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晨光
章一 嶺南黎家
前丐幫幫主冼紅陽遭人陷害,誣其刺殺當朝太子,人證物證俱備之下,冼紅陽被朝中的云陽衛(wèi)及各路江湖人物一路追殺,幸得江湖浪子莫尋歡相助,二人杯水相交,遂成知己。
莫尋歡的好友,青林莊莊主越贏與錦江門門主杜春護送他江北一路,而江南一路,則由莫尋歡的另一位好友,兵器譜上排名第三的飛雪劍葉云生護送他前往。
可這一路,和冼紅陽起先走的一路大不相同。
劍光起,如雪落。
葉云生的這柄佩劍亦是名劍,與江湖上其他寶劍不同,飛雪劍劍身呈灰白色,劍鞘上則以月光石鑲嵌成數(shù)點雪花形狀,自然有一種大方沉穩(wěn)之意。
眼下這把劍被放在一邊,葉云生手中拿的是另外一把劍……不對,準確地說是一把刀。
一把菜刀。
菜刀刀光明亮,菜板上的白蘿卜如雪飛落。冼紅陽站在一旁,笑容僵硬,道:“葉大俠,累了就歇會兒吧,我來炒菜。”
葉云生手中不停,淡淡道:“冼幫主不必客氣。”
冼紅陽只好點點頭。
時間不長,兩菜一湯已經(jīng)端了上來,菜是剛才的白蘿卜切成絲清炒,另一盤是涼拌苦瓜,清凌凌連點油水都沒有,只有那碗白蘿卜苦瓜湯上面漂了一兩點油星。
好,很好。冼紅陽抄起筷子開始吃飯。
這幾日和葉云生一路走來,冼紅陽是要多別扭有多別扭。他眼下是被通緝的欽犯,按理而言能逃得性命已是上上大吉,實不該有所埋怨。
但凡事就怕比較,前些時日他是與越贏和杜春二人一路行走,這兩人皆是一方之主,起居坐臥都有相應(yīng)規(guī)格,更重要的是這兩人個性與冼紅陽相投,相處起來十分契合。
而飛雪劍葉云生雖然是一代劍俠,武功人品皆令人尊敬,但那等認真拘謹?shù)膫€性卻著實難以相處。何況這幾日以來,兩人一直沒住過客棧,葉云生一路尋找農(nóng)戶投宿,連飯菜都是自己打理,雖然江南第一劍客為己洗手做羹湯聽起來很有面子,但連吃了二十幾天的青菜蘿卜,冼紅陽看到肉時眼睛都綠了。
不過,飛雪劍確也不愧為兵器譜上的探花,這一路行來,追兵無數(shù),黑白兩道、官府宮中,皆有出手,但對上葉云生后,卻如春雪逢朝陽一般,再無抵抗之力。這一路上,葉云生為他擋下了多少風險,因此冼紅陽心中對葉云生也著實十分欽佩。
但欽佩歸欽佩,仍然改不了這一餐著實索然無味之事實。
吃罷飯,葉云生自去清洗碗筷,冼紅陽在一旁插不上手,干笑道:“葉大俠,明日我們何時趕路?”
其實每天都是清晨起身,隨后趕路,但是冼紅陽實在想不到什么話好聊,只聽葉云生答道:“明日一早?!?/p>
冼紅陽點頭:“好?!?/p>
以上對話已經(jīng)重復過若干次,冼紅陽問了一句本打算回房,卻聽葉云生在他身后補充了一句:“明日,我們一定要趕到玉京?!?/p>
“哦?”
玉京是江南最有名的一座城池,比起京城另有一番清麗繁盛之處,這些年來不知發(fā)生過多少傳奇,時至今日,江南杰出的武林人物依然在這里層出不窮。冼紅陽若去西南,這里便是必經(jīng)之路。雖然冼紅陽眼下是逃亡身份,但想到即將到達玉京城,心中倒也有幾分喜悅。
胡思亂想了一番,他忽又想到一事:“葉大俠,為何我們一定要趕在明日到玉京?”
葉云生答道:“到玉京之后,我們便要改行水路,越大哥他們已雇傭了飛刀沈家的船,到得玉京后,自有人接應(yīng)我們,由寒江直下大西南?!?/p>
飛刀沈家在江南成名已久,是水路上的霸王。越贏竟能得到他們的合作,實屬難得至極,冼紅陽心中歡喜,只待抵達玉京之時。
一夜無話,第二日,二人起早動身。冼紅陽在江北時,面上本戴了杜春所贈的人皮面具,但這張面具已在云陽衛(wèi)面前露了相,加上江南氣候潮濕多雨,一張面具貼在臉上實在是不舒服得緊,因此他索性將面具收起。
但冼紅陽自己也覺得這般行走實在是太過明目張膽,他也曾小心翼翼地和葉云生商量:“葉大俠,要不我們買頂斗笠戴上?”
葉云生詫異看他:“江南雖然多雨,但似無必要每日戴上斗笠?!?/p>
冼紅陽:“……”
于是他自己買了一頂斗笠戴上,但是晴天里,這樣遮遮掩掩的打扮似乎更為惹人注目,冼紅陽只好又把斗笠拿下。
此時兩人一路行來,風光明媚,冼紅陽心生感慨,笑道:“江南的風景,真是好生秀麗!”
葉云生微一點頭,沒有答話。
冼紅陽又道:“葉大俠,你是江南人氏,莫尋歡又有‘江南尋歡之稱,那你二人當初是否也是在江南相識?”
葉云生搖頭道:“我們是在北方相識?!?/p>
冼紅陽好奇問道:“你們是如何相識,又是如何成為好友?”這兩人個性差異實在太大,為何竟能成為好友,他怎么也想不通。
葉云生道:“他當日在冰河洗劍,之后又將劍擲入水中。我見那把劍不同凡響,于是上前詢問,由此結(jié)交?!?/p>
冼紅陽想象當日情景,覺得應(yīng)是十分蕩氣回腸的一段故事,但被葉云生幾句講來,卻是有些無味。他又問道:“既如此,那把劍又是誰的?莫尋歡為何要丟掉它?”
葉云生輕輕一勒馬韁,道:“是他一個紅顏知己,阿莫擲劍時,那女子已墜入魔道?!?/p>
“那女子……”
“后來死在我手里?!?/p>
冼紅陽一愣,自悔問得魯莽,不敢多說,帶馬前行。
他雖然也是十分聰明的人,但對情感一事卻不甚了然。否則他會注意到,在葉云生提到那女子之時,眉梢眼角,全是黯然。
這一日傍晚,二人趕到了玉京,這時無法借住在農(nóng)戶家,于是投宿在一家客棧中。
為避人耳目,葉云生包了一個偏僻院落,連晚飯也是一并叫到房間中。冼紅陽忙不迭地叫了兩個肉菜,風卷殘云吃罷,才覺得肚子里有了些油水。
他找了根草棍剔牙,忽聽外面有個年輕聲音道:“我們又不差你銀子,這樣大一個客棧,怎的一個房間都沒有?”
小二賠笑道:“兩位客官,真對不住,確是沒有房間了?!?/p>
另一個較成熟些的聲音道:“那邊的院落倒是清幽,也有人住了?”
小二繼續(xù)賠笑:“這個院落已經(jīng)被兩位客官包下了?!?/p>
那成熟些的聲音道:“兩個人包這樣大一個院落?我們也是兩個人,只住一晚,你和他們商量下,分一個房間給我們不成么?”
聽到這里,冼紅陽不由一驚,暗想這兩人指的正是葉云生所包的院落,莫非他們是沖著自己來的,難不成是敵人?又一想,葉云生曾言,到玉京后,越贏會派出人接應(yīng),莫非就是他們?
他悄悄走出,把院門推開一條縫,向外張望。見門外一高一矮站著兩個人,身材較高的一人生得十分俊挺帥氣,年紀似乎也要大上一兩歲;另一人一張娃娃臉,看似年少,但眼神流轉(zhuǎn)之間,卻極為銳利。
這兩人相貌雖然不同,但裝束卻頗為相似,舉手投足之間,可見是有功夫的人。冼紅陽推測二人多半是師兄弟。心中暗想:這是哪個門派的人,難不成便是那傳說中的飛刀沈家?
這時那個娃娃臉的青年又開口道:“你便去問問那兩個客人,又有什么不可?”
聽到這個聲音,冼紅陽倒有些詫異,原來這青年相貌稚氣,但聲音是卻是較為成熟的那個。
小二頗有些為難,正在解釋。葉云生卻已走了出來,他先對冼紅陽搖了搖頭,隨后向房間里一指,冼紅陽一驚,知道這兩人并非自己期待的接應(yīng)人,而是兩個不速之客,便悄悄溜了回去。
門外幾人還在爭執(zhí),葉云生一推門,已經(jīng)走了出來。
“出門在外,都是不易,兩位朋友請進來吧?!?/p>
兩人見得是他,似乎也是一怔,那娃娃臉的青年目光投射到葉云生腰間的佩劍上,驚訝道:“原來是江南飛雪劍。”
葉云生拱手道:“不敢,在下正是葉云生。”他目光落到二人腰間,見皆掛了一個黑色皮囊,便道,“不知二位尊姓,姓唐還是姓黎?”
原來這腰囊乃是盛裝暗器所用,江湖上擅使暗器的門派,一是蜀中唐門,一是嶺南黎家。這其中黎家人數(shù)雖然遠較唐家為少,卻有一樣唐門不及的功夫,便是接暗器。另外黎家祖訓規(guī)定,子弟暗器皆不準淬毒,因此黎家雖不如唐門勢大,江湖中人對之卻是會多幾分敬意。
娃娃臉笑道:“飛雪劍好眼力?!彼灰緸槎Y,“嶺南黎玉,這是舍侄黎文周。”
黎文周看上去比黎玉還要大上一兩歲,但世家大族,輩分為重,葉云生也不覺驚奇。
幾人彼此見禮,黎玉笑道:“沒想到在玉京竟與葉大俠相遇,實在是榮幸之至。葉大俠風采卓然,為人又如此古道熱腸,真是難得,既如此,我叔侄便不客氣,叨擾了?!彼捳f得客氣,可沒有半點謙讓的意思,拉著黎文周便往里走。
葉云生眉頭微皺,暗想這兩人明顯是為自己而來,但黎家向來高傲,為何卻甘愿為云陽衛(wèi)做事?實在難解。但與其讓二人暗中使什么伎倆,倒不如置于自己眼下,反而便于監(jiān)視。
這個院落原有三間客房,冼紅陽占了中間一間,葉云生占了東側(cè),黎家叔侄便在西側(cè)房間安頓行李,片刻之后,黎玉一振衣袖,帶著黎文周又走了出來。這時兩人已換上了較為輕便的衣服,但暗器腰囊并未撤下。
葉云生依然留在外面,看到二人復又出現(xiàn),也未詫異。
黎玉搬了把椅子坐到院中,招招手道:“文周,給我倒一杯茶來?!?/p>
黎文周心中暗罵你擺什么架子,但黎玉畢竟是他長輩,也只得恭恭敬敬倒了茶過來,道:“小叔叔請用?!?/p>
黎玉接過茶杯,放在面前石桌上,他架起一條腿,笑容可掬:“葉大俠,不知您這次來到玉京,有何要事?”
這要是換了別人,必然會反問一句:“黎家長居嶺南,你們又為何來到江南?”但葉云生并非詞鋒銳利之人,只道:“處理一點私事?!闭f罷,他摘下飛雪劍,橫劍桌上。
黎玉眉心一跳,道:“不知和葉大俠同來之人,是江湖上哪一位朋友,不如請出來一見?!?/p>
葉云生淡淡道:“他患了傷寒,無法見風。”
黎玉笑道:“是么?我曾聽聞,數(shù)年前葉大俠千里義送刺殺權(quán)相的李大俠之子李文非一事。莫非您這一次亦是仿效當年所為?實不相瞞,我們今日來此,也是為了尋一個人?!?/p>
他詞鋒愈見銳利,葉云生不擅言辭,只“哦”了一聲。
黎玉笑意忽又轉(zhuǎn)為柔和,他拿起桌上茶杯:“我家晚輩實在不懂事,竟只拿來了一杯茶,葉大俠,您請?!?/p>
一只平凡的白瓷茶杯,端著它的是一只普通的手。
黎玉身量不高,手也不算大,但這只手卻極穩(wěn),里面的大半杯茶水紋絲不動,慢慢向葉云生的方向移去。
葉云生右手一動,飛雪劍在空中平平一轉(zhuǎn),由原先置于桌上改為膝上。他左手接過茶杯,道:“謝過?!?/p>
茶杯中的茶水,依然是波瀾不起。
黎玉臉色一變,冷冷道了聲:“客氣了。”帶著黎文周便往房中走。
黎文周心中不服,借著轉(zhuǎn)身之機,身未動,袖輕揚,道一句“向飛雪劍請教”,五枚銀針抖手而出,分襲葉云生上中下三路。
葉云生長身而起,衣袖一揮,五枚銀針被一并打落。
黎玉臉色又變,一把抓住黎文周:“走!”
直到二人回到房間,猶能聽到黎玉的教訓聲:“早和你講要練暗器功夫,現(xiàn)在出來給我丟人……”
葉云生也聽到了這話,他苦笑一聲,翻轉(zhuǎn)手中的飛雪劍。
一枚和方才黎文周一樣的銀針,刺在飛雪劍劍柄上,方才二人遞茶之時,葉云生以劍柄擋住了這一擊,兩人距離極近,這一擊力量卻大得驚人,飛雪劍柄幾被對穿。
他又翻轉(zhuǎn)手中茶杯,兩枚銀針擦著杯底穿了過來,當時他用茶杯一擋,銀針力道被卸了大半,杯底留下深深的針痕。
兩枚銀針力道均衡,在杯底的距離相等。這茶水未動,可不單純是飛雪劍的功勞,葉云生苦笑著想,這黎玉看著年輕,但這手暗器功夫,在自己見過的人中卻足可以排到前三甲。
他按劍又沉吟了片刻,自知方才一手雖然暫時震住了黎玉,但并非長久之計。不管怎樣,應(yīng)先去找一下冼紅陽,要他多加防備。
他來到冼紅陽房門前,輕叩數(shù)聲,房中無人應(yīng)答。
他開口道:“是我,葉云生?!?/p>
依舊無人。
葉云生忽然覺得不妙,他用力一推,房門沒鎖,被他輕易推開,卻見里面空空蕩蕩,并無半個人影。
章二 驟然生變
葉云生大驚,他兩步跨入房間,又迅速仔細搜了一遍。房間里半點打斗痕跡也沒有,冼紅陽的行李還放在床上未曾打開,唯一不同的,就是人不見了。
葉云生暗罵一聲,心道自己真是大意。自己一直坐在院中,若是有人侵入必然逃不過自己耳目,唯一疏忽便是方才和黎玉對峙之時!那兩人名為挑釁,原來是為了引開自己注意!
房間中找不出其他線索,他急速轉(zhuǎn)身,現(xiàn)在唯一的線索,就在黎家那兩人身上!
黎玉已經(jīng)換了衣服準備就寢,卻聽“砰”的一聲,房間門被人一把推開。
葉云生一身白衣,飛雪劍已然出鞘,光芒幽暗,淡淡道:“把人交出來。”
黎玉大怒,道:“葉云生,行走江湖要講規(guī)矩,你當真以為我方才讓你一步,便是怕你了?”
葉云生面上表情沒什么變化,道:“把人交出來?!?/p>
黎玉冷笑一聲:“好笑,我還沒向你要人呢?!?/p>
葉云生上前一步,劍尖遞出:“把人交出來?!?/p>
黎玉身形一轉(zhuǎn),已離開他劍氣籠罩范圍,嘿然道:“既如此,莫怪我不客氣了!”他手向腰間一探,卻是空空如也,這才想起自己原已換上就寢的衣服。
葉云生劍光又轉(zhuǎn),再度將黎玉納入三尺青鋒內(nèi)。恰此時,一道劍光從一側(cè)斜射而出,擋住飛雪劍,正是黎文周。
這一劍招式、力道皆是一流之境,葉云生不由一奇,暗道黎家暗器名揚天下,卻不料這青年劍法也是如此了得。
但葉云生又是何許人也,江南第一劍客絕非浪得虛名,就連當日人字大頭領(lǐng)關(guān)山雪與他對決,勝他半招也是勝在內(nèi)力而非劍法上。黎文周劍術(shù)雖然高明,但較之葉云生,自是還有相當距離。
劍氣縱橫,數(shù)招之后,黎文周手中長劍被飛雪劍擊落在地,他低喝一聲,并未慌張,雙掌變幻,若落花點水面,竟是一套極漂亮的風華掌法。
葉云生暗贊一聲,黎玉暗器卓絕并不出奇,這黎文周掌劍雙絕卻實在難得。若是平時,他顧及身份,決不肯以兵刃對肉掌。但此刻實非尋常,他劍光一合,朝著黎文周當胸便刺。
另一邊黎玉急忙撈起一件長衣披上,又尋過一條帶子攔腰一束,暗器腰囊本是系在衣上的。誰知忙中出錯,他拿的竟是黎文周的衣服。
黎文周比他高出一截,下擺拖在地上甚是不便。這時又聽“?!钡囊宦曧?,正是黎文周手中長劍被葉云生打落。黎玉不及換衣,身形一掠,三枚銀針抖手而出。同時喝道:“文周,退下!”
他一出手,氣勢立刻不同,葉云生不敢輕忽,飛雪劍挽出一片劍花,那小小三枚銀針力道奇大,與劍刃相碰,迸飛之時火花四濺。
黎玉不待葉云生劍招使老,腰一沉,又是三枚銀針打向葉云生下三路,卻見葉云生向前一縱,避開銀針,一劍刺來。
黎玉笑道:“好劍法!”揚手一支飛燕鏢射出。
這支飛燕鏢力道不大,方向也不甚對,速度卻是奇快。葉云生只聽身后風聲細微,暗叫不好,匆忙間一劍擋到身后,只聽“?!钡囊宦曧?,又一枚銀針落地。
原來這支飛燕鏢作用并非襲敵,而是撞飛方才尚未落地的銀針,刺向葉云生。
葉云生劍背身后,尚未撤回之時,黎玉又是一把暗器撒出,銀針、飛燕鏢、三棱針、飛蝗石、袖箭、飛刀,天女散花一般,將葉云生罩了個風雨不透。
葉云生喝一聲:“來得好!”灰白劍光自身后爆射而出,他對飛雪劍的控制竟已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雖是背后出劍,卻毫無滯澀。只聽丁丁當當一陣亂響,暗器散落一地,沒有一枚碰到他身上。
他劍光方收,忽然驚覺胸前一點寒意,一枚暗器無聲無息,不知何時竟已到面前,幾乎觸及他衣衫。
這時揮劍阻擋已經(jīng)來不及,葉云生向后疾退,客棧的紙窗被他撞飛半扇,人直落到院中,那點寒意擦著他的肩頭掠過,直釘?shù)降厣?,仍是一枚銀針。
先前漫天花雨,原來竟是為了掩蓋這致命一針。葉云生長劍一揮,一縷劍氣透窗而過,黎玉側(cè)身躲過,卻被腳下衣襟一絆,一個踉蹌,肩頭衣衫被削得粉碎,隱隱有血痕滲出來。
葉云生立于院中,“唰”地又是一劍。黎玉手一揚,兩枚鐵膽挾風雷之勢擊出,正與劍氣遇上,鐵膽激飛出去,劍氣的力量也被消散。
黎玉心知葉云生必然還有后招,一味防守不是辦法,手又向腰囊探去,這一探卻吃驚不小,原來黎家的暗器腰囊雖然是一模一樣,但黎文周這個腰囊,里面卻只裝了小半囊暗器,方才一陣打斗,腰囊已是空空如也。
一時間黎玉殺人的心都有,他自己在暗器上極為注重,腰囊中哪怕少了一枚銀針,也會及時補足,誰知黎文周對此竟是這等不在意!
但此刻怒也無用,眼見葉云生飛雪劍光再起,忽聽一個聲音從院門處傳來,抑揚頓挫,似乎是個中年男子。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p>
一個中年書生手搖折扇,慢慢踱入院中。
葉云生和黎玉同時一驚,固然他二人方才打斗激烈,但這中年書生竟然能夠在不被二人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進入院中,武功亦是不俗。
葉云生率先收起劍氣,黎玉借此機會一把抄起自己腰囊,躍入院中,黎文周則緊隨在他身后。
那中年書生笑容可掬,在兩大高手面前亦無拘謹之態(tài),道:“在下姓周,單名一個奇字,今日得見葉大俠與兩位黎公子,真是三生有幸?!?
葉云生道:“不敢當?!?/p>
黎玉卻笑了一聲,道:“天色已晚,您吟的這詩還真是不合時宜?!?/p>
周奇笑道:“黎公子風流博學,在下自然遠遠不及。今日來這里,是有一事要告知幾位,不知幾位可有興趣?”
葉云生道:“請講?!?/p>
黎玉卻道:“若我們說不必,只怕您也要講吧。”
周奇也不尷尬,道:“既然葉大俠有興趣,那我便說了,黎公子若無興趣,自可當是東風過耳?!?/p>
黎玉哼了一聲,把頭轉(zhuǎn)了過去。
周奇笑道:“葉大俠,在下聽說您在找人,黎公子也在找人,而你們兩位想找的人,卻都在合歡樓?!?/p>
黎玉怔了一下,心念轉(zhuǎn)動,一抬頭卻見周奇轉(zhuǎn)身欲走,喝道:“站??!”
周奇看似走得不急,速度卻極快,黎玉慢了一步,追之不及。
葉云生輕功尚不如黎玉,更是未能追上。黎玉皺著眉頭回到院中,沉思片刻后,忽然道:“葉云生,你出身江南君子堂,江湖上也都說你從無虛言,現(xiàn)在有句話我要問你,望你不要袒護朋友,以誠相告。”
葉云生不語,暗道他若是問冼紅陽相關(guān)事情,我又怎能說出?
黎玉卻似看出他心中所想,道:“今晚你身邊本來帶了一個人,我也在找一個人,你行蹤詭異,必有隱瞞。我若是直接問你帶的人是誰,只怕你不肯說。現(xiàn)在我只問你一句,你帶的那人,究竟是男是女?”
葉云生一怔,心道他這是何意?但這個問題他尚能回答,于是道:“是名男子。”
黎玉嘿然不語,半晌方道:“葉大俠,你我似乎都錯了?!?/p>
他方才直呼葉云生姓名,這時卻忽然換了稱呼,葉云生怔了一下,只聽黎玉又道:“實不相瞞,我叔侄二人要尋的人,是一名女子,而這名女子,和葉大俠確還有些關(guān)系?!?/p>
葉云生面露猜疑之色,畢竟此刻黎玉也好,周奇也好,都是敵友難分之人。黎玉見他神色,已知其詳,嘆口氣道:“也罷,畢竟這件事與葉大俠有關(guān),何況你是個君子,我說與你聽,你也應(yīng)不會說出來。”
他轉(zhuǎn)頭看一眼黎文周,道:“文周,我要說了?!?/p>
黎文周轉(zhuǎn)過頭:“你是長輩,何必問我。”
黎玉嗤笑一句:“現(xiàn)在和我扮晚輩。”隨即肅容道,“葉大俠,你可知道江南千手門?”
千手門亦是江南一個武林門派,以世傳的掌法暗器聞名,雖不如唐門又或黎家在暗器領(lǐng)域造詣深厚,但亦是頗有名氣。
葉云生頷首道:“曾有聽聞?!?/p>
黎玉道:“千手門與我黎家交情不淺,近日來,這份交情卻又深了幾分。他門中本有三位長老,其中一位何長老膝下有一位千金,相貌武功都是上選。兩派長輩做主,為何小姐和我這個侄兒,”他一指黎文周,“定下了親事?!?/p>
葉云生道:“此是良緣,理應(yīng)恭賀?!?/p>
黎玉冷笑道:“是啊,本是良緣一件,只可惜半路出了差錯,這兩人本擬年底成婚,誰曾想就在半月之前,這位何小姐竟被人拐走了?!?/p>
葉云生詫異道:“被何人拐走?”
黎玉道:“正是葉大俠的好友,那位大大有名的浪子莫尋歡!”
葉云生脫口一句:“不可能!”
這倒不是說葉云生對莫尋歡品行多么信任,而是半月之前,莫尋歡為救冼紅陽受了重傷,人又在江北,怎能趕到千手門拐人?
黎玉立即跟上一句:“葉大俠如此肯定,莫非知道內(nèi)情?”
葉云生猶豫道:“這個……”
他是誠信君子,不會說謊,其實這時只要編一句理由出來,黎玉也未必會懷疑。果然黎玉不愉道:“葉大俠,此事涉及黎、何兩家臉面,如此隱秘之事,我都與你說明,為何葉大俠反倒吞吞吐吐?”
葉云生只得道:“并非如此,這件事確與莫尋歡無關(guān)?!?/p>
黎玉道:“莫非葉大俠可以擔保,那莫尋歡決不會做出這等事?”
葉云生默然,心道我還真無法擔保。只好又道:“我確實不知此事,若日后查得詳情,定然告知黎公子。”
他神情真摯,黎玉也看出此人確是不會作偽,雖然不甚滿意,也只得拱拱手道:“既如此,那就此別過。若有緣,日后再見吧?!?/p>
他回到室內(nèi),片刻已更換了衣服出來,佩好暗器腰囊,黎文周則拿了行李。
二人即將跨出院門之時,葉云生忽然喊住黎玉。
“黎公子?!?/p>
“哦?”
“那……合歡樓是什么地方?”
“……”
黎文周忍不住揚聲道:“我們僻處嶺南,尚且知道合歡樓,葉大俠你倒不知?也太裝模作樣了!”
