想念她嗎？”

小郭用雙手抱著頭，沙門看見他抖得厲害。過了一會兒他抬起了頭。

“沙門，你是我的狐貍。這筆記本太美了，你怎么舍得給我的？不過你送給了我，就等于是送給了你自己。我要用你的金筆為你寫下我經(jīng)歷過的那些美景，也許會寫得不夠好，但你可以用想象來補充，對嗎？”

“我覺得你寫下來比談話更重要。你可以在寫的時候同大自然交流。還有，如果你僅僅只講給我們聽，我們很難跟得上你的思路，因為你是登山的人啊。我知道登山的人意味著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的，沙門，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上頭去呢？”

小郭的父親進來了，他遞給沙門一杯香茶，笑呵呵地說：

“沙門女士，您讓這家伙起死回生了?。　?/p>

小郭也不好意思地笑，說：

“我覺得我的炎癥正在消退，沙門真是我的福星。”

“那你還活不活？”父親朝他一瞪眼。

“當然要活，因為我是登山隊員?。∪绻野盐夷切└呒壍拿孛軒У綁?zāi)估锶?，我不是太自私了嗎？我之所以得到它們，是偉大的自然母親的慷慨啊。我可不應(yīng)辜負她?！?/p>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嘛！”

父親高興地到那邊客廳里去了。

沙門還想同小郭聊聊天，可小郭兩眼發(fā)光，對她說：

“你回去吧，我有靈感了，我覺得自己成了作者了，真奇怪啊，難道不管什么人都可以當作者嗎？你明天可要來啊?！?/p>

“我一定來?！?/p>

沙門來到外面。她頭頂?shù)年幵埔焉㈤_了，兩個月以來，她第一次放下了懸著的一顆心。啊，事情終于有了轉(zhuǎn)機了，可還得加緊做他的工作，讓他與讀書會互動。他曾是那么熱情開朗的小伙子，又絕頂聰明，應(yīng)該可以走出陰影。沙門再一次慶幸自己創(chuàng)辦了讀書會，讀書會如今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

“沙門小姐，你回書店去嗎？”文老師迎面走來了。

“嗯，我剛才看望小郭去了?！?/p>

“小伙子怎么樣了？需要我?guī)兔?？?/p>

“啊，正需要您助一把力。他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了。明天你同我一塊去看望他好嗎？我請他寫登山記錄，他答應(yīng)了。”

“太棒了！”文老師說，“沙門你的反應(yīng)真快，到底還是訓(xùn)練有素！唉，我是老了。我當然要去，我本來就對登山有興趣，只是從未親歷過。他是活教材嘛！”

“文老師，讓我叫您一聲‘母親！您真是讀書會的母親?！?/p>

而在那邊家里，小郭已經(jīng)攤開稿紙寫草稿了。他打算寫完草稿再謄寫到漂亮的筆記本上去。他認為這既是給大自然母親，也是給沙門寫情書。好多年里頭他一直想給沙門寫情書，可是他對自己的書寫能力沒有信心，所以一封情書也沒有寫過。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樣一條表白的途徑，而這條途徑又是他所愛的沙門向他指出的，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

他激情滿懷，一下子就寫了五六頁稿紙，直到爹爹喊他吃飯才停下來。

他扶著桌邊站起來時，那條腿雖還有點發(fā)麻，但他居然可以拖著它慢慢行走了。他在心里叨念著：“奇怪，奇怪?！?/p>

“沙門女士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爹爹說。

小郭暗自思忖：“爹爹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

“我等一會把你的稿紙收走，免得你粗制濫造。今天就別再寫了，好好休息，腿傷才好得快?！钡逯樣终f。

“謝謝爹爹。對不起，我太沒有男子漢的氣概了?！?/p>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p>

那頓飯兩人吃得十分痛快。

沙門和文老師兩人到得有點晚，因為沙門店里有點事耽誤了。

她倆進屋時，小郭已停止了奮筆疾書。沙門一把搶過那些稿紙，站到一旁去看。文老師則微笑著坐了下來。小郭的樣子很窘。

“小郭，你不像個病人，我看你好得很嘛?！蔽睦蠋熣f。

“就是這條腿還有點麻，好得差不多了。登山訓(xùn)練了我的體質(zhì)?！?/p>

“正是這樣。我們都沒有你這樣好的運氣，這就叫‘身臨其境，我想一想那種情況都要血壓升高。不過呢，我又非常想知道，想得不得了！所以我一早就到了沙門的店里，因為我也想來鼓勵你。如果你寫好了，我就一天讀一頁，只讀一頁，免得我太激動了犯心臟病?！?/p>

