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
一
丈夫去得十分突然,方嫂無非是去了趟廁所,回來時就看到丈夫歪倒在病床上,眼睛閉上了。
方嫂大步邁上去,抬起丈夫的頭,拍他的臉。丈夫沒有醒來。
按說應該流淚了,眼睛里有1萬只螞蟻在爬,但是沒有一滴淚水掉下來。
“騰”地站起來,腳步已經(jīng)飛了出去,轉眼到了醫(yī)生辦公室,方嫂說:“你們這是醫(yī)療事故!”
主治醫(yī)師姓吳,40多歲,正在一心一意地摳鼻孔,瞟都不瞟方嫂一眼,淡然道:“死了?”
語氣那么輕松,就跟死了寵物犬一樣,不,比死了寵物犬還淡定,前些天,縣城老黃家的寵物犬走丟了,黃太太在街頭嚎啕大哭,還游魂野鬼一樣在街上走過去走過來,整個人就跟傻了一樣。都以為她家死了人,其實就是丟了一條狗。這是個什么世道啊,難道死一個人,比死一條狗都不如嗎?
方嫂的恨在那一瞬間突然爆炸了,分裂成紙屑一樣的碎片,輕、薄、多,紛紛揚揚,她感到一陣眩暈,整個世界都在搖晃,她感到自己應該大聲斥責這個豬狗不如的主治醫(yī)生,沒想到發(fā)出的聲音卻是跟紙屑一樣的輕薄和虛弱:“你們這是醫(yī)療事故。”
吳醫(yī)生這時終于把目光放在了方嫂身上,認真地說:“同志,這樣的話可不要亂說,弄得不好,你要負法律責任的?!?/p>
方嫂一時語塞,半響,氣急反笑:“好,要我負法律責任,你去告我好了?!?/p>
吳醫(yī)生沒有理她,徑自出門去了,留下了死者家屬方嫂,發(fā)呆也不是,追出去又沒面子,頓了一頓,還是追了出去。
吳醫(yī)生來到方嫂丈夫病床前,摸了摸鼻息,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跟方嫂說:“他死了?!?/p>
方嫂說:“死了,怎么辦?”
吳醫(yī)生說:“還能怎么辦?通知殯儀館,火化唄。”說完就走了。
方嫂頹然坐了下來,她端詳著死去的丈夫,這個人已經(jīng)沒有意識了,他的生命終結了,但他還是自己的丈夫。方嫂想起了丈夫生前的好,忍不住又用手去摸他的臉。臉冰冰涼,那是死亡的溫度。昨天夜里丈夫的臉滾燙,肯定是又發(fā)燒了,方嫂先用濕毛巾冰他的頭,不起作用,又用毛巾蘸著酒精搽他額頭、手心,搞了大半夜,體溫總算降下來了。可能是確實太累了,方嫂趴在床頭睡著了,早上6點多才醒過來,發(fā)現(xiàn)身上披著一件丈夫的衣服。你這個死人,自己都燒糊涂了,還不忘關心人,你呀,一輩子就是操勞的命!方嫂心里一熱,禁不住嗔罵起來。丈夫慘白著臉,虛弱地笑道,可不敢把你累病了,你倒下了我就沒依靠了,等我病好了,我們好好地把采石場那個事了了,兒子也快轉業(yè)了,咱們一家三口還有好日子過哩。
丈夫完全沒有料到他會在幾個小時后死去。方嫂也沒有料到。
二
來了一個人,女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見到方嫂,有些不好意思,怯生生地喊:“方嫂?!?/p>
方嫂剛從院長辦公室出來,大吵了一場,能罵的臟話都罵了。院長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等方嫂罵累了,他說了一句:“我再也不想聽到你罵人,下次你再這樣罵,我馬上通知保安?!?/p>
方嫂悻悻地出門,迎面撞見了來人,來不及反應過來她是誰,下意識地轉身躲閃,就聽見那人喊:“方嫂。”
躲是躲不過去了,只好硬著頭皮對話:“你來干什么?”
來人說:“聽說你這里出了事,連忙趕過來了。娃兒他爹叫我不要來,還打我,我硬跑來的?!?/p>
方嫂說:“來看笑話是不是?我們都這樣了,你還想怎樣逼我?”
來人說:“我還真不是逼你。只是想來看看你。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怎么可能到這里來看笑話?”
方嫂心情稍稍平靜一些了,再一瞥,來人胳膊上竟然戴了黑紗,嗓子眼就有些哽咽:“大芬,難為你了?!?/p>
大芬說:“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也為你難受,但日子總得還要過吧?再怎么說,你還有好腳好手的兒子?!?/p>
終于露出狐貍尾巴了,方嫂冷笑起來,語調(diào)也高揚起來:“我的兒子在西藏當兵,你以為他能幫我什么忙?”
大芬說:“好歹有個指望?!?/p>
方嫂不想再糾纏下去了,說:“我們的事情接下來再說嘛,現(xiàn)在我真的很忙,我要在醫(yī)院里搭靈堂,為我那死鬼披麻戴孝!”
大芬說:“我支持你在醫(yī)院搭靈堂,我讓我家貴娃子也來為你老公披麻戴孝。還有,我讓村里的老少爺們都來這里送別黃大哥?!?/p>
本來已經(jīng)走出好幾步了,方嫂又回過頭來,看著這個她又怕又煩的老女人,一瞬間她都有些感動了,還有些后悔,想,其實劉大芬也挺不容易的,而且,真的還是個善良的人。過去,丈夫活著的時候,我們怎么就沒想過想辦法把錢還給她呢,雖然是一筆巨款,但我們兩口子齊心協(xié)力,是有可能把錢還掉的,現(xiàn)在丈夫不在了,想還錢,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劉大芬跟她是一個村的,長她兩歲,小時候兩人挺要好的,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姊妹花。村口有條河,清清亮亮的,夏天兩人經(jīng)常下河去捉螃蟹,有一次劉大芬的手被螃蟹夾了,痛得哇哇大哭,方嫂,那時大家都叫她大胖,看見小伙伴哭,自己也哭,哭的聲音比小伙伴還大,劉大芬就問,大胖你怎么啦?大胖不應答,一直哭一直哭,河谷里起風了,天色也暗了,大胖嘹亮的哭聲沒完沒了。大人開始喚她們回家了,好不容易大胖止住了哭聲,劉大芬又問,你是怎么了今天?大芬早不哭了,她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小伙伴身上了。大胖有些不好意思,說,看見你哭,我也好像被螃蟹夾住了,就忍不住要哭,哭著哭著,想起我們這樣一起玩耍的日子不會太多了,就更傷心了。說著說著兩個小伙伴就抱在了一起,又開始哭起來。
那一年她們多大?大胖7歲,大芬9歲,大芬不久后就被她爹送給了城里的二叔,二叔讓她進了學校。大胖一直沒有讀書,她爹認為女娃兒是賠錢貨,早晚是人家的人,讀書毫無意義。大胖想讀書,偷偷去哥哥上學的村小,趴在教室外面偷聽,哥哥發(fā)現(xiàn)了,向老師舉手示意要發(fā)言,老師說你有什么事,哥哥不說話,離開座位走出教室,一把拎起了正側耳聽課的大胖的耳朵,大胖嗷嗷叫著被哥哥拎到了老師的講臺上:“報告老師,我抓住了一個偷聽知識的賊!”同學們哄堂大笑起來。大胖的臉,紅到了脖子根,哦不,興許是被哥哥拎紅了的吧?老師卻沒笑,厲聲斥責哥哥松手,說了一通什么學知識不存在偷與不偷之類的道理,還說什么只有主動學習,才能取得好的效果,所以同學們要向這個小妹妹學習。這個時候,教室里突然響起來一陣孤獨的掌聲,一直低著頭的大胖,忍不住偷眼望過去,掌聲是坐在第一排的一個男生發(fā)出來的,他穿著藍布衣服,鼻涕亮晶晶的,鼻涕上面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很快教室里就掌聲雷動,大胖不再是一個小偷,她簡直就成了一個英雄了。
小英雄回家了,學校里的光榮消逝得無影無蹤,她爹把她綁在樹上暴打了一頓。這一頓結結實實的打,成了大胖一生中永不泯滅的黑色記憶。她爹一邊用篾條子打她一邊罵“打死你這個敗家子!打死你這個敗家子”,挨老爹的打倒也罷了,誰叫自己這么不小心,聽課的時候沒留意到身邊的羊子呢,那只走丟了的羊子,是一家人過年的指望!大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哥哥,哥哥在那里袖手旁觀,時不時還說兩句風涼話,他每說一句話,老爹手上的動作就會更大,篾條落在身上就會更痛。大胖想,這樣的人,哪里是自己的哥哥呀,哥哥是用來疼妹妹的,哪里會害妹妹!
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哥哥教室里領掌的那個人,那個眼眸和鼻涕一樣閃亮的人。那人要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想到了他,大胖嘴角就忍不住咧了一下。這個細小的動作沒有逃過哥哥的火眼金睛,他大叫起來:“這個死女子居然還好意思笑!爸爸,她還在笑!你白教育她了!”
后果可想而知,疼痛一個多月后才消失,身上的疤痕,十多年后還沒有完全消退,20歲那年新婚之夜,該走的程序都走完了,兩人都平靜下來了,新郎這才開始打量新娘的身體,那么白,簡直是膚光如雪,俚語講“白胖白胖”,原來是有道理的,唯一的遺憾,是新娘的背上、肚皮上、屁股上,密布著深深淺淺的印痕,新郎好奇地問:“這是什么?”
新娘淡然道:“我爹我哥用篾條子打的?!毙吕梢荒橌@愕,新娘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一把將新郎的頭按進自己的胸脯里,嬌嗔道:“知不知道,我挨打挨得這么慘,你也是兇手之一!”
這個新郎,這是當年那個眼眸和鼻涕一樣亮的領掌學生。
這個人叫黃明亮,他跟大胖做了31年夫妻,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一具死尸了,正冷冰冰地躺在醫(yī)院的停尸房里。
三
夜里九里橋村來了三四十號人,啥話不說就七手八腳忙碌起來,醫(yī)院空曠的大廳立刻顯得十分熱鬧。值班護士正在打瞌睡,迷迷糊糊中感到人影憧憧,神還沒緩過來聲音已經(jīng)亮出來了:“干什么干什么,這里是醫(yī)院不是自由市場!”
大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往往都有一種本領,就是具備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心態(tài),管你官有幾品財有幾千萬,到醫(yī)院來,你就得向醫(yī)生賠笑臉,你的小命掌握在醫(yī)生手里呢。這天的值班護士去年剛從醫(yī)學院畢業(yè),護理技術沒怎么增加,脾氣卻長了不少。有病人反映她完全不會笑,其實她只是不在病人面前笑,她還是會笑的,回到家里偷偷地數(shù)病人塞給她的紅包時會笑,不過笑的時候還是很憂患:縣城里的房價漲得太快了,照這樣的速度什么時候才能交得起房子的首付?雖然這個護士脾氣和膽子都足夠大,但是有些大場面她畢竟還是沒有見過的,比如現(xiàn)在三四十號人涌進大廳搭靈堂,完全出乎她的意外。居然有這樣的不把醫(yī)院、醫(yī)生和她這樣的值班護士放在眼里的刁民?
護士完全清醒的時候靈堂基本已經(jīng)搭起來了,其實也就是一個小棚子,頂上除了掛著一幅遺像外,還有一個白底黑字的標語—
“殺人醫(yī)院還我老公命來!”
院長出現(xiàn)在大廳里,時間剛好是凌晨5點。值班護士一見到院長就嚶嚶地哭了,她說她去阻止這幫人搭靈堂,被好幾個人推搡,腰被閃了,好疼好疼啊。值班保安也向院長報告,這幫人揚言,誰要敢阻止他們搭靈堂,他們就放火燒掉醫(yī)院,這幫人簡直太無法無天了。
院長聽著,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意思是不用再說了,他明白了。靈堂前點著香火,擺著果盤,坐著抱著遺像的死者的遺孀,另外的人或蹲,或站,或者席地而坐。作為守靈人,他們顯得十分安靜而有教養(yǎng),臉上甚至普遍掛著端莊的哀傷,完全不像其他一些靈堂外的人那樣喧鬧而快樂,他們都是把一個親人或許朋友親人的離開,當成是一次聚會的由頭,所以他們打牌、喝酒、劃拳、唱歌,甚至老男老女間還玩弄一些小曖昧。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的中國人對死者已經(jīng)缺乏起碼的尊重和敬畏了,院長經(jīng)常為此感到悲哀。所以,要不是因為自己的職業(yè)身份,院長都要為這幫人感動了。但是院長畢竟是一院之長,別人把靈堂搭在了他的醫(yī)院大廳里,這無論如何是一件天大的丑事;更重要的是,省委巡視組過兩天就要來縣里,縣上的頭頭腦腦天天都在開會研究接待的具體細節(jié),以及要防范的大事小事。這個節(jié)骨眼上,在自己的地盤上有人搭靈堂鳴冤問責,那還了得?
方嫂無疑已經(jīng)看見院長了,但她沒有正視院長,她神情哀傷,態(tài)度漠然,似乎眼前一切都與她沒有關系。院長這時心中充滿懊惱,他太小看這個女人了,以為她就是一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沒知識沒文化,而且好像也沒有什么親戚朋友,無非就是潑一點,但是潑有什么用呢,沒有文化,潑就沒有根,就是蠻橫,就能把明明很有道理的事情,自己瞎折騰成沒有道理的事情。這種人院長見得多了。院長做夢也沒想到方嫂會來這么一出。一定有高人給她指點,院長想,對她不能掉以輕心,要盡快把她拿下,趁縣領導還不知道的時候。
院長向方嫂走去。只有幾步路,院長卻感到地遠天遙,因為步子已經(jīng)邁出去了,突然覺得自己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對方嫂說話,微笑?友善倒是友善,但在人家的靈堂,微笑顯然不合適;肅穆?倒是適合靈堂的氣氛,但人家會不會認為你就是問責,你就是做臉做色?真是難為死了。很快走到了方嫂面前,院長說:“方嫂?!?/p>
方嫂把臉扭到了一邊。
院長又喚:“方嫂?!?/p>
方嫂突然回過頭來,怒目圓睜道:“我要你賠我的老公!你們是黑心醫(yī)院,醫(yī)死了人還不承認!”
院長嚇了一跳,后退兩步,反而自然了些,死者家屬無非就是想要發(fā)泄一下嘛,發(fā)泄了就好了。院長說:“你們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提嘛,何必把靈堂設在醫(yī)院嘛,畢竟是公共場合。”
方嫂又不說話了,把頭再次甩到了另外一邊。
院長說:“這樣好不好,咱們醫(yī)院派人到你們老家去搭靈堂,一定搭一個氣氣派派的靈堂!咱們是不是……先把這里的靈堂……撤了?”,
“休想!”方嫂啐出一口痰。
院長的臉色有些掛不住了,語氣也慢慢有了硬度:“這里是醫(yī)院,再這樣鬧,我們要報警了!”
“報警?”方嫂跳起來,把手上的遺像往院長懷里一摜:“好啊你報警啊,我也正想報警呢,我老公被你們醫(yī)生殺死在醫(yī)院,警察正好來抓你們!”
猝不及防,手里被塞了個遺像,拿也不是,還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院長再次尷尬地站在那里,簡直有點手足無措了。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瘦女人幫他解了圍,她說:“院長,我們也是沒有辦法才這樣做的,你想,一個活蹦亂跳的大男人進了你們醫(yī)院,一個星期不到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誰受得了?他就是個感冒,你們卻把他弄死了,誰受得了?你們醫(yī)院還不理不睬的,根本不提賠償?shù)氖?,這誰受得了?”
這些話,問到了院長心坎上。毫無疑問,這樣的事情,攤在誰的身上,誰都受不了。但是,醫(yī)學有時候真的是很殘忍的啊,感冒確實是再小不過的疾病,可是人的個體差異很大,一般的人不會出問題,總還是有出問題的人,那個死者黃明亮就是個意外,重感冒,輸液,一般人很快就會好,可他卻給誘發(fā)出了心肌炎,搶救無效,才死掉的。所以他不是死于重感冒,是死于心肌炎。這些話都給家屬說過無數(shù)次了,他們不信,這又有什么辦法?
院長清了清嗓子,和顏悅色地、耐心地把死者黃明亮的情況,詳細地給那個瘦女人說了一遍。他說得比較大聲,因為他想說給在場的所有不明就里的人聽。他相信他們也是想聽到醫(yī)院的權威解答的。
說完了,他突然問那個瘦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大芬,別聽他胡說八道!”方嫂大聲喊道:“我老公好端端一個人進了醫(yī)院,輸了幾天液就死掉了,一定是醫(yī)院把輸液的液體用錯了!他們完全是醫(yī)療事故!”