黎玉揮揮手要他住口,聲音緩和:“家教不嚴,葉大俠你莫見怪。但葉大俠也真是老實過頭了,所謂合歡樓,乃是江南最大的風月之地。你隨便找個人便可問出,我和文周先行離去了。”說著拱一拱手,便即離開。
葉云生僵在當?shù)?,第一次竟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覺。
他出身江南君子堂,本人又是出了名的性情方正,真?zhèn)€到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地步,就算是好友莫尋歡,輕易也不在他面前提起這些風月字眼,其余朋友更不會提。至于江湖上其他人,對他不是怕便是敬,又怎會說起這些事。因此他活到如今,竟然是從未去過這樣地方,
他這邊心情復雜暫且不提。且說黎玉、黎文周叔侄兩個疾行趕路,玉京本來繁華,雖然入夜,但處處燈火輝煌,弄百戲的、賣小食的,游人亦是絡(luò)繹不絕,然而兩人心中有事,對這些景致都來不及賞鑒。雖是如此,黎玉一路走來,依舊沒忘記罵人。
“我和你說過多少次!暗器用過要及時收回,腰囊縱使不能盛滿,至少要達到八分,不然耽誤多少事情!今天是那個周奇半路擾局,不然,我如何應(yīng)對葉云生手里那口飛雪劍!”
黎文周被他罵得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兒才道:“下次我一定裝滿,不會讓你死的?!?/p>
黎玉聽了更怒:“那是你自己的腰囊,要出事將來也是你自己出事,像今天這種情形能發(fā)生幾次!以后說話動下腦子!我教了你這幾年,就教出你這么一個白癡來?”
這兩人之間關(guān)系比之一般叔侄又有不同,黎文周十八歲方入黎家門,在黎門中多受排擠,但黎玉對他還算不錯,黎文周的暗器功夫亦是他一手所授,實有半師之誼。
而黎玉少年成名,脾氣也不甚好,有時朝他發(fā)作,黎文周也就默默忍了。
繞過三兩條街道,人流漸少,一道流水在街道之旁流過,水聲潺潺,黎玉火氣熄了些,看這里景色不同,嘀咕道:“玉京人真會享受?!彼蛩锟戳艘谎?,又驚訝道,“竟然還有魚!”
他雖然對玉京景色有所注意,但腳步并未放慢,反倒是身后的黎文周步伐逐漸緩慢下去。黎玉回身道:“剛才被我罵了幾句,不高興了?”
黎文周索性停下腳步,搖了搖頭:“沒有。”
黎玉道:“不對,你有事,怎么了?”
黎文周猶豫一下,忽然道:“其實,與何小姐不成親也罷。”
黎玉大怒:“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得輕松,那你小叔叔我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是陪你玩來了?這是你的事,也是黎家的事,你究竟是不過腦子,還是沒腦子!”
又被罵了一頓,黎文周沉默不語。黎玉和他感情亦師亦兄,罵完了也就完了,當先便走。
他卻不知,黎文周確有一件極大心事,這件心事卻又不方便與黎玉講,因此才這般講來。黎玉雖然聰明,但畢竟不能看透人心。待到后來演變到他也無法改變的地步,黎玉后悔不已,只是,那是后話了。
章三 合歡樓中
黎家叔侄暫且不談,再說葉云生,他自然知道合歡樓一行不容延緩,但如今的首要問題是:如何才能到那里?
他快步走出客棧,小二自然曉得合歡樓,葉云生卻實在拉不下臉去問。
街上行人并不少,葉云生攔住其中一個,開口道:“這位大哥,借問一聲……”
飛雪劍客俊臉漲得通紅,猶豫半晌硬說不出合歡樓那三個字,被他攔住的人看他不說話,奇道:“你要問什么?”
葉云生道:“沒什么,抱歉。”
那人莫明奇妙,一撣袖子,嘀咕著:“什么人啊……”徑自走開。
葉云生快走幾步,來到大街上,這里道路已出現(xiàn)兩個不同方向,他暗想冼紅陽的安危要緊,此刻實不應(yīng)該在這些小事上執(zhí)著。
他咬緊牙關(guān),再次拉住一個行人:“這位大哥,請問去合歡樓該怎么走?”
被他拉住的人一看就是個富貴子弟,個性還頗隨和。見他詢問,笑道:“聽你口音是江南人,怎么連合歡樓都不知道?我?guī)闳?。?/p>
這人聲音不小,葉云生一時間覺得滿街的人都在看他。其實去合歡樓也是常事,誰會注意,但他心中有鬼,只覺不安:“多謝,我自己過去就好?!?/p>
那人詫異道:“隔著好幾條街,你怎么去?”
葉云生道:“我對玉京地理熟悉,您只需告知我在哪條街上就好?!?/p>
那人怪物一樣看著他:“你熟悉玉京倒不知合歡樓在哪里?”
葉云生只得不停拱手:“拜托,有勞?!?/p>
那人嘀咕兩聲,還是告訴他了。
看到合歡樓的時候,葉云生怔了一下。
照他先前所想,煙花場所必然為滿是鶯鶯燕燕的媚俗之地,誰想此處雖然燈火輝煌,門前也站了兩名女子,但穿著并不如何艷麗暴露,迎來送往,舉止竟然也甚是大方。再看此處雖然名為“合歡樓”,但樓臺深深,內(nèi)里還不知有幾進院落。
葉云生一皺眉,他起初想得簡單,只當合歡樓是一座小樓而已,照這樣看,即便真如周奇所說,冼紅陽人在合歡樓,又該去哪里找?
他欲行又止,最后還是走了過去,朝著門前兩名女子拱手行禮。兩名煙花女子被他嚇了一跳,她們在合歡樓迎來送往這些時日,這樣有禮的客人還真是少見。
只聽葉云生問道:“兩位姑娘,請問這里是否有一位周奇周先生?”
一名女子掩口而笑:“這里都是姑娘,哪里有什么先生。”
葉云生一皺眉,轉(zhuǎn)念又一想,對方將自己召至這里必有用意,就算自己不去尋他們,只怕他們也要來尋自己,既如此,不如去最顯眼的地方。
于是他又問道:“這里什么地方最熱鬧?”
另一名女子微微一笑:“這位公子是第一次來吧,您既然到了這里,怎能不去珠光寶氣閣走走。京兒,為公子帶路?!?/p>
一個青衣小婢應(yīng)聲而出,朝著葉云生靦腆一笑:“公子,請?!?/p>
這小婢不過十三四歲,生得秀氣可人,葉云生心中暗嘆,這樣靈秀的少女,為何也淪落在風塵之地。
他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叫京兒?今年幾歲了?”
京兒抿嘴一笑:“奴婢十四歲?!?/p>
葉云生問道:“你可還有家人?”
京兒道:“公子問這些做什么?家人什么的,京兒早已不記得了。”
葉云生道:“你若有家人親戚,我便想個辦法,送你回家?!?/p>
京兒笑起來:“公子說笑呢?!?/p>
葉云生正色道:“我不是說笑,你年紀還小,怎能留在這種地方?!?/p>
京兒不免抬頭看了他一眼,葉云生白衣颯然,風儀俊美,她年紀雖小,但自幼在煙花之地長大,對男女之事所知不少,見到這樣的人物不由心動,低頭笑道:“公子這樣說,是有意帶京兒回去么?”
葉云生嚇了一跳,心道這女孩才幾歲,說話怎么毫無顧忌?便道:“我是說,送你回自家。”
京兒幽幽嘆了口氣:“可是,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人了……”
她抬頭,朝著葉云生微微一笑,仿佛一朵小小的野姜花:“公子,珠光寶氣閣到了。”
葉云生這才留意到,兩人已來到一座閣子前面。
四周燈火掩映,葉云生見得這里甚是精致,來往之人非富即貴,也不知其中是否有江湖人物,或者有自己相識之人。但既然到了這里,多想已無必要,他一咬牙,低頭走了進去。
閣內(nèi)燈火反不如外面明亮,十幾支紅燭錯落有致,環(huán)繞著中心一個平臺,平臺上鋪設(shè)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色彩靡麗,數(shù)名女子正在上面輕歌曼舞。那燭光設(shè)計得巧妙,女子面容被襯托得十分柔和美麗,如同夢中。再看臺上有白紗相隔,隱約可窺見后面撫琴樂師身影。
葉云生心下稍安,暗想此處雖為風月場所,似乎也并不如何下流。他又見臺下鋪設(shè)座位,許多人正看得入神,他不愿加入其中,便抱了飛雪劍,靜悄悄站在一旁。
他凝神觀察四周,此處光線雖暗,但他練有夜眼,仔細搜尋一番,卻并未見周奇,至于冼紅陽更是不見蹤影。他心中疑惑,忽又見到白紗后樂師身影蒙眬,暗道莫非這其中另有蹊蹺。
他正要繞至臺后,卻聞四弦一聲同響,一曲已終,臺上女子斂衽一禮,齊齊退下。依稀見得樂師推開膝上琴,一聲清笛聲極悠遠,自臺后傳來。
笛聲悠悠,如江河之水,全無俗韻。實難想象煙花障中,竟能得聞如此清響,這一曲《臨江仙》實是熟悉至極,葉云生心頭劇震,幾乎便要叫出聲來:“阿莫,莫尋歡!”
憶昔午橋橋上引,
座中多是英豪。
長溝流月去無聲。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然而葉云生忽然又覺得不對,莫尋歡不會彈琴,這么一來,先前的琴聲又是怎么回事?他正疑惑,忽聽閣內(nèi)一陣喧嘩,一回首卻見一個女子走了進來。
這女子穿著極其大膽,一襲碧綠色的衣裙曲線玲瓏,酥胸半袒,頸上系了一塊鴿卵大小的血紅寶石,襯在雪白肌膚上,光芒流轉(zhuǎn),映著她的麗色花容,直令人不敢逼視。
單以這女子的相貌而言,雖也算得上甚美,但合歡樓內(nèi)美女如云,她并不算得頂尖,只這放浪形骸的氣質(zhì)卻無人可比。她一出場,廳內(nèi)多少女子,一總被壓了下去。
葉云生從未見過這等女子,初見之下,也不由目眩神移。再看閣內(nèi)眾人,目光只在她身上打轉(zhuǎn),有人便已起身上前奉承寒暄,那女子來者不拒,言笑無忌。另有一隊舞女本來上臺獻舞,見這女子出現(xiàn),便自動退下。
隨著舞女退下,臺后的樂師笛聲也隨之停止,依稀可見到有人影起身離去,葉云生“啊”了一聲,正欲去看個究竟,一只軟若無骨的手卻已搭到了他身上。
這只手膩白如酥,指甲上擦了粉紅的鳳仙花汁,上面還戴了三四個寶石戒指,晶光閃耀,奪人雙目,正是方才進來那大膽女子。
葉云生大驚,急忙后退幾步,口中則道:“姑娘,男女授受不親!”
他身側(cè)有個客人正在喝酒,聽到這句一口酒頓時噴了出來。
那女子也愕然了一下,隨即整個人又靠了過來,那只手毫不規(guī)矩地探上了葉云生的領(lǐng)口:“不碰女人,那你來這里做什么?眼睛看看過干癮?”
葉云生一雙鳳目立刻看往別處,心里叫苦,自己明明已經(jīng)站到不惹人注目之處,這女子為何還要過來兜搭。他卻不想,珠光寶氣閣中人人專注杯中酒掌中人,只他一人白衣矯然,立于燈火闌珊處,想不被人注意都難。
他剛想到這里,那女子涂著鳳仙花汁的指尖已經(jīng)觸到了他領(lǐng)口處的肌膚,葉云生匆忙又退幾步,幾乎撞上了后面的柱子。只聽有人“哧”地一笑,也不知是什么人發(fā)出來的。
葉云生此時窘迫至極,也未注意這些瑣事,只想這女子怎的如此不顧體統(tǒng)。他心念一轉(zhuǎn),忽地又想到:莫非這女子其實是那周奇派來,這般舉動是為了引起他注意?
這樣一想,他于是低聲問道:“這位姑娘,請問這里可有一位周奇周先生?”
那女子一怔,隨即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說也奇怪,這些動作由女子做來本是不雅,但出現(xiàn)在她身上,卻自有一種蕩人心魄的魅力。
“你到這里來,不找女人倒要找男人?”
這一句話說出,閣子里的人也一并大笑,葉云生只覺血一陣陣地涌到臉上,實在無法在閣中再呆下去,他匆匆一禮,倉皇逃出。
外面星月皎然,夜風清涼,吹到葉云生臉上,他伸手揉揉臉,只覺猶是火燙。正在這時,一個小廝走到他切近,悄悄問道:“您可是葉大俠?”
葉云生一怔,點了點頭。小廝道:“有位周先生說,您想找的人在隨風閣。”
葉云生便問:“隨風閣在何處?”
小廝笑道:“樓里過氣的姑娘才住在那里,您不熟,我?guī)^去?!?/p>
這其中亦可能有詐,但葉云生藝高人膽大,況且看這小廝身形,并不似會武功之人,也便跟著他走了過去。
兩人走的是院中僻靜之所,一路行來都沒見什么人經(jīng)過。再往前走一些,甚至連燈火都已不見,唯有月光明晃晃地照下來,小廝用手一指前面一座燈火昏暗的小樓:“喏,就是那里?!?/p>
葉云生拱手道:“多謝引路?!?/p>
他以江南第一劍客之尊,如此客氣地向一個妓院的小廝道謝,連那小廝都被他嚇了一跳:“???不、不用了……葉大俠客氣了?!?/p>
小廝匆匆離開,留下葉云生一個人在當?shù)亍?/p>
這小樓共有二層,灰瓦灰墻,色彩暗淡,四周也未像其他地方一樣布置有花草亭臺,唯一稱得上裝飾的是樓前的幾棵柳樹,夜風拂動,葉片沙沙作響。
葉云生見小樓一片漆黑,只有二樓一處窗口隱約透出一點燈光。他有飛雪劍在手,也不必做其他防備,微一提氣,一躍而上。他又見二樓的窗戶留了窄窄一條縫隙,隱約可見床上似乎躺了一個人。
葉云生暗道自己也做了一次逾墻之人,伸手推窗,飄然落地。
房間里只點了一盞油燈,一陣微風吹過,燈火搖曳不止,葉云生的影子映在白墻上,被拉得長長的。他走到床前,輕聲道:“冼……”
一個冼字方出,他忽然驚住,睡在床上的人并非冼紅陽,而是一個年輕女子,她身上蓋著一條薄被,雙眼睜大,驚慌失措地看著葉云生。
就在幾乎同一時間,窗外忽然一陣喧嘩,燈籠火把亮如白晝,有人在下面高聲喊:“什么人在上面?何家小姐是不是在這里!”
葉云生只覺頭“嗡”的一聲,君子可欺以之方,他中計了。
他低頭看向那年輕女子,驟然間想到黎玉先前和他所講黎文周與千手門定親一事:“莫非你是千手門的何小姐?”
女子雙目紅潤,沒有答話,一側(cè)頭,一滴淚水從她眼中滑落下來。葉云生這才省悟到她大概穴位被封。
樓外的喊聲越來越近,葉云生道一聲“恕罪”,伸手去解那女子的穴道,觸到肌膚時才驚覺她只穿了一件小衣,這一下臉上紅潮又起。
但碰也碰到了,他只得閉著眼,匆匆解開女子穴道,然后飛快解下外衣遞過去:“穿上,走后窗?!?/p>
女子臉一紅,伸手接過那件白色外衣,還沒等披到身上,膝蓋一軟又跪了下去。葉云生急忙伸手去扶,這一下兩人之間情境愈發(fā)曖昧,那件白色外衣滑落到女子的膝上,更顯得她一派楚楚可憐。
樓下人聲不絕,眼見似已到了一樓。就在這緊要關(guān)頭,隔壁一扇房門忽然推開,一個碧衣女子叉著腰,笑得十分得意:“白衣服的漂亮小哥,要不要我?guī)蛡€忙???”
這聲音十分熟悉,正是在珠光寶氣閣里調(diào)戲過葉云生的那大膽女子。
葉云生一怔抬頭,他對這女子印象實在不好。還未及答話,那碧衣女子又笑起來:“何晴若中了毒,你光解她穴道是沒用的。哎喲,現(xiàn)在樓下一群人眼看就要上來了,你帶著她這么一跑,可正好是個大笑話。”
她伸手去挑葉云生下巴,葉云生板了臉,向后一閃,手里依然攬著何晴若,聲音冷冷:“姑娘,請自重。”碧衣女子臉色驟然一變,隨即冷冷一笑。
“你自己選,她的名聲和你的名聲,你護哪一個?”
章四 白衣只劍
葉云生一陣茫然,卻聽那碧衣女子又道:“你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哼哼,葉云生葉大俠,你今天到了這里,就別指望有個好名聲出去!要么等到下面那群人上來,看到你和何晴若在一起。要么……”她極其嫵媚地一笑,人已湊了上去,聲線壓得極低,那種誘惑力直是迎面而來,“我?guī)湍悴仄疬@女孩子,就當你和我在一起,如何啊……”
她湊得太近,口脂香氣依稀可聞,葉云生后退一步,將何晴若放回床上,轉(zhuǎn)身正言疾色道:“何小姐的名譽固然重要,然而你也是個女子,怎的這般不愛惜名聲!”
那女子真沒想到在這般情形下,葉云生還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被他說得一怔,隨即一跺腳,大笑出聲:“你和我談名聲?好笑,你和我一個花魁談名聲?”
葉云生正色道:“那又如何,你若不尊重自己,又怎能讓旁人尊重你?”
一直以來,并無人與這女子這樣說過話,她起先竟以為葉云生是有意嘲諷,可見他面上神色誠摯,心中也不由一動,但隨即便冷笑道:“說這些廢話有什么用?你到底打算要誰的名聲,你,還是她?”說著往身后一指。
下一瞬間,兩人一起怔住。床上只余一件白色外衣,那何晴若竟是不見了蹤影!
葉云生將何晴若放在床上不過是幾句話的工夫,何況這小樓門窗緊閉,又無人上來,怎的一個大活人就這么不見了?
何晴若這一不見了蹤影,不但葉云生,連那身穿碧綠衣裙的女子亦是大吃一驚,二人幾乎同時開口:“人呢!”
就在這時,屋內(nèi)油燈忽地熄滅,幾扇窗戶無風自動,自行闔起。今晚無星無月,這一來房間里一片昏暗,那女子先前雖然膽大,此刻也不由驚惶,顫聲叫道:“什么人!”
葉云生手指已然搭上了飛雪劍柄,盡管他不喜這女子作風,她又曾對他威脅,但他君子堂出身,此刻保護弱者的思想便占了上風,低聲喝道:“退到我身后?!?/p>
一語既出,房間里忽然傳來一聲輕笑,其中好笑之余猶帶三分親切,這聲笑雖輕,葉云生卻如遭雷擊,握劍的手抖了一抖,終于忍不住開口叫道:“阿莫!”
阿莫,阿莫,江北賀蘭,江南尋歡。悠然公子莫尋歡,葉云生的平生好友,當初是他先識得冼紅陽,二人相交,這才引出這一番浪跡天涯的傳奇經(jīng)歷,但莫尋歡因被太子府內(nèi)統(tǒng)領(lǐng)陳鷹打傷,一直在北疆玉帥江澄那里休養(yǎng),怎會忽然出現(xiàn)在江南?
這一聲輕笑之后,葉云生只覺似有一陣清風穿室而入,窗欞“咯噔”一響,隨即燭影搖紅,一根蠟燭裊裊燃起,他凝目四望,只見一扇后窗不知何故再行打開,房中那碧衣女子也不見了蹤影。
一連串變故發(fā)生突然,葉云生也不由大惑不解,就在這時,忽聞笛聲悠悠傳來,正是葉云生在珠光寶氣閣里聽到那一曲臨江仙,此刻樓下原已圍了許多人,本是事先布置好要這位江南第一劍客好看的。聞得這笛聲,也不由一并抬頭。
昔日里,葉云生一干好友齊聚,葉云生舞劍,杜春把盞,越贏盡杯,莫尋歡便倚在柳畔,放下常執(zhí)的月琴,抄起一支樂師的竹笛,悠悠吹來。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黎玉與黎文周雖非玉京人氏,倒也很快找到了合歡樓。這兩人雖然不是什么風流人物,但花街柳巷都也走過幾次,因此并未遇到葉云生一般的尷尬局面。
在合歡樓里前后走了一遍,兩人并未遇到什么特異情形,黎玉心下詫異,忽聽院內(nèi)一角一陣喧嘩,許多人都朝那個方向跑了過去。
這是出什么事兒了?黎玉心里嘀咕一句,然后他一推黎文周:“你,看看去?!?/p>
那一下力道不小,黎文周被他推得踉蹌一下,有點不滿地說:“憑什么我去?”
“憑我是你叔!”黎玉蠻橫地說,再一想發(fā)現(xiàn)不對,他們來這里是為了找何家小姐,萬一這陣喧嘩是因為何晴若而來,那么黎文周作為她未婚夫在場,實是大大的不妥,于是他及時改口,“我去,還有,”他補充一句,“你在這里呆著,別過去!”
東北角一處小樓,樓下人聲鼎沸,里三層外三層,黎玉心中又是忐忑,又是詫異,正要想法子擠進去,忽見人流如潮水向兩側(cè)自然分開,光影掩映之下,一名身著白衣的劍客面若寒霜,仗劍直出,周圍這許多人為他風神所懾,情不自禁后退幾步,竟無一人敢于阻攔。
黎玉見得與何晴若無關(guān),心里先松了一口氣,但見飛雪劍這般出來,更生詫異,人多眼雜,他沒有上前,只是靜悄悄又退了回去。
不對,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黎玉外表雖然年輕稚嫩,但在黎門內(nèi)地位尊崇,思緒縝密,見解極快。他注目葉云生與周圍人等表情,又結(jié)合自己今日這一番遭遇,心中暗想:不對,今日這合歡樓里必然有埋伏,不過似乎對方并沒有得手?不然葉云生怎的這般大搖大擺便走了出來?怪了,他們怎么沒向自己下手?
他卻不知,若不是何晴若神秘失蹤,今日里君子堂、嶺南黎門、江南千手門的聲名,只怕均要毀于一旦。但饒是如此,黎玉依然心中憤憤,暗想這是被那周奇耍了一通,這個過節(jié),自己可是記住了。
他帶著黎文周自回客棧休息,卻也注意到,隔壁的葉云生,一夜未曾歸來。
次日清晨,江南玉京十二樓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十二樓是江南一帶大有名氣的黑道組織,半數(shù)以上的酒館、賭坊、妓院,都歸在十二樓手下,如那合歡樓自也名列其中,下屬的高手無數(shù)。雖然江湖正經(jīng)門派大多對其不齒,但無人能否認它的地位。而十二樓的樓主陸君明,更是一個無人敢忽視的人物。
——只因這陸君明非但武功甚高,更兼面黑心狠,翻臉無情。十二樓原為陸君明的義父葉三少葉秋涼所有,三年前,陸君明暴起叛變,奪了葉秋涼的位置,并千里追蹤到北疆殺了他。這人連養(yǎng)大自己的義父都說殺就殺,還有什么做不出來?
正因如此,白道人士非到萬不得已,極少與這十二樓打交道,自然也更不愿得罪他,沒想到今日里竟有這么一個人,單人只劍就跑到十二樓叫囂來了?
這人一身白衣,眉目端凝,神色沉肅,佩了一把灰白色長劍,沉聲道:“請你家樓主出來!”
有人識得他這把長劍,不由一驚,暗道:江南飛雪劍怎么來了?不敢怠慢,忙道:“請葉大俠稍候,我這便去通報?!庇钟腥思纯趟蜕舷悴?。
葉云生既不落座,也不飲茶,只是肅立大堂之中,時隔未久,有一名身穿皂色衣衫的大漢匆匆走出,見到葉云生便一抱拳:“原來是飛雪劍葉大俠,不知來此有何見教?”
這大漢名喚紀小香,名字秀氣,人可生得十分粗豪,使一把金絲大環(huán)刀,辦起事來卻又與外表不符,十分細致。乃是江南十二樓的兩位副樓主之一,深受陸君明的倚重。
葉云生神色沉靜,道:“紀副樓主,請陸樓主出來?!?/p>
紀小香一皺眉道:“葉大俠,不知找我家樓主何事?在下不才,或可為葉大俠解惑?!憋w雪劍江湖揚名,乃是兵器譜上的探花,紀小香也不愿輕易得罪了他。
葉云生平靜重復了一遍:“請陸樓主出來?!彪S后續(xù)道,“并請交出昨天十二樓帶出那一個人?!?/p>
紀小香眉心一跳,沒想葉云生竟然這般光明正大,直截了當就來到十二樓要人。又想這飛雪劍真正是膽大,縱然他是江南第一劍客,兵器譜上排行第三的高手,但畢竟也只是一個人,怎么就敢到十二樓要人來了?
葉云生行事直率,卻不是笨人,冼紅陽自客棧中莫名失蹤,他又被周奇算計到合歡樓,險些中了一局。這其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必有緣故。他昨夜自合歡樓離開,一番調(diào)查,赫然發(fā)現(xiàn),那周奇根本就是十二樓陸君明手下的四大總管之一!
合歡樓隸屬十二樓麾下,周奇是陸君明手下大總管,江南半數(shù)客棧聽命于十二樓,更重要的是,陸君明最近屢屢想著要為十二樓洗白,幾度派人與朝廷聯(lián)系,而欲在朝廷面前表功,有什么比捉住這一等欽犯、刺殺太子的冼紅陽冼大幫主更有利的?那一晚自己與黎玉比拼時,多半正是十二樓派出高手,將冼紅陽捉了回去。
這若換成葉云生的好友,浪子莫尋歡身處他之境地,必定采取種種伎倆,想方設(shè)法地把冼紅陽偷弄出來;若換成青林莊莊主越贏在此,就算要冒險一擊,之前也必定行事謹慎,計算好種種得失。唯有葉云生錚錚鐵骨,既是人被困在你這里,我便去要,你若要攔,我便戰(zhàn)!
