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

雖然英國脫歐將對英歐經貿、人員、雙邊關系造成巨大沖擊，國際機構對脫歐后英國經濟前景的預測也都不抱樂觀態(tài)度。但客觀地講，無論英國選擇留歐還是脫歐，都會付出代價，在選擇脫歐的英國政客和選民看來，脫歐是另一個角度的趨利避害。無論在移民、國家安全還是經濟主權方面，脫歐都具有相當?shù)恼嫘?。而英國脫歐給中英關系也帶來了機遇與挑戰(zhàn)，或許可以展望包括中英關系在內的“四環(huán)外交”。

盡管英國從“公投脫歐”到“實際脫歐”，在司法和技術層面上仍存在一定阻礙，但英國與歐盟漸行漸遠是毋庸置疑的。英國新任首相特雷莎·梅（Theresa Mary May）曾追隨卡梅倫持留歐立場。但在擔任首相后她多次公開表示，將尊重英國民意，按照人民公投出來的決議執(zhí)行外交政策，落實脫歐。為此，她甚至任命頗有爭議的脫歐派中堅力量、倫敦前市長鮑里斯·約翰遜為新任外交大臣。那么脫歐之后，英國將何去何從？后歐盟時代的英國政治與經濟、安全將面臨怎樣的機遇與挑戰(zhàn)？中英關系有何變數(shù)？對此，中國又宜采取何種舉措以利用英國脫歐帶來的機遇或規(guī)避由此產生的挑戰(zhàn)？本文試做淺析。

脫歐的負面影響：

加劇經濟衰退并刺激分離主義

顯然，英國脫歐將對英歐經貿、人員、雙邊關系造成巨大沖擊。英歐貿易占英國對外貿易近一半的份額。因此，失去歐盟成員國身份的英國在進入歐盟單一市場時將面臨苛刻的關稅和非關稅壁壘。而英國若要“復關”，則需要與歐盟各成員國重新展開談判，這又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鏖戰(zhàn)。

因此，國際機構對脫歐后英國經濟前景的預測都不抱樂觀態(tài)度。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結論是：由于短期內英國將經歷復雜且未經考驗的退出過程，故而由此帶來的不確定性或將破壞英國的投資、消費和就業(yè)，并導致到2019年其經濟規(guī)?？s減5%以上。而英國工業(yè)聯(lián)合會的估計更為直觀：英國由脫歐而遭受的經濟損失到2020年時將達到1000億英鎊，相當于其國內生產總值的5%。損失不僅在國家層面，英國家庭與個人似乎也將為其選擇付出一定代價。喬治·索羅斯在英國《衛(wèi)報》上發(fā)文指出：從正式脫歐到英國經濟完全穩(wěn)定之前的大約五年時間里，每個英國家庭每年都將承受3000到5000英鎊的損失。

經濟上的損失是一方面，更大的挑戰(zhàn)來自主權與國家領土完整的保持。兩年前，英國僥幸通過蘇格蘭獨立公投而保持統(tǒng)一。然而種種跡象表明，英國政府維護統(tǒng)一的能力在不斷弱化。蘇格蘭與北愛爾蘭從英國分離出去的可能性正在增加。脫歐的結果曝光后，蘇格蘭民族黨立刻公開表示，將推動進行二次公投以“脫英入歐”。照此趨勢發(fā)展，蘇格蘭獨立的可能性將大為增加，其原因是：原先就持獨立立場的選民將受英國脫歐的鼓舞而更加堅定立場，同時中間派則將受英國脫歐的影響而倒入獨立派陣營，并推動蘇格蘭獨立后再加入歐盟。

脫歐的正面效應：

移民、安全與經濟主權

盡管英國退出歐盟有種種弊端，但客觀地講，英國最終選擇退歐也有其不得已之處。無論選擇留歐還是脫歐，都會付出代價，只是在選擇脫歐的政客和選民看來，脫歐的代價相對而言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