“文老師，就為了你們，我也得把這事做到底。也許我會寫出一篇長篇報告文學(xué)來，也許我的寫作全報廢，達不到一定的水平。不過我覺得這兩種情況都是成功，因為讀書會的成員能理解我的意思。您說對嗎？”

“有道理！一定會成功，你已經(jīng)成功了！瞧沙門笑得多歡！她被你的書寫深深打動了，我的天！可是我現(xiàn)在不敢讀，沙門，你先讀吧?！?/p>

“我爹爹也說我寫得不錯，我知道你們都是鼓勵我，我需要這樣的鼓勵?！?/p>

小郭請文老師喝香茶，然后瘸著一條腿同文老師跳探戈舞，他爹爹則在一旁拍手。他那年輕的臉上終于泛出了淺淺的紅暈。

“小郭的文章是最好的素材。我覺得一個新的作者快要誕生了?！鄙抽T宣布。

沙門擺上她帶來的大蛋糕，要小郭來切。

小郭漲紅了臉，雙手抖得厲害，怎么也拿不穩(wěn)刀子，最后還是沙門將蛋糕切好了。

文老師象征性地吃了很小的一塊。她說她由于身體的緣故不能吃甜食，最近因為寫哲學(xué)筆記，她要特別維護好身體，可是小郭的這種寫作太讓她高興了，她就吃這一塊。小郭和沙門，還有爹爹，一人吃了一大塊，像中了彩票一樣歡樂。

“她是我的狐貍！”小郭拉著沙門的手說。

“你小子走桃花運，要對得住這位美人對你的一片期望??！”爹爹說。

“嗯。我決心一年不休息，把這些精彩的情節(jié)全寫出來！”

文老師笑瞇瞇地坐在那里。末了她說：

“小郭，你得謹慎點，不要將我嚇得暈過去啊。我決定一天只讀一頁，就是再驚險也不往下讀?！?/p>

沙門和文老師懷著歡樂的心情離開了小郭家。文老師興致勃勃地說：

“你瞧，我們的讀書會多么偉大！誰要不好好活，他就難以面對讀書會！難以面對沙門老板！”

沙門說，好久沒去云伯家了，想和文老師一塊去。文老師就吃吃地笑。

于是兩人一塊坐公交車去云伯家。

云伯的公館的小院里新種了一棵桂花樹和一些美人蕉，大概是他侄兒丘一的功勞。沙門發(fā)現(xiàn)走廊上還多了好幾盆美麗的盆景。

“啊，文老師！啊，沙門！今天刮什么風(fēng)？”云伯大聲說。

同他一塊從書房出來的還有小魚的前男友小冬，據(jù)說他已同小魚分手了。

他們四人一塊來到客廳里。云伯親自為大家沏茶，他說侄兒丘一今天到醫(yī)院學(xué)按摩去了。

小冬靦腆地站著同沙門和文老師說話。他說他想立刻加入讀書會。他并不是來糾纏小魚的，他知道小魚已經(jīng)不愛他了。他之所以要來這里讀文學(xué)書，是因為他最近感到特別空虛，連活下去的欲望都在減弱。但他看見小魚活得那么充實，他心里琢磨著應(yīng)該是讀書會給了她動力，所以他也決心加入，努力改變自己。他想問問沙門女士和文老師，他這樣的人適不適合讀書會？

“你坐下來說啊?！鄙抽T拉他坐在自己旁邊，“好小伙子，你很不錯嘛，讀書會當然屬于你們年輕人。我們都老了，讀書會就是為你們建立的啊，你來參加活動就會知道了?！?/p>

小冬連連點頭，他說云伯送給他幾本古典小說，他回去要好好地讀。他今天是鼓起勇氣來拜訪云伯的，如果不是書店搞讀者活動，他還不敢來云伯家呢?？墒沁@一來就把他的人生的大問題找出了答案，他覺得他這一輩子面臨的大轉(zhuǎn)折到來了。