紀小香見他風骨凜然,神色寧定,雖未曾拔劍,一陣陣劍氣與殺氣已自他身上散發(fā)出來,不自覺竟打了個寒戰(zhàn)。
這是紀小香自出江湖以來,第一次尚未交手,便已為對方氣勢震懾三分。他連忙一咬舌尖,借著這陣疼痛令情緒平復,口中則笑道:“葉大俠,我想這其中定有一些誤會,我也不知您要找的是什么人……”
葉云生凝望他雙眼,平平道:“你知道。”
那雙眼似冷電,似寒星,飛雪劍不曾拔劍,那雙眸子卻比劍風更冷,比劍鋒更亮,比劍刃更厲。紀小香原已努力平定情緒,但被這雙眼睛一看,不知怎的,心里便打了一個突:“我不知道?!?/p>
葉云生踏上一步:“你知道?!?/p>
那雙眸子中的寒意更增,此刻正值殘夏,江南炎熱未消,紀小香卻覺房間里仿佛瞬間多了十余個冰盆,一陣陣寒意再止不住,不自覺便后退一步:“我……”
葉云生一雙眸子緊盯著他:“他在哪里?”
房間之內(nèi),寒意如霜,那是葉云生身上的劍氣不自覺散發(fā)之故。廳堂里,飛雪明燈,晶明耀眼,紀小香仿佛置身北國雪原中,身前身后皆有大雪紛飛,他連退數(shù)步,抖個不住。
一片葉子飄入廳堂,隨即打著旋兒慢慢落下。那葉子飄入時尚是綠盈盈的,但在飄落過程中,竟是慢慢變黃,待到落到漢白玉的地板上時,葉子已然枯萎如秋日黃花,一層薄薄的白霜凝結(jié)其上。
葉云生目光如雪,二度開口:“他在哪里?”
紀小香委實招架不住,在那雙眸子逼懾之下,他竟似說不出一句謊言,沖口答道:“不在我這里,在……”
一句未完,他已驚覺失口,他是何人,江南黑道最大組織,十二樓的副樓主,怎的可以犯這般錯誤!
葉云生也不再追問,紀小香只多說了一個字,但這一個字,已經(jīng)夠了,他只需知道冼紅陽是否在十二樓,那便足矣。他抽出飛雪劍,劍尖點地,已是邀戰(zhàn)之意。只在一出劍間,一室之內(nèi),冰雪頓收,森森冷意,重重殺機,全數(shù)凝結(jié)到這一柄飛雪劍上。劍尖處一縷寒意,絲絲外泄不絕。
紀小香雖知這一戰(zhàn)幾無勝理,但此時退縮也罷,否認也罷,均無可能,他上前一步,單手拔出身后的金絲大環(huán)刀,喝道:“葉云生,我先前敬你也是個出名的劍客,可不要欺人太甚!”
葉云生更不答話,一劍已然刺了過來。這一劍銳意十足,一道雪光颯然而起,紀小香吸一口氣,反手一刀便剁了過去,這一刀力大勢雄,朝著葉云生斜肩帶背就劈了過去,他黑道首領(lǐng)出身,下手極狠,這一刀若是正中,葉云生身子便要斷成兩截。
刀劍相交,葉云生竟然不避不讓,硬生生接了他這一刀,紀小香只覺手臂酸麻難忍,虎口劇痛,鮮血滴滴答答地直流下來。半空中火花四濺,他的金絲大環(huán)刀已被磕飛出去,他大吃一驚,慌忙一躍而起,伸手再度抄住。到手時才發(fā)現(xiàn),他這把尋找高手匠人鑄造而成,混雜了玄鐵白金的大環(huán)刀,竟已被方才那一劍劈出了一個兩指寬的缺口!
日光照映飛雪劍劍刃上,呈現(xiàn)一種淡淡的灰白色,如君子之風。
方才紀小香抄刀時,葉云生自可趁機出手,但他出身君子堂,不屑于此刻襲擊,因此只是站在當?shù)兀o待紀小香二度出刀。
再說此刻紀小香心中大驚,他以力大聞名,手中這把金絲大環(huán)刀重四十三斤七兩,葉云生號稱江南第一劍客,若說在劍法上勝了他尚有可說,可是,這人的勁力怎也這般大?
他起先氣勢已然不足,這時心中一怯,氣勢不由自主又卸了一半,高手相爭,氣勢為先。他這一退,葉云生尋勢便上,這一劍冷森森、寒浸浸,正是他的得意招式陰晴雪,紀小香躲避不及,身上已中了一劍。
葉云生毫不停歇,連環(huán)又是三劍,仍是“陰晴雪”中招式,紀小香虎口流血,身上帶傷,招架本難,到第三劍上,“啊”的一聲,已被葉云生劍尖點中穴道。
遍尋江南,大概也只有葉云生一人有如此高的劍法,卻仍不愿輕易傷人性命,創(chuàng)下這劍尖點穴之招。
紀小香雖然動彈不得,口仍能言,當他被葉云生點中穴道時,迅速呼喝一聲,隨著這一聲響,自廳堂屏風中便沖出兩隊衛(wèi)士,左手一隊穿白,右手一隊掛紅,正是十二樓中長風、紅雪兩家衛(wèi)隊。
若干年前,江湖上出了個生死門,煊赫一時,門主林素手下兩支衛(wèi)隊明決、血衣無人可擋,后來這兩支衛(wèi)隊在內(nèi)斗中被另一位門主林瑯除去,唯余武林傳說。而十二樓樓主陸君明這兩支衛(wèi)隊,據(jù)說便是仿效當年的明決、血衣,連衣著也十分相似。
這兩隊人一沖上來,呼啦啦便把葉云生圍在中間,但并非隨意亂圍,白衣的長風一隊,手中都拿著長劍,合成一個包圍圈站在最里面。紅衣的紅雪一隊則一分為二,一半站在長風外圍,都是空手,腰間卻挎著一個腰囊,里面滿是毒鏢;另一半則站在最外,兩人一組,手中擎著一張漁網(wǎng),那漁網(wǎng)上明晃晃亮晶晶,掛了許多匕首短刀。又有兩人,將無法動彈的紀小香扶到一旁。
這真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毒辣至極的三重局。那長風一隊利劍出鞘,一擁而上;身佩腰囊的一隊則持鏢在手,蓄勢待發(fā);更有外圍漁網(wǎng)如若擇人而噬,連脫逃的機會都尋不出來。
葉云生不急不驚,手中飛雪劍倏然后撤,隨即一劍迸發(fā),灰白光芒如流星隕落震懾天地,映得這一室中人眼都要花了,自長風成立以來,這一隊劍手實未遇見過劍法這般高明的劍客,這一劍之下,竟有三分之一的劍手長劍脫手,包圍之勢霎時打亂。
飛雪劍并未借機突圍,他知曉身邊其余這些劍手亦不可等閑視之,把握機緣,又是一輪快劍,廳堂之內(nèi)雪片紛飛,虛實參半,外圍衛(wèi)士本想借機發(fā)出暗器,竟被這劍光晃得睜不開眼睛。
紀小香人在一側(cè),看得分明,喝道:“不必猶豫,出鏢!”那些衛(wèi)士也真是聽命,“唰唰唰”二十幾支毒鏢一并射出,葉云生劍光如雪,凡擊向他的毒鏢一并都被擊飛出去。然而那些劍手卻未能全盤躲過,有三四人已中了鏢,當即便倒,口中有黑血直噴出來,生死未卜。
葉云生心中一凜,一時間怒氣滿腔,暗道這十二樓好生心狠手辣,縱是黑道組織,也不能這般草菅人命!他心頭火起,借著這一時機,又一道流星似的劍光披灑當場,又有數(shù)名劍手,被他一并點中。這樣一來,連同先前長劍脫手的劍手,被毒鏢打中的劍手,已是折損了大半。
葉云生這時才躍出第一層包圍圈,直向第二層包圍圈而來,這些鏢手雖長于暗器,武功卻非所長,見他上前,慌得將手中的毒鏢紛紛飛射出去,這若是全中,飛雪劍非變成一只刺猬不可。然而縱是在嶺南黎玉面前,葉云生亦是立于不敗之地,又何懼這些人?丁丁當當火花四濺,那些毒鏢二度被打飛,這還不算,更難得的是,并無一支毒鏢反擊到這些人身上。
直到毒鏢擊飛,葉云生方才上前,劍尖閃爍,將二層包圍一一點穴,外圍之人見狀,連忙手持漁網(wǎng)紛紛上前,葉云生凝氣于腕,運足十二分內(nèi)力,灰白色劍芒半吐于外,不必上前,熾烈劍光已將漁網(wǎng)割開一個大口子。
傳言內(nèi)力極高深之人,可發(fā)無形劍氣,摧金斷玉。葉云生雖不能至此,這份功力,也已是駭人聽聞。
紀小香在一旁,已是目瞪口呆。葉云生白衣仗劍,經(jīng)過他身邊,腳步不停,卻問了一句:“長風、紅雪,成立多少時間?”
紀小香呆呆答道:“三年?!?/p>
葉云生身形已掠過他身邊,風中只余下一聲嘆息:“較之當年血衣、明決,相差太遠。”
他穿堂過戶,連進兩道門戶,正要掠過第三道門戶,忽聽有人冷笑:“好一個飛雪劍,竟視十二樓于無物么?”
章五 唐門魁首
隨著聲音而出的,卻是兩名老者,一穿紫,一穿黃,腰間各佩著一把古色斑斕的長劍。出言的是左手那穿紫的老者,只見他長長的一張馬臉,滿臉的倨傲之色。右手那穿黃的老者卻不答言,只是負手看他同伴。
見這兩人模樣裝扮,葉云生心中一動,想到天山雪域有兩名劍客,劍法奇高,性情古怪,乃是一雙知交好友,其中有一人卻是個啞巴。暗想:莫非竟是他們?但傳言這二老足跡不出天山,怎的到這里來了?
話雖如此,他劍尖仍是一點地面,執(zhí)禮道:“敢問,可是天山雙絕,秦岳二位前輩?”
這兩人正是秦濤、岳無前兩名劍客,秦濤手一捋長須,甚有得色:“葉探花,你倒也有些眼力?!?/p>
葉云生道:“兩位前輩在此意欲何為?”
秦濤反問道:“你又要去干什么?”
葉云生語氣神色不變:“見陸樓主,要一個人?!?/p>
秦濤哈的一聲:“葉探花,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得輕松,若讓你這般帶著把劍橫沖直撞便進了十二樓,卻讓我們這兩張老臉往哪兒放?”
葉云生修眉一蹙:“莫非,你們竟做了十二樓的護法?”原來十二樓在葉秋涼手下時,曾有兩位護法,是追隨葉氏的老人,后來被北疆的斷劍俠廢去了武功,就再沒聽說十二樓有過護法,莫非這兩人竟是被雇傭了不成?
秦濤嗤笑一聲:“他也配!我們二人,乃是十二樓請來的供奉!”說完手捻長須,甚是自得。
葉云生平淡道:“沒有區(qū)別。”
“什么?”
“均是為虎作倀?!闭f罷,他手中飛雪劍平平舉起,一道灰白光芒射人雙目,“讓路!”
秦濤只氣得哇哇怪叫,長劍一橫,朝著葉云生前胸便削了過來。
這老人年紀越大,性情倒愈是火爆,他這把劍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力道氣勢均是超乎尋常,單此一人,已是令人刮目相看,須得謹慎相對的對手。而與此同時,一直站在一旁的岳無前亦是同時出手,他劍勢卻如高山巍峨,綿延不斷,二者搭配,一時無隙可擊。
以秦、岳二人輩分年紀,按理說決無同時向葉云生出手的道理,但這兩人又與眾不同,他二人無論何時,向什么人,都是一并出手,和一人動手是兩個人,和一群人動手也是兩個人,葉云生亦是知曉這一點,也不多言,揮劍便刺。
這天山雙絕與紀小香等人可決然不同,紀小香武功雖好,不過是江湖路上的尋常高手,這二老隨意拿出一人,便已是一等一的難得人物,二人合擊,功力增加何止一倍!這其中,秦濤劍法極是老辣,而岳無前則勝在內(nèi)力強勁,兩道劍風籠罩之下,周遭墻上的字畫紛紛碎裂。再過片刻,只聽鏗然一聲響,岳無前一道劍氣擊偏方向,木桌上一只碩大白玉如意被劍風一掠,齊整整從中間劈成兩半,劍氣猶未停息,直擊到對面墻上,由上自下留下縱長一道劍痕。
這二人劍法,若高山大河,又如滄海碣石,威勢赫赫,聲氣奪人。然而葉云生一道灰白劍光穿梭其中,如同暗夜中點點月光流瀉如水,那兩道聲威無比的劍風竟然壓他不下。
秦濤打得興起,嫌室內(nèi)束縛,縱身向外一躍,叫道:“出來打!”岳無前從他腳步,也躍了出來。
這若換成旁人,大可趁二人躍出時借機離開,但葉云生品性端嚴,聞得此言,飛雪劍向后一收,也隨之來到庭院之內(nèi)。
江南庭院,多講究雅致風貌,小橋流水,這十二樓卻與眾不同,橋是有的,水也有,秀氣卻半分不見,偌大一個池子,池畔孤零零立了兩座個頭不小的假山,旁邊搭了座細小石橋,真不知這格局是如何設(shè)置。傳言十二樓原樓主葉秋涼乃是出身市井,不懂風雅,如今看這庭院,確也有此可能。
秦濤進得庭院,一步就跳到了那假山上面,居高臨下,一劍劈下,他原本就劍勢驚人,這一來更是厲害。岳無前則站在一旁,一劍籠罩四面八方,這樣一來,便是將葉云生上方周圍所有退路一并封死。
葉云生白衣凜然,不動不閃,陰晴雪揮灑而出,灰白劍光顏色如雪,力道如霆,竟將二人攻勢一并擋住。秦濤這一式雖未出全力,卻也使出八成,心下也不由暗贊一聲,這飛雪劍,當真了得!他躍下假山,站到岳無前對面,兩人交換一個眼神,雖未言語,心已暗通,雙雙出招,一劍在左,一劍在右,勁力更增兩成。葉云生劍光疾閃,兩劍揮出,雖是后發(fā),卻已先至?!爱敭敗眱陕暣囗?,如晨鐘乍鳴,將這兩招又都擋了回去。
秦濤起先擋葉云生,多少還有些因為身為供奉,職責如此。到此時卻是爭勝之心大起。他心中暗道:我二人也是成名已久,這葉小子雖有探花之名,畢竟年輕,難道我們兩個老家伙,還當真打不過他不成?想到此處,便向岳無前喝了一聲:“老哥哥,拿出看家的本事吧!”
岳無前更不猶豫,上前一步,忽然身體驟然向上一縱,手中古劍連環(huán)十字,照著葉云生頭頂便劈了下來!
與此同時,秦濤亦是向上躍起,手中古劍橫于眉前,日光照耀下他一轉(zhuǎn)劍鋒,反射光芒驟然晃上葉云生雙眼,葉云生本能一合雙目,秦濤趁此機會,一劍朝著他前胸便疾刺過去。
這兩劍取了前后合圍之勢,居高臨下,聲勢更增。雖然劍招皆是十分簡潔,但大巧不工,威力又增三分。秦、岳二人相處二十載,配合默契之處遠非一般人可比,可說是天時、地利、人和樣樣具備。這二老在天山隱居這些年,多少天山的毒蟲猛獸都死在這一手合攻劍招之下。
葉云生雙目雖合,武者敏銳直覺不變,他合眼、凝神、手腕輕抖,飛雪劍劍鋒一顫,一層灰白光華自劍身上陡然升起,沉郁中更增一分異樣燦爛。
那正是葉云生平生絕技“快雪時晴”。
庭院之中,驟然漫上一層飛雪。
這場雪下得極快,覆蓋極廣。觸目所及,無論是那假山、水池、花樹皆被籠罩其中,水面上那座細弱的木橋更似要被積雪壓塌,搖蕩數(shù)下,只聽“咔嚓”一聲,直被震成兩截,半浮半沉,漂在水面之上。
空中兩道鮮血,直直地迸射出來,葉云生還劍入鞘,面色肅然。
秦濤手臂、岳無前腰間雙雙中劍。尤以岳無前腰間那一劍為重,他踉蹌兩下,終于單膝跪倒在地。秦濤傷勢雖較輕,卻因中在手臂,再提不起劍來。他欲待伸手拾起長劍,卻竟然因傷勢拿之不起,不由得滿面頹然,慨嘆一聲:“老了,老了!”
一只手,手腕修長,骨節(jié)分明,拾起那把古色斑斕的長劍,遞到秦濤面前。
“秦老先生,天山雙絕,名不虛傳?!?/p>
那是葉云生,神色寧定,語氣如初,他面色略見蒼白,額上亦有汗水滑落,發(fā)絲微散,卻不損他風骨依然。此時二人距離極近,秦濤看進他一雙眸子,只見這人稱“江南第一劍客”的白衣青年眼中全無驕傲嘲諷之意,甚至亦無一般勝者所有的欣喜,唯有的,卻是數(shù)分疲憊、一縷黯然。
秦濤嘆一口氣,終是伸出左手,去接那把長劍。
就在這一瞬間,破空聲音疾響,一個雞蛋大小的不知什么暗器朝著葉云生頭部直打過來,速度奇快。
葉云生不識得這暗器,天山雙絕卻是識得的。秦濤大吃一驚,欲待躲閃,卻因那暗器速度實在太快,躲閃不及。
但岳無前反應(yīng)卻快過了他。
岳無前口不能言,但在某一方面有缺陷之人,往往在其他方面則會更勝一籌,正如瞎子一般聽力都極好。岳無前也是一樣,他的專注力亦是勝過旁人,因此,他的內(nèi)力比秦濤還要強盛。而在這枚暗器打來之時,他亦是第一個注意到。
然而他卻受了傷,重傷。他全身的力氣,僅夠他用力向前一撲,撲到秦濤與葉云生之間。
這一撲并不足以拯救秦濤,岳無前亦不是為了救人,他是為了與秦濤同死,如此一來,便不違背了當年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此刻葉云生飛雪劍已然入鞘,右手劍也已遞到秦濤手中,正是極好的一個時機。葉云生若要避讓這奪命一招,唯有縮頸藏頭,或可有救。
但飛雪劍并未如此。
他手中劍已經(jīng)遞到秦濤手中,隨即收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腰間飛雪劍,此刻出招抵擋都已不及,他反手背劍,劍芒半吐,全身勁力皆布于劍刃之上。
只聽錚然一聲響,灰白光芒霎時大作,震得院中一眾人等險些睜不開眼睛。
那枚暗器未及劍身,已被反彈出去,直落到水池之內(nèi),隨后只聽爆炸連環(huán)聲響,一半池水都被震飛出去,凡庭院中人都無法避免,被水潑得濕透。就連水池中起先漂浮的半截木橋,也已被炸得粉碎。
這暗器落入水中仍有如是威力,若是葉云生方才不過是單純躲避開來,又當如何?
葉云生白衣盡濕,黑發(fā)如濕透的鴉翅,緊緊貼在背上,愈顯他風姿矯矯不群。此刻飛雪劍抿緊嘴唇,神色中已有憤慨之意,只是他尚未開口,一個飛揚跋扈中又帶了幾分吊兒郎當?shù)穆曇舯阆刃Φ溃骸皢眩@不是葉大俠?”
幾人循聲望去,卻見那庭院里的涼亭上站了個年輕人,細長眉、桃花眼,單論相貌,其實生得不錯,但不知為何就給人一種輕薄無狀之感。天山雙絕識得他是陸君明手下一員干將,名喚曾如顏,當年陸君明篡奪樓主之位,此人頗有擁立之功。
葉云生尚未開口,秦、岳二人已是怒氣勃發(fā),秦濤怒道:“小娃娃,你好生狠毒!”岳無前更無言語,不顧腰間傷勢便要上前,卻被葉云生伸手一攔,他沉聲道:“這是云陽七巧堂的天女散花,你從哪里得來的?”
這天女散花原是云陽衛(wèi)中一種特有火藥,殺傷力極大,就是云陽衛(wèi)自己,也多將其用于戰(zhàn)場,江湖上極少得見。
當初葉云生等人協(xié)助冼紅陽逃亡時,錦江門門主杜春曾以一枚作廢的天女散花阻擋了一陣,這已經(jīng)是十分難得之事。這曾如顏不過是十二樓中一名干部,怎么得來的這個?
再看曾如顏把嘴一撇,滿面不屑,葉云生這么有名的劍客在他眼里倒似不值一提:“告訴你,你也配?”說罷把手一揚,又一枚天女散花被他擲了出來。
其實這天女散花威力雖大,但其使用方法也與眾不同,這曾如顏卻不知是不曉其法,還是太過狂妄,隨手便扔,威力足被他減弱了一半。
但饒是如此,依然十分了得,只見庭院之中煙塵滾滾,花樹瓦片飛了滿天,曾如顏負手而立,哈哈大笑。
只是這笑聲尚未停歇,忽有一樣冷森森寒浸浸的物事貼到他頸項之下,那半截笑意都被塞到咽喉之中,仿佛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鵝。一個滿含怒氣的聲音喝道:“你這年輕人,太過心狠手辣!”
他不敢轉(zhuǎn)頭,亦不敢妄動,眼角余光只見一截白色衣袖垂落身側(cè),隨風飄拂,卻猶如劍在水中,自有風骨。普天下,大概只有這一個人,縱是身上的一縷發(fā)絲、一截衣袖,亦是柔中帶剛,滿溢劍意。
曾如顏嘴唇抖了又抖:“你你你……飛雪劍!”
此時煙塵已散,又顯出兩道濕淋淋的身影,原來爆炸聲響之時,秦濤與岳無前有傷在身,難以躍遠。秦濤不顧自身傷勢,一把抓住岳無前躍入水池之中,到底逃過一劫。
只聽葉云生又道:“帶我去見你們樓主,交出你們抓的那個人?!?/p>
曾如顏兀自嘴硬:“什么人?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事?!?/p>
葉云生哪與他廢話,劍鋒微微向下一壓,曾如顏頸項間血管已被割破數(shù)分,血流不已。他大聲罵道:“有能耐你就殺了本少爺,王八蛋……”
葉云生冷冷道:“似你這般連自己人都濫殺一氣,真殺了你也不為過。”他自來極少殺人,好友莫尋歡常笑他心慈手軟,這是極少見的一次,他如此明顯地動了殺機。
曾如顏本要答一句“你就把少爺殺了又如何!”忽地念頭一轉(zhuǎn),冷笑道:“也罷,你就跟著本少爺來?!?/p>
這一天里黎玉也不停歇,他把黎文周留在客棧里,自己出門打探。此刻他亦是想到了十二樓。自然,他不會如葉云生單人只劍便去直闖,而是閑走到十二樓總堂口前,裝作個尋常江湖人,打探一二。
沒想到才走到十二樓門前,就見門前圍了不少人,指指畫畫,十分熱鬧。更有人拿著兩塊鐵片,丁丁當當敲個不休,口里吆喝著:“要下快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黎玉心想:這是個什么意思?就擠了進去,只見身穿藍衫的中年人坐在當?shù)兀媲胺帕艘粡堊雷?,桌子兩邊各擺兩小堆銀子銅錢,那人嘴里還說著:“押飛雪劍的這邊,押十二樓的這邊?!北阌钟袃蓚€人,各拿了十幾個銅錢放上前,嘻嘻哈哈笑個不休??催@樣子,不像為了贏錢,倒像是湊熱鬧成分為多。
黎玉便也笑哈哈地上前,抱拳行了個禮:“這位大哥,您這是押什么呢?”
那人抬頭看他一眼,笑道:“小哥,我看你穿著打扮是個外鄉(xiāng)人,可知我們這里有個十二樓?”
黎玉自然知道,卻裝作懵懂:“依稀聽過,卻不知具體是怎樣?”
那人撇了撇嘴:“十二樓……切,早年老樓主在的時候,也厲害,但至少還講理。現(xiàn)在這個,有什么事他干不出來的!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只是,他們到底也有被人砸場子的一天!”
黎玉一驚,臉上卻笑得更歡:“哦?什么人竟敢來十二樓砸場子?”
那人笑道:“那自然不是一般人物,江南第一劍客,兵器譜上的探花,君子堂、飛雪劍,葉云生!”
他一連報出許多個頭銜,黎玉卻在聽到第一個頭銜時便猜到是誰,心下更是吃驚,忙問道:“他為什么闖十二樓?和誰一起闖的?”
那人冷笑道:“和誰闖?他一個人!這飛雪劍,膽子真是比天還大!”又道,“但為什么,可就不曉得了。不過憑十二樓做這些事,哪一件拿出來,都不冤枉!”說著又吆喝,“下注下注!賭飛雪劍贏的這邊,十二樓的這邊!”果然又過來幾個人,跟著湊熱鬧。
黎玉不再多看,返身走開,心中卻是止不住的疑惑,心里想:難不成葉云生真一個人去闖十二樓了?這膽量果然驚人,是為了他身邊的那個人?那究竟……會是誰呢?