院長輕輕地搖頭,表示完全不認可方嫂的話。但心里邊,院長還是有些發(fā)虛,家屬現(xiàn)在只是在猜測死亡原因,他們沒有任何真憑實據(jù)。病歷、處方單、配藥單等全部都重新處理過了,家屬拿不到任何把柄的。但患者死亡的真實原因,就是跟家屬猜測的一模一樣,也就是說,黃明亮的死,醫(yī)院有直接責任。主治醫(yī)生劉醫(yī)生那天中午喝了點酒,把輸液的藥開錯了,護士又是個馬大哈,沒動任何腦筋就照單子配藥,可想而知,輸液造成了嚴重的藥物反應,然后患者成了死者。黃明亮被發(fā)現(xiàn)用錯藥的第一時間,醫(yī)院就開了秘密的內(nèi)部會議,強調(diào)了這么幾點:一,統(tǒng)一口徑,對外一致宣稱是重感冒引發(fā)心肌炎,只字不提用錯藥的事情;二、主治醫(yī)生對外交往,特別是在患者家屬面前,一定要顯得底氣十足,要“繃得起”,不要讓人一看就是做了錯事、虧心事的模樣;三、積極搶救病人,防止病情進一步惡化。但后來患者很快就死了。院長本來為一個問題十分糾結,就是:要不要商請省城的名醫(yī)來搶救黃明亮?好歹黃明亮是一條生命,而救死扶傷則是醫(yī)生的天職,作為縣醫(yī)院院長,他是有清醒的認識的,那就是憑借自己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設備,不可能應付得了輸錯液導致的嚴重后果的。但是如果請來省城的醫(yī)生,自己醫(yī)院出醫(yī)療事故的真相必然再也保不住密,那樣的話,麻煩就大了。院長的內(nèi)心十分煎熬,有一刻他幾乎就要親自打電話給省城醫(yī)院了,就這時他聽到了黃明亮的死訊。老實說院長心里還是很悲痛的,但他不再糾結和煎熬了,人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災難來臨,而是災難來臨以前對災難的恐懼。院長已經(jīng)從恐懼中解脫出來了。
但他沒有料到死者家屬會在醫(yī)院擺靈堂。院長再次認為,這個人不簡單,自己以前太小看她了,早知道她來這么一出,應該適當做點讓步,比如說“醫(yī)院出于人道主義原則,適當減免患者的醫(yī)療費用”等等,安撫措施到位一些,人就可能不走極端了。正這么想著,一大撥警察涌進了大廳,足有二三十個人吧。靈堂前的人群騷動起來,有人下意識舉起了自帶的板凳。警察中有個拿話筒的一進來就惡狠狠地喊話:“你們這是聚眾鬧事知道不知道?你們這是違反社會治安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把你們?nèi)繋ё吣銈冎啦恢溃俊?/p>
可能是被警察嚇住了,一個九里橋來的村民想跑,說時遲那時快,一名警察飛起一腳將他放倒在地,然后一記漂亮的長拳準確地擊打在他的臉上,殷紅的血流出來了?,F(xiàn)場一下子變得死寂,片刻之后,伴隨著一聲“警察打人啦”,若干村民撲向了警察,現(xiàn)場就失控了,幾十個人扭打成了一團……院長痛苦地閉上眼睛,這個場面是他不想看到的,而且這個場面注定要由他負責,是在他的地盤上出的事??!
這是一群沒有經(jīng)驗的警察,不能再由他們這樣下去,假如在這場械斗中有人嚴重受傷或者死去,后果將十分嚴重。院長跑向那個最先喊話的警察,大聲說:“馬上叫你們的人停止打斗,馬上停止!”
那個拿話筒的警察顯然也沒有料到會經(jīng)歷這樣一場械斗,他好像有點嚇傻了,嘴里不住地喊:“刁民!刁民!居然敢跟警察打架,你們這是襲警!”院長的話好像提醒了他,他立刻拿起話筒高喊:“所有人都給我停下來!再不停下我就要開槍了!”
人群安靜下來,汗水也從那個拿話筒的警察的臉上掉下來,這樣的汗水,與其說是累出來的,不如說是急出來的,甚至嚇出來的。院長問:“你們是哪個派出所的?”那人壓低嗓門說:“我們是保安大隊的,聽說你們這里出了事,專門來給你們扎場子的?!?/p>
院長心頭那個氣呀,惡狠狠地盯著那人說:“你們也太粗魯了,知不知道,今天這個局面失控的話,完全可能導致群體性事件!到那時,你我都得蹲監(jiān)獄!”那人似乎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低聲問:“院長你說怎么辦我們就怎么辦,今天咱們丟臉丟到家了?!痹洪L心頭有了個主意,說:“干脆你再喊一通話,限他們8點鐘以前必須把靈堂撤了,不然的話,你們就要依法執(zhí)行公務!”那人心領神會,咦咦哇哇喊了一通話,最后說:“你們必須在8點前撤走靈堂,否則,待會我們再來這里的話,對不起,我們就得依法執(zhí)行公務了!”
兩個人都把“依法執(zhí)行公務”說得很莊嚴,依什么法?執(zhí)行什么公務?不交代,由村民們自己琢磨。喊完話那人就帶著他的人走了,有些保安想不明白,大聲問為什么要走呢,為什么不把他們帶到派出所去呢?拿話筒的人沒有理他,徑自跑遠了。
村民們有些莫名其妙,他們看見院長張開嘴正要對他們說點什么,院長的電話響了,他就跑到一邊接電話去了。
電話是縣委書記打來的。書記很生氣,說要嚴肅處理保安大隊,要追究公安局的管理責任,最后說,省委巡視小組明天肯定要來縣城,而且肯定要到縣醫(yī)院調(diào)查了解群眾反映強烈的看病難看病貴問題,“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能出任何問題!你那個靈堂,今天以內(nèi)必須給我撤掉,否則,在我的帽子被人撤掉之前,我先撤你的帽子!”
院長沒有再呆在大廳里,直接回了辦公室。村民是不會自己撤掉靈堂的,特別是他們在與“警察”的較量中取得了勝利以后。得想個什么辦法讓他們自己撤。解鈴還須系鈴人,關鍵人物還是方嫂。
院長叫來辦公室人員,讓他們?nèi)フ埛缴?。辦公室人員領了命令,走到門口了,院長又叫住他:“算了,先別請方嫂,你去給我把那個瘦女人,就是那個叫什么大芬的給我請來。哦對了,你馬上給她們那個虹口鎮(zhèn)的書記打電話,了解一下這個大芬和姓方的她們的情況——書記的電話你們那里是有的嘛,前幾天他老婆還來我們這里住過院。”
四
劉大芬來了,院長熱情地請她坐沙發(fā),劉大芬有些拘謹,連聲說不用了不用了,那邊還有事呢,院長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說吧。院長打著哈哈寒暄了幾句,明知故問道:“你和方嫂是一個村的?”
“是啊是啊,我們一個村的,還一塊兒玩著長大的呢?!?/p>
“方嫂老公這事,不出也出了,先不說醫(yī)院有沒有責任了,我就是好奇,方嫂她憑什么這么快就召集了這么多人來這里——”院長想說“鬧事”,吞了下唾沫,也把那兩個字咽了下去。
劉大芬說:“方嫂這個人,是個好人,還有她老公,人也好。村里人心里都跟明鏡似的,方嫂不會胡攪蠻纏的,她是明理的人?!?/p>
院長說:“方嫂人好?我怎么聽說,她欠了人家的錢不還,法院都判了還是不還?這樣的人還算好人?”
“這個事情院長你也知道?”劉大芬眼里露出驚奇的神情:“方嫂欠債不還,是真事,不過,好像她也有道理,她一直說責任不應該完全由她承擔,她說她也是受害者?!?/p>
“要想賴賬,總得找理由,”院長走到飲水機旁,用一次性紙杯接了半杯白開水,遞到劉大芬手里,幽幽地說:“你就是那個債主吧?”
“?。?!”劉大芬一驚,杯里的水撒了一地:“這個你也知道?”
院長這時就顯得格外深沉而老練了:“我當然知道,要不然,我還當什么院長呢?!?/p>
“是的,方嫂兩口子是欠我們家錢,但她也就只欠我們家錢,他們兩口子挺仗義的,那些年日子好過的時候,常常幫助村里的人,所以村里人都認為他們是好人。”
“欠債不還的人,不是什么好人,”院長又補上一句:“至少不是完整的好人,對別人來說無所謂,至少你劉大芬不應該參與她今天這樣的鬧事行為!”
“……”,似乎要說什么,嘴巴已經(jīng)張開,劉大芬卻又感到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
院長說:“大廳里的人,怕是有一半都是你邀集來的親戚朋友吧?我勸你一句,趁早讓他們離開,離開了就沒事了,如果執(zhí)意不走的話……剛才那些警察的話你聽見沒有?8點鐘他們會來這里執(zhí)行公務,什么叫執(zhí)行公務?就是抓人。你們這是聚眾鬧事,是要負法律責任的,明不明白?”
劉大芬眼里掠過一絲驚懼,院長捕捉到了,于是繼續(xù)循循善誘:“方嫂肯定要為她今天的事情負法律責任的了,她是召集人嘛,不過,她是死者家屬,情急之下做些過激的事情,好像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們的法律還是要考慮到人情因素,只要今天的事情后果不繼續(xù)惡化,我倒是可以以醫(yī)院的名義向公安局請求,寬大處理方嫂,她也怪可憐的,畢竟老公尸骨未寒……”
劉大芬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你是讓我去勸方嫂,主動撤走靈堂?那是不可能的,方嫂如果愿意聽我的話,她就不是方嫂了,她認準的事情,8頭牛都拉不回來,這個我們九里橋村的人都知道,再說,如果她不認死理的話,我的錢她早就同意還給我了。”
院長摘下眼鏡,揉了揉疲憊的眼睛,懶懶地說:“你可要想好了,如果方嫂一意孤行,執(zhí)意不撤走靈堂,那么她很可能被關起來,甚至有可能會被判幾年刑……當然這也是我們不愿意看到的情況,可是萬一真是那樣的話,方嫂我們就不去說她了,你呢?你的權利和利益還有保障嗎?方嫂的老公已經(jīng)死了,方嫂本人又在坐牢,你找誰要債去?”
劉大芬呆住了,跌坐到沙發(fā)上,眼神空洞,驚慌失措。
兒子大貴出事以后,勞動局仲裁方嫂賠18.5萬元,方嫂不服,申請復議,維持原判,方嫂還是不服,狀子遞到了縣法院,法院還是維持原判。也就是說,方嫂欠劉大芬18.5萬,這個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可方嫂就是不服氣,老實說,責任不完全在他們,那個收了他們保險費、管理費,并且定期發(fā)給他們炸藥的聯(lián)營公司,才是真正應該負責任的主體,“我們都已經(jīng)并入了公司,也就是說我們都是在為公司打工;而公司是政府給它授了牌的,開業(yè)那天副縣長都來了的,你說,工地上出了安全事故,怎么能夠由我來承擔完全責任?這個道理很簡單呀,為什么勞動局和法院都想不明白呢。我要告狀,我要到市上、省上甚至去北京告狀!”
事情是這樣的:黃明亮、方嫂兩口子在村子后面的大山上開了個小型采石場,開了好幾年了,有一天政府突然宣布他們的采石場是非法的,要整頓,就把方嫂他們的采石場,以及村上像方嫂他們一樣的七八家非法采石場并到一起,成立了一個聯(lián)營公司,由縣上派人出任經(jīng)理。非法采石場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合法采石場。運作模式上跟過去比也沒什么大的變化,還是自己確定自己的生產(chǎn)計劃,自己雇傭幫手,只是比以前要多支付幾筆錢,比如公司的管理費,還有保險費什么的,還有就是開采出來的石頭,由公司統(tǒng)一收購,價錢比自己銷售要便宜不少。這一點讓很多原先的個體業(yè)主很不滿,有人慫恿方嫂他們一起罷工對抗公司,方嫂沒有響應,反而勸大家:“不要罷工。萬一公司借機收回我們的開采權,那時我們哭都來不及了。”方嫂一貫是意見領袖,方嫂都這樣說了,大家也就作罷了。公司成立后也還是有些好處,比如原來買炸藥都是私下找公安局的人,大家交易都有些偷偷摸摸的,公安局的人甚至還有些提心吊膽的,他們一再交代要安全使用炸藥,“千萬不要出事啊,一出事我就完了”。現(xiàn)在是公司統(tǒng)一向公安局購買炸藥,準時發(fā)放到聯(lián)營石場業(yè)主手上。就沖著這一點,方嫂經(jīng)常跟其他業(yè)主說:“我們現(xiàn)在做的是正經(jīng)生意,少掙一點,值得!”
沒想到,出事了。劉大芬的兒子貴娃子在方嫂的采石場打工,那一天,本來不該他上工,村里二狗子家來了遠房親戚,二狗子爹很高興,就請貴娃子去喊二狗子回來陪親戚喝酒。二狗子當天在方嫂的采石場上工。貴娃子就去喊二狗子。二狗子走得急,沒有把當天放炮的事情交代清楚,后來,二狗子一家剛剛舉起酒杯的時候,他們聽到了一聲炮響,這是再平常不過的聲響,每天都要聽到好多次,半小時后,他們聽到了比炮響更大的一個聲音:“貴娃子被炸藥炸到了!”
貴娃子被迅速送往醫(yī)院,命保住了,腿廢了。貴娃子21歲,剛處了個對象,對象看他殘廢了,立馬就離開了他。貴娃子天天在屋子里生悶氣,直到他聽說勞動局要方嫂賠他18.5萬,這才像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馬上對他媽劉大芬說:“快去找他們要錢,這是我下半輩子的保障!要不到錢,我還不如死了的好!”
于是劉大芬就天天去找方嫂要錢。一對少年時的小伙伴,成了不折不扣的冤家。剛開始,方嫂還耐心地給她講事故原因,講她的申述歷程和進展,后來,方嫂看見她一來就躲開,甚至為了躲她,一連好多天不回家,黃明亮在家里也不起作用,大家都知道,他們家里是方嫂當家。
這兩三年里,方嫂陸陸續(xù)續(xù)給了大芬他們家三四萬塊錢,醫(yī)藥費總是要給的,人家總是在自己的采石場出的事,不管最終該由誰承擔主要責任,作為受害者的雇主和事故現(xiàn)場的業(yè)主,人道主義援助總是應該的。但方嫂也拿不出更多的錢了,采石場利潤并不大,他們也沒有開幾年,這些年掙的一點辛苦錢他們在鎮(zhèn)上蓋了一個三層的小樓房,那就是他們?nèi)康募耶a(chǎn)了,還錢,總不能把那棟房子給賣了吧?何況真的不該自己還這個錢??!
“我們都是受害者,”方嫂反復向劉大芬強調(diào):“你兒子是我雇傭的,這個我承認,但是我又是聯(lián)營公司的一員,接受公司的管理,也就是說我也是公司的員工。而且我是按時、足額向公司交了管理費和保險金的,一個員工出了事情,怎么能夠完全由另外一個員工來承擔完全責任呢?大芬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狈缴┛诓藕茫锇肃l(xiāng)都是出了名的,劉大芬肯定說不過她,只能說:“話是這么講,但勞動局和法院都給判了,我只能找你要錢?。 狈缴┭劾锞托顫M了淚:“你找我要,沒錯;可我現(xiàn)在沒錢呀,大芬你真的想讓我賣掉房子嗎,你知道我小時候窮得連書都讀不起,這一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大芬你真的要逼我賣掉我這大半輩子的心血嗎?”說到這里,劉大芬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是啊,她狠不下心來逼這個少年時候的小伙伴,但回家后兒子一定是會劈頭蓋臉罵她的,所以她恨啊,恨這個長得胖、會說話、還會煽情的方嫂!
無意間聽到黃明亮生病住院,心里咯噔一下,想這下找他們還錢更難了,誰不知道進了醫(yī)院就進了無底洞啊。沒想很快聽到了黃明亮的死訊,而且大家都在傳是醫(yī)療事故,醫(yī)院肯定要賠錢的,本來沒什么心眼的農(nóng)村婦女劉大芬,突然有了主意:要是方嫂能向醫(yī)院要到賠償,自己兒子的賠償不就有指望了嗎?而且醫(yī)院的賠償不大可能少,畢竟是一條命。
劉大芬在一天以內(nèi)找遍了她的親戚朋友,大家都愿意幫大芬,所以,三四十人的隊伍很快就開進了醫(yī)院大廳。人員之多,動作之快,連方嫂都覺得意外。
但是現(xiàn)在,院長說方嫂不僅得不到賠償金,反而可能要被丟進監(jiān)獄,劉大芬的計劃完全落空,這可怎么是好?
五
劉大芬回到靈堂前,方嫂就覺得大事不好。劉大芬是心里藏不住事的女人,什么事情都寫在臉上。方嫂問:“他們要讓我們撤靈堂嗎?”
這話其實是廢話,但通過這樣的話,能打開劉大芬的話匣子。大芬這樣的女人,很悶,有時半天都不說一句話,找到你,站在你身邊,什么也不說,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方嫂就不同,她是急性子,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最見不得別人在她跟前吞吞吐吐地說話和做事。
劉大芬說:“方嫂,要不,我們還是把靈堂撤了吧?”
