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清
李立新的設計史哲思
趙成清
李立新;設計史;研究方法;價值論
多年來,南京藝術學院李立新教授一直致力于設計史論的教學與研究,并收獲了累累碩果。他既執(zhí)著于古代工藝美術的研究,又時刻關注著當代科技創(chuàng)新對設計的影響,在對中西方設計的思考與比較后,著有《中國設計藝術史論》、《設計概論》、《設計藝術學研究方法》、《設計價值論》、《六朝設計史》等作品。2015年,李立新榮獲教育部第七屆高等學??茖W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二等獎。筆者嘗試對李立新教授進行訪談,他卻淡然拒絕,在他看來,做學問的真正意義不在于榮辱得失,而在于文化、思想與技藝的承傳。這也恰恰反映在他的設計史哲思中。
在設計史論的初學者眼中,李立新教授是一位學者,是中國現(xiàn)代設計理論與設計批評界的重要人物。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同時還是一位風景畫家與設計師,長期辛勤地在畫布上耕耘,不斷用獨特的設計構成與風景意象表現(xiàn)著他的創(chuàng)作體悟。與許多跨界藝術者不同,李立新教授認為,他只是一名普通的教書匠,一位鐘情于藝術的設計工作者。藝術與設計原本就是密不可分的,因為藝術與設計都是人類特有的一種生存方式與本質特征。[1]這種觀點一度讓許多人產生困惑,在專業(yè)化分工愈發(fā)明顯的當代,設計與藝術難道不應該首先在各自的領域進行深入的探索嗎?
李立新教授對這一問題給出了自己的解釋。20世紀德國最重要的設計學?!浪沟脑缙诮逃赡衾铩ぜ{吉、瓦西里·康定斯基、保羅·克利、費寧格等一批藝術大師來實施,正是這批藝術家構建了20世紀藝術設計體系。他們在教育中發(fā)展出新的設計方法,即從客觀對象中抽離出形體與色彩等自然屬性,然后對這些抽象的形色關系進行組合,從而在抽象的藝術精神與形態(tài)中創(chuàng)新出現(xiàn)代設計方法。如平面構成、色彩構成與立體構成。正如審美與實用二者的相互依賴關系,在李立新教授看來,將藝術與設計絕對分開的思想是片面化的行為,因為設計學研究雖然不會探討何為審美,卻會關注美的具體表現(xiàn)方法。換言之,設計藝術學研究的問題是現(xiàn)實的而非抽象的。[2]
20世紀初,現(xiàn)代形態(tài)的藝術設計歷經了“圖案”“意匠”“工藝美術”“設計”一系列詞匯的演化發(fā)展,及至20世紀90年代,又產生了關于“藝術設計”與“設計藝術”歸類的論爭。李立新教授如是說道:“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他認為,設計應該標準化,藝術家也需要自我感受力,但這并不意味著二者的彼此分離。在技術與藝術日漸隔膜的當代,藝術設計應和而不同。
圖1 感性化設計的餐具
20世紀的中國藝術史中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很多著名的文學家曾熱衷于美術或設計實踐,如魯迅、聞一多、艾青、沈從文等人,他們一度以美術為思想傳播的利器,后來逐漸將文學作為追求的事業(yè)。李立新教授在中國美術的百年沉浮中遺憾地發(fā)現(xiàn),相比于美術教育,設計教育更加缺失,而相對于專業(yè)化的設計教育,中國長期以來尤其忽視了對普通民眾的設計教育。在現(xiàn)代畫家與設計師張仃為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所設計的學校標識中,“衣食住行”成為設計的基本主題。長期以來,中國普通民眾缺乏基本的設計素養(yǎng),國外有專門的設計專欄、體系嚴密的設計哲學與設計美學,設計師與美術家攜手討論任何與民生相關的設計問題,以此引起大眾與市民的興趣,并提高大眾的設計審美能力。例如,歐洲影院經常通過嶄新的設計作品介紹來凸顯“設計創(chuàng)造生活”的主題,在日本。有專門的電視節(jié)目以每天15分鐘的講座形式介紹感性工學。(圖1)相對于發(fā)達國家,中國的大眾設計教育比較落后。中國設計不僅在國際上缺乏地位,在國內也缺乏話語權。