他心里想著這些問題,腳下不停,慢慢繞著十二樓墻角打轉(zhuǎn),眼角余光忽然看到大門洞開,五個穿姜黃色長衫的男子走了過來,這五人有老有少,神情倨傲,腰間各佩著一個黑色腰囊。
哪怕這十二樓中走出的是皇帝老兒,黎玉也不會有所猶疑,然而看到這五個人時,他卻停住了腳步。
那是唐門中人。
唐門與黎門在武林中暗器并稱雙雄,然而這兩大門派卻是勢不兩立,同行相輕固然是原因之一。
但更重要的是,這唐門行事位于黑道與白道之間,作風狠辣,暗器又多淬毒;黎門作風雖然倨傲,但行事尚屬正大光明,加上黎門有一門接暗器的功夫,恰是唐門的克星。因此兩方敵對,恰是難以避免之事。
數(shù)百年來,兩大門派之間,摩擦紛爭一直不絕,唐家掌門更曾想過將黎門滅掉。但黎門人數(shù)雖遠較唐門為少,門中之人技藝卻均是十分高超,又兼黎門僻處嶺南,足跡少至蜀中中原一帶,因此上兩方對抗,卻也能打個平手。
目前走出這五個人中,兩名年紀較長的乃是唐門的長老,名為唐聰、唐明,走在最后;兩個中年人唐智、唐慧是唐門的中堅,走在最前面。面色蒼白的青年男子則是唐門年輕一代中眼下最出風頭的唐絕。
這五個人,在唐門中合稱“聰明智慧絕”,江湖上又給他們送了個綽號“暗魁首”,本領(lǐng)非同尋常。
這時黎玉若說轉(zhuǎn)身便走,其實也還來得及。但他本性原是驕傲一路,既遇到唐門中人,反倒迎面走了過去。
這五人步出大門,一眼便看到了門前聚集的這些人,唐絕眉頭一皺,唐智已看到他眼色,手一展,一把毒蒺藜便撒了出來,這把毒蒺藜遍染鮮紅,上面淬的乃是大西南血蔓藤中的汁液,見血封喉,極是了得。
這把毒蒺藜撒出之后,唐智準擬有一多半人會倒地身亡,沒想到暗器方至半空,一個淡黃色人影忽地自半空躍起,左臂一展,彎如滿月,柔韌到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只這一抄之間,那一把暗器竟然全盤到了他掌中。
唐智自打出道以來,還沒被人這么砸過場子,這人阻止了他已經(jīng)足夠讓人氣惱,更可惱的是,他怎么能一手接住自己的暗器?他有金鐘罩鐵布衫?可這接暗器的功夫又是怎么來的?
他忽然想到什么,不由一凜:“你是黎門中人!”
那道人影空中一個回旋,瞥了唐智一眼,左手忽地一揚,朝著唐智便撒了過去,唐智嚇了一跳,他見這人接暗器的功夫,猜測必然是個中好手,慌忙縮頭閃避。
誰知這把毒蒺藜并無傷人之意,只是隨手擲回,唐智這一躲,那些毒蒺藜丁丁當當,全落到石板路上。
黎門祖訓:黎門子弟,無論何時,均不得使用淬毒暗器。
直到這時,那道人影方才飄然落地,暗魁首見他手中晶光閃爍,卻是一副水火不侵、刀槍不入的銀絲手套。再看他一張娃娃臉,眉目清秀,目光卻十分銳利,正是黎玉。
黎玉倨傲一笑:“唐門中人真是愈發(fā)出息了,不會武的平民百姓你也動手?”隨后狠狠掃了那群人一眼,“還不快滾!”
黎玉便是這一點不好,雖是好意,話卻說得難聽,好在那群人此刻一心逃命為上,也不管他說好說歹,匆忙便逃了出去。
唐智見他口氣狂妄,怒道:“你究竟是何人!”
黎玉看他兩眼,終是賞臉報了名字:“黎玉?!?/p>
聽了這個名字,“暗魁首”幾人皆是十分驚訝,那當先的唐絕表情更是特異,他瞳孔猛然一縮,驚詫之余,倒有幾分更似欣喜。
他上前一步:“你,是黎玉?”
黎玉雖知暗魁首之名,卻也是第一次見到五人,他見唐絕在其中年紀最輕,也猜到他的身份。此時細看此人,見他臉色蒼白,高挑個子,一張臉生得十分清秀,甚至幾可用“清麗”來形容,便是生在女子身上,也未嘗不可。
但只要看到他的眼睛,便決不會懷疑他性別。
唐絕的眼睛生得很絕,冷硬的目光中透著三分陰寒、三分執(zhí)著、三分傲視世間、三分不顧一切,湊在一起,便是十二分的無情。
而這雙無情之眼,正緊緊盯在黎玉身上。黎玉毫不在意,笑道:“我正是黎玉,想必你就是唐絕了?”
唐絕繼續(xù)盯著他,那聚精會神的目光出現(xiàn)在這樣一雙無情的眼中實是罕見至極,仿佛一個無意間闖進糕餅店的孩童,手中捧了比他還高的糖果。他自己似乎也很享受這種感覺,直過了良久,才慢慢道了兩字:“不錯?!?/p>
他的聲音與他的相貌全然不同,很低沉,很冷靜,如果說他的相貌比他的真實年齡要小五歲,那么他的聲音就要比他的年齡大十歲。
他繼續(xù)開口,一字一字,在場所有人都聽得分明。
他說:“黎玉,我一早就聽說過你的名氣?!?/p>
黎玉聳一聳肩,神態(tài)輕松:“自然,我這等聲名,你豈有沒聽過的道理?”
這話若是旁人說,必然顯得狂妄無禮,但黎玉如此說來,暗魁首諸人卻均覺理所當然。嶺南黎玉,四川唐絕,那都是年輕一代最出色的翹楚,但凡是江湖上學暗器的,無人不知道這二人的名字。
唯一一個能與二人相提并論的,那便是十三殺手中的鐵叫子韓潮聲,但韓潮聲畢竟是殺手,與黎、唐二人身份不同,難以并論。
唐絕笑了一笑:“不錯,那你可知,我一直想找你比試?”
黎玉笑道:“不知道,不過,現(xiàn)在知道,也還不遲。”他輕輕活動著他的手指,那雙銀絲手套自暗魁首現(xiàn)身以來,便一直沒有摘下。
唐絕看著黎玉雙手,凝注而專心,然后他說:“既然你我意見一致,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我有四大暗器,鳳尾絲、天女線、無常索、天下箭。今日里,便請黎公子來接一接看?!?/p>
黎玉繼續(xù)活動著他的手指,對于一個使暗器的人來說,天下間沒有什么能比一雙手更加重要。但是他的神色依然是輕松而隨意的,他甚至還開著玩笑:“承蒙厚愛,不勝感激。只是我若接了你的暗器,倒怕被人說成以大欺小呢!”
原來黎玉、唐絕二人在本門中都是身份高,年紀輕,暗器功夫又極好。但唐絕地位高是因他乃是唐門掌門唐天下之子,而黎玉則是由于輩分奇高,基本眼下的黎門中人就沒有輩分高過他的,因此上他才這般說。其實他兩人又非一派,倒也不必細究輩分這些。
唐絕聽到黎玉這般說,面色驟然一變:“黎玉,今日你是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
說罷一揚手,一枚小巧玲瓏的暗器脫手而出,直奔黎玉而來。這枚暗器速度卻不甚快,待到黎玉近前之時,忽然在空中炸開,化成千萬縷細絲,熠熠生輝。
這些細絲波及范圍極廣,在空中仿佛鳳凰的尾翼一般,來無定向,正是唐絕四大暗器之末的“鳳尾絲”。
這暗器的了得之處,在于它直到近前方會炸開,細絲襲擊方向難定。縱是事先躲避,也無處可躲。唯一辦法,便是向后疾退,那還得是輕功奇佳之人,方能躲過一劫。
但黎玉并沒有躲。
他依舊站在當?shù)?,娃娃臉上一片肅穆,眼見細絲風中炸開,他腳步動也不動,只是忽地也從腰囊取出一樣物事,猛然一撐,卻見一道半透明的屏障擋在他身前,直遮了個風雨不透,那些細絲碰到屏障,紛紛落下,并未沾到黎玉身上一分。
那道屏障原是一把雨傘,傘面的材質(zhì)不知是何所做,竟是這般了得。
唐絕心中一動,忽覺面前風聲嘶鳴,他腿不彎,腰不搖,驟然之間向右平移三尺,這一份輕功非但了得,光天化日之下猶帶鬼氣,對面的黎玉看了,心中亦覺微微一冷。
然而唐絕腳步剛剛落地,忽覺左耳尖上一痛,卻是一根銀針直擦了過去。
那柄雨傘傘柄中竟還有機關(guān),黎玉撐開雨傘,攔下鳳尾絲,同時按動傘柄,射出銀針。更了得的是,他竟已事先算準唐絕將往何處,那銀針射出方位,恰是唐絕落腳之地,雖然未中要害,可已是難得至極。
這一個回合,唐絕雖傷得極輕,但畢竟輸了。然而他雖敗,這鳳尾絲也不過是四大暗器之末,其余三大暗器威力如何,難以想象。
此刻唐絕正要再度出招,十二樓中一個頭目忽地匆匆跑了出來:“唐先生,大事不好,樓主請幾位速速入內(nèi)商議!”
唐絕怔了一怔,到底還是收回暗器,看向黎玉:“真正不巧,尚有三大暗器,日后還需請黎公子慢慢指教?!?/p>
黎玉笑道:“好說好說,指點后輩,是我理所當然之事?!?/p>
他又占口頭便宜,唐絕此刻卻不似前番氣惱,他看著黎玉,慢慢展開一個笑容,隨后帶著其余四人,走回十二樓。
那個笑容如同一個孩童看著他最心愛的糖果,志在必得。
章六 銅人武士
唐門五人來到十二樓中,迎接他們的卻并非十二樓樓主陸君明,而是另一位副樓主阮庭安。他一見五人,忙道:“唐門諸君,今日那飛雪劍葉云生闖入十二樓,還請諸君快去阻擋!”這阮庭安原是個久試不第的秀才,雖入江湖已久,但積習難改,說話時還有些文縐縐的。
唐慧是暗魁首中唯一的女子,脾氣亦是最差,聽得此語,不耐道:“阮庭安,我們是你家樓主請來合作的,可不是你家的打手!”
阮庭安急道:“唐女俠不知,那飛雪劍便是為冼紅陽來的??!”
唐聰、唐明年紀較長,乃是唐門長老,較為持重,便問道:“那飛雪劍如何得知冼紅陽消息,他和誰一并來的?”
前一個問題不是一時半會說得清的,但后半句卻好回答,阮庭安道:“他是一人前來?!?/p>
唐智“嘿”了一聲:“一人前來?飛雪劍固然了得,也不過是個人罷了,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能做出這種事情?阮副樓主,你怕不是哄我們吧?”
阮庭安急得抹汗:“這般重大之事,哪有亂說的道理。那葉云生確是一人前來。”
唐慧冷笑:“他一個人,你們十二樓便攔之不下,還要我們幫忙,十二樓的能力,莫非只有這點點不成?”
這話說得嚴重,阮庭安亦是惱怒,他亦是個聰明之人,更不與唐慧多說,只看向唐絕:“唐公子,唐門原已與十二樓定下合作之意,莫非這便是唐門的態(tài)度不成?”
這話綿里藏針,暗指唐慧僭越。唐絕微微一笑:“阮副樓主莫要誤會?!彪S即面色一變,“唐慧,還不道歉!”
唐慧知道這位少主,對權(quán)力一事,控制欲極強。而自己方才那句話有代表唐門之意,已大大犯了他的忌諱,想到這位少主素來翻臉無情,縱是心中不愿,也只得道:“阮副樓主,我言語有失,還請恕罪?!?/p>
阮庭安便借這個機會笑道:“好說,大家本是一家人,唐女俠不必多禮,我們便一并入內(nèi)吧!”
幾人匆匆來到后面,卻不見葉云生,只有曾如顏站在當?shù)兀中厍?,嘿嘿不語。
阮庭安來到近前:“如顏,飛雪劍呢?”曾如顏卻不答話。
阮庭安又道:“唐門幾位先生到了,有他們在,便不必擔憂。”
曾如顏還是不答,過了一會兒方道:“何必麻煩唐門幾位,我們十二樓自己便可搞定?!?/p>
暗魁首被阮庭安恭恭敬敬請到這里,卻被一個曾如顏這般對待。幾人心中都是不滿,唐慧本想開口,想到方才唐絕態(tài)度,又閉上了嘴。
唐絕負手身后,看也不看曾如顏一眼,只看著阮庭安微微笑道:“既如此,想必唐門與十二樓之間的聯(lián)盟,也是沒必要了?”
這話他含笑而說,語氣輕柔,究其話中深意,卻是極重,阮庭安忙忙賠禮,心中亦是暗惱曾如顏,但曾如顏當年對陸君明有擁立之功,他卻也不好多加指責。
這一邊方將唐絕安撫下去,他心中還奇怪葉云生的去處,卻見曾如顏雙眼一直瞭望東方,他忽然想到一事:“你、你莫不是將他引進秋聲閣去了?”
曾如顏便點了點頭。
阮庭安大驚失色:“你、你怎能做這等事,這是樓主的大忌諱,你不是不知!”
曾如顏卻不再說話,嘴邊噙著冷笑,看似神態(tài)自若。但仔細看去,卻見他眼神閃爍不已,可見心中亦有惶恐之意。
阮庭安又道:“你還不快將葉云生弄出來,倘若樓主知道,就算擒住了他,你也得不了好!”
曾如顏嘴唇抖動幾下,卻未曾答話,就在這時,忽聽遠處一陣陣金屬摩擦之聲,阮庭安“啊”了一聲,此時機關(guān)已然啟動,無論做些什么,都已來不及了。
曾如顏對葉云生言道:那冼紅陽就在秋聲閣內(nèi)。以此將飛雪劍誆入其中,其實葉云生也并非沒想到其中可能有詐,但事已至此,有進無退,但凡冼紅陽有一分希望在這秋聲閣中,他便要進去一看。
葉云生仗劍直入其中,飛雪劍灰白劍光回旋身畔,氣息流動不已,但凡有任何埋伏接近他身體,都會被這劍光反擊回去。未想進閣一看,卻與他想象大不相同。
這秋聲閣是一棟三層小樓,灰瓦白墻,與十二樓其他那些花紅柳綠的裝飾不同,這閣子外表便十分素樸。
進去一看,內(nèi)里更加簡約,閣中全部打通,一陣檀香氣息細弱可聞,室內(nèi)空無一物,只墻上畫著佛本生故事,中間又飾以金箔,看上去倒很像一座佛堂,只是沒有佛像。
沒想到這般一個黑道組織,竟也信奉這些,難不成是白天打打殺殺,晚上還要對著佛祖贖罪不成?
葉云生抬頭望去,一二層之間有一座樓梯相連,隱隱可見上邊的彩石壁畫,只不知上面具體又有些什么。他揚聲喝道:“冼幫主,你可在?”
他氣息悠長,這一聲更是綿延不絕,一聲喝罷,更有回聲不斷,仿佛在一口深井中回旋往復,“你可在——你可在——”這份內(nèi)力著實了得。但他喊了數(shù)聲,卻不聞有人答話。
葉云生也不詫異,這一層觸目可及處,并不見有人,但也不排除有機關(guān)暗道。自打他踏入秋聲閣那一刻起,便總覺得這座閣子有些什么地方不對,但究竟是何不對,卻實在看不出來。
他嘆了口氣,心中忽然想:倘若是莫尋歡在這里,那便好了。
那是葉云生的平生好友,有“悠然公子”之稱的江南浪子,擅謀斷,通機關(guān),倘若他在這里,必定看得出這閣子中有何不對。
但此刻再怎么想,莫尋歡也決不可能神兵天降。于是葉云生舉步向前,打算查探一下墻壁,但剛踏出兩步,便聽“吱吱嘎嘎”一陣響聲不絕,四周墻壁洞開,數(shù)十個重甲武士從中緩緩踏步出來,手中各持一把重劍,恰將葉云生包圍其中。
這些重甲武士身量足有丈二,面上也覆著甲胄,小樓本來不高,這些武士便幾乎頂?shù)椒宽?,他們圍成一個水泄不通的圓圈,手中重劍揮舞不停。
何處不對,原來便是這里不對!入秋聲閣之后看其中面積,似乎比在外面看小了一圈,原來,在墻壁中竟藏著許多的武士!
葉云生曾聽莫尋歡說過,云陽衛(wèi)分天地人三部,其中地字一部中便有這等重劍武士。但十二樓中為何也有?且看這些武士舉手投足整齊劃一,劍法樸拙力大,似乎又在云陽衛(wèi)之上,心中甚是奇怪。
飛雪劍已然出鞘,他更不停息,一劍刺向其中一名武士,這武士竟不閃躲,葉云生這劍異常精準,飛雪劍穿過甲胄縫隙,直刺到那武士關(guān)節(jié)處。
然而那武士仍然全無反應(yīng),連動作也無滯澀。反倒是飛雪劍猛地彎成弧形,幸而這一劍刺探為多,并未用盡全力,否則,怕不要劍折當場!葉云生急忙撤劍,才消去那種反彈之力。
這不是人,是銅人!
葉云生這一番吃驚不小,卻在這時,機關(guān)之聲又響,這些銅人忽地一同舉起手中大劍,齊齊踏步向前,動作雖不算快,卻絕無停頓之意。一個飛雪劍被他們圍在中央,就算不被劈死,擠也被擠死了。
此刻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這些銅人距離極近,從兩個銅人之中穿過并無可能;而這些銅人偏又奇高,從頭頂躍起也是妄想。若說擊倒一人,那銅人并無穴道,又無痛感,卻是如何擊倒?
葉云生提起飛雪劍,朝著另一個銅人天靈、雙目、咽喉后再度擊出三劍。這三劍乃是“陰晴雪”中的絕技,但銅人無知無覺,并無阻礙。咽喉處那一劍力度最大,從銅人身上刮下一些銅屑。但于銅人本身,并無損傷。
飛雪劍雖是利劍,卻非寶劍。
葉云生二度暴起,這一次卻用上了他的絕技“快雪時晴”,小樓之中風雪密布,虛實難辨,那數(shù)十個武士身上一并中劍。倘若是人,只怕這小樓中已然沒有一個活口。
但銅人不是人,它們依舊邁著步子,重甲覆蓋的面部全無表情,直沖沖地繼續(xù)朝著目標前進。
葉云生一咬牙,縱身躍上樓梯,向二層疾奔而去。
然而,當他躍上二層時,又有十余個重甲武士一擁而出,這二層小樓較之一層樓上面積更小,而武士包圍的速度也更快了幾分。
與此同時,機關(guān)聲音再響,一層與二層之間的通路,已被一層鋼板擋了個風雨不透。
如今縱然是飲鴆止渴,可也顧不得,葉云生只得一躍而上第三層樓,這一層樓地方更是狹窄,檀香的氣息卻也更重,雖是匆忙之間,他卻也依稀可見三樓處似乎有座佛堂。但此刻他卻也顧不得細看,因為第三層的武士,已然再度將他包圍中央。
曾如顏、阮庭安幾人圍在外面。唐門中人已然離開,阮庭安不住地搓手,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曾如顏冷冷道:“阮副樓主,這是我一人之事,和你什么關(guān)系?!?/p>
阮庭安嘆了口氣,他素來知道陸君明的性子。今日這樁事若是惹翻了他,只怕拿自己來出氣也未可知。
正在這時,忽聞遠處腳步聲響,阮庭安抬頭一看,暗叫不好。眼見前方走來幾人,左手邊那人瘦長個子,年紀頗輕,一張臉上戾氣、英俊、桀驁混在一起,但最令人矚目的則是他那雙眼,極冷,極硬,仿佛在寒冰中冰封了千萬年的巖石,讓人詫異這般年輕的一個人,怎會有這樣一雙無情的眼睛。
然而,若是與他雙眼相對,卻會發(fā)現(xiàn)那雙眼眼底深處燃了一團火,仿佛翻卷不息的巖漿,迫力十足,令人疑惑:那雙眼里,到底是冰雜了火,還是火雜了冰?
這個人,正是十二樓樓主陸君明。
與陸君明并肩而行的還有一個人,這人卻是個十分秀雅的青衣書生,身形不高,甚至有些伶仃,一雙手都籠在袖子里??搓懢鞯纳駪B(tài)平和,對這書生言辭也頗有禮。
十二樓諸人看得都詫異,要知道這副神態(tài)在其他人身上出現(xiàn)不過是平常待人,但在陸君明身上出現(xiàn),那簡直可以說是難得的恭敬了,縱是唐門的暗魁首,也未曾有過這般待遇。這個青衣書生,到底是什么身份?
在那書生身后,還跟著個年少女子,一張清水臉,端雅莊重。江湖中人,少見這般氣質(zhì)。
這幾人走到近前,陸君明見到曾、阮兩人,眉頭微微一皺:“阮庭安,這是怎么回事?”他這句話聲音并不高,但隨著這句話出口,眼中那團火卻似忽地燃起,迫力十足,令人心驚膽寒。
阮庭安以落第秀才之身而任十二樓副樓主,自有其一套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他見陸君明對這書生態(tài)度不同尋常,猜到這必是一位了不得的客人,反正葉云生已經(jīng)進了秋聲閣,又必跑不出去,這件事寧可隨后稟報,卻萬不可令陸君明在這客人面前失了面子。
想到這些,便垂首恭敬答道:“回稟樓主,先前確有一點小事,不過已然解決,待樓主空閑時,屬下再來細細稟告?!?/p>
他這么說,陸君明也明白這是不能在外人面前細說的意思,“嗯”了一聲,便引著那書生,欲待離去。
眼見這一件事就要遮掩過去,曾如顏卻忽地揚聲叫道:“姓阮的,你不用為少爺遮遮掩掩,有話,你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
這句話明著是指責阮庭安,暗里,卻是給陸君明沒臉。
陸君明停住腳步,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眼中火焰燃得更盛,口中語氣卻是平淡:“曾如顏,你也是十二樓中的老人,怎的不知禮數(shù),退下吧?!?/p>
這話聽著平淡,阮庭安在一旁聽了,心中卻是一抖,他熟知陸君明性格,深知曾如顏之后必受重責,忙連使眼色,示意曾如顏下去。
未想曾如顏不但不退,反而大笑出聲:“老人?樓主你還記得我是老人,是啊,當年一起的老人,夜聆花死在了北疆,黃伯珰死在了西北,秦嬰廢了,只剩我一個孤鬼在樓里晃蕩,樓主,你竟還記得我這個老人!”
這一番話戳中陸君明心病,面色當即一變,夜聆花、黃伯珰等人都是當年幫助他篡位之人。而陸君明這樓主之位得來不正,他口中雖不言,卻一直耿耿于懷。阮庭安見樓主臉色變了,忙上前拉人:“曾兄弟,你可是吃醉了不成,有話回去再說。”
曾如顏猛地把他一甩:“誰吃醉?姓阮的,你少碰我!現(xiàn)在做了個副樓主便吆五喝六,曾少爺蹺一條腿,比你的頭還高!”
陸君明面色愈發(fā)難看,幾難控制。當年他網(wǎng)羅樓中這些野心勃勃,地位卻不高的青年在身邊作為親信,看中的便是他們性情狂妄,不懼犯上,方能一叛成功。但到了今日,這種狂妄性情反倒成了禍害!
便在這時,他身邊那秀雅書生低低嗤笑了一聲。
這一聲其實很低,但入陸君明之耳,卻如同被千斤重錘猛擊一般,他素來當機立斷,當下抬起右手,一掌照著曾如顏便劈了下去:“以下犯上,違背樓規(guī),曾如顏,你可知罪?”
這一掌力道極大,曾如顏被打倒在地,一只耳朵險些被打聾。他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笑起來:“好,好,我早就知道有這一天,陸君明,我告訴你,今天我還把人放進了秋聲閣,你是不是干脆要把我殺了?”
聽到“秋聲閣”三字,陸君明的臉色瞬間大變,誠然在此之前,他亦曾為曾如顏的言語氣得面色發(fā)青,但此時,他的面容卻如同雕塑一般全無表情,就連吐出的話語,仿佛也一并凝固起來。
“你——放人去了秋聲閣?”
陸君明的聲音冷若寒冰,但冰里又裹了火,與他的眸子一般,透著熊熊的怒意。當年他號令曾如顏等人發(fā)動反叛之時,用的亦是一般無二的聲音。
曾如顏驟然抬起頭,正要說些什么,忽然一聲巨響傳入眾人耳中,瓦片鋪天蓋地紛飛四散,秋聲閣頂被人刺破一個大洞,一道白衣身影自中躍出,仿佛振翅天外的白鶴,一道灰白劍光如雪四散,直向陸君明而來!
這道劍光雖是指向陸君明,但劍光籠罩范圍極廣,周邊數(shù)人盡在其中。那秀雅書生忽地一笑。
“我道是誰——原來是你!”
他左手忽然拍出,這一掌卻是將身后那清雅女子推出劍光范圍之外,隨即飄身而起,大風撕扯他身上衣衫,仿佛只余下一把瘦骨,然而那把瘦骨卻是以精鋼鑄成。
他迎向那白色人影,一直籠在袖中的右手終于探出,然而那并不是手,他的右手已然被砍斷,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安在小臂上的鐵鉤,暗沉沉如若噬人一般。那暗色光芒在空中只一閃,速度奇快,如若鬼魅。
“葉大俠,當年斷手之仇,我可還一直記著呢!”
灰白劍影、暗色光芒,在空中交錯而過,那道白色人影忽然一側(cè),大片血花灑落風中,隨即墜落地面,仿佛折翼的鳳凰。
場中諸人迅速趕上,那人本已倒地,卻忽地勉力而起,灰白劍光再次散落庭院,困獸之斗,尤為驚人。
那幾人不得已紛紛退后,白色人影借此時機,展身飛越而出,連過幾道門戶。
陸君明喝道:“阮庭安,帶人追上去,不可讓他跑了!”