方嫂冷笑一聲:“撤靈堂容易,我可以答應,在那邊的黃明亮能答應嗎?好端端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沒個說法,你讓我怎么撤靈堂?”
劉大芬說:“可是,咱們這么鬧下去,不僅拿不到賠償金,還要被抓起來,也不劃算的嘛?!?/p>
方嫂說:“憑什么抓我們?我們是偷東西還是殺人了?人都死在醫(yī)院了,醫(yī)生和院長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他們還有人性嗎?大芬你是怎么了,當初最支持我的是你,現(xiàn)在第一個喊撤的也是你,能撤嗎?撤了誰還明亮一個公道?誰來賠我錢?我得不到賠償金,我又拿什么錢來還你?大芬你也就別跟我裝了,我知道你支持我就是為了讓我拿醫(yī)院的賠償金,我有了錢才可能還你家的錢,是不是這么想的?你這么想,最初我覺得不好接受,因為這完全是兩回事,但是現(xiàn)在我想通了,雖然是兩回事,但你家貴娃子畢竟還是造孽,畢竟是需要錢,盡管錢不該我出,但假如我有錢了,我是可以先期給你家墊付上的。然后我再想辦法打官司、跑上訪,我就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講理的地方。大芬,你家貴娃子是一條腿,我家明亮是一條命啊,你可以三天兩頭找我要錢,為什么我就不能找醫(yī)院要錢呢?”方嫂迸出了淚,丈夫去世后她一滴眼淚沒有流,這一下一口氣說了那么多話,很多是她和劉大芬心照不宣的秘密,本是不能說不好說不該說說了就犯忌說了就傷感情的話,她也說出來了,這就是方嫂,她看到了劉大芬的動搖,這種動搖可能會直接導致整個抗爭的失敗,她太著急了。
劉大芬的心思被方嫂一股腦說了出來,有種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樣的尷尬,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囁嚅著在說什么,終究語不成聲。
方嫂繼續(xù)說:“我想好了,找醫(yī)院要賠償金,我就要18.5萬,我把你的錢先還上,然后我要離開這里,我要到省城去,到北京去,到可以講道理的地方去!我可憐的死鬼黃明亮啊,你的一條命也就抵人家一條腿??!”
劉大芬終于悶出一句話:“要是你被抓起來坐了牢,我該找誰要錢去?”
方嫂噎住了,說不上話。劉大芬又說:“院長說了,如果我們現(xiàn)在就撤靈堂,可以不追究我們的責任,然后還可以讓醫(yī)院給你一點補助,叫什么人道主義什么的,相當于慰問金?!?
“給多少?”
“院長說,大概一兩萬。”
“一兩萬?一個大活人就值一兩萬?”方嫂絕望地喊:“你家貴娃子一條腿就是18.5萬!”
不能這樣比較的,怎么能這樣比較呢?劉大芬嘟噥道。方嫂哀其不幸恨其不爭地說:“院長給你灌什么迷糊湯了,你幫他說話?你知道嗎,我們跟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你幫他們說話和做事,最終受傷害的只能是我們自己!”
劉大芬不知道該說什么,她覺得自己的立場又發(fā)生了改變,她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為方嫂爭取到賠償金,院長說她們再鬧下去會被抓,賠償金肯定拿不到,方嫂說現(xiàn)在撤走賠償金肯定拿不到,堅持下去還有一些可能,他們誰說得對呢?劉大芬感到一陣陣的恍惚,這個世界太復雜了,她這樣的農(nóng)婦肯定是搞不清楚的,要不是為了家里的貴娃子,她才懶得摻和進這樣的鬼事呢。
這個時候大廳里又出現(xiàn)了幾個警察,不是先前那一幫人了,人數(shù)要少很多,但看上去更威嚴。院長看到他們就迎上去了,跟為首的一個人握手道:“廖局長你親自來了?”
廖局長細細地打量了靈堂一番,問:“情況怎么樣了?”
院長顯得很自信:“基本控制下來了,很快就有好轉?!比缓笏叩絼⒋蠓颐媲埃骸澳氵€不帶著你的人離開嗎?公安局分管治安的廖局長親自到這里來了,你再不走,是想讓他把你們?nèi)繋ё邌幔俊?/p>
劉大芬“喔喔”兩聲,慌亂地跑到幾個人的面前比劃了一陣,就看見井然有序的守靈隊伍渙散起來,好些人開始匆匆收拾自己的東西。劉大芬又跑到方嫂面前:“你真不走?”
“我不走。你們所有人都走我也不走?!狈缴﹫远ǖ卣f:“警察把我抓走我就到看守所給我家死鬼掛孝。”
劉大芬壓低嗓門說:“方嫂,他們真的有可能要抓你的,要不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吧?!?/p>
方嫂大聲回應道:“他們敢抓我?我看今天哪個敢抓我?”那般的大義凜然,劉大芬只在電影里看到過。劉大芬想,就憑你一個農(nóng)村婦女,警察抓你還不就跟滅一個螞蟻一樣?真是自不量力。
一陣繁雜的腳步聲之后,大廳里空下來。孤獨的靈堂棚子,還有一個孤獨的守靈人。院長和廖局長相視一笑,兩人都覺得事情大抵搞定了。廖局長說:“這個棚子還是要撤,是你的人動手,還是我的人動手?”
院長說:“當然是我的人動手,怎么能勞你的大駕呢?這完全是我們醫(yī)院內(nèi)部的事情嘛?!本珠L朝著不遠處幾個醫(yī)院保安模樣的人招手,幾個人迅速跑到靈堂前,動手撤棚子。這時一直沉默的方嫂爆出了一聲長嘯:“欺人太甚呀!我看你們誰敢動手撤靈堂!—”
方嫂猛地打開了她一直背在身上的帆布書包:“這是什么!你們誰不怕死就來撤靈堂!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跟你們同歸于盡!“
有人立刻湊近廖局長說,這個人以前開過采石場,帆布包里可能是炸藥。院長和廖局長都驚呆了。誰能料到她會來這么一出戲。這個場面太嚇人了,這就是典型的突發(fā)事件了。還是太小看這個女人了,原本想即便她走極端,最多也就是用水果刀自殺或者傷人,忘記她曾經(jīng)是采石場老板了,采石場老板是有渠道搞到炸藥的呀!
廖局長額頭上沁出了汗,作為現(xiàn)場指揮官,這個時候只能由他說話來控制局面,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發(fā)抖:“同志!你要想清楚,剛才你們聚眾鬧事,只是輕微違法,現(xiàn)在你用炸藥相威脅,這就可能導致嚴重犯罪!快把炸藥交給我們!”
“交給你們?做夢吧你們。交給你們我就會被你們抓走,那誰還會為我們家死鬼守靈?我才不會那么傻呢?!?/p>
廖局長聽她語氣似乎平靜些了,也就松了口氣,開始回憶在政法學院學習的“解救人質”章節(jié)與歹徒對話攻心的有關細節(jié),他說:“只要你交出炸藥,你就沒有造成惡劣的后果,對你的處理,也不會太嚴重。這個我可以給你保證?!?/p>
“我不交。我不想活了,我老公已經(jīng)死了,我活著也沒有什么意思了?!?/p>
“你剛才說要為你丈夫守靈,如果你死了,誰為他守靈呢?所以還是要活著。”廖局長很為自己感到得意,他想到一個成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活著沒什么意思了。原來還想與我那個死鬼商商量量地把那個案子翻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死了,那個案子肯定翻不了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這時院長接過了話題:“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你不是還有個當兵的兒子嗎,你總不可能讓他成為孤兒吧?他在邊疆保家衛(wèi)國,你怎么能分他的心呢?兒子不是你們兩口子最大的希望嗎?”
說到兒子,方嫂眼里迅速掠過一縷亮光,轉瞬又熄滅了:“兒子,我怕是盼不到他了,當媽的怕是過不了今天這個坎了。”
院長繼續(xù)說:“你兒子很爭氣喲!上個月部隊才給他記了三等功,他去搶救一個落水的藏族兒童,自己險些把命搭上!你兒子是我們縣里的驕傲!”
“真的?你 怎么知道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這些事情!”方嫂顯然很激動,很快又平靜下去了:“不管是不是你騙我的,不管我兒子在部隊表現(xiàn)怎么樣,都不重要了,我過不了今天這道坎了?!?/p>
院長與廖局長交換了一下眼神,廖局長就接下了話題:“話可不能這樣說。你50好幾,遇到一個坎,過不去了,不想活了,也許還可以理解,但是,你兒子會怎么想?他是人民英雄,而你呢,你手里的炸藥一響,你就是人民的敵人。你讓你兒子怎么樣來懷念你呢?一個人不能太自私,總得為后人留點面子?!?/p>
“面子?什么是面子?這些年來,誰又給我面子了?”方嫂又激動起來,空曠的大廳里就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在回旋:“我們辦得好好的采石場,政府說收就收,收就收了吧,多點成本就多點成本吧,出了事情,公司連個人影都找不到了,結果判我一個人來賠!我給人面子,誰給我面子?我去找縣上說理,縣上說勞動局判的沒錯;我到縣法院打官司,法院判我敗訴;我又到信訪局去上訪,信訪局又把我轉給勞動局,跟打太極一樣把我推來推去的,誰給我面子了?沒辦法,我只有跑到省上去上訪,結果我還沒走到省委門口就被人接走了,接我的人還是縣勞動局的人!我連個反映情況的機會都沒得,誰給我面子了?”方嫂越說越大聲,手在帆布書包里窸窸窣窣地摸,廖局長和院長臉色越來越嚴峻,醫(yī)院的保安和職工已經(jīng)迅速地撤離了大廳。廖局長想,如果這里真的響起了爆炸聲,他就成烈士了,以這種方式成為烈士的,建國50多年來,縣上還從來沒有過。廖局長很清醒地認識到,生與死,其實真的經(jīng)不起推敲,完全就是須臾間一念之差的事,活著,就要好好地珍惜生命,生命有時候,真的身不由己;對自己也罷,對眼前這個瘋狂的女人也罷,都是這樣。
與此同時,縣委常委們剛剛結束了一個緊急會議,會議從決定召開到結束,只用了20分鐘。每個領導都是被尖銳的電話鈴聲叫醒的,書記限各位領導10分鐘內(nèi)趕到會議室。領導們都來不及洗漱,蓬頭垢面地來到縣委會議室。公安局長通報了醫(yī)院正在發(fā)生的緊急情況,縣委書記做了三點指示:一、醫(yī)院今天暫停開放,院內(nèi)人員緊急疏散;二、特警狙擊手著便裝進入醫(yī)院大廳,做好射擊準備,等候命令,迅速控制局面;三、立即尋找犯罪嫌疑人的社會關系人,督請他們進入現(xiàn)場與嫌犯對話,爭取化解危機……
六
徐紅雁就這樣來到了醫(yī)院大廳。此刻,她的身份是“嫌犯的社會關系人”。其實她與方嫂沒有任何親戚關系,她是方嫂所在的九里橋村所屬的虹口鎮(zhèn)副鎮(zhèn)長。她老公是虹口鎮(zhèn)武裝部長。兩口子工作忙,無法照管孩子,孩子三歲那年,方嫂成了她家的保姆。方嫂照看孩子很細心,這一干就是四年,直到孩子上小學才離開徐家。方嫂和徐紅雁他們一家處得極好,離開徐家時,孩子哭得死去活來,方嫂也像丟了魂似的。原來,從小就缺乏親情的方嫂,在徐家找到了家庭的感覺。后來方嫂和她老公想開采石場,又沒有原始資金,要借錢,想到的唯一人選,就是徐紅雁。徐紅雁一待方嫂開口,立刻就借給了她3萬。采石場就是這樣開起來的。大家都知道方嫂有這么一個好妹妹,所以縣上尋找“嫌犯的社會關系人”,立馬有人出現(xiàn)在徐紅雁的家門口。
徐紅雁的女兒晴晴在縣城中學讀高二,兩口子為了照顧女兒,現(xiàn)在縣城里租房子住,所以很快就趕到了醫(yī)院大廳。徐紅雁聽人介紹了情況后,并不感到震驚,她熟悉方嫂這個人,知道她剛烈,但也知道她做事有主見和分寸,方嫂不會盲目做傻事。她反復向來人提出請求:如果方嫂沒有對他人造成實質性的傷害,懇請不要追究她的刑事責任。
這樣的要求其實已經(jīng)很過分了,方嫂這樣的舉動肯定是要被追究刑事責任的。所以一到現(xiàn)場,已經(jīng)先期趕到的公安局長不待她開口,就明確表示:“不追究責任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可以看她的實際后果,結合現(xiàn)場表現(xiàn),酌情從輕處理。”
這也不錯了,徐紅雁點了點頭,她也是政府的干部,知道政策和法律后果。徐紅雁一走近靈堂方嫂就發(fā)現(xiàn)她了,沖她大叫道:“徐姐你別過來,你再過來就別怪我對不起你了。”徐紅雁沒有理睬她,徑自走到了離她兩三米遠的位置停下來,用威嚴而又不失親切的聲音說:“方嫂你別亂來?!?/p>
方嫂的臉已經(jīng)脹得通紅,在徐紅雁朝她走近的時刻她不知所措,她能怎樣?徐紅雁簡直就是毫不遲疑地走近她這個拿“炸藥”的犯罪嫌疑人!但她能點燃“炸藥”嗎?但是不點“炸藥”,難道就等徐紅雁走近奪她的武器嗎?怎么辦?怎么辦?謝天謝地,徐紅雁停了下來,方嫂簡直要哭起來了:“徐姐你就知道欺負我!”
這一聲喊叫,與其說是埋怨,不如說是撒嬌,這個世界上,能夠撒嬌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正躺在停尸房里,另外一個就在眼前。心底里,方嫂是真把徐紅雁當親人的,不,她比自己的親人都要親。看,今天這么大的事情,來了這么多的人,自己的親人,自己的親爹、親哥哥卻都沒出現(xiàn),唉。徐紅雁說:“方嫂,把你的書包給我,我陪你去吃早點,你肯定餓了。”多善解人意的一個人啊,方嫂的淚水出來了,她并不是自己的親人,她只是自己的東家而已呀。
徐紅雁又說:“黃哥走了,徐姐還在嘛。你兒子在部隊上也挺好,再過一年就該轉業(yè)了,我們一起來幫他在縣里找個工作,然后幫他成個家,他再生個兒子,這樣你們的生活就有趣多了,你就等著享福吧?!?/p>
聽到徐紅雁說兒子,方嫂又是一陣感動。兒子能當兵,多虧了徐姐兩口子,在小地方當兵多難啊,特別是當西藏兵(據(jù)說是轉業(yè)時補助高),有些人花了好幾萬都沒有當成兵,方嫂他們卻沒有花一分錢。按說兒子是不夠格的,兒子只是初中畢業(yè),當兵卻要高中畢業(yè)生。徐姐他們想辦法給他搞了個高中畢業(yè)證,蒙混過了關,后來有人舉報,差點就穿幫了,幸虧徐姐老公是鎮(zhèn)上的武裝部長,給硬捂下來了。徐姐他們一家那次是幫了狠心忙的,后來方嫂聽人說,那件事情只要有一個細節(jié)出問題,徐姐和她老公都要遭處分,甚至被開除公職。方嫂過意不去,兒子走了以后專門上門去道謝,還拿出了一個2000元的紅包,徐紅雁把她狠狠批評了一頓,說:“如果我們的關系,是錢能夠度量的話,那我們的關系也就到頭了?!狈缴┞牪淮蠖槄s紅得厲害,自覺地把紅包收了回去。方嫂覺得自己活這么多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個人,那就是徐紅雁。那是一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
徐紅雁再勸:“就當是做了一個夢吧,現(xiàn)在夢醒了,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要不,把你的書包給我吧?!?/p>
驚天動地的哭聲響起來了,與此同時,徐紅雁一個箭步上去,奪走了方嫂的書包,而兩個便衣特警,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方嫂摁倒在地……
險情排除了,在場的所有人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公安局廖局長的腰板重新又挺直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此前一直都是弓著身子的。媽的,太緊張了,人的整個身心都變態(tài)了,好在終于成功制止了一起惡性恐怖事件,這必將是自己警察生涯中的一件大事。廖局長的頂頭上司公安局長已經(jīng)向縣委書記匯報了情況,書記大喜過望,感慨道:“這是最好的結果了!無論是嫌犯引爆炸藥,還是特警擊斃嫌犯,都會產(chǎn)生很壞的社會影響,而且必將給省委巡視組對我們的考評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成功制服了方嫂的一名特警跑向廖局長,廖局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大步走到方嫂跟前,使勁地踹了她一腳,大聲罵道:“媽的,居然敢耍我們,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廖局長轉過身向局長匯報:帆布書包里根本沒有炸藥,無非是幾張報紙而已。一時之間,這個結果讓局長也覺得十分沮喪和遺憾。立馬給縣委書記做了匯報,書記迅速做出第四點指示:“通知現(xiàn)場所有人,不得將現(xiàn)場的所見所聞傳播出去,特別是不得讓這個事件讓省委巡視組的同志知道,誰要是泄密,必將嚴肅追究誰的責任!”