因此,李立新教授指出,中國設計教育一直未能走出一個誤區(qū),片面地發(fā)展學院教育與精英教育,卻忽略了大眾設計教育。事實上,真正的設計教育必須通過專家與民眾共同完成。這是“設計追隨民生”的宏旨所在,也是亟待傳播的方向。
圖2 紙傘結構
圖4 達·芬奇的飛機設計稿
圖3 李立新(左)訪湖州養(yǎng)蠶人
圖5 “家”的原生態(tài)建筑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中國制造”使中國逐漸變成了世界工廠,同時許多人在思考中國如何才能轉型為一個創(chuàng)新的強國,如何才能制造“中國標準”?2008年,牛津大學藝術史系柯律格教授在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發(fā)表題為“中國畫的模仿問題”演講。他指出,“模仿問題”在西方是一個貶義詞,從演講題目中即可清晰地看出模仿問題是經常遭遇批評的語匯。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一向強調摹古,主張以古代傳統(tǒng)為學習與創(chuàng)作的重要方法。在中國現(xiàn)代設計中,模仿之風尤盛。究竟該如何看待設計中的模仿現(xiàn)象?李立新教授指出,無論是設計或美術,模仿都無可厚非,作為世界設計強國,日本就是一名極其善于模仿的學生。日本不僅擅于模仿中國唐宋時期的藝術,也善于模仿現(xiàn)代歐美的設計,但并未阻礙其成為一流的設計強國,原因在于對“度”的把握。李立新教授例舉張道一先生對“度”的解釋道:“盧斯的觀點‘裝飾即罪惡’是否合理?正如人類吃飯一樣,吃飯是人生存下來的基本依賴,可是如果吃得太多與太飽,或追求過于奢靡的食物,事情就會轉向反面,裝飾亦然”。
因此,李立新教授認為中國設計需要模仿,但更重要的在于“變”,即創(chuàng)新。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在信息化時代,中國現(xiàn)代設計不能停留在對設計功能與形式的單純模仿上,更應該追溯思想,在人們愈發(fā)重視感性的時代,設計進一步凸顯出對多樣性、表現(xiàn)性、交互性等方面的需求。設計方法與設計研究也應該不斷創(chuàng)新,密切結合社會學、經濟學、管理學、教育學、消費學、人類學、倫理學、價值學、文化學、心理學等各個學科,以促進嶄新的設計創(chuàng)造產生。
中國的現(xiàn)代設計史研究,自20世紀上半葉開始,經由陳之佛、龐薰 、沈從文、沈福文、雷圭元、田自秉、王家樹、張道一等人的不懈探索,對設計歷史做了拓荒性的梳理。但相比較于美術歷史研究,當前的設計歷史研究仍相對滯后。其中的原因眾多,但缺乏開闊的設計史觀、豐富的設計史料以及正確的設計研究方法是主要的幾種弊病。李立新教授認為,研究設計史首先應具備歷史感,所謂“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但設計史研究并不意味著對設計史料的一味羅列,否則將成為一潭死水。設計的歷史,必須是一部啟迪思想、創(chuàng)造理論的歷史。[3]設計史研究,不但應從漫長的歷史階段中考察,去記述人類生活,還需要深入田野與生活中進行調研,因為民生才是設計的核心。
李立新教授形象地以中國傳統(tǒng)設計中常見的傘與筷子的設計舉例。根據(jù)先秦至北宋時期傘的演變研究,他發(fā)現(xiàn),宋人制定的標準構件與聯(lián)動機構一直是制傘業(yè)的通行方法。[4]尤其讓人驚奇的是,雖然近代以降的工業(yè)化發(fā)展改變了很多生產方式,卻并未改變紙傘的聯(lián)動結構,僅更新了其材料,如以布或金屬替代了紙與竹。作為一個延續(xù)了千年的生活設計,紙傘依舊服務于當代生活,并樹立了一個設計的典范(圖2)。