那道白色人影正是葉云生,他被困在秋聲閣頂層上,求生無門,閃念之間一眼看到三層上供奉的佛龕,那佛龕與眾不同,是用一整塊檀香木雕刻而成,整個嵌入墻壁之中,雕刻十分精美。
那佛龕除佛像外,似乎還供了點別的什么東西。但葉云生無暇細看,這第三層的屋頂全是由生鐵鑄就,只有這一處雖也是鐵,但因佛龕之故,卻遠較其他所在為薄。
他咬緊牙關(guān),在那些重甲銅人尚未逼近之時,運足全身力氣,朝著佛龕一劍劈下。飛雪劍到底不是一流寶劍,在這一劍之后,劍身上迸出數(shù)道裂紋,倘若葉云生用這般功力再劈上一劍,只怕便要斷裂當場。
幸而,這一劍已奏奇功,佛龕被他一劈兩半,后面的生鐵被他凝聚十二分內(nèi)力一劈,亦是硬生生劈開一道裂縫,葉云生一展身形,以縮骨功穿越裂縫,從屋頂處來到室外。
然后,他看到了一個人。
數(shù)年前,他千里護送大俠李涵谷之子李文非,遭到此人截殺,他一劍砍下此人右手,自此結(jié)下深仇。
那是薛明王,“袖中劍”薛明王,而他現(xiàn)在的身份,則是云陽衛(wèi)地字大頭領(lǐng)。
追殺冼紅陽的云陽衛(wèi)。
葉云生無法繼續(xù)想下去,他依舊在風中疾行,鮮血一點一滴從他身上落下,成為極其明顯的追蹤標記,然而此刻他卻已無暇顧及。
薛明王那一鉤傷了他右手,但這并非關(guān)鍵。不知為何,他身上的各種感覺,順著那道傷口開始消失,仿佛那道傷口是一個洞,而他的感覺是水,一滴滴緩慢而不停息地自洞中流出,那是他從未體會過的滋味。
那鐵鉤上,竟還淬了毒。葉云生模糊地想。
首先是視覺,他的眼前慢慢蒙眬,那個熟悉的玉京城如同在水中滴入了一滴墨,又被輕輕搖晃,變得混沌不已。
其次是聽覺,風聲與追殺之聲,在他的耳中越來越遙遠。他知道那并非因為自己速度的原因,他不再聽得見鳥的叫聲,也聽不見小販的叫賣,那個生機盎然的世界,正在緩慢而堅決地離他而去。
隨后是嗅覺,他再也感受不到花的香氣,再之后是味覺,他喉間有血涌出,卻再也感受不到那帶著淡淡鐵銹的血的味道。
如果按這個趨勢發(fā)展下去,不必等到追兵到來,飛雪劍只怕會先倒在這青石甬路上。
幸而就在這時,一只柔軟而帶著花香的手拉住了他,那只手雪白纖細,拉住他時卻異常堅定:“葉大俠,葉大俠,跟我來!”
章七 陷身于此
葉云生在一片黑暗中醒來。
他聽不見、看不見,甚至聞不到周圍的氣味,唯一的感覺是自己似乎躺在一張床上,手掌所觸,是清潔而柔軟的床單。
他茫然地用左臂撐起身體,起身時卻又帶動了右臂上的傷口,身子猛地一晃,他咬緊牙關(guān),縱然是這種狀況之下,仍然站立筆直,如同他手中的飛雪劍。
但此刻,他的飛雪劍已不在他身邊,葉云生忽然醒悟到這一點,匆忙向身邊摸索,然而摸索了半晌,卻到底尋找不到飛雪劍的蹤跡。
這柄劍,平素縱然是睡臥沐浴,亦不離葉云生身側(cè)左右。而這一刻,那與己相伴已有二十余年的飛雪劍,竟然不在他的手邊。
也直到這一刻,葉云生才忽然明白過來自己的處境,他受傷、失劍,一并喪失那許多感覺,精神為肉體緊緊束縛,整個人仿佛被關(guān)進了一只巨大而黑暗的鐵籠中,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氣味。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的身邊有什么人,看不到未來,也看不到希望。
這種滋味,足可令一個正常人瘋狂。飛雪劍江湖探花,當此時,亦不由一時惶惑,腰也慢慢彎了下去,然而他隨即用力一咬舌尖,一陣疼痛襲來,神志霎時清明了許多。
——縱然沒有飛雪劍,我亦是不能在這時倒下。
葉云生二度挺直身子,就在這時,忽然一件硬物朝他右手襲來。他雖喪失許多知覺,武功仍在,右手一翻,便是一招“涼風起天末”,勁風颯颯,正是君子堂的嫡系掌法。
這一掌來得迅速,對面那人卻似對他十分了解,將身一側(cè)避開掌風,隨后一按他的手腕,將這一招化解于無形之中。
葉云生本想反擊,但右臂畢竟傷重,輾轉(zhuǎn)不易。那人便趁這一瞬間,用了不知什么手法,將那件硬物塞回葉云生手中。
接觸到那樣物事的一瞬間,葉云生霎時停下手中招式,只因那件物事并非其他,而是飛雪劍的劍柄。
那人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應(yīng),在葉云生拿到飛雪劍之時,一手便捉住了他左手,葉云生果然未曾反抗,之后那人攤開他掌心,在他手掌上一筆一畫開始寫字。
那人寫道:“你中了毒?!?/p>
葉云生苦笑一聲:“我知曉?!?/p>
他的嗓音也變得嘶啞難聽,但所幸尚能發(fā)出聲音,倒也節(jié)省了不少溝通時間。那人便又在他手上寫道:“不必擔心,解藥我昨兒就弄到了,等下叫人給你送來?!?/p>
這幾個字那人寫得很慢,寫到“解藥”二字時,力度格外重。葉云生問道:“你是誰?”
那人卻放松了他的手,葉云生連問幾聲,那人再無音信,葉云生心中有些焦急,便提高聲音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這一聲之后,便聽得腳步聲響,葉云生心中暗喜,猜想是那人歸來,果然便有一只手扶住了他,這只手扶得也很穩(wěn),可葉云生卻頗覺失望。
他是武者,感觸遠較他人敏銳,扶住他的第一只手是個男子,而這只手柔軟細膩,顯是女子無疑。
那只手扶他在床上坐好,隨即松開。過了片刻,那女子似乎發(fā)現(xiàn)無法與他交流,便有筆桿樣的物事點中他掌心,在上面寫道:“葉大俠,你在一個安全所在,不必擔心。”
這“不必擔心”幾字,是說了第二次,可葉云生不知為何,卻沒有第一次那般令他安定。他穩(wěn)定情緒,方又問道:“你是何人?”
筆桿二度伸至他掌心:“小女子何晴若,感念葉大俠救助之德?!?/p>
葉云生極是吃驚,他沒想到救他之人,竟是這個與自己萍水相逢的年輕女子。當日里合歡樓一別之后,他亦掛念這少女安危,忙道:“你脫困了?沒有事吧?”
他自己身中劇毒,反倒先關(guān)心起這女孩子,何晴若眼睛一酸,便要落下淚來,又寫道:“我無事?!?/p>
葉云生道:“此刻十二樓正在捉拿我,你不要留在我身邊?!?/p>
何晴若搖了搖頭,神態(tài)堅定,但她隨即想到葉云生看不到,又寫道:“葉大俠,你已昏迷一日一夜,這段時間,已發(fā)生了許多大事。”
葉云生一怔,他原以為自己不過昏迷一兩個時辰,沒想到,竟已過了這許多時間。
在飛雪劍昏迷這段時間,到底發(fā)生了何等大事?提到這個,還需從冼紅陽的失蹤說起。
為了一個冼紅陽,牽動了飛雪劍、十二樓、唐門暗魁首、嶺南黎家、云陽衛(wèi)地字大頭領(lǐng)。
這個傳言中因刺殺太子而被一路追殺的前丐幫幫主當日初入客棧,是時葉云生與黎家叔侄對峙,冼紅陽一人在房間中休息,忽然間有個小二過來送茶,這個店小二他先前從未見過,卻也未曾在意。
未想那小二把茶杯送到他面前時,忽然把手里的手巾向他一揚,冼紅陽全無防備,被那手巾中的氣味一沖,當即暈倒。
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躺在原先的客棧之中,而是另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布置得十分簡單,一榻、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全無擺設(shè)什物,那榻上只有一個竹枕,連被褥都無,好在這江南天氣,不用被褥倒也凍不死人。
他晃晃胳膊動動腿,發(fā)現(xiàn)沒什么受傷的地方。催動內(nèi)力時卻是心中一驚,原來他的內(nèi)力已經(jīng)被盡數(shù)封上,半點也使不出來,想是被灌了散功的藥物。
這是怎么回事?他心中驚惶,驚了一會兒忽覺肚子咕嚕嚕一陣亂叫,又想:哪兒能找點吃的東西?便將內(nèi)力之事又拋到一旁。
這房間里顯然是沒有任何能吃之物,冼紅陽推門欲出,毫不意外地發(fā)現(xiàn)門被外面反鎖。想跳窗而出,窗子原來是個擺設(shè),根本是鑄在墻上,推也推不開。
他怒從心頭起,一時間性子起來,抄起房間里那把椅子,便向窗子砸去,只聽驚天動地一聲響,椅子腿被他砸折了半截,窗子卻是紋絲不動,冼紅陽上前一看,鬧了半天這窗子不過是外面涂了一層木色的油漆,其實是生鐵鑄就。
他又四處敲敲墻壁,這看似尋常的房間竟然全是以生鐵鑄成,他在自己身上翻找兵器欲待撬上一撬,未想匕首火折等物都被收走,只留下一些銅錢。
冼紅陽頹然坐下,心想這到底是什么地方?自己是被什么人帶到這里的?難不成是云陽衛(wèi)?又一想,要是自己落在云陽衛(wèi)手里,決不會是這般待遇,只怕早已被繩捆索綁,大刑伺候。
他心里疑惑,又兼腹中饑餓,便來到窗前,大喝一聲:“有人沒有,送吃的來!”
連吼了幾聲,半個人影也無。先前窗戶紙早已被他椅子一揮砸破,透過縫隙,他見到外面是個荒廢的院落,雜草長了足有半人高,心中不由忐忑,莫非這要把自己困死不成?
好在過了沒多久,有一個人提著竹籃從院外走了進來,待到近前,看到窗紙破爛,口中嘖嘖兩聲,便把一個木碗遞了進來:“冼幫主,你莫叫了?!?/p>
冼紅陽見這人三十多歲年紀,穿著打扮像個文士,身軀有些肥胖,一雙眼睛卻精光四射,又聞到一股飯菜香氣,便先伸手接過那木碗,見里面裝了滿滿一碗白飯,略放下心來,問道:“你是什么人,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人笑道:“冼幫主何必管我是什么人,您在這里好好安歇便是?!闭f罷又遞過一只木碗和一雙竹筷,這只碗里有菜有肉,烹調(diào)得還算不錯。隨后他又遞來第三只木碗,里面則裝著滿滿一碗清水。
冼紅陽接過碗,又問:“這里到底是哪里,你們把我關(guān)在這里想干嗎?”那人也不理,見他接了碗,便要離開,冼紅陽急了,大喝一聲,“我大小便怎么辦!”
那人險些失笑,大抵沒想到這位丐幫前幫主這等憊懶,便道:“榻后自有馬桶?!闭f罷提著竹籃便走,冼紅陽再怎么招呼,也不回頭。
冼紅陽十分惆悵地拿著碗放到桌上,椅子已成了三條腿,只好站著吃飯。
他細看那碗菜,見菜是藕片,肉是白灼蝦,正是典型的江南菜肴,心道自己應(yīng)當還在江南。又想:這人為我送飯菜,碗又是木碗,看來他們并無置我于死地之意,非但如此,只怕還擔心我死了。
他心里這般想著,三口兩口把飯扒了個干凈,把碗丟在桌上,又在屋中轉(zhuǎn)了幾圈,沖著窗外喊了幾聲,可是除了驚動外面的飛鳥,全無人理他。
就這樣,冼紅陽在這屋中住了幾日,每一日里都是那文士打扮的人前來送飯。他是個生性跳脫的人,這幾日直被折磨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然而內(nèi)力既被封住,這鐵屋又極牢固,逃脫卻是萬萬不可能的。
這一天,他百無聊賴地站在窗口發(fā)呆,數(shù)窗外對面那一片草里到底有幾根迎風搖曳的狗尾巴草,剛才他數(shù)了一遍,是十七根,可總覺得有哪里不對,于是他接著數(shù),這次是十八根,第三遍時他數(shù)成了十九根。這下冼紅陽興致大起,心說我倒要仔仔細細地數(shù)上一數(shù)。
于是他翻來覆去地數(shù)著那幾根狗尾巴草,一件連游戲都算不上的小事他做得興致勃勃,最后數(shù)出了七次十七根,兩次十八根,八次十九根。
他終于放棄了這個游戲,百無聊賴地躺在地板上,看著陽光映射下來的影子,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
是啊!他一躍而起,早就過了飯時,那家伙怎么還不來送飯!
冼幫主的個性,那是能不讓自己受委屈的時候,決不肯受一點委屈,于是他跳起來,朝著窗外喊道:“餓死了,送飯的小子呢,快來給你家?guī)椭魉惋垼 ?/p>
他連喊了十幾聲,連個回音都沒有,又過一會兒,外面隱約傳來一陣人聲與腳步聲,紛亂慌忙。冼紅陽側(cè)耳細聽,只依稀聽得幾句“出事了!”“守好,守好!”
出事了!這也是冼紅陽心中的第一反應(yīng)。
莫非是葉云生?是飛雪劍來救我了!這是他想到的第二件事。
這些天里,他不是沒想到飛雪劍會來救他之事。但在他心中,這位兵器譜上的探花少言冷淡,雖然劍法極高,卻并不似足智多謀之人,他亦不認為葉云生能夠找得到他。
但在這一瞬間,冼紅陽心中卻升起了希望。
他屏息凝氣地等著,等了片刻,外面嘈雜聲越來越響,他忽地想到,就算葉云生真來到這里,但這間屋子外邊尋常,好似一個荒廢院落一般,葉云生如何看出這里便是關(guān)押之所?
他既在外面拼殺,自己也需做些事情引起他注意才是。
但是自己此刻能做點什么呢,大喊大叫一番?不,冼紅陽想到了一個更妙的主意。
他翻開衣襟,咬斷線頭,從衣襟內(nèi)里拿下一塊縫在上面的物事。
那是個古錢大小的琉璃片,仔細一看,卻比琉璃要清澈透明得多,這是冼紅陽還在丐幫幫主之位時,從一名大食國商人那里買來的小玩意兒,稱作“玻璃”。原本是個吊飾,卻被冼紅陽發(fā)現(xiàn)了它的另一項功能。
他把這塊玻璃拿到陽光下,聚出一個光點,又把那把三條腿的椅子拖來,放到光點下面,時隔不久,那椅子上竟然慢慢冒出一絲青煙,又過一會兒,一陣燒焦的味道傳來,一點小火苗騰的一聲燃起,那把椅子竟然自行燃燒。
天下間,大概只有冼紅陽才會身居幫主之位,還拿著吊飾的光點對螞蟻玩,若非如此,他也發(fā)現(xiàn)不了這樣妙用。
火苗越燒越大,冼紅陽把桌子和木榻也一并拖來,呼呼啦啦卻也燒得熱鬧。他沖著窗外大喊道:“著火了,快來救火啊!”
其實不用他喊,濃煙早已一陣陣地傳了出來,江南天氣潮濕,這木頭也吸足了水分,煙倒比火大,嗆得冼紅陽連連咳嗽。
這么一鬧,外面的人自也發(fā)現(xiàn)了,有人匆匆忙忙地直奔過來,冼紅陽心中暗叫“來得好!”又想這么一來,葉云生聽到動靜,定會循聲趕來吧。
煙越來越大,對面難分面目,冼紅陽不知外面是否有那熟悉的白衣人影,暗叫不好,這么一來,只怕葉云生未到,自己先被嗆死,那可是大大的劃算不來。于是又大聲喊道:“我快死啦,快來救我!”
這么一喊,倒也有了反應(yīng),有人道:“快把他放了出來!”
又有人道:“樓主責備,可如何是好?”
冼紅陽只氣得跳腳,心想難道就沒有一個能做主的不成,又喊道:“等我死了,你們樓主也放不過你們!”
他這么一說,有人又道:“快去尋副樓主做主!”又一人道:“副樓主現(xiàn)在哪有時間過來,還是先放他出來,死了不好交代。”
先前那人便道:“你聽他喊話中氣十足,死不了!樓主嚴令任何時候不可放人,違令的后果是怎樣,你們都清楚!”
他把樓主拎出來一說,果然其他人都不敢再說,冼紅陽大怒,他此刻身無內(nèi)功,無法閉氣抵御,眼見葉云生也未到,自己卻覺呼吸越來越困難,外面人奔走聲音似乎也離自己愈加遙遠。
自己由北向南,逃脫了這許多無休無止的追殺,太子侍衛(wèi)頭領(lǐng)陳鷹未能捉住他生祭太子,江北黑道一眾人等沒能把他捉去領(lǐng)賞,云陽衛(wèi)鐵鎖橫江未能將他攔住,就連云陽衛(wèi)人字大頭領(lǐng)關(guān)山雪也未能在他手下討得便宜,現(xiàn)如今,反是被自己點燃的火活活嗆死么?
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就在冼紅陽幾近失去知覺時,忽地一陣清涼的風撲面而來,他貪婪地張大了口,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呼吸著那寶貴至極的空氣,剛呼吸了沒兩下,一桶涼水撲面而來,直把他澆成一只大號落湯雞。
他抹一抹臉上的水漬,揉一揉被煙熏紅的眼睛,盡量擺出一副昂首挺胸的姿勢,提聲喝道:“來者何人?”
那人微微一笑:“冼幫主好大的煞氣?!?/p>
這人聲音略有尖細,態(tài)度溫和,全無威武霸氣之意。但入得冼紅陽耳中,卻好似驚雷一般,他險些跳了起來:“是你!”
他又揉一揉眼睛,定睛看去,見面前那人一身青衣,書生打扮,姿態(tài)秀雅,右手籠于袖中,可不正是地字大頭領(lǐng)薛明王!
當日里黑風山上,薛明王曾設(shè)計越贏一干人等,殺死江北大龍頭,又栽到冼紅陽身上,惹出好一場風波。
后來冼紅陽曾落到他手里,但不知為何,這名身負捉拿欽犯之責的大頭領(lǐng)竟又放了他,令人疑惑不解。但無論怎樣,見到這個出手陰狠、心機深重、難以捉摸的大頭領(lǐng),冼紅陽心中總有三分懼意。
他又向周遭看去,一眼見得薛明王身后站了個端雅女子,低眉斂目,這下又是一驚,這女子他也識得,她是控告自己殺死太子的人證言夫子愛女言守宜,后來言夫子被殺,言守宜也被追殺,自己還曾出手相助,后來言守宜將幼妹托付自己,便再不得見,如今,她怎到了這地字大頭領(lǐng)的身邊?
他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卻聽又有一個人開口,這個聲音十分年輕,卻有著上位者方有的威嚴霸氣:“薛頭領(lǐng),冼紅陽在此?!?/p>
冼紅陽循聲看去,見薛明王身旁有個身形瘦長的青年,一雙眼猶如狼王的眸子,滲漏著絲絲殺氣,這人穿著并非特別富貴,然而在場這許多人,竟無一人能壓下他身上溢出的霸氣。先前給冼紅陽送飯那精明中年人侍立身后,態(tài)度一改前番,十分恭謹。
那一瞬間,冼紅陽什么都明白了。
他長長嘆了口氣:“到底我也當了個明白鬼,原來我是被十二樓的陸樓主捉拿?!彼挚戳丝搓懢魃砗竽侨?,“我冼紅陽何德何能,竟還勞駕一位副樓主為我送飯,閣下姓紀還是姓阮……哦,看你穿得像個書生,想必是阮副樓主吧?!?/p>
他平日大大咧咧,但畢竟是江湖中的有數(shù)人物,先前起火時聽得人言“樓主嚴令”,玉京這里,被稱之為“樓主”,又有能力在葉云生手下?lián)镒咦约旱?,除卻十二樓又有何人?
陸君明聽他言語,眉眼略松:“冼幫主卻也有幾分眼力?!?/p>
冼紅陽笑道:“好說,好說,如今我是砧板上的肉、菜刀下的魚,陸樓主你想怎么剁我都成。我就是奇怪了,說起來十二樓在江南聲名赫赫,你陸君明也算是江南黑道里的總瓢把子,按說和朝廷該是勢不兩立的,如今怎么轉(zhuǎn)了性,黑道里的規(guī)矩也不守了,去給云陽衛(wèi)那群狗舔鞋底了?”
他面上帶笑,字字如刀,陸君明神色不動地看著他:“冼幫主,你的話未免太多了?!?/p>
最后一個字剛剛出口,他右手全無預兆地一抬,一個耳光重重抽到冼紅陽臉上。
冼紅陽此刻被煙熏得半死,內(nèi)力又被封住,這個耳光打得結(jié)結(jié)實實。他只覺耳朵嗡嗡作響,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踉蹌兩步摔到地上,這時才覺出口鼻中都有鮮血滲出來。
陸君明轉(zhuǎn)身朝向薛明王,神色依舊如常:“薛頭領(lǐng),此人方才出言不遜,對云陽衛(wèi)多有侮辱,我一時氣憤,方才出手,倒要請薛頭領(lǐng)諒解?!?/p>
薛明王笑了笑,并不介意他在致歉言辭下的倨傲之意,只是目光抬起,漫不經(jīng)心地向四下看了一看。
此時火焰方熄,一片狼藉,周遭還圍著十二樓的一些部屬。先前葉云生獨闖十二樓已然引起一片紛亂,如今又加上一個冼紅陽放火。薛明王雖然一語未發(fā),目光卻已流露出許多嘲諷之意。
陸君明亦覺面上無光,但他畢竟是十二樓樓主,反而咧了嘴角,微微一笑,將方才說過的那番話重復了一次:“薛頭領(lǐng),冼紅陽在此?!?/p>
無論如何,冼紅陽是被他們抓住的。云陽衛(wèi)追捕一路,未曾有所收獲,最后卻是被十二樓捉獲。就算中間產(chǎn)生了一些差錯,冼紅陽畢竟是交到了云陽衛(wèi)手中,這便是一件天大的功勞。
薛明王也笑了一笑,他原本生得秀美,這一笑更增風度。他負著手:“停云,冼紅陽交你負責?!?/p>
端雅女子斂衽一禮:“是?!?/p>
章八 出爾反爾
處理過冼紅陽一事,陸君明再度向薛明王施了一禮:“薛頭領(lǐng),請。”
這次的禮節(jié)與前番不同,鄭重而嚴肅,薛明王似乎也很了解他的意思,微微頷首。
步出這荒廢院落,幾人前行一段,原來此院落便在十二樓中,與秋聲閣相隔不遠,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倘若葉云生從秋聲閣中順利脫出,沒有薛明王在中間作梗,此刻冼紅陽大概已被救出。
繞紅墻,過回廊,幾人到達一處布置十分富麗的院落,此處位于十二樓東南一角,十分安靜隱蔽。陸君明揮退左右,與薛明王一并步入正中廳堂之中。
阮庭安也向那端雅女子施了一禮:“薛姑娘,請到這里暫且歇息?!币恢笘|首房間。
那女子淡淡道:“多謝阮副樓主?!北銕еt陽入內(nèi)。下人送上糕點茶水后便即退下,阮庭安也一并離去。房間內(nèi)只余下他二人。
冼紅陽聽得周遭無人,忙開口道:“言姑娘,你怎么和那姓薛的在一路,是被他脅迫了不成?”
自己已然淪為階下囚,他第一句話卻仍是關(guān)注他人的安危,這正是冼紅陽這個人的作風。
端雅女子看他一眼:“冼幫主想是認錯人了,小女子薛停云。”
冼紅陽道:“亂講!我怎么能認錯,言姑娘,你莫非是被姓薛的下了毒,還是被人脅迫了?不要緊,我……”他本想安慰一句“我來助你”,忽地想到眼下自己正是個囚犯,非但如此,面前這女子還是看守,便訕訕地住了口。
兩人這般坐了一會兒,冼紅陽忍不住偷看薛停云,見她一身衣裳顏色素樸,卻是上好的江南絲綢所制,頭上雖只挽了一支玉簪,但玉質(zhì)潔白晶瑩,雕刻得極是精美,可想見她日子過得還不錯,又說:“言姑娘,你那妹子很好。她跟著我不便,現(xiàn)在由錦江門杜門主照顧她?!?/p>
言守湘原是言守宜唯一的親人,但薛停云聽了,面色全無變化,依然端然穩(wěn)坐,并不碰面前的糕點茶水。
冼紅陽可有些餓了,今日因葉云生闖十二樓,阮庭安未來得及給他送飯。江南糕點本就精細美味,冼紅陽盯了半天,口水都要流出來。因他內(nèi)力被封,薛停云并未點他穴道,因此冼紅陽手腳還是活動自如,他偷眼看薛停云,伸手便去拈面前一塊點心。
薛停云并不理他,冼紅陽心中大喜,不客氣地拿了點心又喝茶,一時間把面前食物掃了個七七八八。
這一邊,陸君明與薛明王進得廳堂之中,分賓主落座。里面早已擺上了一桌最上等的酒席,席面上排放一列白瓷碟子,碟中盛放清水,水中則插著大朵芍藥,芍藥旁又放了兩小顆花球。
這在玉京有個名堂,叫做花席。通常只有招待地位極其高貴的客人,才會用到這種席面。
薛明王微微含笑,落座之后,見菜肴還冒著熱氣,酒則溫得正好,周圍卻一個侍者不見,這時間把握得真是恰到好處。他笑道:“陸樓主,招待得好生周到?!?/p>
陸君明拱了拱手:“薛頭領(lǐng)見笑,沒什么好款待,還請隨便用上一點。”
薛明王看一看這滿桌佳肴,這一桌酒席,只怕抵得上玉京一個普通人家一年的開銷。十二樓占據(jù)江南半數(shù)酒館、賭坊、妓院,果然是奢富至極。
陸君明率先提起酒壺,為薛明王斟了一杯酒,這酒壺與酒杯皆是黃金打造,上面鑲嵌著紅綠寶石,光華耀眼,他道:“這酒乃是玉京有名的‘碧瑤臺,已在地下埋了六十年,今日里薛頭領(lǐng)來到十二樓,蓬篳生輝,且以這酒敬上薛頭領(lǐng)一杯?!?/p>
說罷,他自己當下一飲而盡。
薛明王口角邊依然含著微微笑意:“陸樓主,客氣。”說罷,也干了杯中酒。
陸君明又斟了第二杯,道:“薛頭領(lǐng),那冼紅陽作為朝廷欽犯,身犯重罪,今日拿獲,乃是云陽衛(wèi)的一件大喜事,也是朝廷的一件大喜事,為此,我要向薛頭領(lǐng)敬上第二杯酒?!?/p>
薛明王淡淡笑道:“陸樓主,好說?!?/p>
二人飲罷第二杯酒,陸君明又斟滿第三杯酒:“這第三杯酒,我卻要仔細想上一想,需敬些什么呢……有了,薛頭領(lǐng),這一杯酒,便讓我們?yōu)榱耸桥c云陽衛(wèi)的合作,喝上一杯如何?”