“既然只是虛驚一場,也就讓它了然無痕,縣上的整體情況都是不錯的,應該爭取讓省委巡視組作出良好的評價?!笨h委書記最后說:“對那個鬧事的群眾,要依法處理,但也不要超出法律的范圍故意嚴處,對她的訴求,也要認真聽取,不然,她這種人,這次鬧著玩搞個模擬試驗,下次來真的怎么辦?”這樣一來,廖局長判方嫂的刑的愿望就落了空。
方嫂在拘留所呆了3天就出來了。徐紅雁去接的她,見面就噓寒問暖:“在里面受苦沒有?”方嫂搖了搖頭,說:“我覺得鬧這么一出戲,很值?!?/p>
醫(yī)院賠了方嫂3萬,說是“人道主義援助”。但方嫂說的“值”,不是指的賠償金,她的意思是:這兩年來,她一直都是被當官的當皮球一樣推過來推過去的,而這一回,她終于把一大撥當官的,像耍皮球一樣,結結實實地戲弄了一回。而且沒有被判刑。這就應了徐紅雁對她的評價了:方嫂做事情,有她自己的方法和分寸。
七
丈夫已經(jīng)離開了,兒子還沒有回來,而欠劉大芬那筆賬,還在。怎么辦?何去何從?方嫂很迷茫。
秋天了,樹葉兒黃了。想起了小時候的秋天,在老家的河邊,等待劉大芬放學的情景,樹葉兒也是一片片打著旋兒在天空中飛舞,有葉子掉進了河里,兩個小伙伴就趕緊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在心里默默許下心愿。她們曾經(jīng)聽人說過,河里的葉子就是船,你看見了船,對著它許下愿望,船就能帶著愿望走出大山,愿望就可能真正實現(xiàn)。按理說心里的愿望是不能說出來的,但小伙伴們經(jīng)常許了愿之后就會交流、分享愿望。那時劉大芬已經(jīng)被他爹過繼給縣城里的二叔了,二叔最初對她還是挺好的,還送她讀書,可是兩年后二嬸生下了個弟弟,家里的重心就全部轉移到弟弟身上去了。二叔二嬸甚至覺得她礙手礙腳的,打罵也成了家常便飯。不是說二嬸是不能生育的嗎?正是因為二嬸不能生育,二叔才向他哥哥提出來要抱養(yǎng)劉大芬的。兄弟倆還正兒八經(jīng)立了字據(jù)。但情況發(fā)生變化了,二叔有些后悔了,又不好直接把劉大芬退給她爹爹,就讓她每周末回家一趟,二叔說:“你爹娘生養(yǎng)你不容易,你要去看望他們,今后還要報答他們?!眲⒋蠓矣谑敲總€周末都要走8里路從縣城回到九里橋村。劉大芬很喜歡二叔的這個安排,倒不是可以見到爹媽,因為爹媽見到她也沒什么好臉色,是因為可以見到好伙伴碧兒。碧兒就是方嫂小時候的稱呼。碧兒總在河邊等她。她們一見面就緊緊地抱在一起。大芬有時候會給碧兒帶一點小禮物,比如一只鉛筆什么的,大芬還教碧兒認字,碧兒后來認識200多個字,全是大芬教的。碧兒太聰明了,要是她能上學,一定是班上的第一名。有一次對著河里的樹葉許愿后,大芬問碧兒的愿望。碧兒說:“我還能有什么愿望,無非是想上學吧。不過我看這個愿望永遠也實現(xiàn)不了了。我都許了十幾次了?!北虄悍磫枺骸澳隳??”
“我嘛,也是老愿望,希望二叔二嬸對我好點,不要動不動就是打罵?!?/p>
“你是想繼續(xù)留在二叔家呢,還是回家來?”
“這個,我想了也是白想。越想越煩。在哪個家里都不好,你說讓我怎么許愿?”
這樣說著,就有些傷感了,兩個小女子呆望著遠去的樹葉兒,河水嘩嘩地流,恰似一江憂愁在心頭。
大芬后來還是被她二叔打發(fā)回家了,回家后她就失學了。失學也好,可以天天跟碧兒在一起玩。碧兒胖,大芬瘦,碧兒白,大芬黑,兩個小伙伴玩著玩著,就成了村民口中熱議的“姐妹花”,村里的小伙子都想娶她倆,外村也有不少來提親的。大芬后來嫁給了一個她不喜歡的人,那人是做煤炭生意的,長得跟煤炭一樣黑,與他相比,黑姑娘大芬就像一個白雪公主了。那人比大芬大18歲,而大芬過門時,還不到17歲呢。大芬是她爹做主給嫁掉的。其實大芬心里是有一個人的,不過誰也不知道就是了,碧兒也不知道,大芬什么話都給碧兒說,但是這個秘密大芬沒說。秘密一守就是四十多年,到現(xiàn)在,心里藏秘密的少女成老太婆了,而秘密中的男主人公,已經(jīng)不在人世間了。
那個人,正是不久前猝然去世的黃明亮。對,就是碧兒,也就是方嫂的老公黃明亮。
劉大芬在黃明亮靈堂前的突然離去,并不讓方嫂感到吃驚,因為她從來就沒有想過大芬會真正幫她,所以也不生大芬的氣。大芬和她那個做煤炭生意的老公一起生活了3年,老公就出車禍死了。守寡五六年,又嫁了個瘸子,后來生了個兒子,也就是大貴。本來方嫂和大芬?guī)资陙淼年P系都挺好的,可是這些年,為了大貴賠償?shù)氖?,兩個少年時代的小伙伴,幾乎反目成仇。有時候方嫂會在夜里突然驚醒,她又做惡夢了,夢見劉大芬舉著鐮刀惡煞煞地喊:“不賠錢,就拿腿來換!”方嫂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之后,她會推醒身邊的老公,認真地說,那些從年少時就一天一天積攢起來的情分,怎么一下子就不在了呢?
現(xiàn)在老公也不在了。死了老公的方嫂,有天來到了徐紅雁家里。這是她從看守所出來之后,她倆第一次見面。徐紅雁見她的面就輕拍她的臉:“瘦了瘦了,還是要好好地保養(yǎng)身體喲?!?/p>
一句話就說得方嫂眼圈紅了。老公一死,房子就空下來了,劉大芬倒時不時到她家來,但她的到來不能緩解方嫂的寂寞,只會給她增加壓力。醫(yī)院賠方嫂的那3萬塊錢,她全部給了劉大芬,加上原先付過的三四萬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她還欠劉大芬10萬塊。她沒這個錢。關鍵是,她也不想還這個錢。不該我來承擔責任??!方嫂經(jīng)常沒來由地發(fā)呆,這個世界難道真的連個講理的地方也沒有嗎?
方嫂說了她的想法,她不想在老家呆了,想到城里來做工,不知道徐姐能否給她介紹一份工作。徐紅雁想了想說:“縣城超市經(jīng)理是我同學,倒是可以到她那里去做個營業(yè)員什么的,只是,工作時間很長,收入也很有限?!?/p>
方嫂說:“營業(yè)員更適合小姑娘干,我的想法是還是干保姆,以前我干過,活路也熟悉?!?/p>
徐紅雁為難地說:“按說我們家也需要人手,孩子馬上要高考了,只是我們現(xiàn)在這個阿姨干得也挺不錯,要辭了她,實在開不了口啊?!狈缴┻B忙擺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的同事朋友什么的有沒有想請保姆的?”
徐紅雁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哎喲,你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有個二姨早年就嫁到了北京,現(xiàn)在她家子女全在國外工作,家里就她和伯父兩個人,他們年紀都大了,這些年不知道換了多少茬阿姨,他們老說在北京找的阿姨又懶又刁,前幾天還委托我給他們在老家找阿姨呢。對了,你愿意去北京不?你要愿意的話我馬上給二姨打電話!”
北京?北京是方嫂心中的一抹暗傷。我愛北京天安門,方嫂會唱這首歌,跟任何一個中國人一樣,她對北京有著深切的向往和熱愛,可是那一年,在火車上站了39個小時,疲憊不堪的她剛剛走出北京西站,兩個熟悉的面孔映入了眼簾。是縣信訪局的兩個干部,他們獲知了方嫂決意到北京上訪的消息后,立刻乘坐特快趕到北京,比方嫂還先到5個小時。方嫂覺得他們的信息太靈了,沒幾個人知道她的行蹤啊,搞信訪的人咋就這么牛呢?信訪局的人說:“方嫂你這是越級上訪,我們來接你回去。”另外一個人又說:“哎喲即便你到國家信訪局去,人家還是要轉給我們處理的,你又何苦呢。”方嫂不信他們的話,執(zhí)意要去國家信訪局,有一人說:“你一定要去也行,我們給你帶路,但你要想明白了,你來北京究竟為什么,是想了一個愿,還是想解決問題?”方嫂聽不懂他們的話,也懶得再說話,悶著頭往中南海方向走。方嫂確實了了一個愿,到她后來還是跟著縣上的那兩人回到了老家。縣上兩人一路上都對方嫂冷嘲熱諷的,方嫂有一刻惡從膽邊生,簡直就想把他們推下火車。
徐紅雁見方嫂沉默不語,以為她不愿意去北京,就說:“不想出遠門也就算了,我再幫你問問就是,誰都知道我們倆處得好,誰都相信你是一個好阿姨?!?/p>
方嫂說:“我愿意去北京。徐姐你幫我聯(lián)系吧。”
伴隨著這句話,方嫂心里有了一個大膽的主意。
方嫂暗自得意:這次到北京,縣信訪局的人總不會再把我“押送”回縣了吧?再說,我根本就不再去上訪了。
八
要離開老家了。這一次跟上次上訪不一樣,是要長時間離開了?;疖嚲従弳?,老家的房屋、村莊、原野被迅速地拋在身后,方嫂坐在臨窗的位子上,想著自己的心事。
方嫂找徐紅雁,只是想離開虹口鎮(zhèn),她不能在老家呆了,劉大芬每天都可能去找她,即便劉大芬不來,一個人住在鎮(zhèn)上空蕩蕩的大房子里,寂寞,想念死鬼老公,這倒也罷了,最受不了的是鄰居和村里人背后的指指點點,說什么把人家20多歲的貴娃子給弄殘了,賴著不賠償,自己倒好意思住那么大一棟樓。閑話就像秋風,免不了會吹到方嫂耳朵里的,最初聽到這樣的議論她很生氣,很著急,方嫂從來就是一個仗義的、樂觀的、心直口快的人,以前她辦采石場,給幫工的工錢是最高的,弄得在其他采石場的工人都想往她這里跑,其他場主沒有辦法,聯(lián)合起來找她,請求她不要把“生產(chǎn)經(jīng)營秩序搞壞了”,方嫂這才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有點問題,方嫂答應不再“亂漲工錢”,不過她說:“工人們好辛苦喲,我們還是都要多為他們著想。”村里誰誰有個急病呀什么的,一時手緊,她只要手頭寬裕,總會毫不猶豫地借錢給人家;如果實在是手頭緊張沒法周轉,她會十分不安,總是像自己欠了人家的一樣。所以村里人都覺得她好??刹恢缽氖裁磿r候起,上她家門的人越來越少,村里人對她的議論也變味了,難道自己真的那么可憎嗎?難道自己真的做錯什么了嗎?難道自己真的應該……賣掉房子,去還劉大芬的錢?
可那筆錢我并沒有向劉大芬借過呀!那筆錢是勞動局和法院硬栽到我頭上的呀!有一段時間,方嫂是逢人就講她對這個事件的看法,最初大家都還聽她講,村民們,農(nóng)閑時節(jié)沒事可做,擺點閑龍門陣,也是一種享受,漸漸地村民不大愿意聽她講了,有時遠遠地看到她,居然繞一個彎兒走開了。不愿意給她打照面呢。方嫂覺得自己在老家呆不下去了,這一片她呆了大半輩子的土地,已經(jīng)與她越來越疏離、隔膜起來……
沒想到徐紅雁把她介紹到了北京。在徐紅雁打電話熱情地向她二姨媽為她美言的時候,方嫂萌生出了新的希望。她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在北京,她要去找他,找到他,自己的冤情就有希望被洗清。他是個大人物。
以前老公黃明亮在的時候,他們也想到過他,有一次兩口子都決定上北京去找他了,臨行前黃明亮又放棄了:“人家都那么大一個領導了,咱們?yōu)檫@么一點小事去麻煩他,多不好!而且,我們既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也沒有他的具體地址,恐怕連他家的門都進不了。”
一席話把個熱血沸騰的方嫂澆了個透心涼,她最恨黃明亮這一點了,優(yōu)柔寡斷的,完全不像個男子漢。可你說他不是個男子漢,他做的那些事情,卻又不是一般的男人比得了的。1979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打響,黃明亮所在部隊奉命出征。蹲貓耳洞、打陣地戰(zhàn)、短兵相接貼身肉搏,那些影視里常見的鐵血場面,黃明亮都經(jīng)歷了。后來出了個萬民空巷的電影《高山下的花環(huán)》,黃明亮看后評價說,這個電影很真實,但我們的場面比電影還要慘烈。那時他已經(jīng)復員回老家了,與方嫂正在熱戀中。黃明亮曾經(jīng)詳細地向方嫂敘述了他經(jīng)過的那次生死大劫:他、周排長,還有小毛三人組成偵察小組,被派出查看敵情。他們在密林里逡巡,遭遇了敵人的一個小分隊,槍聲還來不及響起,他們已經(jīng)被敵人團團圍住,七八支槍,不,也許是上十支槍吧,從不同的方向對準了他們?nèi)?。一個小個子嘰里哇啦大聲地朝他們喊話,大概意思是叫他們放下武器,舉起手來,上戰(zhàn)場前,他們都曾經(jīng)接受過簡單的越語培訓,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小毛最年輕,當年的真實年齡還不到17歲,不知道是怎么混進部隊來的,最年輕的人畢竟最有血性,手上就有了個動槍的動作,說時遲那時快,啪啪啪啪啪啪,沖鋒槍的連環(huán)槍聲響起來,子彈穿過小毛的前胸和后背,他被打成了一個肉篩子,鮮血如雨瀑般噴涌,小毛的身子倒下去之前,有一團東西從槍眼里掉了出來,黃明亮看得很真切,應該是腸子。黃明亮頓時惡心起來,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難受,卻又害怕弄出聲響,自己會成下一個射擊目標,這時他看到王排長的腿在哆嗦,而且他的褲襠已經(jīng)濕透了。王排長尿褲子了。王排長從來就是標兵,部隊里各項考評都是最優(yōu)秀的,他跟黃明亮是老鄉(xiāng),同一年當?shù)谋?,部隊上前線前已經(jīng)被火線提拔為排長了。英勇的王排長被嚇得尿了褲子,黃明亮倒鎮(zhèn)定下來,無非就是個死嘛,得找個勇敢點的死法,他低聲對王排長說“排長我把敵人往雷區(qū)引,你從背后打敵人?!秉S明亮撒腿就往前跑,子彈從他耳邊嗖嗖掠過,但居然沒有一顆子彈擊中他,他越跑越快,越南兵嗷嗷叫著窮追不舍,他們太生氣了,居然有人從他們這么多人的槍底下逃竄!一定要把他打死!他們落下了王排長。王排長望著絕塵而去的越南兵,一時間有些恍惚,很快他清醒過來,提著槍向敵人沖去。現(xiàn)在的王排長恢復了訓練場上的驍勇和神威,他立馬放倒了三個越南兵,正當他漸漸進入一種戰(zhàn)斗狀態(tài)的時候,他聽到前方傳來一陣巨響,然后巨大的煙塵吞噬了所有晃動的人影。黃明亮成功地將敵人引進了地雷陣,他自己是否也已經(jīng)壯烈犧牲了呢?
黃明亮活了下來,毫發(fā)無損。他被記了個人二等功。王排長被記個人一等功。黃明亮完全接受這個結果,并且深以為榮幸,倒是王排長很歉疚,多次對他說:“其實你更應該記一等功?!秉S明亮一笑了之。王排長后來對黃明亮特別好,特別偏愛,什么樣的榮譽、福利都為他爭取,遠遠超出了老鄉(xiāng)情誼的范疇,部隊官兵都看在眼里,卻都覺得非常正常,那樣一種浩然長天的生死情意,怎么表達,都不過分。
黃明亮復員的前夜,月光皎潔。王排長把黃明亮約到了營區(qū)外面的一個小館子喝酒,王排長不說話,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他就醉眼惺忪了。月光閃閃,時光緩緩,這一席酒已經(jīng)喝了5個小時了,王排長霍地站起來,一把拎起黃明亮的衣襟道:“今后遇到事情,不來找我,你黃明亮就是龜兒子養(yǎng)的!”語畢,抱著黃明亮嚎啕大哭,摧肝裂肺的哭聲在飯店老板后來的敘述中成為了一種形容詞,他總是對來吃飯的那些兵娃子說:“你們排長的那個哭法呀,我的個媽呀,比個死了親娘還慘哪他是怎么哭出來的呀我的個媽呀!”