日本人對筷子的改良是李立新教授在眾多田野考察中的另一發(fā)現(xiàn)。以中日韓為代表的東亞國家在用餐過程中都擅長使用筷子。作為日常之用的筷子,中國目前餐桌上使用的竹筷或木筷堪稱優(yōu)良設計,日本設計界曾多次對此進行改良卻都流于失敗。例如:以金屬代替木或竹質材料,在吃較熱的食物時容易燙嘴;將筷子削尖以插起魚丸等圓形食物,卻容易戳到嘴巴或他人;為防止筷子滑落,在筷子表面刻有凹槽,卻不易清洗;在筷子表面進行裝飾,卻華而不實造成浪費。
除了紙傘與筷子,李立新教授對中國的四輪車、唐代的夾纈、湖州蠶花等產品或服裝設計都做了細致的田野考察(圖3)。這種實證研究既基于文獻考古,又強調了田野工作的重要性,使設計研究直接面對歷史文化與現(xiàn)實生活,從而在藝術社會學與藝術人類學的視野中重現(xiàn)了設計原有的物質文化涵義。
綜合病情、年齡和身體狀況等因素,對62例前列腺癌患者行內分泌治療,其中40例行雙側睪丸切除加抗雄激素制劑治療,10例行抗雄激素制劑治療,12例為解決排尿困難同時進行姑息性經尿道前列腺切除術。
1956年,英國科學家、文學家查爾斯·斯諾在《新政治家》雜志上發(fā)表了《兩種文化》一文,由此產生了科學文化和人文文化的概念,也為后來科學的理性主義與藝術的浪漫主義、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的對立留下了預設。在當代,藝術與科學儼然屬于不同的專業(yè)領域,形成彼此對立之勢??ㄎ鳡栐赋觯骸昂绽死卣f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句格言如果對于科學家的太陽不適用的話,對于藝術家的太陽則是真的?!蹦敲?,與藝術有千絲萬縷關系的設計又應該怎樣應對日新月異發(fā)展的科學與技術?近代思想家梁啟超曾指出,未來的中國應發(fā)展“科學化的美術與美術化的科學”[5]。在李立新教授看來,萊昂納多·達芬奇是一位合科學與藝術為一的天才設計師,當代應運而生的設計科學正順應了科學與藝術融合的潮流(圖4)。
中國以往的設計理論研究者,多為一些從事文學、哲學、美學理論的專業(yè)人士,此外就是一批美術史研究者。他們多缺乏設計實踐或實證研究的方法,因此導致設計與理論的脫節(jié),設計不能為理論賦予經驗,理論也無法為設計提供指導。李立新教授的《設計藝術學研究方法》恰恰突破了人文科學的屏障,他以清晰的結構與嚴密的邏輯對設計創(chuàng)作方法進行論證與研究,以數(shù)學、工學、統(tǒng)計學、實驗心理學等方法對設計中的“定量研究”與“定性研究”做了深入的剖析。這是以往美術或設計史論研究者的盲點所在,卻正是李立新教授構建當代設計科學研究方法的目標所在,亦即其所堅持要實現(xiàn)的人文主義理想。他認為,不僅要熟悉人文社會科學,也應尊重和理解自然科學,只有超越思想與知識的局限,才能更好地詮釋設計的目的。
中國現(xiàn)代的設計教育經歷了從工藝美術向設計藝術的轉變。各高等院校長期以三大構成為設計基本課程,卻忽略了對中國傳統(tǒng)圖案的教學,現(xiàn)當代“設計”教育與創(chuàng)作不自覺地為西方價值觀與方法論所主導。李立新教授對此憂心忡忡,他認為中國設計必須走自己的道路,重新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設計中的積極成分。李立新教授曾專門對龐薰琹個案做過研究,他提出,抗戰(zhàn)時期,龐薰琹在中國的西南地區(qū)與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挖掘出中國的鄉(xiāng)土設計元素,在與考古學家李濟、梁思永的交往中,他決心回到更早的三代裝飾傳統(tǒng)中,從而掀起了中國現(xiàn)代設計史嶄新的一頁。
在追溯中國古代設計傳統(tǒng)時,李立新教授首先論述了道器論。他指出,器以載道,先秦器物的設計強調重生、民本、尚中、變通等思想?!兑住吩疲骸帮@諸仁,藏諸用”,造物設計為民而用的價值思想在《周易》中隨處可見?!断缔o》關于庖棲氏作八卦,黃帝制器、垂衣,神農作耒耜以及一切舟車弓矢等的記載充分說明了這一點。[6]同樣,在《論語》中也記載了先秦服飾的等級貴賤,子曰:“君子不以紺緅飾,紅紫不以為褻服”。這種色彩觀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古服飾觀。