“我們讀書會里還有幾個漂亮姑娘呢。”云伯笑著說。

“我是來找人生目標和做人的標準的，當然順便找到女友也不錯?！?/p>

小冬說話很實在，大家對他印象很好。

“我有個親戚是制作盆景的設(shè)計師，我想去同他學(xué)習(xí)這門技藝，不知這對于我理解文學(xué)有沒有幫助？”小冬說。

“真是個聰明的小伙子，”文老師拍拍他的肩說道，“當然有幫助。盆景是大自然事物，文學(xué)也是大自然事物，它們之間相通。沙門你瞧，我們的會員多么努力，丘一學(xué)按摩去了，按摩也是文學(xué)啊。”

“剛才同云伯討論時，我就覺得盆景很像文學(xué)……我今天特別高興，因為得到了這么多的指點。前一段時間，我悶在家里，覺得自己的路越走越窄，對自己一點信心都沒有了。我在街上偶然碰見小魚，是她勸我來讀書會的。啊，云伯，你可要收我做徒弟啊?！毙《@得很興奮。

“談不上收徒弟。像你這么靈光的男孩，完全可以自學(xué)，自己教自己。我們相互學(xué)習(xí)吧?！痹撇f給他一杯茶。

“那我就不多打擾了，我要回去讀書。”

小冬喝完茶就離開了。

三人看著小伙子的背影，一齊想起了那個夜晚，他們和小魚在云伯家聚會的事。他們都對小魚的故事的發(fā)展非常滿意，非常放心。文老師大聲感嘆：

“我們的定海神針??！”（她指的是云伯）

“您最近的進展怎么樣？”云伯問文老師。

“您是說哲學(xué)？我正想說這個呢。當然，我有進展。我看見了花，但輪廓還很模糊啊。我想，我同你們男人不一樣，我總是先看見花，聞到香味，到處發(fā)現(xiàn)花的蛛絲馬跡。而你們，你們執(zhí)著于更固定的東西。這是兩種不同的思維，我的思維更像婦女。”

“云伯也說這個時代的哲學(xué)是女性的哲學(xué)。文老師加油！”

沙門說出這句話時幾乎要掉眼淚了。

“嗯，我非常激動?！痹撇f，“您正在一層一層地揭去遮蔽物。我有種預(yù)感，很可能花就是我尋找了一輩子的那個圖案。她不是固定的，但絕不是沒有形狀。她在運動中鑄型，比那些舊的圖形更經(jīng)得起打擊，給人以更大的實在感。剛才小冬說起盆景時，我馬上就想起了您的花。我做夢都在感謝您的創(chuàng)造。”

“卻原來是花！”沙門說，“我覺得我完全聽得懂你們所說的。我們讀書會，不就是一朵花嗎？云伯和文老師是花蕊！”

云伯拿出酒瓶和酒杯，然后大家默默地為心底的花兒干杯。

云伯說：

“這么多年了，我們?nèi)齻€人在一塊時從來也不傷感，我們總是明快熱烈，好像我們要活一百多歲似的。我們這種情緒本身就是文老師的花。”

大門那里響了一下，是丘一回來了。云伯說：

“哈，又一朵花兒游過來了。”

邱一穿著運動服，顯得充滿了朝氣。他向兩位女士問好。

“今天我在韻妹的指點下，將人體上的所有穴位都熟悉了一遍，這件事對我的震動特別大，直到現(xiàn)在我腦子里還有余波在嗡嗡作響。我很喜歡按摩工作，因為是人體同人體打交道?！?/p>

邱一說話時，云伯就輕輕地叨念：“花呀，花呀……”

文老師朝沙門使了個眼色，兩人緊摟著云伯坐下了。

邱一比他們?nèi)烁?，他說：

“可以說，我的生活從今往后就要大變樣了。這是因為平時習(xí)以為常的那些東西全都顯出了不同的面貌，好像在躍躍欲試，又好像要引起我的注意。讀者活動太了不起了！我這樣一個冷淡的人，平時很少說話，可今天我學(xué)完按摩回來，一路上走得飛快，只想同我叔傾訴一番?！?/p>

“說下去！”文老師鼓勵他說，“你在講深奧的哲學(xué)。你一開口，我們大家的腦海里就出現(xiàn)圖案！邱一啊邱一，你的實踐證實了我們的探討！”

可文老師說了這話后又突然站起來說她要走了。

“我得加油，我的日子不多了。”

她和沙門相攜著到了街上，兩人都激動得一塌糊涂。沙門勸文老師悠著點性子慢慢工作，最好像螞蟻啃骨頭一樣。她還說文老師身體這么好，活一百歲都沒問題。她不放心文老師，一直將她送到家才回到店里。