回到了老家的黃明亮,也曾好幾次動了去找王排長的念頭,意向最強烈的那次是他與方嫂結婚之后,覺得有必要給老首長送點喜糖去。好不容易搖通了電話,戰(zhàn)友告訴他營長現(xiàn)在可忙了,作為全軍的戰(zhàn)斗英模團成員,在全國巡回做報告呢,要來的話,最好一個月以后再來。王排長已經(jīng)是營長了。黃明亮從心底里為他感到高興,卻也滋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那個夜里,他喝了足足半斤酒,新媳婦怎么勸也沒用。黃明亮后來再也沒有提送喜糖的事情,他努力忘記自己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頑強地把自己變成一棵老槐樹,扎根于家鄉(xiāng)的土地上。
再后來,王營長變成了王團長、王旅長、王師長……有一段時間基本上就聽不到王師長的消息了,可能是官越當越大,能夠接觸到他的人也就越來越少了,特別是在這個偏遠的山村,能有幾個人能跟部隊的首長搭得上話呢?縣委書記算大官了吧?縣委書記才什么級別?縣團級!相當于一個團長。王師長相當于地委書記了。多年后,縣上開的轉業(yè)復員軍人座談會上,黃明亮再次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不過稱謂又變了,變成了王將軍。從王排長到王將軍,30年過去了,曾經(jīng)青春年少的黃明亮,頭頂上已經(jīng)是白霜一片,更重要的是,對他親愛的戰(zhàn)友職務的變化,他已經(jīng)由最初的眼熱心跳,修煉成現(xiàn)在的心靜如水。心靜如水,人家怎樣成長都是人家的事情,與自己早就沒有什么關系了,自己的事情就是干好自己的活,讓老婆少操點心,讓兒子今后能夠過上與自己不一樣的生活。
最近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動了念頭去找大首長,是老婆方嫂反復慫恿的結果。方嫂總是說,人家削尖腦袋去找關系,你倒好,放著這么好的關系不去用,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不去找他要個一官半職也就算了,關鍵是我們遭這么大的委屈,難道也就這樣算了嗎?采石場官司的事情,我想起來就絕望啊!你真要讓我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嗎?黃明亮就動了心思,多年以前,月夜下的大醉和大哭,王排長的肝膽和義氣,歷歷浮現(xiàn)在眼前。但最終黃明亮還是放棄了北京之行,他想,這么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突然跑到人家面前要求人家給自己申冤,多掃興的事啊。
而現(xiàn)在,黃明亮不在了,采石場的事情依然沒有了。其實照旁人看來,這個事情早就“了了”,就是方嫂你認命,賠人家錢嘛。別人都這么想,自家人兒子居然也這么想。黃明亮的葬禮上,請假回來的兒子一夜之間昏了頭,居然十分嚴肅地對方嫂說:“媽,爸爸不在了,你就好好過日子吧,不要再折騰了,欠人家的錢,等我轉業(yè)回來我來還,別再鬧了,好不好?”
兒子是心疼媽呢。方嫂知道,她這個兒子沒什么能耐,但是心善,跟他爹一樣。但是方嫂怎么可能放棄呢?采石場事件已經(jīng)成為她心頭的癌,隨生命而疼痛,伴身體而存在,哪里是說放下就放下得了的?說到底,兒子還是不大了解媽的,還是死鬼黃明亮更了解,他雖然一度也不是很想就這個事情一直鬧下去,但方嫂一堅持,他也就默認了,兩口子婦唱夫隨,對外始終保持著一致態(tài)勢,只是在細節(jié)上,在方式方法上,有時也有紛爭。
黃明亮不在了,方嫂失去了最后的支持,有幾天方嫂覺得自己堅持不住了,想認命算了,但徐紅雁出現(xiàn)了。徐紅雁是她生命中的貴人,盡管就采石場事件而言,徐紅雁是明確反對的,但徐紅雁在醫(yī)院靈堂前的舉動,以及后來真心誠意為她找工作的做法,讓方嫂認定了自己并不孤單,而且“靈感”也隨之產(chǎn)生了:肯真正幫自己的人,一定是自己真正付出過的人。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真誠,打動跟徐紅雁一樣善良的人,然后在他們的幫助下,徹底了結自己心中的毒瘤。這個世界上,法律很難說絕對公平,政府也很難說沒有疏忽,很簡單的事情,在現(xiàn)實中卻行不通,這個時候,只要有關鍵的人幫助自己,就能夠辦成事情。兒子當兵不就是徐紅雁兩口子想的辦法嗎?
也許,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些跟徐紅雁一樣善良的人,我要找到他們,我要讓他們幫助我完成自己的心愿。方嫂有時會想起童年時與劉大芬一起面對的那條“許愿河”,如果現(xiàn)在她再到河邊,她許下的心愿一定有關采石場,有關自己的不公平,有關自己后半生的命運。
嗚—火車一聲長鳴,方嫂到北京了。
九
老太太孫淑儀早年畢業(yè)于金陵女子大學,是見過世面的大家閨秀了,一見到方嫂,就很喜歡,方嫂矮,胖,慈眉善目的,像個菩薩一樣。這種面相的人,實誠。
老太太給方嫂留下的第一印象,卻是精明。老太太瘦弱、文靜,眼睛里卻是晶光四射。這種人最不好打交道,方嫂想,我會不會走錯了人家呢。
老太太家就她跟老先生兩個人,子女常年在美國,只是會在節(jié)假日打打電話給父母請請安。老先生是大學教授,快80了,前幾年還帶研究生呢,他是古錢幣研究專家,據(jù)說在文物界是響當當?shù)娜宋?。歲數(shù)雖然大,但老先生的社會活動還是很多,邀請他的人不僅遍布國內(nèi)大中城市,就連美國、英國等專業(yè)機構也經(jīng)常邀請他,不過老先生給自己定了“不出國”的原則,一大把年紀了,真有個緊急情況,在異鄉(xiāng)他國,畢竟不是回事?,F(xiàn)在收藏熱鑒寶熱,作為文物考古界的專家,老先生當然也就炙手可熱了。除了社會活動外,老先生還在寫一本大書,他要把畢生的研究成果、心得,統(tǒng)統(tǒng)寫進這部書里。這部著作在國家教育部、科技部和文物總局都立了項,據(jù)說好幾個部長都在關注著作的進度。老先生一忙,老太太就少了照顧,對了,老太太現(xiàn)在腿腳很不方便,只能夠短暫站立,平時都只能坐輪椅出門活動。
老太太家面積很大,有180平米,不過有將近100平米是老先生的收藏室,長年朱門緊閉,老太太在方嫂來的第一天就給她說,收藏室的衛(wèi)生不需要她做,里面再臟再亂都不管它,總之,這個房間你不要進去,永遠都不要進去。方嫂很納悶,說我們做保姆的不就是給人收拾房間的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我們都有責任把它收拾妥當,更何況收藏室還兼著老先生的書房,不收拾干凈他辦公心里會舒服嗎?老太太愣愣地看了方嫂一會兒,堅定地說,你記住我的話就行了,千萬不要進入老先生的收藏室,否則,他會跟你拼命的。
方嫂很快就明白了不讓她進入收藏室的原因,作為著名的收藏專家,老先生自然藏了不少寶貝,說不定有些寶貝很值錢,甚至價值連城,“不是擔心你會那個怎么樣,就是擔心你不小心會把那些東西碰下來,給摔碎了,那里瓶瓶罐罐的太多太雜了?!焙髞砝咸缴┙忉專骸澳阒腊桑弦粋€阿姨,就無意中摔碎了一個明代官窯,差點沒把先生的心臟病給氣發(fā)?!蹦莻€官窯曾經(jīng)被人拿去參加過中央電視臺的鑒寶欄目,專家給出的指導價錢是50萬,老先生認真地看了那期的電視節(jié)目,淡淡地評價:“我這個寶貝,他們給估低了。”摔碎寶貝后,從來沒有紅過臉的老先生,憤怒地朝保姆伸出了食指:“你!你!簡直是暴殄天物!”然后把頭扭向另外一邊:“什么是悲???悲劇就是把最美好的事物撕碎了毀滅給人看!”保姆實在受不了老先生沖她發(fā)火,頂了一句:“不就是個瓶子嗎,我買來賠給你不就行了!”保姆這么一說,老先生頓時哭笑不得,訥訥地說:“好,你賠,那你就給我賠一個嘛?!?
事后,老先生對老太太說:“我覺得我今天有些失態(tài)了。東西壞都壞了,沒有辦法了,沖一個阿姨發(fā)火,實在有辱斯文!你千萬不要對阿姨提及花瓶的價值,嚇著了人家,不好。只是,不能讓阿姨再進收藏室了,不僅這一個阿姨,今后換了阿姨,也是這樣,這要成為我們一個家規(guī)?!崩咸c頭,表示同意。當天夜里,老兩口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不用猜,保姆正悄悄地離開他們家,老先生說,讓她去吧,她肯定曉得花瓶的價值了,被嚇到了。她是無心之錯,我們不追究了。”老太太問:“既然這樣,為什么不留她下來?”老先生說:“她犯了錯,會有心結,我們不追究,她也會抬不起頭,何必要這樣折磨一個人呢?!崩咸贮c頭。老太太為什么深愛她的先生,50多年無怨無悔,老先生的善解人意,是特別重要的原因。
方嫂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jīng)是3個月以后。老太太已經(jīng)很信任她了。方嫂的工作也不是很麻煩,就是收拾房間,買菜,做飯,洗衣服等等,房間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就三個人,又都是上了年紀的人,總的來說都是很整潔的,每天也就象征性地把屋子順一順;做飯也簡單,兩個老人吃得都清淡,隨便弄點什么,他們都覺得好吃。買菜呢,最初是她跟老太太一起到市場去買菜,錢都是老太太保管和支付,兩個月后老太太就完全不跟她出去了,老太太說:“我腿腳不方便,你得推我出門,既耽誤時間,又不能走太遠,還是你一個人去更好?!辟I菜的零錢就擱在門口鞋柜的一個盒子里。老太太暗自觀察了一下,方嫂獨自買菜的第一個月,菜錢比過去還要少支出100多元。方嫂也知道老太太在觀察、考驗自己,特意向老太太討了個小本子,專門用于記賬,雖然都是些小錢,方嫂記得很精細,一毛一分都有出處。老太太本來覺得沒什么必要,他們家又不是缺這兩個小錢,哪有必要這樣麻煩。但方嫂很堅持,方嫂說:“你們看不看重這些零錢是你們的事,把錢交到我手里,一分一厘都不能有差錯,我有責任保管好、使用好?!狈缴┻€勸老太太放心:“我不會為了省錢買次等菜的,我會買最新鮮的、最好的蔬菜?!狈缴┵I菜有她自己的方法,就是專挑有蟲眼的菜買,老太太問過她一次原因,方嫂說:“我種了幾十年的菜,用了化肥打了農(nóng)藥的菜長得好看,產(chǎn)量還高,但我們自己吃的菜,都不用農(nóng)藥和化肥。你和先生不心疼錢,但會心疼身體,吃打了農(nóng)藥的菜肯定對身體不好,所以我就選有蟲眼的菜,這類菜肯定沒打農(nóng)藥。”方嫂把道理說得很透,說得老太太眉開眼笑的,連聲道:“方嫂你要是早到我們家來20年就好了,我們就可以少吃20年有毒菜了。”
每晚睡覺前,老太太都要用藥水泡腳,醫(yī)生叮囑過,每晚泡腳至少一個小時以上,活血舒筋對她很重要,不然腿疾還會加重。方嫂打好水,加了藥物后,就提一壺水坐在老太太身邊陪她聊天,盆里的水涼了,就為老太太續(xù)熱水。這樣做了幾個晚上,有天方嫂突然說:“泡完腳后,我來幫你按摩一下吧,按摩效果好?!崩咸@訝地看著方嫂,本能地說算了算了,但方嫂鐵了心要按摩,她也只好應了。方嫂就拿了個小板凳,坐在老太太對面,把老太太的腳擦干凈后,輕輕地按摩起來,一邊按摩一邊問:“輕重合適不?要么再加點力?”老太太搖頭,或者點頭,指引著方嫂手上力量的輕重緩急。真舒服啊,以前咋個就沒有人給我說過要按摩的呢。老太太想,這般的善解人意、貼心貼肺,難怪自己的侄女徐紅雁要隆重推薦方嫂,還對她贊不絕口呢。
保姆和主人的關系,看似親密無間,實際上人心隔著肚皮,雙方的心思都是在螺螄殼里做道場,看起來波瀾不驚,其實是靜水深流,排場大得很。好保姆是可遇不可求的,哪怕你骨子里尊她為“阿姨”,對她再好,畢竟勞動分工不同,尊卑主次觀念,在很多保姆心中就是一場蓄勢待發(fā)的火,說不定哪天就爆發(fā)了。所以一般的保姆都干不長,不是炒主人,就是被主人炒;這當然也正常了,現(xiàn)在什么人不是三天兩頭換工作,世界很大,機會很多嘛。但從心底里,老太太還是想有一個保姆能長時間留在身邊的,人老了嘛,戀舊,也懶得適應走馬燈似地換的新人,而眼前的這個人呢,老太太就覺得挺好,活路干得好就不說了,關鍵是察言觀色,疼人,還很自然,不像那種違心的做出來故意討好你的樣子,給人的感覺舒服極了。
喜歡方嫂,還有一個原因:她們都是老鄉(xiāng)。一個縣的,在方嫂看來不算啥,在老太太看來,那可是太親切了,這么多年來旅居北京,在外面自然要說普通話,在家里也要說普通話,先生是北方人嘛,聽不懂她的家鄉(xiāng)話,久而久之,偶爾竄出一兩句家鄉(xiāng)土話,就跟說外語似的,自己都覺得不地道。現(xiàn)在多好,她可以盡情地用家鄉(xiāng)話跟方嫂交流,這對于她來說,無疑是一種新鮮的、帶著濃濃鄉(xiāng)愁意味的懷舊和享受。
方嫂呢,安分地做著自己的保姆工作,但心里的計劃,一刻也沒有消失過。她要找王將軍,但她明白,以自己這樣的身份,是很難見到那么大的官員的,而老太太,特別她的先生,則是場面上的人,應該是認識王將軍的,如果由他們引薦一下,想來王將軍不會不管她的,黃明亮多次跟她說起過王排長,也就是現(xiàn)在的王將軍,說他是有血性有義氣的漢子,而且黃明亮現(xiàn)在都不在了,王將軍還不想方設法把若干年來一直壓在他們心頭的那個案子給解決了?這事肯定不歸他管,但只要他發(fā)個話,事情就可以搞定,方嫂堅信這一點。方嫂等待了很久的機會終于來了,那天她買菜后回來,小區(qū)門衛(wèi)遞給她一個信件,這種信件很多,還有好多是藍皮子的特快專遞,通常都是寄給老先生的,這個普通信件倒是寫的老太太的名字。方嫂回家后就把信件交給了老太太。老太太找出老光眼鏡戴上,看了看信封說,哦,又要開鄉(xiāng)友會了,轉眼又是一年了,真快。
鄉(xiāng)友會?方嫂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語,但他很敏感,補了一句:“什么是鄉(xiāng)友會?”老太太就說:“就是生活在北京的家鄉(xiāng)人坐到一起,開個茶話會,吃一個飯,平常大家難得交流,這樣的鄉(xiāng)友會倒是為大家提供了一個聚會的場合?!?/p>
“是生活在北京的所有的家鄉(xiāng)人都要去開會嗎?”
“那肯定不是了。大家工作都那么忙,來的肯定是一小部分;不過,只要有家鄉(xiāng)人參加,這樣的聚會就是有價值的,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嘛?!?/p>
“那王排長—王將軍會參加鄉(xiāng)友會嗎?”幾乎等不及老太太把話說完,方嫂就迫不及待地發(fā)問。
“王將軍?哦,你說的是他呀,”老太太還是慢悠悠地說,“他倒是鄉(xiāng)友會的熱心人,好幾年的場地都是他提供的。不過呢,他現(xiàn)在太忙了,很難說還會不會來參加?!?/p>
“去年他參加沒參加?”
“去年他參加了的,還講了話的,很多人都說起過這個事情?!崩咸α耍骸安贿^去年我沒有參加鄉(xiāng)友會。去年初我的腳就很不方便了,出趟門,也不那么容易了,其實我是很喜歡參加這樣的聚會的,我們這些老人,就是喜歡老朋友,喜歡老家,喜歡擺點老龍門陣,哈哈?!?/p>
突然像反應過來似的,老太太盯緊方嫂問:“你認識王將軍?”
方嫂點點頭,又慌亂地搖搖頭,她并沒有講述黃明亮跟王排長的故事,她突然覺得好像這個故事,并不適合講述給老太太。
老太太說:“好多人在找王將軍呢,都是想找王將軍辦事。王將軍就是再熱心,也辦不完所有的事情哦。所以,有一年的鄉(xiāng)友會上王將軍跟我說,他再也不敢參加鄉(xiāng)友會了,找他的人實在太多了?!?/p>
淡淡幾句話,說得方嫂心里無限惆悵,默默淘著米,這一淘,足足淘了5分鐘。老太太就看出了方嫂的心事,老太太喊:“方嫂?!?/p>
方嫂回過神來,答:“???”老太太說:“如果你真想見王將軍,我可以去翻翻電話本,看找得到他的電話不?!?/p>
這無疑是好消息,渙散的心事,立刻被激活,方嫂眼睛亮了:“那太好了!”