除了造物與服飾思想的表述,李立新教授進一步指出,在六書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造字方法中,還可以發(fā)現(xiàn)隱藏的視覺設計思維。如他在甲骨文與《說文解字》中找到“家、宋、宣、宅”等91個與“家”這一概念相關的文字。通過文字學的分析,他指出“家”的原生形態(tài)中包括建造方式、生活功能與倫理功效的意義。而在文化學與社會學的角度,他進一步指出,“家”還是人的知識、技能和智慧的早期主要來源……中國的家受到禮法與宗族的影響,西方的“家”則是個人幸福的手段,這些都與中西方“家”的設計建構有著重要關聯(lián)礎(圖5)。[7]
在李立新教授看來,唐代的《工藝六法》,五代的《漆經》,宋代的《考古圖》《宣和博古圖》《營造法式》《墨譜》,元代的《梓人遺制》《蜀錦譜》,明代的《髹飾錄》《天工開物》《長物志》《園冶》,清代的《疇人傳》《陶說》等各類典籍都是中國現(xiàn)當代設計應該回溯的傳統(tǒng),正如《考工記》對設計的經驗性總結:“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這種和諧設計的思想是現(xiàn)代設計創(chuàng)新的靈感源泉。中國傳統(tǒng)設計面臨著現(xiàn)代轉型,但通過認識設計傳統(tǒng)中物與人,物與文化、社會、歷史的關系,才能夠真正地重構獨特的中國當代設計體系。
從古代造物觀跨越到現(xiàn)代設計,從中國黔西某社區(qū)的長角苗人服飾研究到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建筑批評,李立新教授不斷地對東西方設計文化進行比較。他在追尋設計真相的過程中解讀設計中 之“道”:如何在設計史中呈現(xiàn)物的“理”“情”“趣”等內核,如何在審美與科技的結合中詮釋設計的智慧,這是他不斷思考的問題。在近幾年對歐美各國的現(xiàn)代設計藝術進行綜合考察之后,李立新教授又完成了《中國傳統(tǒng)器具設計研究》《六朝設計史》等著述,他在重溯中國古代優(yōu)良的設計傳統(tǒng)過程中,著力建構與完善中國設計史學體系。正如傅雷在20世紀比較中西文化后所談到的中國化那樣:“越研究西方文化,越感到中國文化之美”。[8]深研中西設計研究方法論與價值論的李立新教授,對為學與畫事孜孜以求,但他最執(zhí)著的仍是探尋為民生的中國未來設計。他的設計史哲思與浪漫情懷根植于中華民族的家園。
[1]李立新.設計藝術學研究方法[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10.3
[2]同[1],7
[3]李立新.我的設計史觀[J].美術與設計,2012(1):8
[4]同[1],400
[5]晨報副刊[N].1922-4-23
[6]李立新.設計價值論[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1.86
[7]李立新.家的原生形態(tài)與現(xiàn)代形態(tài)—一個東西方比較意義上的設計文化思考[J].美術與設計,2006(1):79
[8]傅雷.傅雷家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3.254
趙成清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后
中國現(xiàn)代設計史在當代成為顯學離不開以一批設計史學者的辛勤耕耘。對李立新而言,設計關乎人民生活、關乎人類啟蒙、關乎文明發(fā)展。從古代典籍到田野調查,從區(qū)域研究到整體構建,他始終在中西比較的廣闊視野中探索設計藝術學的研究方法與價值論。而他的根本目的則在于建構起可以與西方史學家平等對話的中國設計史學體系,以實現(xiàn)真正的中國特色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