首先是國家安全與國民安全，而這都與歐盟的移民政策、難民政策密切相關。在公投前兩派激烈的辯論與攻訐中，脫歐派一個主要觀點是：歐盟沒有意愿和能力限制主要來自中東戰(zhàn)亂地區(qū)的難民潮，而這股潮流的涌入，不僅將使歐盟申根形同虛設，更會使尚未從經濟衰退中恢復過來的歐洲各國雪上加霜。而比這更重要，也同時因為“政治不正確”而往往被建制派政客委婉提及的是，隨難民潮涌入的國際恐怖組織網絡對英國國家和公共安全所構成的巨大威脅。時下，歐洲各地愈演愈烈的恐怖襲擊（尤其是由難民或中東移民后裔所發(fā)動的），正一次次挑動英國人愈加脆弱的神經，也給右翼政黨源源不斷地送去選票。

抨擊歐盟移民政策的不僅是英國脫歐派。匈牙利總理歐爾班等多國執(zhí)政黨政要或在野黨領導人都持有類似觀點。他們認為歐盟不切實際、被人道主義情懷所裹脅的移民政策已經超過了歐洲國家的實際承載能力，而歐盟強制性分攤難民的做法正在瓦解歐洲人民間的聯(lián)盟。

英國作為島國，在歷史上長期享受著海峽的保護以及由此所帶來的高于歐陸人民平均水平的安全感。這種對自身自由的珍惜、對“光榮孤立”歷史的緬懷，已經深入其國家安全文化的骨髓。故而在英國脫歐派看來，既然現(xiàn)今無力左右歐盟的難民政策，那么就只有與歐盟切割才能守住自己的家園。

另一方面，從經濟角度講，英國脫歐的抉擇也并非一無是處。近年來歐盟的經濟活力在持續(xù)下降，因而其對英國的吸引力也在下降。歐盟的前身是歐共體，再往前追溯是以法德等國為核心的煤鋼聯(lián)營集團。創(chuàng)立的初衷雖然是為了將德法這對宿敵捆綁起來，化解千年冤仇，防止下次歐洲大戰(zhàn)，但出人意料的是德法兩國迅速實現(xiàn)和解，并展現(xiàn)出巨大的經濟效率與整合能量。這正是當年歐共體吸引英國加入的大背景。

冷戰(zhàn)后美國主導的北約迅速東擴，給意圖加強歐洲自主性、獨立性的德法帶來一定壓力。為阻止美國的勢力徹底主導歐洲從而將其變成美國的私家后院，德法啟動了歐盟同步東擴的步伐。[1]俗話說得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新整合的東歐國家在制度、經濟、民眾心態(tài)上與西歐存在巨大差距，而“老歐盟”內部其實也有南北之分：北方日耳曼—新教世界相對工業(yè)發(fā)達、經濟活力強，如德國、英國、北歐國家等，南方拉丁/希臘—天主教世界則相對落后，其民眾也更樂意享受高福利而不愿意承受相應的勞動強度。這也是近年來希臘債務危機、“歐洲五豬”的歷史淵源——葡萄牙Portugal、愛爾蘭Ireland、意大利Italy、希臘Greece以及西班牙Spain五國被國際投資界戲稱為“歐洲五豬”，他們長期經濟低迷以至于拖累了歐元的整體走勢。

對希臘等國的經濟狀況與財政政策，以德國為代表的歐盟大國顯然不滿，也試圖通過施壓迫使希臘等國實行國內改革，然而并沒有什么成效。以希臘的稅收和福利改革為例，歐洲議會的決議幾乎沒有任何效用；而民選上臺的希臘諸政黨，在執(zhí)行歐盟決議（事實上從長遠看也是有利于希臘經濟發(fā)展的）與滿足選民對福利訴求間，毫無懸念地選擇了后者。而這種民眾的福利訴求遠遠超過希臘本國實際經濟實力，所以本質上是競爭性政黨犧牲國家整體的可持續(xù)發(fā)展能力來賄賂選民，賺取選票；同時將本國的經濟壓力、負擔轉嫁給其他歐盟國家。英國既然無力促使歐盟對這些改革采取強制性措施，那么權衡利弊退出歐盟也是合理考慮。

不僅如此，2008年經濟危機后，英國相對其他歐洲國家能夠較快地恢復活力，也是得益于其經濟上的獨立與自主。由于英國沒有加入申根協(xié)定和歐元區(qū)，故與歐盟保持一定距離，從而保有自己的經濟主權。事實證明，保持英鎊發(fā)行權在一定程度上賦予了英國通過大規(guī)模投放貨幣來應對經濟危機的能力。而其他歐盟國家并不具備這種較為有效的政策工具，因而在應對危機、走出衰退的泥淖過程中有所滯后。譬如，希臘因為在歐元區(qū)內無權自行發(fā)放貨幣，因而在恢復經濟時無法有效自救。該成功案例也成為脫歐派說服選民的極好例證。