老太太做出了起身的動作,方嫂連忙跑過去扶她起來,攙著她來到書房。在書柜里老太太很輕易地找到了個紅色的、香煙盒子大小的小本子,這就是鄉(xiāng)友通訊錄。老太太說:“這個是前不久才印出來的,上面的電話應該是打得通的?!背粤Φ胤接型鯇④娒值哪且豁摚咸茯湴恋剡f給方嫂:“給!”
方嫂接過本子,瞇起眼睛仔細瞅,她也是50好幾的人了,看精細的東西也有些吃力了,沒有哇,本子上有王將軍的名字、職務和通訊地址,單單沒有電話號碼,不僅沒有手機號碼,連座機都沒有。方嫂又隨便看了其他一些人的名字,名字下面都清清楚楚附有電話號碼。難道是漏印了嗎?方嫂說:“本子上沒有王將軍的電話?!?/p>
“不會吧?”老太太不大相信,奪過通訊錄細細端詳。果然沒有。“哦!”狐疑的神情消失了,她好像是恍然大悟:“一定是找王將軍的人太多了,他故意不留自己的電話?!?/p>
看到方嫂極度失望的表情,老太太好像是想安慰她:“其實,找到王將軍也不大可能起作用的,王將軍親口給我說過,現(xiàn)在老鄉(xiāng)找他辦事,他是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拖。與其這樣,又何必找他呢?!?/p>
方嫂支吾了幾句,把老太太扶回了沙發(fā),聽老太太說,“王將軍剛來北京那會兒,常常到我家里來,什么事都問我,哦,那時候他還是個大小伙子呢。一晃就快30年了?!?/p>
老太太沒有王將軍的電話,說明他們已經(jīng)很少聯(lián)系了;而他們以前是有很深的關系的。方嫂的大腦飛速運轉,如果方嫂見到王將軍,王將軍肯定會很親熱的,要是他們能夠相見,我能與將軍說上話,那就太好了。于是方嫂說:“那這一個鄉(xiāng)友會,我推著你去聚會吧。你不是說也想到外面透透空氣嗎,反正我在,我就是你的腿腳嘛?!?/p>
“你硬是這么想見到王將軍?”老太太愛憐地看著方嫂,“只怕到時候他不會來,即便來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p>
十
鄉(xiāng)友會已經(jīng)開過了。來了200多人,場面很熱鬧,老太太在人群中顯得很活躍,很多人跟她打招呼、寒暄,她也要求方嫂推著她從這一桌到那一桌,主動向她的熟人、朋友問好、致意。盡管如此,老太太還是說:“來了好多新面孔,都不認識了,現(xiàn)在真的是年輕人的世界了?!?/p>
方嫂的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友好的微笑,老太太跟人介紹她時,說她是老家的侄女,別人總“哦”一聲,間或有人向她探問認不認識老家的誰誰誰誰。方嫂搖頭,臉上笑著,但眼神空洞,心思漂浮。
王將軍果然沒有來。巨大的失望包裹著她。已經(jīng)是秋天了,北京的風有些刺骨了,風吹在臉上,手上,冷在心里。鄉(xiāng)友會上的方嫂,只是機械地行走、表情,自己感覺都像行尸走肉。
直到聽到了另外一個消息,她的心像被人從冷藏室里拿了出來,轉眼又被塞進了冷凍室!這個消息出現(xiàn)在今天北京的一份報紙上,主角是老家的一個不到30歲的小伙子,好不易考上了地稅局的公務員,前幾天休年假來北京旅游,玩的地方太多了,錢不大夠了,有一晚就住進了一個小旅館,除了他以外,那個房間還住了另外3個人,他們好像是一伙的。小伙子也沒多想,反正就是睡個覺嘛,30塊錢的住宿費的確很劃算。沒想到,睡到半夜,一伙人突然闖進來房間,把屋子里的4個人全給控制住了,強令他們交出身份證,然后跟他們走。老家的小伙子畢竟是公務員,有些見識,從最初的慌亂中擺脫出來就質問他們:“你們是什么人?有什么權利這樣對我們?我們犯了什么法?”來人對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好打,下手很重,打的又是頭部,小伙子就昏了過去。等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和另外三個房客一起坐在一輛疾馳的車上。他問:“你們要把我們往哪里拉?”立即有人斥責:“閉嘴!還想挨打是不是!”他不敢說話了。后來他被帶到了河南的一個什么縣里,由于傷勢太重,一下車又暈倒了。帶他回來的一伙人也沒理他,就讓他四仰八叉躺在人行道上。一個“拍客”把他的照片拍下來發(fā)到微博上,小伙子的家人看到了這才立馬趕過去,謝天謝地,小伙子沒死,他還是被好心人送到了醫(yī)院。小伙子的家人氣憤不已,根據(jù)熱心群眾的線索,很輕易地找到了帶小伙子來的那幫人。他們卻說:“我們是抓錯人了,但誰讓他與那三人住一個房間?那三人是老上訪,還不該對他們嚴厲點?”
原來,那三人到北京上訪,住進了一個房間;河南那個縣上的人和他們縣駐京辦事處的人要將上訪戶遣送回鄉(xiāng),錯把同住一個房間的小伙子也當成了他們的同伙。也就是說,小伙子被誤打了,也被誤帶到了河南。這倒也算了,其中一個動手打了他的人居然還教訓他的家人:“叫他今后小心一點,不要老是往北京跑,這次是被你們家人找到了,下次萬一沒找到怎么辦?那不是悲劇嗎?”
這一條社會新聞,之所以會一度成為當天的鄉(xiāng)友會熱議的內(nèi)容,主要原因是主角是老家人,而且居然是一個公務員。一個公務員都可能遭遇這樣一種匪夷所思的夢魘般的經(jīng)歷,那我們普通老百姓呢?很多鄉(xiāng)友都這樣互相提問,也有人說:“縣上組織攔截上訪戶是沒錯的,不然首都到處都是冤民,經(jīng)濟文化建設還怎么搞?我們北京居民的正常生活也會受到影響。但是不能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家嘛,不要說挨打的本來就八竿子打不著,就是上訪戶,你憑哪一條打人家嘛?人家犯了什么法嘛?”
因為有一個本籍同鄉(xiāng)的遭遇,鄉(xiāng)友們的議論,倒也情真意切,但還是有些事不關己、隔靴搔癢的味道。方嫂卻聽出了人生的寒意,按說,她也有過徹底失敗的赴京上訪經(jīng)歷,她恨那兩個攔截她的人,但對照起今天的故事來,他們兩個簡直就是大好人,而她的上訪經(jīng)歷,簡直就是一種享受。但方嫂不這樣看。本來在她的計劃中還有著再次上訪的安排的,這個故事一聽,她決定徹底放棄了。她感到了徹骨的冷。北京的秋天,怎么會這樣呢?
沒有遇到王將軍,還聽到了這樣一個悲慘的故事,這個鄉(xiāng)友會,讓方嫂沉默了好幾天。但心事沒有影響正事,做人家保姆,就要為人家做好家務,這一點方嫂跟明鏡似的。陽臺上的花草在方嫂的精心伺候下,現(xiàn)在都長得蓬蓬勃勃的了,特別是那盆桂花,夏天的時候葉子一片片枯萎,怎么澆水也不起作用,把個老太太急得直掉眼淚,桂花是她早年就讀金陵女子大學時一個同學兩年前送的,現(xiàn)在這個同學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如果桂花樹死去,老太太情何以堪?好在方嫂出現(xiàn)了。方嫂讓桂花樹起死回生。也沒見她施肥什么的,只是在睡覺前澆一次水,澆水呢,是慢慢地浸潤。每次方嫂都要在桂花面前呆很久,起碼是10分鐘以上吧,老太太問:“你澆水要澆這么久嗎?”方嫂答:“不只是澆水呢,是跟她說話呢。”把個修習古典文學的老太太弄得一驚,天,這是我家的保姆嗎?
方嫂的習慣影響了老太太。老太太每天都會在桂花樹前呆一會,奇怪,望著綠葉青枝,就想起了校園里的青蔥歲月,想起了送花的人……桂樹活了,桂花飄香了。這真是個奇跡。過去的兩年,這棵樹從來沒有開過花。老太太說:“今年真是奇了怪了,桂樹死而后生,居然還開花了?!狈缴┱f:“桂樹本來就要開花的,桂樹有靈性,你跟她說話,她聽得懂的。”老太太心情好,補了一句:“桂花開在桂樹上,桂花要等貴人來,看來,方嫂你是我家的貴人哦?!?/p>
方嫂連忙說:“我一個鄉(xiāng)下人哪里是什么貴人哦,老太太你才是我的貴人呢?!闭f話的時候,再次想到了王將軍,他是貴人,桂花飄香的季節(jié),我一定要見到這個貴人。
那天,方嫂說她牙疼,想到醫(yī)院看看,老太太關切地問:“那可不敢耽擱!錢夠不夠?不夠我給你錢!”方嫂說錢是夠的,只是北京的醫(yī)院看病的人多,可能要多用一點時間。老太太說沒關系沒關系,你甭牽掛屋里的事,我還是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再說還有老先生身體也好著呢。
這次的計劃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其實就是“霸王硬上弓”,直接去部隊大院去會王將軍。為了節(jié)約時間,方嫂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就坐出租車還是趕公交、轉地鐵的問題,方嫂思考了一個晚上,最后決定打出租。王將軍所在的部隊大院的具體位置,方嫂早就爛熟于心了,包括位于哪個區(qū)、哪條街、附近有什么主要建筑物,該趕哪幾路車,哪里換乘等等,這幾個月她早就詳細地做了了解。但她還是擔心出問題,萬一公交車方向坐反了咋辦?萬一迷路了咋辦?萬一遇到攔截上訪的把我誤抓起來咋辦?想到最后一個問題的時候,方嫂很容易就做出了決策:無非就是多花點錢吧,但點對點的距離,不會出意外。
打出租也不容易。等了20多分鐘,才看見一個空車,正準備上車,斜刺里殺出一個人,嗖地就鉆進車子。方嫂氣得不行,也只好再等,一等又是半個小時。等著等著方嫂就想放棄了:連等車都這么難,要見個大領導不是更難?要想把自己的事情解決了,豈不是難上加難?
車來了,方嫂上了車。出租車上飛快跳動的計程器讓她膽戰(zhàn)心驚,跳的可都是錢啊!偏偏又堵車,堵車表也跳,雖然跳得慢些,方嫂覺得這很不合理,憑什么沒跑路還收錢呢,是不是計程器出問題了呢,方嫂曾想就這個問題詢問的哥,想了想還是算了。北京人總是把外地人看成鄉(xiāng)下人,鄙夷不經(jīng)意間都掛在眼角眉梢上,提這樣的問題除了得一頓搶白以外,不會有任何結果的。算了吧,這個世界咱不懂的事情太多了,也未必都是不合理的,興許對司機就是合理的了呢。
又想起了一直讓自己揪心的采石場事件。賠償對自己肯定是不合理的,但對劉大芬一家人呢?賠償肯定是天經(jīng)地義的。關鍵是該誰賠?自己不賠,誰賠?那個所謂的聯(lián)營公司早就解散了,當年的負責人據(jù)說已經(jīng)出國跟他兒子一起生活了,劉大芬和她兒子,該找誰要錢?法院判定該自己賠償,而自己一直賴著不給(至少沒有全給),對劉大芬一家,是否又是不公平的呢?
這樣一想,就十分無趣了,自從采石場出事以來,她一直是在為撇清責任、拒絕賠償而活,如果自己的要求真的有問題的話,那自己的這很長一段人生,簡直就毫無價值。
還沒想透,停車了,司機說到了。下車來,以為自己到了一廣場,大門很寬大,又從街上后撤了幾十米,部隊門口儼然就成了一個小廣場。離大門十幾米遠的地方,立了一塊紅底白字的牌子:衛(wèi)兵神圣不可侵犯。莊重、凜然、不怒自威。部隊大門,分成三個部分,中間是正門,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小門,方嫂躑躅再三,不知該從哪道門進去,終于鼓足勇氣,隨便瞅了一道門就往里面闖。“干什么的?站住!”崗亭上的衛(wèi)兵喝住了她?!拔艺胰??!狈缴┯行┗?。“右門進,左門出,這個道理都不懂嗎!”衛(wèi)兵教訓道。
方嫂趕緊回身跑向右門,右門的衛(wèi)兵說:“同志,請出示證件!”
方嫂更慌了,居然有些結巴了:“我,我找人,找,找王將軍?!?/p>
“哪個王將軍?”
方嫂報了王將軍的名字,想,問得怪,未必這個院里還有好多個王將軍嗦。看來這個衛(wèi)兵是新兵,好多情況都不知道,自己何必虛他呢,自己又不是壞人,只有壞人才怕當兵的,更何況,自己丈夫也是軍人出身,還打過仗,現(xiàn)在有幾個軍人有機會打仗殺敵人?還有,自己兒子還在西藏當兵呢。方嫂徹底不怕衛(wèi)兵了,把原先設計好了的臺詞又在心里過了一遍,這時她聽到衛(wèi)兵說:“你有沒有預約?”
方嫂口氣很自信:“我是他戰(zhàn)友的家屬,還需要預約?王將軍說過,可以隨時去找他,我這次到北京來玩,想起丈夫還有這么一個老鄉(xiāng),臨時來看看他。”
衛(wèi)兵說:“那你給他打個電話吧,打他家里,到我們的門衛(wèi)室去打?!彼噶酥概赃叺囊粋€小房間。
“我沒帶他家的電話?!狈缴╅_始按照設計的臺詞說話:“我是臨時決定來看他的,沒有帶電話。要么,麻煩你給王將軍打個電話,就說他的戰(zhàn)友黃明亮的家屬來看他,問他愿不愿意見一見?”
這就是方嫂的“殺手锏”。只要衛(wèi)兵打了電話,就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王將軍大喜過望,親自到門口來接他;再就是王將軍態(tài)度冷漠,不置可否。如果是后者,方嫂也不遺憾,這些年她一直把王將軍當成救命稻草,但也許他根本就不是救命稻草,反而是橫在眼前的一座大山,只有翻過了這座大山,才看得見未來的方向。所以不論是什么結果,方嫂都愿意面對,現(xiàn)在,她幾乎是用一種很超脫的心態(tài)在看衛(wèi)兵的表演了??墒撬f萬沒有料到衛(wèi)兵給出了事態(tài)的第三個走向,衛(wèi)兵說:
“對不起,我們有規(guī)定,不能直接給首長家里打電話?!?/p>
方嫂傻眼了。自己精心醞釀的計劃,沒想到這么輕易就泡湯了。不能就這樣放棄,死也要死個明白:“小同志,我有個兒子也在西藏當兵,我丈夫又是你們王將軍的生死之交,你看能否破個例,給王將軍打個電話?如何王將軍不想見我,我立馬從這里消失,絕對不給你添麻煩!”
衛(wèi)兵的口氣不像剛才那么威嚴了,只是沒有做任何妥協(xié):“對不起,我們不能那樣做。那樣做了我們就要挨處分?!?/p>
“小同志,我敢保證你不會挨處分,王將軍見到我一定會很高興,肯定要表揚你靈活!”
“對不起?!?/p>
“……那,你知不知道王將軍一般什么時候出門?我在這里等他!”
“對不起,我不知道?!?/p>
方嫂完全無計可施了。巨大的挫敗感像夜色一樣淹沒了她。天什么時候變黑的,方嫂完全不知道,她已經(jīng)在部隊門口徘徊、躑躅了很久,很久……
十一
決意離開北京的那個晚上,無意間撥到了“快樂女聲”節(jié)目,剛好聽到簡翠花唱歌。簡翠花是本屆比賽中冒出來的新秀,都已經(jīng)進入前三名了,她的歌聲清脆、明亮、高亢,沒有任何修飾和技巧,完全是原生態(tài)的嗓音。老太太和方嫂都喜歡聽她唱歌。當然,喜歡簡翠花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簡翠花跟她們是老鄉(xiāng),一個縣的。老太太聽著聽著,眼里就浮現(xiàn)出了一層水霧:“真的要走嗎,方嫂?”