沙門回到書店樓上的住所里，她久久不能平靜。今天經(jīng)歷的幾件事太有戲劇性了。生活是從什么時候起變成這個樣子了？似乎她并沒有刻意去追求這種效果，喜劇是悄悄地找上門來的，一出接一出，越來越美。好久以來她就覺得文老師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她不顯山不露水，卻很有可能是這個時代的真正的天才。云伯也說到過這一點?，F(xiàn)在云伯和她都在等文老師的研究成果出來，但他倆不是被動地等，而是與文老師一同緊張地思考，希望能跟上她的思路。實際上，當沙門與云伯一齊策劃讀者活動的時候，就是努力將文老師的理論運用到生活中去。那么，沙門成功了沒有呢？她還不完全知道，但當云伯叨念著“花呀，花呀”的時候，她的腦海里的確出現(xiàn)了花的圖案。沙門將她今天的感想寫到筆記本上，希望在今后回味的時候能找到答案?！懊繒r每刻，每天?！彼谶@幾個字下面加了著重號。她想，對她最有啟發(fā)的例子是邱一的例子，邱一到底是云伯的侄兒，耳濡目染，那圖案就銘刻在他心底了。

夜里一點多鐘，沙門正要上床時，電話鈴響了。果然是文老師。

“沙門，我快要開始寫了。”文老師的聲音出奇的平靜，“我知道我活不了一百歲，可是我盡力而為總可以吧。回想我們這些年來的交往，我覺得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這世界早就有了這種兆頭了。你同意這個看法嗎？”

“我同意，文老師。我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我太幸運了?！?/p>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別吹捧我了，我老了，只能慢慢寫。晚安?！?/p>

沙門希望自己的思緒化為一只彩蝶，飛進文老師夢中的原始森林。的確，讀書會的這些朋友不是偶然碰到一起來的。這應(yīng)該是一樁美麗的事業(yè)的萌芽。起先每個人都不很清楚為什么會被讀書會所吸引，只是懷著渴求在讀書會里活動。不知不覺地，他們的活動就聚成了那種圖案。他們當中最敏感、最豐富的領(lǐng)頭人躁動起來，終于由文老師揭開了面紗，看見了被她稱為“花”的事物。她說得太好了，的確是花。文老師是這個時代的先驅(qū)。啊，婦女的時代。沙門感到自己從未像現(xiàn)在這么自豪過。文老師的發(fā)明，就是她沙門的發(fā)明，也是云伯的發(fā)明，因為那里頭也有他們的一份力量和激情啊！“寫吧，寫出來，一定要寫出來?！彼诤诎抵心刈８Ｎ睦蠋?。

讀者活動之后，校長如愿地同路丁上了床，那真是銷魂的一夜。

然而很快，校長就發(fā)現(xiàn)路丁醫(yī)生擁有不止他一個情人。就他知道的來說至少還有另外兩位。這個發(fā)現(xiàn)——實際上路丁從不遮遮掩掩——讓校長的情緒變得很灰，因為他起先還想同她建立家庭呢！他這個深通情場事務(wù)的老男子漢，怎么變得這么幼稚了呢？真該死。不過校長畢竟是校長，他很快就調(diào)整了自己的心態(tài)。他的苛求是毫無道理的，路丁醫(yī)生已經(jīng)給了他銷魂的一夜，難道他還想向她索取什么東西？或者他不自量地認定自己才是最好的、最適合她的？可笑啊可笑，趕快收起這種愚蠢的想法吧。以后就隨時聽從她的召喚（當然如果有更要緊的事也可失約），見到她后也什么都不要問，愛她，也使她愛自己。讓她知道老許通情達理，不是什么舊式男子。如今什么年代了，人際關(guān)系正在復(fù)雜化，強調(diào)一夫一妻制已失去了意義。也許他同路丁的關(guān)系，就是對他來說最合理的關(guān)系。

“老許啊，這個星期天晚上有空嗎？”她在電話里問。

“當然有空，老許總是為路丁醫(yī)生空著的。我會來得晚一點。”

“晚一點來吧，因為我還得去一趟書店。我這就囑咐劉媽為你留門，免得萬一我到得更晚你進不了屋。”路丁坦然地說。

校長放下電話后心里想，也許她的那一位也在讀書會里？那么她一個人在讀書會就有兩位情人了，說不定另外那位同她的關(guān)系要深得多呢。她干嗎非要邀他在同一個晚上見面？這樣一想，校長心里就有點氣不太順。但是他又沒有勇氣通知她說不去她家——他抵擋不了她的魅力。