到底是江南黑道首屈一指的青年大豪,他年輕、高傲、直截了當而不屑掩飾,薛明王笑了一笑,這次他的笑意略有擴大,手指輕輕轉(zhuǎn)動著那只黃金酒杯。
這只酒杯十分沉重,上面雕刻的并非蝙蝠、貔貅一類常見的吉祥圖案,而是雕著兩頭雄狼,兇猛矯捷,作勢欲撲,狼眼是以綠寶石鑲嵌而成,狼嘴則鑲嵌了一連串細碎的紅寶石,擬作鮮血滴落之態(tài)。
他道:“陸樓主這酒杯很好?!?/p>
他不回答陸君明敬酒提議,反倒提了這一句不相干的話,陸君明心中略有不愉,但他也沉得住氣,笑道:“薛頭領(lǐng)既喜歡這酒杯,那便贈予薛頭領(lǐng)如何?”
薛明王笑道:“多謝,只是我見陸樓主手中酒杯,與我手中這只圖案大小相仿,好似一套,新舊卻有差異,不知是什么道理?”
陸君明一僵,手便停滯在空中。
從外形來看,這兩只酒杯幾乎一般無二,但陸君明手中那只顏色較為暗淡,上面的雄狼紋飾也略有模糊,薛明王又看了一眼,恍然道:“原來如此——陸樓主這酒杯,原是葉三少的吧。”
這一句言語輕悄,入陸君明耳中,卻如驚雷過耳,手中的酒杯不自覺便放到了桌上。十二樓第一任樓主,也便是陸君明義父葉秋涼排行第三,江湖上多稱他“葉三少”。自從陸君明弒父繼位,誰敢在他面前提起葉秋涼!
薛明王伸手拿過陸君明面前酒杯,看了一看,又放下笑道:“論到陸樓主,倒真是‘雛鳳清于老鳳聲了。”
葉秋涼市井出身,被他教養(yǎng)的陸君明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陸君明并不曉得這句詩是什么意思,但他此刻也反應(yīng)過來,知道這是試探也好,有意挑釁也好,自己決不可率先翻臉,便道:“薛頭領(lǐng)過獎?!边@一句客氣話他勉強說出,話中卻已帶出了許多戾氣。
薛明王卻展顏大笑:“陸樓主,你怎的將酒杯放下了,你方才敬這第三杯酒,我以為極有道理,來來來,我先干了這杯!”說罷,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他忽然態(tài)度一轉(zhuǎn)為親近,陸君明便借了這個臺階,也喝干了杯中酒,兩人酒杯在空中一碰,紅綠寶石相擊,發(fā)出極清脆的響聲。
三杯已盡,陸君明又道:“既然薛頭領(lǐng)也以為合作之事極好,不如便詳細談上一談?”
薛明王放下酒杯,道:“陸樓主心思誠摯,眼下又立下捉拿冼紅陽的大功。因此我欲待奏明圣上,封陸樓主地字部指揮之位?!?/p>
自古以來,官匪不兩立,縱是白道上的豪杰,也少有與官府聯(lián)系者,至于黑道上的人物與官府往來,那更是從未聽聞。未想此刻,陸君明竟要做云陽衛(wèi)的官,而云陽衛(wèi)的地字大頭領(lǐng)也愿與他商談,這真是奇事一樁。
陸君明聽了薛明王言語,漆黑如鴉羽般的兩道眉毛卻是緊緊皺起:“指揮?”
云陽衛(wèi)中天地人三位大頭領(lǐng),下分十九營,每一名指揮均負責一營之事,這件事,陸君明自然也知曉。
薛明王道:“正是,陸樓主曉得,這指揮需負責一營之事,雖然品級不高,卻是十分重要的職位。如呼延老將軍,他家為國效力已有三代,立下赫赫戰(zhàn)功,三公子呼延琴文武兼?zhèn)?,如今擔任的也不過是地字部中一名指揮而已?!?/p>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陸君明不是朝廷中人,欲待反駁,卻不知從何駁起。
他黑道出身,骨子里并不喜歡這種曲里拐彎的勾當。索性直接道:“我干脆說了吧,這指揮雖好,我倒也無所謂。不過——”
他湊近一點,看著薛明王雙眼:“聞得云陽衛(wèi)有外三堂,執(zhí)掌江湖事務(wù),又分屬朝廷官員,我雖不才,倒想試上一試?!?/p>
薛明王“哦”了一聲,手指輕輕叩擊著桌案。他手指細白纖弱,看上去非但不像個武士,甚至不大像一個男人的手,片刻方笑道:“陸樓主消息,卻也靈通。”
原來云陽衛(wèi)本是內(nèi)廷侍衛(wèi),直到近幾年來,先成立了吸收大批江湖人物的人字一部,又成立外三堂,方才與江湖關(guān)系緊密至極。
這人字一部中雖然有大批江湖人物,到底還算大內(nèi)侍衛(wèi),外三堂卻不同,這個組織依舊行走江湖之上,為云陽衛(wèi)刺探江湖消息,外三堂的總堂主身上亦有品級。既不受約束,又有云陽衛(wèi)作為后盾,陸君明說要“試上一試”,說的,便是這外三堂的總堂主之職。
此時陸君明又道:“自然,我知道外三堂原有一位總堂主袁采桑,但我也曾聽聞,這位總堂主最近似乎犯了什么事情,因此追捕逃犯冼紅陽這一路,外三堂也未曾如何效力?!?/p>
此言一出,薛明王身體輕輕向后一靠,笑道:“我說錯了,十二樓的消息何止靈通而已,簡直和我這個大頭領(lǐng)所知不分上下。照我看,一個外三堂總堂主都是屈就了?!?/p>
這話明褒暗貶,陸君明如何聽不出來,但他亦有對策,道:“另有一事,起初我原曾說,除擒拿那冼紅陽之外,十二樓愿每年拿出收益之兩成,報效云陽衛(wèi)……”他有意停頓一下,“十二樓愿拿出一成,報效薛頭領(lǐng)!”
這方是陸君明的殺手锏,十二樓占據(jù)江南半數(shù)酒館、賭坊、妓院,縱是拿出一成,也已是極大的一筆收入。
果然薛明王斂了笑容,細看陸君明:“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陸樓主所說無誤,袁堂主在北疆犯了事,云陽衛(wèi)已有撤換之意,只有人選一時尚未定奪。我雖是個大頭領(lǐng),但云陽衛(wèi)計有天地人三部,此事卻非我一人可以決定?!?/p>
陸君明忙道:“雖有三名頭領(lǐng),但據(jù)我所知,天字部大頭領(lǐng)寧海天與薛頭領(lǐng)是同門師兄弟,人字部關(guān)頭領(lǐng)最近中毒負傷,未必管得了這事。何況外三堂在我等江湖人眼中看來了得,在云陽衛(wèi)中,卻并非十分重要的職事。薛頭領(lǐng)如何做不得主?”
薛明王便又笑了:“陸樓主此言,似乎也有一定道理?!彼粗懢?,目光中饒有興致。
陸君明一咬牙,低聲道:“薛頭領(lǐng)愿肯相助,我愿再加上半成?!?/p>
此言一出,薛明王長聲大笑,他順手摘下席面一朵芍藥,在手中揉搓成一個花球,片刻方道:“既是陸樓主,在下就心領(lǐng)了!”
“心領(lǐng)了”三字方一出口,他左手忽地一彈,那個花球被他指風一擊,正撞上陸君明座椅扶手上雕刻的虎頭?;ㄇ螂m然輕軟,附著在上的力道卻著實不小,虎頭被他一撞,只聽“吱呀”聲響,一道鐵箍瞬間彈出,將陸君明緊緊困在椅上,又有兩道利刃自椅背上彈出,直刺他的背心!
突然生變,陸君明不及防范,被鐵箍勒了個正著,兩道利刃亦是刺入體內(nèi)。他一聲大喝,運力于背,他的內(nèi)功心法名為三元真氣,乃是當年自葉秋涼那里偷學而來,極是霸氣。那兩把利刃刺到一半,再難進入。
隨即他反手一擊,手臂以一個極詭異的角度反扭到背后,一式“大劈棺”,真有石破天驚之威,堅硬的紫檀椅背與內(nèi)里的機關(guān)被劈得粉碎。
陸君明一躍而出,雙掌齊出,擊向薛明王,后者側(cè)身避過,身形如鬼魅飄忽,右手鐵鉤疾出,勾向他咽喉,直如閃電一般。陸君明知他鐵鉤厲害,匆忙閃避,雖然避過要害,臉上卻著了一記,一道縱長血痕,自右眼眼眶處直延伸到下頜。
便在此時,一個人從外面走入廳堂之中。見到這個人,陸君明直是目眥盡裂,喝道:“叛徒!”
這人正是阮庭安。
原來今日里陸君明約見薛明王,雖然雙方合作已有十之八九,但他亦是個小心謹慎之人,擔心薛明王出爾反爾,因此吃酒時小心防范不提,又事先做下安排,在薛明王的座椅上埋下機關(guān),更將衛(wèi)隊紅雪中的毒鏢手安排在側(cè)近。
陸君明心知肚明,這位云陽衛(wèi)大頭領(lǐng)亦是個心狠手黑之人,一旦翻臉,便須做個絕情打算,因此萬一出事,他便可以機關(guān)困住薛明王,同時毒鏢手馬上射出暗器,又有自己在一旁招呼。打死了薛明王,再毀尸滅跡,直來個抵死不認便是了。
未想到,這把安有機關(guān)的座椅竟換到了自己身下!這件事唯有阮庭安與自己知曉,叛徒不是他,又是何人!
陸君明此刻憎恨阮庭安的心情,猶在憎恨薛明王之上,他一步踏前,接連三掌連續(xù)擊出,一掌狠似一掌,一掌快似一掌,掌掌追魂,招招奪命,正是三元真氣的致命殺招。
——當年葉秋涼在風月樓遇刺,他一掌劈倒一個殺手,轉(zhuǎn)頭卻見帶頭之人乃是陸君明,他憤怒之下,三掌劈出,便與今日情形,一般無二。
再說阮庭安武功,原本就在陸君明之下,見他瘋虎一般撲來,更是大駭,一時連抵擋之心都已沒了,向后便躍,卻忘了自身是在廳堂之中,身后便是門檻,一絆正摔了個筋斗,卻也恰好避開了陸君明第一掌。
但第二掌卻再難閃避,阮庭安索性著地一滾,他身為副樓主,地位不同尋常,何曾有過這般狼狽之時!但此刻性命要緊,卻也顧不得了。只是此刻他身在地上,行動不便,這第三掌絕難躲過,眼見陸君明這一掌便要擊下,卻聽身后幼細風聲,陸君明心中激靈一聲,省到身后還有個一流的高手,這一掌只發(fā)了一半勁力下去。也不及轉(zhuǎn)身,反手便向薛明王擊去。
然而薛明王出招的,卻并非右手那令人聞風喪膽的鐵鉤,他右手風聲,不過是虛招,左手袖中卻握了一把匕首,無聲無息,一刀劈下。
這也就是陸君明武功出色,直覺過人,倉促間他只來得及將手一縮,卻覺手上一涼,隨后才覺一陣劇痛,原來右手上五根手指已被齊根斬斷,若非他躲得快,只怕這一條手臂便已不存。
薛明王昔日里右手未斷時,有綽號叫“袖中劍”,來無蹤,去無影,神鬼莫測,無人可防。他輕輕一晃,將那把小小匕首二度收入袖中。陸君明強忍疼痛,左手疾點右手上幾個穴道止血,身體已縱到院中,喝道:“長風何在!”
他這一聲運了內(nèi)力在里面,整個十二樓由里到外都聽得分明。長風、紅雪原是陸君明的貼身護衛(wèi),攔阻葉云生時,不過用到其中一半力量,猶有一半,時刻不離陸君明切近,貼身保護。但此刻陸君明只喚長風,不叫紅雪,這是因為紅雪布置,阮庭安亦是知曉,他疑心極重,已不肯召喚這支隊伍。
隨他聲音,西首房間影壁墻上暗門“吱呀”聲響,一隊極精銳的劍手步出其中,手中長劍如雪,正是長風。因陸君明擔心被薛明王發(fā)現(xiàn),因此這一支衛(wèi)隊未敢安排在廳堂中,也是因此,他便大大失了先機。
與此同時,另一半長風中人亦是一并趕來,兩相會和,實力更增。這些劍手受過專門訓練,連手中的長劍亦是專門淬煉而成,雖曾在飛雪劍手下遭遇挫折,但實是一支極強勁的力量。這隊人馬一入,霎時強弱逆轉(zhuǎn)。
薛明王也不驚慌,他自削斷陸君明五根手指后,便再未出手,只負手微笑看著長風衛(wèi)隊紛紛擁入,待到這批人馬全部進入院中之后,他忽展左手,將墻上懸掛的一幅字畫用力向下一拉,同時帶動字畫里暗藏的一個小金鈴,丁零零響不休。
西側(cè)房中的薛停云也聽到了鈴聲,她迅速站起,也拉動了墻上的一幅字畫。
破空之聲連綿不絕,自正房與東首房間屋頂迅速射出許多淬毒利箭,這竟是一個極厲害的機關(guān),乃是昨夜里薛停云緊急布置而成,那些劍手猝不及防,一時間竟已傷亡過半。
與此同時,一陣十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自外面?zhèn)鱽?,這腳步十分沉重,盡管人數(shù)不少,卻宛若一人發(fā)出一般。時間未久,一隊重甲武士踏步走入院中,手中各持重劍,剽悍兇猛。當先一人一身錦衣,身形修長,手持黑槍,正是地字部指揮呼延琴。他身邊的副手手上戴一枚碩大的翡翠扳指,腰間掛一個面目猙獰的人頭,那人頭卻也是個熟悉人物,正是十二樓另一位副樓主紀小香。
章九 烏云天現(xiàn)
這是一場猛虎與群狼的拼搏。狼群雖然兇狠,數(shù)量卻已遜色于猛虎,更不必提兩者之間力量的差距。呼延琴手下這隊重甲武士原是出身軍隊,訓練有素,五人一組,合攻一人,又有一名快刀手在外伺機發(fā)動。長風諸人雖然劍法高明,卻未曾遇到過這般的對手,方一遭遇,已然折了三人。又過片刻,便已現(xiàn)出敗退之狀。
當此時,長風將折,紅雪已隕,兩名副樓主中,阮庭安叛變,紀小香身死,兩名供奉在先前葉云生一戰(zhàn)中受傷,暗魁首卻是外人。陸君明也已看到情形不妙,他決斷力極強,一咬牙,自頸中取出一個哨子,這哨子是以一截白生生的骨頭做成,形狀煞是怪異,他湊到口邊,猛力一吹。
哨音發(fā)出,竟如陰風怒號,厲鬼齊哭,縱是白晝之時,在場諸人聽了,一時間亦有身墜地獄之感。
這哨音傳播聲音亦是極遠,不遜于陸君明之內(nèi)力呼喝。薛明王微微皺了眉,顯然對這件事,他亦是十分意外。
十二樓門前的一名護衛(wèi)聽到這哨音,眼神一轉(zhuǎn),忽地轉(zhuǎn)身跑向內(nèi)里,全不顧身后同伴驚訝的叫喊,一邊走,他一邊從懷中取出一塊黑布,緊緊地扎在頸上。
一個小頭目正和他的同伴一起,百無聊賴地就著一盤肴肉吃著老酒,忽然聽到這哨音,他一抬手掀翻了酒壺,抬腿便向后面跑去,奔跑過程中,他右手自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左手一扯衣領(lǐng),露出扎在頸間的一塊黑布。
十二樓廚房中的一名大師傅,手中握著一把尖刀正在剔骨,聽到白骨哨聲,把排骨一扔,握著那把剔骨尖刀,連圍裙也未解,便奔了出去,在他的頸上,卻也系著一塊黑色的布條。
從十二樓不同的地方,奔出不同的人,他們身份不同,年紀不同,性別不同,有的是身強力壯的勇士,有的是瘦小枯干的少年,甚至有一個還是年紀輕輕的女子,他們拋下了手里的工作,抄起了離自己最近的武器,朝著白骨哨聲發(fā)出的地方奔去。他們的共同之處,是頸間系著一塊黑布。黑得如同烏云密布的天空。
這方是陸君明的最后殺手锏,是他苦心經(jīng)營了多年的一支隊伍,這支隊伍中的每一個人,都經(jīng)過極精心的挑選,有的曾受過陸君明的重恩,有的受過陸君明一筆巨資,也有人是家人控制在陸君明手中。
無論手段如何,這些人可以確保的一點,便是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絕對忠誠,絕對不會背叛。陸君明視這一支隊伍為重寶,縱然是當年叛變?nèi)~秋涼時,他也一直按捺著未曾使出。
沒有人知道這一支隊伍,無論是他身邊的兩位副樓主,跟隨他叛變的舊人如曾如顏,連他最心愛的女人也不知曉這些。甚至于說,這支隊伍中也有人并不識得他。能夠召喚他們的只有那只白骨哨,而他們的任務(wù)也只有一個,那便是保護那個擁有白骨哨的人。
這支隊伍,名為——烏云天!
以極快的速度,烏云天已經(jīng)趕到了院落門前,此時呼延琴手下的重甲武士已然將長風消滅大半。眼見這一支看似烏合之眾的隊伍擁到近前,不免掉以輕心。一個重甲武士當先一劍,便向打頭一人劈了下去。
這一劍重力大,籠罩范圍極廣,對手須得急速后退,方能逃出劍氣范圍。未想那人竟然并未閃身,只是將頭一側(cè),僅閃過致命一招,手中的腰刀已經(jīng)照著那武士直刺了過來!
這是兩敗俱傷的打法,武士身著重甲,那一刀雖然兇狠,但不過是讓他略覺疼痛而已,可他揮下的一劍卻已砍到那人左臂上,小臂霎時被砍掉一半,血流如注,那人卻似渾然不覺,一刀又向那重甲武士面門砍去。
重甲武士嚇了一跳,他雖在云陽衛(wèi)拼殺多年,卻也未曾見過這般的對手,反手又是一劍刺過。那人竟似全不在意,手中刀停也不停,直刺重甲武士的面門。剎那間,他腰間已中了一劍,但手中的一刀也已砍到那武士面門上,雖有面甲保護,仍是砍得那武士血流滿面。他把刀一扔,揉身而上,全然不顧身上兩處重傷,袖口中順出一把匕首,從那武士眉心之間直刺了進去。
他殺了一個人,背心處卻全無防護,另一名重甲武士傷心同伴之死,一劍自他背心刺了進去。
那人雖中致命一劍,卻未曾立即身死,他不顧還留在自己體內(nèi)的重劍,用盡最后一點力氣轉(zhuǎn)身一撲,那重甲武士絕沒想到這人在這等情形下尚可一擊,左眼處已中了他一匕首,直透腦后。
他一人身死,卻換了兩名重甲武士的性命。這不是長風、紅雪一般的劍手,甚至也不是江湖上的殺手,這是——死士。
不在意敵人的性命,更不在意自己性命的死士。
展眼之間,布置如同一張密網(wǎng)的重甲武士已被這群死士隔開,更令人驚異的是,這張密網(wǎng)有一兩處,竟已有漸被撕開的趨勢。呼延琴又是驚異,又是惱怒,他喝道:“林中,秦嚴!帶你們的小隊把口子堵上,你們竟是廢物,還要我說不成!”
兩名小隊長不由面上羞慚,各自帶人堵上缺口。但這么一來,烏云天也看出呼延琴乃是頭領(lǐng),四五個人便朝他圍攻而來。呼延琴長槍一抖,挽出斗大一個槍花,他的槍法乃是家傳,原是從戰(zhàn)場中化用而來,剛猛無比,未過十招,便已刺死了一人,又過五招,又一人被他刺成重傷。然而雖則如此,他的壓力竟未減輕。被他刺傷那人已無力站起,卻仍是向前一撲,抱住他小腿,死死拽住不肯松手。呼延琴連踹兩腳,未能甩開,不由心頭火起,一個玉環(huán)步向后錯開,一腿飛出,那人頸骨被活活踢折,牙齒卻深陷他小腿之中,鮮血滴滴答答自他垂下的頭顱口中流出。
呼延琴副手連忙上前:“大人!”一低身將那人尸身拽開,反手一掌又擊退飛身而上的另一人。只是這樣一來,他那邊反而出了缺口。烏云天中為首三人已經(jīng)躍過他身旁,直沖到廳堂之中。
薛明王仍是沒有出手,他只負著手,唇角邊含著笑,看著院中人廝殺。直到這三人跳了進來,他才饒有興趣地把目光轉(zhuǎn)移到他們身上。
這三人中,有兩人一是奇瘦的少年,手拿一把和他的人一樣細瘦的劍,另外一個則是小頭領(lǐng)模樣,手中擎著一把花槍。這兩人一到廳中,便朝著薛明王急攻而來。這兩人合攻,又快又狠,但薛明王身形如鬼似魅,足不沾地,在廳堂中回旋往復。那兩人攻得雖急,卻碰不到他身上半點。
二人對視一眼,忽地那少年一躍而起,他身形枯瘦,這一躍極高,趁著人在空中,手中長劍朝著薛明王亂砍亂劈,粗粗一看,與瘋子無異。
但薛明王卻看得分明,這少年劍法表面混亂,其實自有秩序,正是數(shù)十年前大盜羅桓縱橫江湖的一套“亂披風”。他年紀雖輕,這一套亂披風卻使得極是高明,縱是浸淫劍術(shù)多年的老手,只怕也未必能凌駕于他之上。這少年似乎并不會什么輕功心法,每次須得躍起出劍時,便用力向上一蹦,這一蹦姿態(tài)難看,卻很是實用。薛明王的眼神中不由流露出一絲贊賞。
眼見這一套亂披風已將他裹在其中,那小頭領(lǐng)發(fā)一聲喊,身形如電一般激射而出,手中花槍如一條出水蛟龍,直奔薛明王前心而來!
他的槍是一把最普通的花槍,槍柄不過是白蠟桿,槍尖不過是生鐵。但只這一槍,卻已有了千軍萬馬一般的氣勢,槍未至,氣已行,清冷銳意自槍尖處迸射而出,他原本只是普通的小頭領(lǐng),然而這一槍刺出,卻襯得他氣勢清雅高華,仿佛冷月照空。
薛明王不禁點了點頭:“果然是玉京城,當年云將軍留下的雪煞槍法,竟然在這里也能見到一招半式,可惜?!?/p>
他沒有躲,甚至沒有運力護體。劍影槍鋒之中,他身形如風中蘆葦,搖曳不定,寬大的衫袖在風中一擺,又是一擺。
兩大蓬血花在風中飛濺而出,雖有先后之分,但因速度太快,竟似同時飛出的一般。少年與小頭領(lǐng)由胸至腹,破開一道極大傷口,細劍與花槍一并墜落,而同時落下的,竟還有他們體內(nèi)的內(nèi)臟。
薛明王飄然落地,右手的鐵鉤滴血不沾,雪亮如昔。然而在方才的過招中,他的青衫袖口亦是被撕破,半幅袖子直拖到地上。
“不錯,”他低聲說,“倘若你們在我手下,過上幾年,說不定可以成為一方指揮呢……”他搖搖頭,不再說下去。轉(zhuǎn)身看向身側(cè),陸君明卻已不見了蹤影。
那少年天賦過人,小頭領(lǐng)槍法出眾。但在三人中,最會掌握時機的卻是第三個人,那是個膀大腰圓的廚子,手持一把剔骨尖刀,在前兩人合攻薛明王時,他背起陸君明,轉(zhuǎn)身便走。
陸君明背部中兩劍,又斷五根手指,方才打斗之時,雖有長風、烏云天竭力防護,但仍是再中一掌一刀,此刻幾已脫力,眼見此處距離十二樓門外尚有一段距離,更不知外面還有多少埋伏,他低聲道:“去南斗院?!?/p>
那廚子雖是烏云天中重要成員,但究其身份,不過是十二樓中一名普通廚子,并不知南斗院在何處,呆了一呆:“怎么走?”
陸君明咬牙道:“筆直向前,到假山處右轉(zhuǎn)……”
他一路指點,那廚子奔行又快,轉(zhuǎn)瞬間便到了南斗院,原來這便是當初關(guān)押冼紅陽的院落,荒草叢生之中,依稀可見一口水井。
廚子放下陸君明,他掙扎著來到井邊,看了下方一眼,嘆了口氣,方道:“辛苦你了。”
廚子恭恭敬敬道:“這是烏云天當為之事?!?/p>
陸君明道:“雖是當為,我亦該感謝于你。你今日所為之事,非但是我,整個十二樓都會銘記于心?!?/p>
這廚子雖然武功高明,但出身不高,一時間不知該怎么應(yīng)答。陸君明又嘆了口氣,忽道:“小心,后面有人!”
那廚子一驚,忙轉(zhuǎn)過身去,手中握緊了刀柄。然而身后空空蕩蕩,哪有什么人影?他正在詫異,忽覺后心一涼,一截刀尖已從身前突出。他睜大了眼睛,至死也未曾明白,為何陸君明要向自己出手。
陸君明慢慢抽回匕首,插回腰間:“我說過,你今日所為,十二樓定會銘記于心?!彼麌@出第三口氣,“然而,萬一你背叛于我,告知薛明王我的行蹤,那又如何是好?”