“明兒就走,老太太。其實我也舍不得離開你?!狈缴┱f。翠花的歌聲顯然又勾起了老太太的鄉(xiāng)愁,所以老太太才會兀頭兀腦地發(fā)問。跟老太太處得久了,就明白她的思維方式了。
老太太說:“哎,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會想念老家;結果你又要走了,今后想家的時候,我就只有聽翠花唱歌了?!?/p>
說得傷感極了,方嫂背過臉去,淚水還是落了下來。
“你的那個事情,我還是聽我侄女說過幾次的,我沒有問過你,是也幫不了你什么忙,”老太太悠悠地說,“你心里的苦,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想勸你什么,不過呢,我的想法是,過去的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終究還得朝前看,老是被過去的事情所牽扯,日子過起來就太苦了。你兒子不是很快要轉業(yè)了嘛,就好好地跟他一起生活吧,有子女在身邊,那才是真正的天倫之樂呢?!?/p>
方嫂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覺得老太太太好了,好得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樣,又聽到老太太說:“本來我還以為這個春節(jié),你能帶著我回老家走一走、看一看的?!?/p>
方嫂說:“這個沒有問題呀,到時候我來接你回家就是了?!眳s看到老太太擺擺手說:“你心里的事不處理好,你是沒心情做其他事的。我也就這么一說而已。”
老太太突然嚶嚶地啜泣起來,一把將方嫂抱進懷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你!”
其實方嫂是完全可以不這樣急著離開北京的,兒子明年才轉業(yè),回到老家她也是一個人,除了想辦法籌集生活費以外,還得面對劉大芬一家的逼債。但方嫂是鐵了心要離開北京,因為只有身在北京,她眼里心里就只有王將軍,而王將軍,那只是一個遙遠的名字,與他不可能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既然如此,為什么不離開北京,去尋找解決問題的新的途徑呢?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不能一葉障目。
回到老家后,方嫂在縣城搞了個燒臘鋪子,嚴格說來還不叫鋪子,只是個車載流動鋪子,每天下午四點過推著車在縣政府對面售賣。按說是無照經(jīng)營,城管也管過幾回,方嫂活絡,很快就跟城管隊員搞成熟人了,城管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當然城管不管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方嫂的燒臘味道特別好,縣政府好多領導都愿意在她這里買,還有一個副縣長吃燒臘吃出了感情,非要他夫人到方嫂的廚房去學習制作技巧,方嫂倒是毫無保留、盡心盡力地進行了傳授,可是副縣長在品嘗了夫人的燒臘后說:“看來你真的不是做勞動人民的命。明天我還是去買方嫂的燒臘吧?!?/p>
這句玩笑話無關夫人的尊嚴,倒是點亮了夫人的靈感:“干脆咱們把方嫂請到家里來當保姆吧,天天給你弄燒臘吃!”
副縣長說:“開什么玩笑?她可是縣上的風云人物,在醫(yī)院設靈堂的事情你不記得了?驚天動地呢!都派出特警了,要一槍擊斃她呢。”
夫人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還好意思說這件事情?關人家方嫂什么事嘛,人家根本就沒有說有什么炸藥,是你們自己草木皆兵!你知不知道人家老百姓怎樣罵你們這些當官的?”
副縣長當然知道。那件事已經(jīng)是坊間的一個笑談了,官員、警察和醫(yī)生都成了反面人物,現(xiàn)在想來也是,怎么當時就認定方嫂的帆布書包里有炸藥呢?中國的老百姓,哪里那么容易就走極端呢?
家里正在找保姆,找來找去還真沒遇到合適的,夫人這么一說,副縣長也就同意請方嫂了。第二天夫人找到方嫂說了他們的意思,方嫂正在砍鹵雞,立刻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她說:“好,我明天就上你們家?!?/p>
竟然一下子進了副縣長家,這算不算意外之喜?會不會是自己一直期待的另外一條新路?不管怎樣,這不算一件壞事。
副縣長一家三口,兒子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一次。夫人原來在計生委工作,后來辭職了,生活中就只剩下兩件事了,一是打麻將,一是看電視。她一般都是到街上的茶館里打麻將,所以她走了之后,家里就很清靜,只有方嫂一個人。方嫂手腳麻利,三下兩下就把衛(wèi)生弄好了,買菜、做飯,都是輕車熟路,而且好些時候副縣長和夫人都不回家吃飯,副縣長是應酬多,夫人是打麻將忙。方嫂的時間很寬裕,慢慢地有機會看電視了,但她給自己定下了規(guī)矩,不能看連續(xù)劇,看連續(xù)劇是有癮的,可不能因為看電視影響自己的工作。夫人就喜歡看連續(xù)劇,只要不打麻將,她準是窩在屋子里看連續(xù)劇,而且看電視還不過癮,經(jīng)常叫方嫂去租碟子回來看。有時候還邊看邊哭,她說:“太感人了,人家韓劇就是感人,我們國內(nèi)的片子咋就那么差呢?!辈贿^國內(nèi)的片子她也看。
就是在這個時期,方嫂發(fā)現(xiàn)了《今日說法》,央視一套的這個節(jié)目是在每天的午間播出,剛好就是午飯后的時間,可以很從容地收看。方嫂一看就陷進去了。那個節(jié)目每天都要講一個故事,多半是普通的人,生活中突然遭遇變故,要過一道法理的坎兒,命運際遇到底如何,法律原則又是怎么,故事很曲折,但結局大多比較光明。也有遭遇了不公正的判決之后,堅持上訴,后來二審或者終審改判的故事。在這檔節(jié)目中方嫂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突然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她并不孤單,全國有那么多人都跟她一樣在抗爭。有時候方嫂看得熱血沸騰,有時又引發(fā)她無限遐思??础督袢照f法》已經(jīng)成為她午間雷打不動的必修功課了,有時候正吃著飯,電視沒有開,方嫂會自作主張去把電視打開,還自顧自地看起來。副縣長兩口子最初感到很難接受,都給她提過幾次意見了,后來方嫂就說:“我在你家做工,就只提一個要求:保證中午讓我看一下《今日說法》,成不成?成,我就繼續(xù)干;不成我就立馬走人。”幾乎是最后通牒,搞不明白溫和的方嫂怎么突然說出這么硬的話來。副縣長兩口子能說什么呢,好在《今日說法》也就10多分鐘,想看就看吧。
副縣長夫人什么電視節(jié)目都看,獨獨不愛看法制節(jié)目,每當方嫂跟她交流關于《今日說法》中的故事的看法時,她總是撇撇嘴:“那些都是騙你們這些人玩的?!?/p>
方嫂不信:“都是真人真事真地名,怎么會假?又不是電視劇?!?/p>
夫人說:“節(jié)目里的故事當然不是假的,但是你想,全國這么大的地方,要出多少冤假錯案啊,隨便弄點什么事情來播一播,讓你們看到光明,你說這不是騙你們的又是什么?”
方嫂想了想,也是這么個道理,原來覺得夫人沒什么文化,沒想對方嫂喜歡的節(jié)目,卻能說出這么深的哲理來。方嫂也不管,還是每天堅持看節(jié)目。
終于有一天,電視上播出了一個故事,跟方嫂的經(jīng)歷很相似,后來故事里的主人公討回了說法。這個故事激勵了方嫂,剛好那天副縣長夫人回家的時候容光煥發(fā),因為當天打牌她贏了5000多塊,方嫂就把故事原原本本講給了她聽。夫人心情好,聽得仔細,聽完了問:“然后呢?”
“沒了?!?/p>
“哦,我還以為還有后文呢。”夫人說:“今后看到精彩的再給我講嘛,我覺得今天的故事挺好聽?!?/p>
方嫂頓了一頓,說:“要不,我再講一個故事吧?!彼桶炎约涸庥龅牟墒瘓鍪录o夫人講了一遍。副縣長是兩年前才調(diào)到這個縣來的,對方嫂三四年前開采石場的事情,并不清楚。
副縣長夫人聽完后又問:“然后呢?”
“沒了?!?/p>
“這個故事怎么沒有結局呢?!狈蛉苏f:“怕不是節(jié)目里的故事吧?!?/p>
方嫂說:“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p>
“啊?!”夫人一驚:“我終于明白了,你為什么這樣迷戀《今日說法》?!?/p>
方嫂吞了吞唾液,小心翼翼地問:“有沒有可能,我是說有沒有可能,通過副縣長的關系,在這個事情上幫我一下?”
副縣長夫人意味深長地看了方嫂一眼,說:“方嫂你饒了他吧,他這個副縣長,排名倒數(shù)第二,又是前兩年才到這里來的,他哪有本事來翻前屆政府的案子?方嫂這個話題你就不要再提了?!闭f完夫人就進了臥室,再沒有出來。
方嫂愣在那里,想,是不是又到了我應該離開的時候了?
接下來又發(fā)生了一件事情,加速了“離開”的進程。夫人和她的幾個牌友相約去海南玩,方嫂順便提出,她想請假,回鎮(zhèn)上老家去打理打理雜事。副縣長兩口子都答應了。方嫂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兩天回到副縣長家里,夫人要返程了,方嫂想把她家收拾干凈,給剛剛回來的女主人一個溫馨的家庭環(huán)境。那時是下午三點過,副縣長應該是在上班,方嫂用鑰匙打開門,又輕輕地關上門,這是她多年保姆修煉出來的修養(yǎng)。一進門方嫂就聽見了異樣的聲音,難道屋子里進了小偷?方嫂輕手輕腳朝發(fā)出聲音的地方,也就是主臥室走去,臥室門并沒有關,方嫂一走近就看見了不堪入目的一幕,并且清楚地聽到了男女行歡時的那種聲音。他們太投入了,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方嫂進了門。方嫂連忙退回客廳,“呸呸呸”連嘆三聲,夫人提前回來也沒打聲招呼,做這種事情也不關門,哎,今天可真是霉到家了!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沖進客廳來拿東西,天吶,這個女人竟然不是副縣長夫人!方嫂和那個女人同時爆發(fā)出尖叫。俄頃,方嫂沖出了家門。
方嫂在縣城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她是不能再在這個家里呆下去了,但是她還有東西在他們家,她要回去取回自己的東西然后回鎮(zhèn)上自己的家,但她不知道該過多久再到副縣長家里去……那樣惡心的丑事,她再也不想看到。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是副縣長打來的,副縣長請她回家,說要跟她談一談。
一進屋門,方嫂就要沖進自己的房間整理自己的東西,副縣長端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說:“方嫂,你來坐一下,我們談一談。”
方嫂只好坐到客廳沙發(fā),把臉扭一邊,不去看副縣長:“我收拾完東西馬上就走?!?/p>
副縣長說:“今天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對夫人講,也不要對任何人講?!?/p>
方嫂冷冷道:“我不會講,我講會臟了我的口。”
“很好,這樣就對了?!备笨h長把一個信封推到方嫂面前:“這個,是你應該得的?!?/p>
瞟了一眼信封的厚度,應該有1萬塊左右,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封口費吧,方嫂臉色發(fā)烏,逼視著副縣長說:“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方嫂看成什么樣的人了?我看見了那樣的事情我自認倒霉了,那種臟事已經(jīng)把我的眼睛弄瞎了,我還會再說這種事情嗎,那會讓我的嘴巴也變啞的!”
副縣長居然還在微笑:“方嫂你也別激動,是我的一點小意思,你最好收下,就當是你從我家出去之后的一點誤工補貼嘛。如果你不收,我會過意不去的?!?/p>
方嫂說:“如果我一定不收呢?”
副縣長把身子往后面一靠:“如果你不收錢,那你有什么要求,看我能做不做得到,你提一提看看?!?/p>
沒有任何的停頓和猶豫,方嫂立刻把她本人的故事講給了副縣長。跟夫人不一樣的是,副縣長不停地就一些細節(jié)提問。講完了,沒有任何的遮掩,方嫂直接問:“我這個案子,你有沒有辦法把它扳回來?”
副縣長沉吟良久,誠懇地說:“方嫂,我很想幫你,但是,確實是在我能力之外。第一,我不分管政法,政法委書記是縣委常委,比我的官要大;第二,這個案子是法院已經(jīng)一審判決,而后你又上訴,二審又已經(jīng)判決生效了的案子;第三,這個案子是上屆政府手上的案子,當年出席聯(lián)營公司掛牌儀式的副縣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鄰縣的縣長;當年力主進行小煤窯整治、小石場整合的縣委書記,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市長。你說這樣的案子我能有什么辦法?”
方嫂說:“難道政府真的一點責任也沒有嗎?公司是掛了牌的呀,我們是交了管理費和保險金的呀!”
副縣長說:“只能說,政府那時也缺乏經(jīng)驗,有些方面沒有做到位,所以就出了你這樣的事情?!?/p>
方嫂說:“既然有沒有到位的地方,為什么就不能糾錯呢?為什么就不能還我一個公道呢?”
“這個,我確實無能為力?!备笨h長攤了攤手,十分抱歉地朝方嫂干笑。
方嫂沖進了自己的房間,5分鐘后她拎著一個編織袋走出副縣長的家門,副縣長硬把那個信封往她手里塞,方嫂弄死沒有接。電梯門開了,副縣長又沖電梯門喊道:“今后有什么困難,一定記得來找我!”
十二
方嫂決定給《今日說法》寫信。人家的事情沒解決好,《今日說法》一播,地方黨委政府立刻高度重視,拖了十幾二十年的積案圓滿解決。而央視怎么能知道那些事情?肯定要向他反映他才能知道。怎么反映?只有寫信。誰來寫?自己只認識200多個漢字,能夠勉強寫出自己的名字,寫信肯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兒子又遠在西藏,幫不上忙。只有一個人能幫忙,那就是徐紅雁。
方嫂與徐紅雁保持著比較密切的交往,她從副縣長家出來后曾經(jīng)去找過徐紅雁幾次,每次都帶去一些土雞蛋呀核桃花生什么的,徐紅雁也不客氣,很高興地收下,還說孩子馬上要高考,這些東西有營養(yǎng),今后考上大學,也有方嫂你的功勞。這次,方嫂請徐紅雁寫信。徐紅雁問:“真要這么做?”
“想了很久了,得試試。”
“那我就幫你寫。你把手上的資料復印一下,包括當年成立聯(lián)營公司時你們跟公司簽訂的協(xié)議書,你們向公司交的管理費、保險金收據(jù),以及勞動局的仲裁書、法院的判決書等等?!毙旒t雁對這個事情太熟了,她完全不需要方嫂再向她口述訴求。
本質上,徐紅雁希望方嫂放下這件事,也就是說認命算了,無非就是十幾萬嘛,只要努力去掙,不是還不了的。只要方嫂開口,徐紅雁也是可以資助她幾萬塊的,何況還有北京的二姨媽,簡直是愛死方嫂了,多次向徐紅雁表達,方嫂如果需要錢,她是可以全額提供的,前提是“方嫂必須自己放下思想包袱,不要再為以前的事情生活了”。徐紅雁也多次勸過方嫂,方嫂就是不聽,你有什么辦法。方嫂就是這樣的一根筋、認死理的人。徐紅雁也不試圖去改變她了,維權已經(jīng)成為了她的生活目標,就像腫瘤一樣,你能像放下包袱一樣放下腫瘤嗎?不能。除非把腫瘤割下來。
信寫好了。方嫂把信拿到打印店復印了三份,還帶回了三個信封。徐紅雁也有些搞不懂她了,方嫂笑瞇瞇地說,麻煩你把這三個信封都填一下,一個寫撒貝寧收,一個寫張紹剛收,一個寫路一鳴收,他們?nèi)齻€任何一個愿意幫助我,我看都成。
發(fā)信節(jié)奏上,方嫂也有考慮。她先寄出了給撒貝寧的信,十天后她再寄出了給張紹剛的信,又過了十天,她發(fā)出了最后一封信,自然是給路一鳴的。發(fā)最后一封信的時候,她心里已經(jīng)很絕望了,沮喪的神情完全體現(xiàn)在臉上。沒想到在郵局碰見了徐紅雁的女兒晴晴,她正要給她一大撥朋友發(fā)賀年卡,看見方嫂她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說:“方姨你就別費心寄信了,我看見報道說《今日說法》每天收到的信都要用麻袋裝,撒貝寧他們肯定拆都不會拆。而且寫信這種方式好土哦,方姨,今天晚上下晚自習了我把你的信發(fā)在網(wǎng)上,說不定明天就有回應呢?!闭f完晴晴就蹦蹦跳跳地走了。晴晴這個孩子是方嫂一手帶大的,跟方嫂感情很深,要不是晴晴,徐紅雁也不會跟方嫂這么親。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有時真的很奇特,很微妙。
兩天以后,兩個扛攝像機的人敲開了方嫂的家門。來人說他們是電視臺的,來采訪采石場事件。方嫂大喜過望:“你們是撒貝寧的同事吧,你們《今日說法》辦得太好了,我每天都要看!”
來人有些尷尬:“我們是省電視臺的?!?/p>
方嫂有些納悶:“我沒給省電視臺寫信?。俊?/p>
來人說:“我們是在網(wǎng)上看到你發(fā)的帖子,覺得有點典型,也有新聞價值,就來跟你核對核對情況,看能否做個節(jié)目。”
方嫂猛地想起來在郵局邂逅晴晴的事情,本來沒把她的話當回事的,沒想這孩子還真給她請來了電視臺的記者。雖然不是《今日說法》的,但省臺的也好啊,省臺的節(jié)目省上的大領導肯定是要看的,一看覺得不公平,馬上做一個批示轉下去,事情不就辦了嗎?方嫂的心突突跳得很快,連忙安排記者入座,又是倒水又是拿水果,好一陣忙乎后,一個記者說:“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采訪了,可以嗎?”
