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尤之
開叔去世二十多年了。
開叔是養(yǎng)牛的,一輩子都與牛打交道。他三十來歲的時候,就被分配在生產(chǎn)隊里養(yǎng)牛。他養(yǎng)牛仔細。牛棚每天都要打掃一遍,讓牛睡得舒服些。牛身上有蒼蠅蚊蟲盯著的時候,他便抓起一把蘆葦揮舞著。牛吃的草,他要認真地挑選一遍,防止草里有鐵器硬物。開叔說人要善待牛,還有什么動物比牛更辛苦的?吃的是草,干的是重活,比人都辛苦啊。生產(chǎn)隊里有好幾百畝地,都指望開叔養(yǎng)的十來頭牛耕犁拉推,牛們的確非常辛苦。
開叔一般每天上午都要輪流牽著幾頭牛,去灌溉渠水邊。那些牛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飲著清亮的河水,吃著新鮮的水草,毛色漸漸發(fā)亮,眼睛也有了神。漸漸地,就長得健碩膘壯了。牛養(yǎng)壯了,干活才有力氣。
幾只牛走在鄉(xiāng)間的路上,自由自在,免不了要拉屎。牛糞的肥力溫和,雖然不如人的糞便,終歸是有些肥力的。牛屎拉在荒野或路上,肥力就浪費了。開叔很細心,如果發(fā)現(xiàn)哪頭牛的尾巴翹起來了,這當然不是人們常說的驕傲翹尾巴,而是這頭牛要拉屎了。開叔趕緊把牛屁股轉(zhuǎn)向生產(chǎn)隊的地里,以便牛把糞便拉在集體的地里。也有不巧的時候,牛走在別人的自留地旁,翹尾巴了。這時開叔絕不把牛屁股朝向別人的自留地里。開叔認為牛是集體的,牛屎當然也是集體的。拉在別人家的自留地,這叫損公肥私。開叔不干這事。即便在他自家的自留地旁,開叔也不那么做。所以開叔在放牛的同時,還要帶上糞兜糞勺。如果牛在別人的自留地旁拉屎,或來不及拉在路上了,他就一糞勺一糞勺地將牛屎摟進糞兜里。再背著糞兜,把牛屎送到生產(chǎn)隊的地里。順便,開叔還拾點動物糞便,一并倒到生產(chǎn)隊的地里。
牛吃的是草,有些沒被完全消化了的糞便,里面還有很多草。這類糞便肥力不高,牛叔就把它們做成牛屎餅,曬干了堆放起來,冬天可以用來生火。生產(chǎn)隊里有一口大鍋,專門用來給幾十頭豬做食。這些牛屎餅在冬天便被用來當柴火了。
分田到戶了,生產(chǎn)隊的牛也分了。開叔失落了好些日子,不是因為失業(yè),而是怕失去了牛。看著這頭,望著那頭,哪頭牛都是他的心肝。最后他什么也沒爭,就要了兩頭老水牛。這兩頭老水牛老了,走路慢吞吞的,干活也不利索。別人都不要,他要了。這兩頭牛他養(yǎng)了近十年,太有感情了。
分田到戶后,開叔還是養(yǎng)牛,其他農(nóng)活他做不好。他現(xiàn)在只養(yǎng)了兩頭牛,別的牛分給別人了。他每天上午還是牽著牛,去灌溉渠飲清亮的河水,吃新鮮的水草。不過現(xiàn)在,他不背糞兜了?,F(xiàn)在所有的地都分給了個人,生產(chǎn)隊沒地了,他沒辦法再把牛屁股對準生產(chǎn)隊的地了。牛要拉屎了,不管路邊是誰家的地,他都把牛屁股對準人家的地里。這家地的主人要是知道了,對開叔滿是感激。
一晃兒,農(nóng)村人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改善。誰也不再在乎一泡牛屎了。于是開叔又一次遇上了新問題。
開叔還是一如既往地放牛,一片善意地將牛屎拉在別人的地里。這已是司空見慣的事,沒有人再為這點小事對開叔充滿感激。開叔這么做,從來也不是為了獲取別人的感激。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的這個做法卻遭到了非議。特別是那些年青一代的農(nóng)村人,對開叔的這個做法頗不以為然了。
那天開叔放?;貋淼穆飞?,走到小三家的地旁時,一頭老水牛忽然翹起了尾巴。開叔急忙拉過韁繩,將牛屁股對準了小三家的地里,一泡熱燙的牛屎拉在了小三家地里。牛拉完了屎,開叔牽著牛就回去了。
但中午時分,小三和媳婦找來了。小三說,開叔你這事做得不地道啊,你把臟牛屎拉在我們家的地里,弄得我媳婦下地干活,一腳踩在牛屎上,一下就滑倒了,趴在了牛屎上。開叔看小三媳婦,穿的是高跟鞋,鞋幫上還有些牛屎。小三說開叔你這事做的,這不是讓我媳婦這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嗎?小三媳婦是外地來的,和小三在城里打工時認識的,和開叔并不熟。小三媳婦說,你都七八十歲的人了,怎么還干缺德事呢?開叔解釋說,我沒有惡意,就是怕牛屎浪費了,所以拉進你家地里了。小三媳婦說,一泡牛糞能頂上一袋尿素?。恳淮蛩夭痪桶侔耸畨K錢嗎?你弄臟了我這身衣服,你知道這身衣服值多少錢?實話告訴你吧,四百!開叔怔然了,然后忽然抽了自己一耳光,說,我該死,對不起啊小三家的。
這件事在村里傳開了,被人當作了笑談。開叔也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去放牛,這事讓他丟盡了面子。
開叔不去放牛了,可兩頭老水牛不讓,它們習慣早上去灌溉渠喝水吃草了。開叔不去,它們就叫,就圍著牛樁打轉(zhuǎn),用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開叔。開叔心疼兩頭老水牛,看它們的眼神里滿是乞求,只好再去放牛。不過,開叔不得不再背上糞兜糞勺了,他要把牛糞背回來。
過了幾年,兩頭老水牛相繼老死了。開叔傷心了好些日子。又過了一年,開叔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