他費力地托起那廚子的尸身,擲入水井中,隨后從身上拿出一個紙包、一個瓷瓶。傾開瓷瓶后,倒出兩顆朱紅丹藥,每顆約有指甲大小,方一傾出,已然飄出異香。
這是他用二十四條人命,自“奪命醫(yī)仙”那里奪來的回天丸,無論怎樣的重傷、疲累,一顆下肚,定會恢復如常。方才打斗激烈,直到此刻他才有機會拿出此藥。
他將那兩顆回天丸嚼碎咽下,未過多久,只覺一股熱流自丹田升騰而上,四肢百骸暖融融的,片刻之間,便已恢復了大半精力。
他又打開了那個紙包,傾出一些白色藥粉,這是以北疆虎骨熊膽制成的金瘡藥,其效如神。先前他雖然點了止血穴道,但幾處傷口仍有鮮血滲出。但待到這金瘡藥撒上,血便立時止住,甚至連疼痛都消失了許多,他撕下一截干凈內(nèi)衣,將右手緊緊縛住。
隨后,陸君明又動作利落地處理了身上其他幾個傷口,全部結(jié)束之后,他雖然有傷在身,卻已有了一搏之力。
他最后看了十二樓一眼,冷冷一笑:“薛明王,你等著,待我歸來之時,必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說完這句,他雙臂一夾木桶繩索,慢慢滑落下去。原來在這井壁上,有一處石壁乃是機關(guān),打開之后,內(nèi)里有一條通道,可以直通外面小巷。這機關(guān)是當日葉秋涼所設(shè),但他自己卻從未用過,只告知陸君明一人。
繩索慢慢下降,陸君明借著微弱光芒,凝神觀看,果見一塊石頭微微凸出,他曉得這便是當日里義父教他的機關(guān)所在。便雙足運力,發(fā)勁一蹬。
這一腳用力不小,只聽吱吱聲響,那井壁一處果然緩緩開啟,顯出一個可容一人爬進的入口。陸君明心中大喜,手臂一振繩索,正要順勢進入,忽覺丹田處仿佛被一根冰針刺了一下,隨即全身僵硬,一時間竟是動彈不得。
而隨著那丹田一冷之后,他身上內(nèi)力亦是隨之消散,速度奇快,未及片刻,他苦練多年的內(nèi)力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點滴也未曾留下。
陸君明大驚失色,這內(nèi)力失卻,明顯是中了散功藥物的緣故,但自己自從與薛明王見面以來,一直小心提防,連酒杯都不讓他接近,怎會中毒?
“不對……”他忽然省起,只有在薛明王提及他義父葉秋涼時,自己一時失控,不自覺將酒杯放在桌上。想來薛明王那時言語,定是有意為之,以便下藥,好個地字頭領(lǐng),竟是這般奸詐!自己早晚要將他碎尸萬段!
他念頭也只轉(zhuǎn)到這里,卻因無了內(nèi)力,再擎不住繩索,咕咚一聲,直掉進了井里。
這一邊生死搏殺,另一邊冼紅陽呆在房間中,雖出不去,卻也曉得外面定是發(fā)生了大事。又過一會兒,喊殺聲更大,不時竟有一兩件暗器打到窗上。冼紅陽偷眼看薛停云,只見她神色莊重,全不注意自己。
現(xiàn)在當如何?倘若換成別人,自然就要仔細想上一想:外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自己不會武功,驟然跑出,會不會有危險?薛停云猶在身側(cè),她能不能讓自己離開?
但冼紅陽可不是別人,他素來是想到便要做,他又看了薛停云一眼,忽地跳起來,扒窗子便爬了出去。薛停云并不在意,只作未察一般。
冼紅陽跳到院中,這時長風與重甲武士正打得熱鬧。他一路被云陽衛(wèi)追殺,自然識得兩邊人馬。心里詫異:方才那薛明王和陸君明還說得好好的,這會兒怎么就打起來了?轉(zhuǎn)念一想,卻又開心,心道:這兩方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打得好,打得妙,狗咬狗,一嘴毛,哈哈哈哈哈!
這時也沒人顧得上他,冼紅陽一路被人追殺,最擅長這逃竄的本領(lǐng),院門口已經(jīng)堵得水泄不通,他貓著腰,小心翼翼地溜到了院墻邊上,這堵墻甚高,若換成平時,也不在話下。但此刻冼紅陽內(nèi)力被封,跳是跳不過去了。他蹲下身子仔細尋找,果然在院墻下看到一處青草叢生的洞口,正是這院落的排水處。他心中暗喜,低身便從洞口鉆了出去。
此時十二樓里也已亂成一團,紀小香已死,阮庭安手下人馬連同部分云陽衛(wèi)正在四處彈壓,基本沒什么人注意到他,冼紅陽幾乎沒費什么事,就來到了一座角門旁邊。只要輕輕一推,自此,便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章十 狹路相逢
然而,冼紅陽卻沒有踏出這一步。
原因無他,在他即將離開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人。
從這個人的穿著打扮看,不過是個十二樓的普通衛(wèi)士,慌慌張張沒頭蒼蠅一般也不知該往哪邊奔,冼紅陽心念一動,繞到他身后,隨手掰了根樹枝在他腰間一頂:“站??!”
那衛(wèi)士嚇了一跳,以為是匕首之類兵器,慌忙停下腳步,冼紅陽便道:“今日里來的那個葉云生,現(xiàn)在哪里?”
那衛(wèi)士原以為他是阮庭安手下又或是云陽衛(wèi),沒想?yún)s是問這個,心里詫異,便道:“那葉云生已經(jīng)逃了?!?/p>
冼紅陽心中不樂,暗道什么叫逃了?轉(zhuǎn)念又一想,逃了,至少證明葉云生應(yīng)當無事,這也是好消息。卻又聽那衛(wèi)士道:“也不知道死沒死。”
冼紅陽大怒:“什么叫‘死沒死!你這說的什么話!”樹枝又使了把力。
那衛(wèi)士有些緊張,忙道:“聽聞他受了重傷……”
冼紅陽忙問:“他受了什么傷,誰傷的他?”但這衛(wèi)士身份尋常,哪里知道這些消息,冼紅陽追問再三而不得,向他腰眼用力踹了一腳,那衛(wèi)士被踹得一個踉蹌,也不敢看身后,轉(zhuǎn)身便跑。
冼紅陽一跺腳,丟開樹枝,返身推開角門,急匆匆跑了出去。
這兩日里,玉京城中一片混亂,先是聽說十二樓再度發(fā)生了叛變,又聽說云陽衛(wèi)接手了十二樓,又有人說十二樓的舊部起來鬧事,種種說法,眾說紛紜。
其實這兩日里,倒正是冼紅陽逃出玉京的大好時期,城中大亂,搜查也比平常松懈了許多。但冼紅陽卻不肯走,只因他得知葉云生重傷消息,暗道一則葉云生是莫尋歡好友,二則他是為救自己方才如此,若是自己不顧他安危,當先逃走,那自己哪還算是個人!因此上,他寧可留在玉京城中,四處查探葉云生消息。
但說是這般說,偌大一個玉京城,他自己又是個內(nèi)功被封、正被通緝的逃犯,找人談何容易!他尋了兩日,全無消息。
冼紅陽心中急躁,忽又生出一個主意來,暗道:你傻了,現(xiàn)有的管道,你卻不知利用!
他尋到街邊一個乞丐,用自己身上的衣服與乞丐那套破破爛爛的衣服交換,連同他身上的酒葫蘆也一并要來,用身上最后幾十個銅錢去酒店里打了一葫蘆酒,搖搖晃晃,便來到了城郊一所破廟之中。
他是丐幫冼老幫主的獨生子,從小在丐幫長大,自己更當過丐幫幫主,對乞丐生活熟到不能再熟。據(jù)他經(jīng)驗,這種城郊破廟,通常都是乞丐聚集之所。而這些走街串巷,彼此之間又有聯(lián)系的乞丐,消息之靈通,有時甚至更勝于武林組織。
果然等到日暮時分,便見一伙乞丐手拿竹棒,吆喝著走了進來。
這伙人有的拿著一缽冷飯,有的拿著剩菜剩湯,有一個拿的甚至是一顆白菜,打頭的一人比較闊氣,他身上背著一只麻袋,手中則拿了半只燒雞。
見到打頭那人,冼紅陽不由眼睛一酸,一瞬間險些落下淚來。
身背一只麻袋,那是丐幫的一袋弟子。
其他人等,卻都是普通乞丐,他們笑笑鬧鬧,自廟中神像后拖出一口鐵鍋,從外面打了河水倒入煮開,又將所攜食物一并倒入,熱氣飄出。冼紅陽窺得時機,自角落里大笑走出:“你們吃得好熱鬧,也加上我一個!”
他雖是前任幫主,但那一袋弟子本是幫中最底層的幫眾,自不識得他。見他出來,便笑道:“來來來,你這位兄弟來得是時候,快過來一起吃喝!”
冼紅陽便道:“怎有白白吃喝的道理,我今日去一個財主家討錢,他家今日在辦喜事,賞了我一葫蘆酒喝,兄弟們便一起享用!”
眾乞丐哄然一聲,都甚是歡喜,要知道他們平日里喝酒的機會便少,而冼紅陽那酒葫蘆又頗大,估摸每個人都能分到一碗酒喝。便先都不吃飯,由著冼紅陽為他們每人倒上了酒,各自小口小口喝著。
冼紅陽給自己也倒了一碗酒,和這些乞丐大聲談笑,他自幼便是在乞丐中混熟長大的,沒過多久,已同諸人打成一片。
說了一會兒,那個一袋弟子問他:“這位兄弟,聽你口音,像是北方來的?”
冼紅陽道:“是啊,不瞞這位大哥,我原是在京城里討生活,誰曾想打傷了一個官家子弟,不得已只得跑到南邊來。眼下到了這玉京城沒兩天,人事不懂,還得請大哥多指教。”
那一袋弟子聽得他打了官家子,反倒高興,一挑拇指贊道:“好漢子!你且放心,在玉京城里有我罩著你,管保沒事!”
冼紅陽忙道:“多謝大哥!”又佯作好奇,問道,“這幾日,我看這城里面亂糟糟的,不知是怎么個勾當?”
那一袋弟子道:“你是外鄉(xiāng)人,不曉得。玉京城里有個十二樓,那樓主原是篡了他義父的位置,方拿下的,誰曾想,如今他又被副樓主篡了位。真叫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但這樓主原先的勢力不小,那副樓主聞?wù)f也彈壓不下,因此又請來云陽衛(wèi)幫忙維持,這官不官,匪不匪,真也說不明白?!?/p>
冼紅陽喝了一口酒,道:“難怪前兩天我路過一個所在,倒真是比財主家的大院還要漂亮,就是里面打打殺殺,鬧個不休,想就是那十二樓了?!北娖蜇ぢ犓@般形容,一齊笑了起來:“正是?!?/p>
冼紅陽聽了,卻有意沉吟,之后“唉”了一聲。那一袋弟子心細,道:“兄弟,你這是怎的?”
冼紅陽卻只是不答,待到那一袋弟子追問再三,方才道:“那日里,我路過那十二樓,見到一個滿身是血的小哥打里面沖出來,身后追著十來個人,各拿著刀槍,與他對打。我看那小哥,傷已是極重了,但他一個打十個,毫不落下風!血流得滿地,他卻連哼都不哼一聲,你們方才說什么樓主副樓主,我不曉得,只看這小哥,倒著實是個英雄好漢!”
他這番話純屬杜撰,但想那衛(wèi)士說葉云生傷重,想必滿身是血是必然的。十二樓不會放過葉云生,又礙著飛雪劍大名,多派幾個人出來追趕多半也是有的。
眾乞丐聽了他這般形容,也都贊揚這小哥真是了得,冼紅陽卻又嘆了一口氣:“就是我……對不起他!”
那一袋弟子忙問道:“這話是怎么說?”
冼紅陽道:“我原在一邊曬太陽,并不礙他們的事。那追殺他的人里,有一個不知怎的,上前便劈我一刀!大哥你曉得,我雖打了那官家子,其實不過是仗了一身粗力氣,哪曉得武功,這一刀下來,我便呆了,幸得那小哥上前,一劍救了我性命,他自己卻又中了一刀,我當時嚇得傻了,連滾帶爬便逃了開去,也不知那小哥后來如何,現(xiàn)在想想,實在不夠義氣?!?/p>
那一袋弟子道:“你不是江湖人,不懂這些事,想是你躲在一邊,那些追兵便以為你是那小哥埋下的伏兵。下次見到這種事,須得躲遠些?!庇值?,“聽你這般說來,這小哥倒是個人物?!?/p>
冼紅陽嘆道:“是啊,我這兩天想到這件事,心里總不安寧,他救了我一命,我卻逃了,也不知他性命如何?!?/p>
那一袋弟子道:“這也說得是。那小哥怎樣一個模樣?”
冼紅陽道:“那小哥穿著一身白衣裳,手里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寶劍,說到相貌,可真是俊極了,比那戲臺上的小生還要漂亮幾分?!边@話,他卻沒有夸張,在他一眾好友之中,單論相貌,葉云生確是最為出眾一人。
這時一個乞丐忽然道:“穿白衣的漂亮小哥?我聽李老四說,他們那一片似乎新來了個江湖人,受了好重的傷,聽說確是長得好?!?/p>
冼紅陽心中一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卻又聽那乞丐續(xù)道:“……但卻沒見到什么寶劍?!?/p>
冼紅陽心中一緊,暗道,莫非打斗激烈,連飛雪劍都失卻了?但又疑惑究竟是不是葉云生,便問:“那人多大年紀,穿的什么衣服?”
但這些,那乞丐卻不曾留意,只說:“這些我都不知,倒是有一樣稀奇,那江湖人身邊還跟了個漂亮大姑娘,不知什么路數(shù)。”
冼紅陽心里也詫異,要是說他的好友莫尋歡遇到這樁事,那是毫不稀奇,不但不稀奇,甚至說是天經(jīng)地義,但葉云生雖然風儀俊美,品性卻極是端嚴,身邊怎會跟著個女子?莫非那人不是他不成?
但他又想,無論怎樣,先去看看再說,便問:“這位兄弟,那江湖人在什么地方?”
那乞丐道:“城西翠柳山莊往北,有個沙子廟,過了那廟向南走有三條岔道,不走東,不走西,要走正中那一條,走到盡頭順著山坡往下走,看到小河再轉(zhuǎn)南,直到見兩棵大柳樹,那邊有兩個山洞,西側(cè)那個便是?!?/p>
冼紅陽笑道:“真正是賣瓜子的開箱打噴嚏——啰唆一大堆。謝謝這位兄弟?!闭f罷轉(zhuǎn)身要走,那一袋弟子道:“你要報恩,也先吃了飯再去?!辟t陽答應(yīng),滿滿從鍋里盛了一碗,狼吞虎咽,吃了個干凈,抱拳轉(zhuǎn)身便走。
他對這玉京城并不熟悉,好在那翠柳山莊還頗有聲名,一打聽便知。他拖了一條瘸腿,沿著翠柳山莊一直向北走,直走了好一段路,才看到一所破破爛爛的小廟,上面連個名字也沒有,心道這多半就是什么“沙子廟”了。又往南走,果然見得三條岔道,中間一條最是狹窄,便沿著這條路行走,只覺路上全是細沙,心道,原來這廟名是這般來的。
這次又走了好久,到盡頭順著山坡下去,果見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水,水底全是石子,他遙遙見前面有個女子,穿著打扮不似貧家,提著一個水罐,到溪里打了一罐水,又向南走。
冼紅陽心中一動,暗想莫非這就是那女子?他留了個心眼,暗想萬一這女子是歹人,自己又沒有武功,可也麻煩。因此他未敢離得太近,只遠遠跟隨其后,不久果見兩棵柳樹以及樹后的山洞,那女子捧著水罐走入。冼紅陽便躲在山洞外。
未過多久,忽聽那女子驚呼一聲,“當”的一聲水罐落地,緊接著那女子雙手捂臉,跑了出去。這變化猝不及防,冼紅陽嚇了一跳,心道這是怎么了,忙閃身進了山洞,只見一個穿白衣的男子躺在里面,面朝里,脊梁劇烈起伏。
他心中一喜,忙上前道:“葉大俠,葉大俠!”忽見那人轉(zhuǎn)過身來,一雙眼睛傲如孤狼,血氣殺氣如要溢出一般,哪里是葉云生,分明是十二樓的樓主陸君明!
這一下冼紅陽吃驚不小,尚未言語,陸君明一掌便拍了過來,雖非什么精妙招式,卻是出奇不備,難以閃避。幸而冼紅陽這一路逃亡過來,別的不說,這防偷襲的本事倒是練了十成十,見陸君明一掌打過,忙側(cè)身一躲,反手便是一拳。
陸君明著地一滾,更不起身,一腳便踹了過來,冼紅陽忙收回拳頭,矮下身子,也一腿掃了過去。那人立即收回前招,一掌向他腳踝切去。
單招式來看,這陸君明的武功委實算不得如何好看,大有市井之氣,但卻實用了得。這一掌,冼紅陽竟是躲不過去,索性一指向他掌心點過,心道點了你的穴道,看你還如何出招。
但這一招出手,他立刻反應(yīng)過來不對,他眼下根本沒了內(nèi)力,縱是點中又能如何?這時只聽“啪”的一聲,那一掌已經(jīng)切到他腳踝上,卻并無想象中的疼痛刺骨。疼雖有些疼,卻也沒怎么影響活動。與此同時,他那一指也點到了那人掌心上,自然,也并未對對方產(chǎn)生如何影響。
這兩人都以為自己會受重傷,卻也均未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不由雙雙呆住。陸君明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也敢找我麻煩?”
冼紅陽聽得這句,一時間真是怒從心頭起,心道我憑什么不敢?我被你捉拿關(guān)押,你又害得葉云生身受重傷,找你麻煩是輕的!一時間也顧不得其他,撲上去揮拳便打:“你這混蛋!”
陸君明本要躲閃,不知為何身子猛地一顫,面露痛苦之色,竟未躲開,被冼紅陽撲到身上便是一頓老拳。這兩人此刻都沒了內(nèi)力,那也就和市井閑漢打架沒什么區(qū)別。不多時,冼紅陽便占了上風,他揍了陸君明一頓猶不解恨,心想十二樓素來作惡多端,這陸君明更是連他義父都殺,不是什么好東西,索性今天把他殺了也罷!
他身上沒有兵器,也沒有內(nèi)力,不能如平時一般舉手殺人,索性掐住陸君明脖子,直掐得陸君明雙眼翻白,臉色漲紅,眼見一位名滿江南的十二樓樓主,就要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山洞之中。
冼紅陽忽又想到一事,心想不對,這事我須得先問上一問,忙松了手:“我問你,葉云生到底怎樣了?”
陸君明死中逃活,喘息著道:“他沒死,我原派了唐門的暗魁首追他,不知……怎樣了……”
冼紅陽又問:“他受的傷怎樣?”說到這里時,神色極是關(guān)心,聲音中亦是懇切。
這時陸君明已然恢復幾分,見得冼紅陽神色,得知他對飛雪劍確是真切牽念。他素來是個腦筋轉(zhuǎn)得快、極會下決斷的人,便斟酌了言辭,慢慢道:“他受了傷,卻不很重?!?/p>
冼紅陽道:“不很重?不是說他受了重傷么?”
陸君明問道:“你聽誰說的?”
冼紅陽猶豫了一下:“這個你不必管。”
陸君明冷笑道:“憑他是誰,當時我在當場,暗魁首的命令是我下的,難不成他比我看得還真切不成?”
冼紅陽心想,這也有理。畢竟他當初不過是問了個普通衛(wèi)士,大約不知實際情況,以訛傳訛,也是有的。卻聽陸君明話音一轉(zhuǎn):“但是,他卻沒了武功?!?/p>
冼紅陽大驚,他自己內(nèi)功也失了,卻也不曾這般驚異,一把又拽住陸君明領(lǐng)子:“他也失了武功?和你我一般?”
陸君明冷笑著撥開他的手:“不,他中的毒與你我又不同,是薛明王自大內(nèi)攜來的秘藥,名為‘五侯家。中者先是喪失內(nèi)力,隨后喪失五感,全身劇痛,被這般折磨七日之后,方才氣絕身亡,極是厲害?!?/p>
這幾句話,聽得冼紅陽魂飛魄散,陸君明話音又一轉(zhuǎn):“但是,我有解藥。”
冼紅陽怒道:“你信口開河,若有解藥,怎不解了你身上的毒?”
陸君明道:“你我中的毒都是一般,均是薛明王所下,他怎會讓我拿到解藥?這‘五侯家的解藥,原是我聽說他帶來這種毒藥厲害,為了防范方把解藥偷到手里,誰曾想他反而下了另一種藥給我!”
冼紅陽眼珠一轉(zhuǎn):“哦,原來你有解藥?!鄙锨鞍醋£懢?,撩開他外衣,便在他身上搜將起來,未想搜了半天,全無所獲。陸君明冷笑道:“不必搜了,你倒想,我會把解藥藏在身上?”
冼紅陽眼珠一轉(zhuǎn),把他放開:“說吧,你要什么交換?”
陸君明冷冷笑了一笑:“不愧是丐幫前幫主,倒也聰明。我要你帶我進玉京城,找一個人?!?/p>
這卻是冼紅陽未曾想到之事,此時城里尋陸君明正尋得緊,他又到了城外,怎的不想出去,反要進城?
陸君明窺出他神色:“你不必管,只要你帶我進城,尋到那人,解藥我立刻雙手奉上。”
冼紅陽道:“你為何不自己去?”
陸君明不言語,只捋起褲管,只見他左腿上縱長一道傷痕,幾可見骨,連膝關(guān)節(jié)也被砍到,只怕行走都已不易。難怪他方才忽然面露痛苦,但他有這樣一道傷仍然一腿踢出,卻也著實堅忍。
他放下褲子,又道:“我已無法自己行走,卻又需即刻離開。何況冼幫主你逃亡這許多時候,定是有不少心得,可以助我?!?/p>
冼紅陽又問道:“我看方才有個女子,你怎不和她一路走?你我是有仇的,怎的相信我?”
陸君明道:“她?正是因為她,我才得馬上離開。”他陰陰冷冷地一笑,“我寧可相信利害,也不相信感情?!?
章十一 訂約合作
冼紅陽看著他,這位十二樓樓主同自己一般,曾身在高位,如今廢了內(nèi)功,傷了腿,遭人追殺,按理說應(yīng)是頗有同病相憐之意,可不知怎的,他看此人,總覺得仿佛是在兩個世界之中,半分親近的意思也沒有。
他也懶得和陸君明多說,只琢磨著這位十二樓樓主所說的話,若如他所說,葉云生中了劇毒,那確是十分值得擔憂之事,但這不過是陸君明的一面之詞,到底有幾分可信?
陸君明見他神色,已知其意,舉起左臂向天,道:“我陸君明對天發(fā)誓,方才所說的話,全部屬實,如有違背,五雷轟頂,天誅地滅!”
這實在已是極重的誓約,道上人最重誓言,冼紅陽念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暗道,也罷,先把飛雪劍的解藥弄來再說。到時再想個辦法把他弄死。這家伙把我捉入十二樓,我到時也把他交給云陽衛(wèi),哼哼哼。他遐想弄到解藥之后,可以如何折磨陸君明,越想越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未歇,忽又想到,不對!我也是被通緝的罪犯,如何能去找云陽衛(wèi)交人?
陸君明這一招,雖然看上去似乎魯莽任意,其實是死中求活,一則有葉云生解藥做引,二則冼紅陽同受追殺,無法告密。實也是一招妙棋。
冼紅陽搖一搖頭,不再多想,道:“好,我便答應(yīng)你。我?guī)湍慊赜窬胰?,找到后你給我解藥。但是有一點。”他看著陸君明,“若是在這期間找到飛雪劍,我可就不再管你,你也需立刻把解藥給我?!?/p>
這條件提得也算苛刻,但陸君明不假思索:“好!”又道,“你須得以丐幫諸位祖師的名頭發(fā)誓,助我前往玉京?!彼勰抗?,看向冼紅陽,“決不向云陽衛(wèi)告密?!?/p>
冼紅陽被噎了一下,他自己父親就曾是丐幫幫主,這個誓言可真是厲害,但想到葉云生所中劇毒,咬一咬牙道:“我便答應(yīng)你?!?/p>
這約定一定下來,陸君明就道:“既然定了,我們現(xiàn)在馬上離開這里!”
冼紅陽一怔,隨即想到方才那女子,道:“是因為那女子?她莫非是去告密?”心里想,若是這般,還真得快走。
陸君明冷冷道:“她雖不是現(xiàn)在去告密,但說不準將來就去告密?!?/p>
冼紅陽道:“她是什么人?”
陸君明看他一眼,似乎詫異這位前丐幫幫主這許多廢話,但還是答道:“從前,是我相好?!?/p>
冼紅陽吃驚:“她是你情人,你竟信不過她?”
陸君明哼了一聲:“婊子無情?!?/p>
冼紅陽覺得他這話說得太過難聽,又一想,說不定那女子真不值得信任,便蹲下身,背了陸君明起來。只是陸君明身形高大,他此刻又沒了內(nèi)功,還瘸了條腿,實在大為不便,又把人放下,招呼一聲:“你先等下?!背鋈哪莾煽昧鴺渖险哿幜藗€擔架,把陸君明放到那擔架上,又折了兩根柳枝,一路走,一路將身后的腳印掃去。
他來到小溪旁,先背著陸君明過去,又把擔架也拽過去,繼續(xù)拉著陸君明走。前面是一片茂密樹林,他拉著陸君明一直走到深處,方才停下腳步。
這一套他做得順其自然,看似簡單,其實皆有道理,柳枝掃去腳印掩去足跡,經(jīng)過小溪掩去氣味,密林深處難以搜捕,皆是十分妥善的安排。
冼紅陽折下枯枝,生了兩堆火,道:“這里樹高林密,生了火外面未必看得出來?!庇值?,“眼下天晚了,等到明兒一早,我們再進城。”
鮮紅金黃的火焰跳躍不休,溫暖了人的身體的同時,也恍惚了人的精神,陸君明默默看著那火焰,英俊戾氣的面容被那火焰映照,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冼紅陽也不理他,揉一揉肚子:“餓了,我弄點吃的去。”說著在地上翻找,未多久,便在泥土里翻出一條又肥又大的肉蟲。他放在眼前仔細看了一番,“甚好,這個很合適?!?/p>
陸君明這下再看不下去,面色一變:“吃這個?”