“可以可以,沒有什么不可以的。”方嫂理了理自己的頭發(fā),等待記者的提問,馬上她就后悔了,她看到另外一個記者已經(jīng)把攝像機對準了她,方嫂心里想:該死,我該去照照鏡子擦擦臉嘛,這個可是要上電視的呀!
記者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后,請方嫂全面、具體地將采石場事件的情況。方嫂立刻打開了話匣子,聲情并茂,滔滔不絕,飛流直下三千尺,奔流到海不復回。方嫂憋得太久了,這個讓她失去了自己的尊嚴、財產(chǎn)、鄉(xiāng)情甚至整個生活的事件,就是壓在自己心頭的大山,她想告訴全世界人事件的真相,可是全世界的人都捂住了耳朵。難道她就是祥林嫂,她的苦只有自己咀嚼和反芻嗎?不!方嫂一直都在抗爭,但她的抗爭沒有落點,沒有對手,甚至沒有聽眾,現(xiàn)在,記者來了,他們就是聽眾,他們還要讓全國人民都當聽眾。
方嫂說得熱血沸騰,而后潸然淚下。她說得太徹底了,包括事件過程,鄰里看法,自己的訴求,都像機關槍一樣清脆連貫、擲地有聲,她介紹得太全面了,記者除了提醒她稍微放慢一點語速外,在方嫂話音落定之后,竟然提不出任何問題!后來記者請她再提供幾個當時聯(lián)營公司的經(jīng)營戶的名字和電話,方嫂跑回臥室取出了一個牛皮口袋,那是她北上南下隨身必帶的寶貝——關于采石場事件的所有材料全部在里面。方嫂復印了好幾套,卻一直沒有機會交給任何人,現(xiàn)在,她鄭重地把牛皮口袋交到了記者手中。
記者拿過牛皮口袋就告辭了,說:“我們還要去采訪很多人,包括聯(lián)營戶,還有法院、檢察院等等,我們主任說了,要把這個事件采訪扎實,爭取做一期好節(jié)目?!?/p>
方嫂找記者要了名片,又問:“你們的節(jié)目大概什么時間播出?”
記者說:“我們節(jié)目在黃金時段,晚上8點鐘?!?/p>
方嫂覺得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我是說反映我問題的這個節(jié)目,大概會在哪一天播出?”
“這個就說不準了,快的話也就三四天,慢的話,一兩個星期以后也是可能的?!?/p>
我可以等。方嫂在心里說,我都等了好幾年了,一兩個星期對我來說簡直不是問題。接下來的日子里,方嫂活得十分輕快,對,就是輕快,步子也輕快,心情也輕快,突然間有了寄托,突然間有了亮色,突然間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力量。那些天她做所有的事都是為了迎接晚上8點鐘的到來??墒且恢钡攘巳齻€星期,省電視臺并沒有播出她的節(jié)目。
實在熬不住了,方嫂準備給采訪他的記者打電話,正在這時,家里又來了兩個不速之客,盡管沒有穿制服,但方嫂還是一眼看出他倆是辦過她案子的法院工作人員。法官甲臉色很不好看,一進門就說:“方嫂你說良心話,我們法院對你究竟怎樣?”
方嫂弄不清他們的來意,實話實說道:“你們對我態(tài)度挺好的,就是判決對我不公平。”
法官乙說:“勝訴人劉大芬的兒子多次要求法院查封你這個房子,公開拍賣后沖抵賠償款,我們法院一直沒有這樣做?!?/p>
方嫂說:“這個事情上,我是真心感謝法院。但是,法律也規(guī)定,不能拍賣當事人唯一的居住房。這個房子是我唯一的居住房。”
法官乙鼻子里“哼”了一聲:“我們可以把你的房子拍賣了,然后用拍賣款給你租個破房子住,這個是完全可以的噻。好多地方的法院都這樣做。”
方嫂心里很不是滋味,嘴里卻打著哈哈說:“所以我特別感謝你們,來來來,喝水喝水!”
法官甲說:“重新把這個案子翻出來,沒什么意思的。判決結果絕對不可能改變,而且,到時勝訴人再要求我們強制執(zhí)行,我們法院也只好照章辦事了。”
方嫂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法官甲說:“縣委書記在過問這個案子。方嫂,我們勸你一句,別再沒事找事了,這樣搞下去對你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p>
方嫂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你以為我想鬧?我為什么鬧!我心里苦??!事情沒攤到你們頭上你們想象不出來我在經(jīng)歷什么樣的苦!”
兩個法官對望一眼:“反正招呼我們也給你打了,后果也給你講了,鬧騰下去,搞不好下次我們見面,你就沒辦法在你這個大樓房里給我們泡茶喝了。”
法官說完就走了。一定是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事了,方嫂心里說不清是喜是憂,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事情的走向了。
還是給記者打了電話,記者在電話里連聲喊抱歉,說本來想給方嫂打電話的,一忙就耽誤了,那個節(jié)目被臺領導給否了,說這類事情在全省太多,弄不好會捅馬蜂窩,小煤窯主和小石場主全都集結起來喊委屈,那可就影響穩(wěn)定了,我們臺就犯錯誤了。
方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個希望,又破滅了。
但方嫂還是不想放棄,這個多少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影響的希望,怎么能說破滅就破滅呢。
方嫂來到了省城,走到了省電視臺門口。電視臺門口也有武警站崗。方嫂給采訪她的記者打了電話,武警戰(zhàn)士就放她進去了。記者接待了她,把那天電話里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方嫂問:“你們調(diào)查了那么多人,有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呢?我算不算無理取鬧呢?”
記者說:“我們還真有一個發(fā)現(xiàn),就是當年你們那個聯(lián)營公司雖然掛牌了,但是并沒有進行工商注冊,也許是還沒來得及注冊。也就是說,那個聯(lián)營公司,其實也不是企業(yè)法人,也算是非法組織。當然,政府的想法是先把事情做起來再說,辦個執(zhí)照實在太簡單了,可是沒有想到,這一拖就耽誤下去了。所以才會出現(xiàn)你出了事,公司根本就找不到責任人的后果。”
竟然是這樣!勞動局、法院、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他們都說自己是無理取鬧,信訪局說自己是“纏訪”,怎么是無理取鬧,怎么是纏訪?用一個莫須有的公司把什么收編了,只享受“進貢”的管理費,卻不承擔任何責任,這是哪里的道理呀?一幕幕維權的情景,一番番被人斥責和恫嚇的場面,像過電影一樣在眼前浮現(xiàn),大口大口地喘氣,胸膛撲閃閃地起伏,方嫂那個委屈呀,都快要把自己給引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方嫂問記者說:“你到我們老家采訪,是你們主任安排的吧?”
“對呀,”記者說:“你認識我們主任嗎?”
“不認識,我可以見他一面嗎?”
記者想了一下說,“也好,不過你別在他哪里呆太久,他很忙的,而且最近家里出了點事,他心情很糟糕?!?/p>
主任40多歲,很精干的樣子,臉上卻憔悴,聽說了方嫂的來意,倒是請方嫂坐下來,客氣地說:“你的遭遇我們也很同情,本想把這個新聞好好地做出來的,估計新聞出來后多少會有些影響,但是,唉……”
“我這個事情其實很簡單的,也不存在要追究什么人責任的問題,怎么就不能播出呢?前幾天《今日說法》講一個人被當成殺人犯給抓起來,坐了20年牢,后來那個真正的殺人犯被抓了,交代了殺人事實,那個被冤枉的人才被放了。這樣的事情牽涉到好多辦案人員喲,都能夠被糾正過來,而我的事情,好簡單嘛?!?/p>
主任看了看手表,意思是算計時間,再過幾分鐘他要出去開會,語氣卻并沒有顯出不耐煩:“大姐,我這么給你說吧,我們做新聞,不是什么都能做的,受制于很多方面,特別是,不能影響大局,要維護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我們領導是擔心你這個事情太普遍,披露了你這個事件,會引發(fā)出更多的同類事件,換句話說,如果大家都鬧起來了,就影響穩(wěn)定了,這個是各級黨委政府所最不愿意看到的。”
“意思是說,這類事情太多,所以就統(tǒng)統(tǒng)不解決?”方嫂一下子就激動起來:“這個是什么邏輯嘛,說不過去嘛!”
主任皺了皺眉頭:“你沒在新聞單位呆過,我也一時半會兒給你說不清楚,”主任張開嘴正要再解釋,手機響了,就對電話說:“我這里有人,你待會再打吧。”電話里對方依然在說話,主任也沒掛電話一直在聽,后來他說:“好好好,今天下午4點我去接孩子,行了吧?”那邊不知又說了一通什么話,主任激動起來,大聲地吼起來:“好,我也不開會了不審稿了不去見客戶了我就早上7點半送孩子上幼兒園下午四點接孩子回家,我就來當孩子保姆,行了吧!簡直是豈有此理!太過分了!”主任把電話掛了,臉上鐵青,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抱歉地說:“家里出了點事,對不起?!?/p>
方嫂仿佛聽出了什么名堂,試著說:“是不是家里沒保姆,有點忙不過來了?”
主任苦笑道:“你都聽出來了?上午到保姆市場去轉了半天,沒找到合適的,唉,前一個保姆走了3天,家里整個亂了套!”
方嫂說:“如果你不嫌棄的話,要么我暫時到你家當保姆,直到你找到滿意的保姆為止?我當過近20年的保姆,在我們老家和北京都干過,什么活都能干;我的丈夫已經(jīng)去世了,兒子在西藏當兵,家里就我一個人,所以也沒什么牽掛,可以一心一意地做好家務工作?!?/p>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主任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說:“這個,這個……”
方嫂補充了一句,“不過我有個先決條件,每天中午我要看央視的《今日說法》。你同意我才上你們家。”
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呢,天下掉下一個好保姆,真不知是什么時候修來的福分呢。
就這樣,方嫂就又在省城呆下來,做起了電視臺主任的保姆。從進主任家門的那一天起,方嫂再也沒有提起過采石場事件,現(xiàn)在她的身份是主任家的保姆,做好家務是最重要的事。
主任很快就感覺到了方嫂的好。別的保姆都是恨不得事情越少越好,方嫂不是這樣,感到變天了,孩子上午出門時穿的衣服不夠,她會主動送衣服到幼兒園;孩子厭食,她會想盡辦法哄孩子吃飯,還在飯菜上下功夫,在保證孩子營養(yǎng)的同時,也讓大人有可口的美餐;沒事的時候方嫂就納鞋墊,她說現(xiàn)在的皮鞋不透氣,有個鞋墊的話,吸汗,腳舒服。最初主任兩口子都不以為然,自從試著穿了方嫂送的鞋墊后,就再也舍不得脫下來了。主任要給方嫂錢,方嫂堅決不要:“我是保姆,時間都是屬于主人家的,納鞋墊也是占用的工作時間嘛。”世界上還有比她更好的保姆嗎?主任覺得世界上不會有比她更好的保姆了。
有件事,徹底感動了主任兩口子。有天方嫂提出:“干脆中午我把孩子接回家吃飯吧,昨天我去給孩子送藥,剛好趕上他們吃午飯,我看吃得不好,孩子又鬧,有的孩子沒有怎么吃,老師也沒管,孩子正是長身體急需營養(yǎng)的時候,哪里耽誤得起!”這個保姆,居然沒事找事,要主動把孩子接回來吃午飯!她哪里是保姆的思維,完全就是孩子的奶奶嘛!感動之余,主任蠢蠢地問了一句:“孩子回家,不是會影響你看《今日說法》嗎?”方嫂答:“我會處理好的?!?/p>
好在幼兒園就在小區(qū)里。孩子的午餐,上午就會精心地做好;12:00,方嫂會準時出現(xiàn)在孩子的教室門口; 12:10,小孩已經(jīng)坐到家里的餐桌前吃午飯;12:38,餐畢,方嫂打開電視,鎖定《今日說法》。孩子吃完飯了,無聊,就跟方嫂一起看《今日說法》。一來二去,孩子也成了《今日說法》的忠實擁躉。孩子喜歡方嫂,所以也就喜歡上了方嫂愛看的節(jié)目,所謂愛屋及烏,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孩子4歲,幼兒園中班。他最愛看的節(jié)目不是少兒頻道,而是《今日說法》,這也讓他在班上有了講故事出風頭的機會,4歲的孩子,誰能夠完整地講出有關法理的社會故事呢?主任家的孩子就能。
方嫂在主任家一做就是4個多月。方嫂曾說她是臨時保姆,主任找到更合適的她就離開,可是哪里又比她更合適的呢?這一天方嫂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徐紅雁打來的,方嫂到省城后曾經(jīng)給她通過幾次電話,每次給她通電話后心里就特別舒坦,她到省城后,徐紅雁給她打電話,這還是第一次。寒暄了一陣,徐紅雁聲音突然莊重起來:
“方嫂,我這個電話,是受人之托喲。是縣委書記委托我打的電話,他的意思是,采石場事件,他們接到領導的批示后很重視,專門查閱了所有卷宗,但事情處理起來十分麻煩,他想托我跟你商量,這個事情我們內(nèi)部協(xié)商解決,你也就不要再反映了,行不行?”
事情有進展了!但方嫂有些沒弄明白:“什么領導做了批示?縣上想怎么做內(nèi)部協(xié)商解決?”
徐紅雁說:“你不會不知道吧?省電視臺搞了個內(nèi)參,省上幾個大領導做了批示,縣上所有領導這幾天都圍繞著這個事情忙得團團轉!方嫂,你多年的努力有結果了!”
原來是主任他們在幫忙。主任覺得方嫂實在太好了,決意要幫她,看公開報道弄不出去,就下大力氣搞了個內(nèi)參。內(nèi)參有時比公開報道還要容易引起領導的重視,這不,果然有結果了。主任早知道省領導有批示了,他故意沒告訴方嫂,是想真正能解決問題的時候再跟她講,免得她一激動,又弄出意料不到的事情出來。
久等必有一禪,方嫂流著淚笑了,她問:“那怎么個內(nèi)部處理法?”
“其實呢,也就是個交易,這個事情你不要再反映了,往上面的匯報材料縣上來搞,你不要管。也就是說早年關于采石場事件的定性,還是跟原來一樣。作為補償呢,你不是有個當兵的兒子明年要轉業(yè)嗎,縣上負責把你兒子的工作安排好,解決你的后顧之憂。”
原來是這樣。怎樣會是這樣呢?兒子能安排到縣上工作,這當然是天大的喜事;可是抗爭了幾年,自己想要的那個“公理”,怎么一直都要不來呢?說不清楚是悲還是喜,說不清楚是解脫還是困惑,說不清楚是委屈還是痛快,方嫂整個人就像魔怔了一樣,眼睛發(fā)直,張口結舌。徐紅雁在繼續(xù)在電話里說:
“我覺得縣上的提議是可以考慮的,現(xiàn)在縣上安排工作特別困難,縣委書記還說,鑒于你家特別困難的情況,再加上你兒子在部隊有立功表現(xiàn),爭取給你兒子安排到縣上效益最好的電力公司上班。兒子上班了那筆賠償款就好辦了,你說呢方嫂?”
方嫂艱難地說:“這個,我還想考慮考慮,我頭腦現(xiàn)在太亂,我得捋一捋?!?/p>
掛了電話,繼續(xù)發(fā)呆。電話又響了,是兒子打來的,兒子劈頭蓋臉地說:“媽!別再考慮了,我的前途難道還不比那十幾萬塊錢更重要嗎!我告訴你,我有個戰(zhàn)友想在他們老家安排工作,都花了30萬塊了!別考慮了,總不能讓你兒子轉業(yè)就失業(yè)吧,真要那樣的話,我就出門去打工,一輩子不回來,一輩子離開老家、離開你!”
離開,兒子竟然以離開媽媽來威脅媽媽。這些年來,老公離開了我,劉大芬離開了我,鄉(xiāng)親們離開了我,現(xiàn)在唯一的兒子又要離開我,而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離鄉(xiāng)背井,一次又一次地當保姆尋找為自己正名的機會,這些都為了啥呀?我們這樣的人,活著都是為了啥呀?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呀?
方嫂當天晚上就離開了電視臺主任,她再三感謝他的幫助,說自己要回家處理自己的事情了。方嫂此舉完全在主任意料以內(nèi),沒有留她,只是祝福她一路平安。
方嫂沒有回家。她的手機也再也打不通了。縣上領導很著急也很生氣,但是沒有辦法。
方嫂到哪里去了呢?有人說她可能又去了北京,還是去找王將軍,想要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案;有人說她可能去了西藏,和兒子商量辦法去了;還有人說,方嫂太累了,想散散心,到處走走看看一段時間;很多人問徐紅雁,說你是方嫂最親近的人,你的說法也肯定最權威,可是徐紅雁一聽到方嫂的名字,就撲簌簌地掉眼淚,一個勁地說,是我害了她啊,說到底最后還是我害了她啊。
方嫂失蹤已經(jīng)兩年了。每當6歲大的兒子專心致志地看《今日說法》的時候,電視臺主任就在想,那個方嫂,后來到底上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