英國脫歐給中英關系帶來的

機遇與挑戰(zhàn)：展望“四環(huán)外交”？

熟悉英國外交史的人都知道所謂“三環(huán)外交”一說。二戰(zhàn)后，面對千瘡百孔、日薄西山的“大英帝國”，時任首相溫斯頓·丘吉爾于1948年10月正式提出該戰(zhàn)略，以應對戰(zhàn)后初期的國際形勢。其目的在于通過強化英國在英聯(lián)邦環(huán)（“英聯(lián)邦和英帝國及其所包括的一切”）、跨大西洋環(huán)（“英國、加拿大和其他英聯(lián)邦自治領域以及美國在其中起著如此重要作用的英語世界”）、歐洲環(huán)（英國與“聯(lián)合起來的歐洲”）三個環(huán)節(jié)中的特殊聯(lián)系，充當三者的聯(lián)結點和紐帶，以維護英國的傳統(tǒng)利益和大國榮耀。

然而，丘吉爾的如意算盤很快落空。戰(zhàn)后印巴獨立，摘去了帝國王冠上最亮的明珠；蘇伊士運河一戰(zhàn)，英法顏面掃地。20世紀60年代，殖民地獨立浪潮風起云涌，更使英聯(lián)邦面臨土崩瓦解的敗局。美國穩(wěn)坐西方陣營霸主之位，盡管與英國保持著“特殊關系”，但英國顯然是被領導者；在美軍、美元、美式消費主義文化的沖擊下，昔日英帝國的尊榮早已不復存在。至于歐洲一環(huán)，德法的聯(lián)合與歐盟的興起，更讓英國有被邊緣化之感。當初英國兩次被戴高樂否定入歐申請，最終力排萬難得以入歐；如今英國卻又自己將這最后一環(huán)“投”走。三環(huán)盡失，英倫又將何去何從？

脫歐之后，時隔數(shù)日，英國財政大臣奧斯本便發(fā)表講話，稱英國有能力應對未來三大挑戰(zhàn)：應對金融市場可能持續(xù)的波動、重塑英國與其歐洲的新伙伴關系、確保英國能夠與歐洲其他國家結成貨物貿易和服務貿易相互提供最優(yōu)條件的、長期的經濟關系。他尤其強調英國的眼光要突破地緣的限制，即不僅面對歐洲鄰國，更要與北美的友國、英聯(lián)邦各國以及中國、印度等重要的伙伴建立最強大的經濟聯(lián)系。與之遙相呼應的是，卡梅倫告誡英國商界領袖時說：不要再糾結于歐盟，而要抓緊與歐盟以外的新興經濟體尋求合作。其具體行動方案是：一面啟動退歐進程，一面向中國、印度、美國以及英聯(lián)邦國家派出高級別貿易代表團。這會是英國未來外交的“第四環(huán)”嗎？

如何看待英國退歐對中英關系的影響？有弊也有利。首先，英國退歐削弱英鎊國際貨幣的地位，這對于急于借助英國倫敦金融中心的獨特地位來實現(xiàn)人民幣國際化的中國而言，顯然是不利的。但反過來講，英國“歐洲環(huán)”的再度塌陷也必然使英國提升對華戰(zhàn)略、經濟需求，而這對于提升中方在雙邊關系、對話、談判中的籌碼與主導權，又是利好消息。如何趨利避害，利用脫歐帶來的機遇提升中英關系中的中方話語權，同時規(guī)避脫歐帶來的可能損失，是下一步中國對英、對歐外交戰(zhàn)略亟待解決的重大課題。

170年前中國乾隆年間，喬治·馬戛爾尼率領龐大使團造訪中國，旨在“通商”。他的無功而返堅定了大英帝國日后以堅船利炮打開中華帝國國門的決心。2015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攜一眾中國政商精英的龐大使團訪英，意在促進商貿、戰(zhàn)略合作。英國的歷史已經翻開新的一頁，中英關系、中歐關系也將書寫新的篇章。

（責任編輯：徐海娜）

[1] 閻學通：《歷史的慣性：未來十年的中國與世界》，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第三章“昔日的大國：2023年的俄、日、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