星期天夜里，校長坐在酒吧一直坐到一點鐘才慢慢向路丁醫(yī)生家走去。他到達她家時，果然看見走廊里的燈為他亮著，保姆劉媽走出來為他引路，這時已快凌晨兩點了。路丁醫(yī)生沒睡，在床上一邊讀書一邊等待他。

校長在心里狠狠地咒罵自己，認為自己是世上最卑劣的男人。他因為自責而差點要陽痿了。善解人意的路丁安慰他說，他的學(xué)校工作太累了，本來她也不是那種母老虎型的女人，既然狀態(tài)不好，就手牽手好好睡吧，明天兩人還得工作。他們可以下個星期六再彌補一下。

奇怪的是兩人都睡得很好，八點鐘才一齊醒來。校長喝了路丁為他端來的牛奶后立刻趕往學(xué)校，他十點鐘有個會議。

哈哈，愛情真是起作用！現(xiàn)在的老許像恢復(fù)了青春一樣，有點生龍活虎的味道了。他打算至少還要干8年才退休，那時就把位置讓給更有能耐的年輕人。

“校長，您的那一位對您滿意得不得了！”沙門小姐說。

“彼此彼此吧，我對她不光滿意，還充滿了崇敬呢。她是我引路人。”

盡管說的是真心話，但是在那些“間歇期”里，校長就只好獨守空房了。有什么辦法呢，路丁醫(yī)生太受歡迎了，那些男士都死死地抓住她不放，他老許又來得晚，怎么能獨自占有她呢？即算他有這個念頭，路丁醫(yī)生也不會同意啊。不過從另一方面一想，也許這還是一件好事呢。也許是路丁用這個策略促使他老許更加集中精力地工作吧。要是他躺在她的溫柔之鄉(xiāng)里睡大覺，他的工作就不會這么出色了。不滿歸不滿，校長反而更愛路丁醫(yī)生了，他認為她是那種能改變?nèi)说氖澜缬^的女神。幸虧有沙門女士的讀書會。校長總是盡量抽時間去讀書會，因為大多數(shù)時間路丁都在那里，她是個讀書迷。

校長還記得第一次看見路丁醫(yī)生時的情景。當時她穿著白色針織寬松服，用絲織頭巾包著頭發(fā)，一個人坐在角落里發(fā)呆。她的氣派讓校長一看就怔住了。

“歡迎校長回到云村來，請坐在我旁邊吧?！彼H切地說。

校長居然紅了臉，感到自己像個毛頭小伙子一樣。

她拍了拍手中的那本《無盡的愛》，又說：

“我早就注意到了您，我在等您過來呢。”

“真像小說里的情節(jié)啊。是沙門老師告訴您我的身份的嗎？”

“是我問她她才告訴我的。我對您的職業(yè)充滿了好奇心?！?/p>

“那么您能告訴我您的職業(yè)嗎？”

“我的職業(yè)和偵探一類接近——我是牙科醫(yī)生，我叫路丁?！?/p>

女醫(yī)生朝他伸出瘦削有力的手，校長握住那手，像喝醉了一樣。

那整個晚上，他倆的臉都幾乎貼在一起，像是在共讀一本書，又像是在耳語。

而燈光也不知怎么一亮一黑的，于是兩人就自然而然地摟住了對方。

讀書會散會時，校長覺得自己已經(jīng)可以將《無盡的愛》這本書倒背如流了，他還覺得路丁醫(yī)生已經(jīng)在幻覺中同他有過身體的交流了。

在后來的日子里，校長深深地感到路丁醫(yī)生其實真的是一名偵探，她的工作就是偵察靈魂方面的疑案。她的女性化的思維是飛速運轉(zhuǎn)的，校長想，如果他果真整天整月整年同她生活在一塊，恐怕無論如何也追不上她的思路。所以這間歇期也是她的明智的規(guī)定啊。校長最終還是對這份晚年的愛情滿意了。

“看來我終究還是不適合家庭，只適合這種無憂無慮的愛。”他對他們學(xué)校的地理老師煤永老師說，“杰出女人的愛讓我變得善良開朗了。”

責任編輯 歐陽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