冼紅陽根本不回答,拎著蟲子在他面前走過,來到火堆之旁,陸君明暗想他不是真要把這蟲子烤了吃吧?心里一陣惡心。卻見冼紅陽從火堆上一根枯枝里掰下一根倒刺,又折了一條極長藤條,把肉蟲安在倒刺上,倒刺則安在藤條上。一切完畢,他扛著藤條,進了密林深處,只看得陸君明不明所以。
未過多久,冼紅陽拎著一只肥嫩山雞走了出來,另一只手里拎了個包,他從包里掏出一些物事,埋到火堆下面,把山雞褪了毛,用葫蘆里的清水沖了沖,便用樹枝一穿,放到火堆上慢慢烤,不一會兒,香味就傳了出來。
陸君明著實不明白,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怎么做到的?”
冼紅陽笑道:“釣魚?!彼麚u一搖手里的藤條,“魚竿?!敝钢改歉勾?,“魚鉤?!弊詈簏c點那只山雞,“魚餌被它吃了。”復又笑道,“此乃丐幫不傳之秘,如何釣得,卻不能告訴你。”
陸君明冷笑了一聲:“可惜,你已不是丐幫幫主了?!?/p>
這話若是冼紅陽逃亡前期聽到,必然是悲憤至極,但這一路行來,遇到莫尋歡、越贏、杜春、葉云生這一干好友,曉得這世間尚有許多真情溫暖,心情早已不再沮喪頹唐,滿不在乎地笑道:“那又如何?”說罷哼著小調(diào),把山雞翻了個面,嘆息一聲道,“可惜沒鹽?!?/p>
陸君明聽他嘆息一聲,原以為是如何一番感慨,未想?yún)s是這一件小事,又見冼紅陽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掏出兩個野果,把里面的汁水擠在山雞上。烤好了山雞,他分了一半給陸君明,又從灰堆下掏出事先埋在下面的一堆栗子和幾個山雞蛋,香氣撲鼻,竟是一頓極豐盛的晚餐。
陸君明咬了一口,山雞肉極是肥嫩,外皮香脆,雖然無鹽,但因有野果的汁水,自有一股天然的清香。他逃亡這些天來,還是第一次有這般美味的東西入口。
他看一眼盤腿坐在對面,逍遙自得的冼紅陽,心想,這小子是在逃亡?怎么仿佛游山玩水一般?
吃罷了飯,冼紅陽把火堆移開,倒在火堆原先所在之處,那里的地面被燒得熱烘烘的,不一會他便怡然自得地睡熟了,陸君明瞪著他,但終是抵不過困倦,也倒了下去。
火堆余下的熱氣透過地面滲透到四肢百骸,身上傷處被熱氣熨帖,說不出的舒服,這幾天來陸君明本是時時警戒,處處擔心,但不知為何,躺在這樣一個所在,眼前有明亮的火焰輕輕跳動,對面又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呼呼大睡,竟然很快便沉入了夢鄉(xiāng)。
次日清晨,陸君明醒來之時,卻見冼紅陽早已起身,手中拿著幾片碩大的葉子,上面還沾著清晨的露水。他暗悔自己太不警醒,冼紅陽卻已走到他近前,拿起兩片葉子,放入口中嚼碎,然后捋起陸君明褲管,敷到他左右膝蓋上。又用剩余葉子包扎,緊緊縛上。
陸君明皺眉道:“你這是什么意思,若是治傷,我另一條腿并未受傷?!?/p>
冼紅陽挑著眉毛:“我自有用意,你不信便拆了下去。你在這里等著,我去給你弄點東西?!闭f罷,也不等陸君明回話,便出了林。
他心里自有打算,陸君明這樣子,絕對進不了城,須得換上一身乞丐衣裳,那砂子廟雖然破爛,卻可遮風擋雨,多半也有乞丐住在里面。
他出了林,趟過小溪,又看到了那山洞,這時卻見得一個女子背對著他站立,看身形,仿佛便是昨日那女子。
他心里一驚,心想:這是個什么意思?這女子還真是鍥而不舍,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個什么用意,便悄悄前行了幾步,笑道:“小娘子,討兩個大錢花花?!?/p>
這荒郊野嶺,忽地冒出這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按說這女子多會被嚇出個好歹。未想那女子聽了這句話,把身子一轉(zhuǎn),叉著腰開口就罵:“哪里來的臭蟲,敢討老娘的便宜!”
冼紅陽嚇了一跳,他從陸君明口中判斷出這女子多半出自風塵,又是他的情人,心道能被十二樓樓主看上的女子,自然是花魁一流人物,怎的這般粗俗!又見這女子彎身抄起一根粗大樹枝,把袖子一挽,竟是有動手的意思。
冼紅陽自然不懼一個女子,但看她這潑辣勁兒,真追著自己打上一頓也未可知,雖然此處是荒郊野地,他也實在丟不起這人,忙道:“小娘子,莫要動手,我走便是?!卑瓮缺闩?。
那女子見他遠去,面上卻殊無得色,她又看了那空空蕩蕩的山洞一眼,忽地丟下樹枝,蹲下大哭起來。
冼紅陽可不敢再回頭,他去到砂子廟,果然見得兩個乞丐在其中捉虱。他巧言一番,用酒葫蘆又換了一身衣服回來。
他抱著衣服走回密林,卻見陸君明已然不見,唯留昨晚兩個火堆的殘灰,低頭又見長長一條拖曳痕跡,心下了然,一邊順著那痕跡走,一邊笑道:“陸君明,你出來吧,我與你講……”話猶未完,忽覺頭頂一陣勁風,一件重物直向他頭頂落下!
這一下來得突然,冼紅陽又沒了武功,匆忙間只得向右一偏,雖然勉強避過頭部要害,身子卻仍然被那重物壓到,隨即一只堅硬如鐵的手伸過,扼住了他的咽喉。
那不是重物,而是一個人。
這只手雖未貫注什么內(nèi)力,力氣卻大得驚人,冼紅陽掙扎幾下未果,一腳便向那人踝子骨踢去。那是人身的薄弱之處,那人被他踢中,悶哼一聲,但手竟然未松,反而一腳向冼紅陽下身踹去。
這人的招式莫說江湖中人,就連一般的市井眾人也少用,但在此刻,也確實有用。冼紅陽辨得風聲,暗叫不好,他另一只手尚能活動,索性兩指向那人眼睛戳去。那人將頭一偏,雖只戳到眼眶上,亦是疼痛不已,那一腳也未曾踢出。冼紅陽趁機又是一拳,打得那人眼冒金星。他隨即著地一滾,脫離那人控制范圍后一躍而起。
在這短短時間內(nèi),那人以一手撐地,半支撐起身體,雙眼厲狠至極,縱是清晨的陽光,亦被他眼中的冷光遮掩。他半截褲管掉落,露出的膝蓋紅腫凸出,仿佛骨頭折斷一般,極是瘆人。
冼紅陽叫道:“陸君明,你等等!”
那雙眼的冷光并未稍減。
冼紅陽又道:“我知你疑心包到膝蓋上的樹葉有毒,但你細想,你腿上紅腫雖然嚇人,可否真的十分疼痛?”
冷厲的光芒似乎稍減,但仍如受傷的狼王一般。
冼紅陽續(xù)道:“那種樹葉是乞丐里常用的,為的是看上去嚇人,好討銀錢,卻無多少實際傷害,這紅腫最多明天也就消去。我這般做,是為了這般這般……”他低聲說了幾句話。
陸君明依舊冷冷看著他,似乎是想從冼紅陽那雙眼里看出些什么疑點,終于他慢慢地放松了身體,隨即似是再支撐不住,“砰”的一聲摔到地上。
冼紅陽嘆口氣:“你這人疑心真重,明明只是一口氣硬撐,居然還能撐到現(xiàn)在。”
他來到陸君明身邊,查看傷勢,卻見陸君明身上幾處傷口都已滲出血痕,冼紅陽嘆口氣:“罷罷罷,你雖不是什么佛爺,我總也得送到西天,你身上傷藥還有沒有?”
幸而陸君明身上猶有數(shù)顆回天丸,金瘡藥也剩下一些。冼紅陽忙活了一陣,把他身上傷口處理妥當,又撿了些鳥蛋,往灰里一埋,也算一頓早餐。吃罷之后,冼紅陽一抹嘴:“走吧,收拾收拾,咱們進城。”
這幾日來,玉京城戒備森嚴,城門處的盤查也比以往嚴厲了許多。但是城門上只貼了那刺殺太子的罪犯冼紅陽的畫影圖形。幾個官軍站在城門處,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看著過往行人。
一個滿身臟臭的乞丐,拖著一個擔架慢慢地走過來,那擔架上躺的人是個臟臭更超他十倍之人,幾只蒼蠅圍著他的頭發(fā)嗡嗡打轉(zhuǎn),他身上披的衣服似乎是件大氅模樣,原來的顏色是早看不出來,一陣的惡臭,竟是沒有手臂的樣子。那人的兩條腿露在外面,上面滿是污泥,膝蓋處紅腫得發(fā)亮,一看便知是被人打折了的模樣。
那幾個官軍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這人有趣,四肢都折了,哈哈哈。”
有人笑道:“上頭說要咱們注意個少了五根手指的人,這人更厲害,四肢都折了,要是送上去,能不能得兩個賞錢?”
先前那官軍皺了眉:“要送你送,這一股子味道!”
第三個官軍便道:“錢哥說個笑話,我倒想,這人是兩條腿被打折,要是他腿和手臂一般被斬斷,豈不是成了個肉球,哈哈?!?/p>
這幾人說笑,其中的小頭目皺了皺眉:“且辦正事?!北阆蚰峭蠐艿钠蜇さ溃澳銈儍蓚€,是什么來路?”
那乞丐不慌不忙:“回大人,小人姓莫,排行老大,因此都叫我做莫大,向來在云將軍廟一帶討生活,歸在金團頭手底下。這是小人的兄弟莫二。他生來沒了手臂,原是在城外討生活,沒曾想腿又被打折了,沒奈何,小人只得帶他到城里,請金團頭收留,也吃這碗飯?!?
所謂“云將軍廟”,是指過去玉京叛黨中一位將軍云飛渡的祠堂,后來小潘相潘白華破城之后,卻下令將祠堂保護起來,因此一直留到今日。玉京城中人不叫它祠堂,多以“云將軍廟”稱之。團頭則是乞丐頭兒,多也有自己的產(chǎn)業(yè)。這小頭目聽這乞丐說得頭頭是道,也沒什么懷疑,只是他是個謹慎之人,又走近幾步,意圖查看一下?lián)苌夏瞧蜇ぁ?/p>
誰知他剛彎下腰,擔架上那乞丐忽然一側(cè)頭,大口嘔吐起來,他身上氣味原本就已難聞至極,加上這么一鬧,著實讓人無法忍受。那小頭目也再忍不住,看了看那乞丐雙腿確實已被打折,便趕快一揮手:“行了,你們進去吧?!?/p>
那乞丐便不慌不忙拖著擔架往城里走,幾個官軍忍不?。骸澳憧禳c進去,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這兩人進了城門,擔架上那人似乎頗為熟悉路徑,指指點點,到了一處十分隱蔽的巷子里,這處里白日里也沒什么人經(jīng)過,巷子盡頭里有一處水井,水井之畔,則生了一棵高大鳳凰木,此刻樹上花朵正開得轟轟烈烈,一陣風來,一朵紅花“咚”的一聲,直墜到井水之中。
乞丐放下了擔架,一手扯下那人身上那件臟衣,從井里打了一桶水,嘩啦啦直澆到那人身上。
一桶澆完,又是一桶,直至將那人沖得干干凈凈,他才從自己身上拿出一套舊衣,幫助那人穿上。
那人自然就是陸君明。乞丐中多有人將自己扮成殘廢,便于乞討,冼紅陽亦是擅長此事,他巧做掩飾,將陸君明打扮成一個雙腿折斷的無臂人,又摘了些催吐的草藥令他含在口中。果然,守城官兵注意搜查的是沒了手指的人,而非一個四肢折斷的人,竟被他們混了進去。
冼紅陽看著面不改色更換衣衫的陸君明,心下卻也佩服。要知陸君明雖是孤兒出身,但幼年時便被葉秋涼收養(yǎng),自此錦衣玉食,山珍海味,何曾受過這般屈辱!但他竟然能夠忍下,真是非常人也。
但冼紅陽轉(zhuǎn)瞬又想到這人連對自己恩重如山的義父也是說殺便殺,心道,這般的“非常人”,不當也罷。
陸君明換好衣衫,正要指點冼紅陽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忽聞遠處一片嘈雜,這在這條素來寂靜的小巷中,幾是難得一見之事。冼紅陽暗自詫異,三兩下爬上了那棵鳳凰木,向遠方看去。
這一看,驚得他全身一抖,險些從樹上掉下來。
遙遠處,一片白衣如雪。那些人是云陽衛(wèi)士,卻更似江湖中人,一個個白衣箭袖,腰懸利刃,直如一列銀龍一般。當先兩人亦是一身白衣,左首之人背著雕弓長箭,那箭雪雁為翎,銀漆飾桿,右首之人佩一把細劍,神色清冷素寂。
冼紅陽認識他們,非但認識,還是十分熟悉,當日里云陽衛(wèi)鐵鎖橫江,攔住青林莊主越贏與錦江門門主杜春,要他們交出欽犯冼紅陽。為首的,正是這兩人。
云陽衛(wèi)人字部指揮,欒杰、陳寂。
——為什么竟是人字部?
先前與陸君明假意合作之人,乃是云陽衛(wèi)地字部指揮薛明王,而后出手的重甲武士首領(lǐng)呼延琴亦是地字部指揮。因此冼紅陽一直以為在玉京城中坐鎮(zhèn)的乃是地字部,為什么竟變成了人字部?
云陽衛(wèi)人字一部,在天地人三部之中,江湖高手最多,能力最強,而人字頭領(lǐng)關(guān)山雪非但武功奇高,更因越贏迫他服下劇毒“山河破”一事,與冼紅陽結(jié)下深仇。冼紅陽寧可面對那個神秘莫測的薛明王,也不愿與人字一部交手,然而此刻,卻是如何是好?
章十二 云將軍廟
冼紅陽從樹上跳下,面色極是難看,陸君明也看出來了,便問:“出什么事了?”
冼紅陽皺緊眉頭:“人字部的人來搜查了?!彼麌@了口氣,“你惹的不是薛明王嗎?怎么把人字部也招來了?”
陸君明一怔:“人字部?我不曾與他們聯(lián)系……”忽地面色驟變,“我明白了……哼,這是看著十二樓倒了,都想來分上一杯羹!”
冼紅陽奇道:“分什么羹……”一句話未說完,他自己也明白了。十二樓掌握江南黑道半壁江山,手下多的是賭館妓館,那是多大一座金山!難怪人字部也匆匆趕到這里。
陸君明一口銀牙幾乎咬碎,卻硬是在極短時間內(nèi)恢復鎮(zhèn)定,道:“從小巷盡頭走,到云將軍廟去。”
陸君明生于斯而長于斯,對玉京的了解,自然遠在冼紅陽之上,冼紅陽此刻也不要那個擔架,把陸君明脫下的衣服綁在上面,又將擔架藏在鳳凰木的枝葉繁茂之處,除非有人上樹仔細查看,否則絕難發(fā)現(xiàn)。
其實最簡單的辦法是將其擲入水井之中,但這條巷子里只有這一口水井,冼紅陽不忍心將臟衣擲入,污了水源,因此寧可多費這一番周折。
這一番布置完畢,搜查的云陽衛(wèi)更近,冼紅陽把陸君明往背上一背,向巷子里便走。
這一走,便足足逃了一日。
人字部搜查固然緊密,但這里畢竟不是他們的勢力范圍,加上玉京城占地面積更勝京城,人字部云陽衛(wèi)人數(shù)有限,因此冼紅陽與陸君明竟也足足逃了一日。
那云將軍廟在城南,云陽衛(wèi)偏偏在城南駐守緊密,因此上一直到傍晚時,兩人才將將繞到云將軍廟附近。
冼紅陽低聲道:“你一定要到這里來做什么?”
陸君明也壓低了聲音:“這里有一個地方,可以躲避。云陽衛(wèi)入夜之后,搜查最密。今晚一定要找一個可以安身之處?!?/p>
冼紅陽興致勃勃:“你對云陽衛(wèi)研究得倒細致,不比我這個一路被追殺,有實際經(jīng)驗的差?。」至?,你既這樣,怎么還能和他們鬧翻?”
陸君明面色驟然一冷,再不開口。
兩人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進到廟中。這玉京城中人,對云飛渡多有崇敬,雖然官府不準人再來祭拜,但乞丐也不會進入其中。先前冼紅陽說到在云將軍一帶討生活,也只是指在這附近,而非入得廟來。
冼紅陽只是自眾乞丐口中聽過此處,他自己還是第一次來到這里,此刻進入,見這祠堂年代已久,處處都顯得陳舊,但布置得卻是精簡清雅,通常祠堂里都會立一尊塑像,但這祠堂里卻是掛了一張畫像,上面繪一名年輕將軍,白馬銀槍,風儀極是俊美,單從這相貌看來,冼紅陽平生所見之人,竟無一人能與他比肩。
丐幫前幫主從小也是聽說書人講京華七少的故事長大的,這些故事里都曾提到,老五云飛渡相貌出眾,無人可比,此刻見了畫像,也不由駐足鑒賞,贊嘆不休。
陸君明瞪眼看著自己同伴,覺得此人實在不可思議至極,這般緊要關(guān)頭,他還有心思理這些不急之務(wù)!便指著那畫像下面一個石臺子,道:“那個可以打開,藏人沒有問題?!?/p>
冼紅陽一怔,順他手指看去,見那石臺子上面布了許多灰塵,但從外表看,不過是個實心的臺子,怎的能藏人,他走過去摸索半天,不得其法,陸君明側(cè)左臂,用手肘用力一撞石臺左側(cè),只聽吱呀一聲,那石臺竟然開啟了一條縫隙。
“玉京人都說這是云將軍放槍的臺子,因此上沒有人去動,只我幼時淘氣亂跑,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里……”他忽地住口,方才他曾責怪冼紅陽注目不急之務(wù),但他此刻又在做些什么!
冼紅陽倒不理會,先把陸君明弄了進去,這空心石臺外表看不出,其實里面地方甚大,躺兩個人也沒什么關(guān)系。他又看那石臺外面,心里琢磨:如何才能把灰塵還原其上,讓人看不出來?
他這般思量,躺入石臺中的陸君明卻亦是心潮起伏,只要一閉上眼睛,耳畔似乎還能傳來當日的熟悉聲音:“君明,君明,你藏到哪里去了?”
他心頭起伏不定,忽聽冼紅陽吸了一口冷氣,低聲道:“有人來了,你自己把蓋子蓋上,我出去看看?!迸R行前,尚不忘一手將石臺上灰塵抹個干凈,免得留下手印。因這廟中其他所在都還算整潔,這石臺倒不顯突兀。只要不是玉京本地老人,大概也看不出什么不對。
冼紅陽內(nèi)功雖失,警覺仍在。更何況他一路被追殺過來,這份警覺更加超出他人。方才廟外蟲聲不絕,如今一方卻忽然寂靜,隨即其余三方也一并安靜下來,這是何故?
他悄悄溜了出去,因知自己此刻用不得輕功,也不敢亂動,只是躲在一塊大石后面,靜靜等待,直過了良久,忽覺有數(shù)條白影一晃,若是旁人見了,只怕便要大叫有鬼。但冼紅陽見了,心中卻是暗松了一口氣。
他從這身法判斷,這幾人雖是云陽衛(wèi)中人,卻非欒杰、陳寂一流高手,而是普通的衛(wèi)士。自然,若是被這些衛(wèi)士發(fā)覺,以他目前,也討不得什么好去。
他悄悄伏在那里,等待這幾個云陽衛(wèi)進入云將軍廟,他相信以這幾人的本事看不出陸君明的行蹤,待他們離去,他就可以悄悄躲回那石臺里……
然而,那幾個云陽衛(wèi)卻壓根兒沒有進廟,那幾人對視了一眼,竟同時向冼紅陽所伏的方向走去。
冼紅陽吃了一驚,心想這是何故?忽然他明白過來,自己這一出來,這邊的蟲聲自也停住,人字部云陽衛(wèi)中絕無庸手,自己怎能這般輕敵?而自己此刻身無武功,絕難反抗,難道自己已然行到江南,竟是要栽到這幾個人手里不成!
此刻,在那塊大石旁尚有幾根落下的枯枝,冼紅陽拾起一根,一咬牙暗道罷了,雖無內(nèi)力,自己尚有一套青竹絲棒法,招式奇妙,便豁出一次,與這幾個人拼上一拼!
他已做好了拼命的準備,眼見白衣漸近,他便要一躍而起,先發(fā)制人。誰知便在這時,竟有一個女子合身撲上,一把捉住他的領(lǐng)子,大聲咒罵道:“你這死鬼,竟然藏在這里!”
這一下變生突然,冼紅陽直是莫明奇妙,那女子哭泣起來,一面哭,一面罵:“你這死鬼,拿了家里所有的銀子去賭博,輸了一干二凈,連家都不敢回,淪落成這個乞丐模樣,家里已有兩天沒米下鍋,你可知道!”說罷,用力捶打他前胸,雖是個女子,力道可當真不小。
冼紅陽這時才看清她面容,見這女子不到三十歲年紀,家常打扮,身上唯一一件值錢的首飾是手上一個銀戒指,是個貧家女子模樣。這番話他雖聽得茫然不解,但見她哭得哀哀可憐,忍不住便道:“莫哭,莫哭,我這便隨你回家?!?/p>
這女子一聽,反而哭得更加厲害:“你……你還曉得回家……孩子……”她眼淚浸濕冼紅陽衣襟,縱使隔著衣服,亦覺滾燙,這份哀傷,實在不是可以假裝出來。
那幾道白影停下了腳步,他們亦是看到了這一幕,亦是看出這女子絕非做偽,心中都想:原來是個賭徒。
最終那男子安慰良久,方才同女子一并彼此攙扶著離去,那幾道白影看到這里,方才卸下疑心,閃身遠遁。
月下白影消失奇快,如同來時一般突如其來。
冼紅陽在那女子帶領(lǐng)之下,又回到了云將軍廟,他曉得云陽衛(wèi)的規(guī)矩,在一處搜查之后,至少一個時辰內(nèi)不會再來。便暫時放下心來,問那女子:“這位大嫂……這、這是怎么回事?你又是什么人?”
那女子不答,只是哀哀痛哭,冼紅陽茫然至極,就在這時,石臺蓋子從里掀開,陸君明慢慢坐了起來。那女子一見他,便撲了上去:“你還我孩子,還我孩子!”
陸君明此刻雖無武功,對付一個女子還不在話下,他用力一甩,把那女子甩了出去。那女子摔到地上,頭上都磕出血來。冼紅陽老大不忍,忙將那女子扶起,又怒道:“你這是做什么!死性不改,這時候還要傷人!”
陸君明冷笑道:“我死性不改?若不是我要這女子假裝是你妻子,擾出方才那一番事,你能躲過云陽衛(wèi)去!”
那女子又向陸君明撲去:“答應(yīng)你的事我都做了,快把孩子還給我……我不過是抱著孩子來云將軍廟里禱告,遇上你這么個煞星……孩子……快把孩子還給我!”
冼紅陽腦子里“嗡”的一聲,他全明白了。
這女子帶著孩子夜里來到云將軍廟禱告,說不得也是為了自己丈夫之類。卻被陸君明抓住她的孩子,脅迫她裝成自己的妻子騙過云陽衛(wèi)。難怪方才她痛哭之聲如此真切,那是因為孩子在陸君明手中!
冼紅陽這一路行來,逃避追殺無數(shù),卻從未有過脅迫平民之舉,不由得又羞、又慚、又氣,上前兩步:“那大嫂的孩子呢?”
那女子卻趁機上前,她一眼看到云飛渡畫像后露出兩只小腳,忙沖過去一把抱住,待到抱到懷中,卻忽地一聲慘號:“孩子……”險些背過氣去。
冼紅陽忙沖過去,驚見那女子懷中抱著一個小孩,似乎已經(jīng)沒了氣息,一把火“嗖”地自心里便升了起來。
他氣憤起來,全然是個不管不顧的個性,當年初任丐幫幫主時,曾怒打作惡多端的前丐幫長老,又曾當眾教訓武當清風十三劍之一孟凡的叔父,后來為了戎族突襲中原一事,帶著一眾丐幫弟子奮不顧身前往北疆支持,一場大戰(zhàn)只殺得尸橫遍野。種種事由,皆自他這個個性上來。
因此上,雖然他身處危機之中,面前這人其實也是為了救他而來,他仍是控制不住心中怒火,大喝一聲,一掌向陸君明就劈了過去。情急之下,他也忘了自己沒了內(nèi)力這件事。
陸君明卻未曾留意他,他拾起一根蠟扦,朝著那女子后心便扎過去,喝道:“這個也不能留!”冼紅陽這一掌恰好劈到他手臂上,陸君明手一抖,蠟扦便掉了下去。
那女子驚惶轉(zhuǎn)頭,冼紅陽忙道:“大嫂,快走!”那女子也醒悟過來,抱著那孩子奪路便逃了出去,冼紅陽打下陸君明手中蠟扦,接連又是幾腳踢過,陸君明此刻仍有腿傷,躲閃不及,悶哼一聲:“你放了她……是想找死!”
冼紅陽怒極反笑:“你這種人……我便是死,也羞于和你一處!”他一怒轉(zhuǎn)身,便出了云將軍廟。
他是激憤而出,腳下亂走,直走了近半個時辰,亂哄哄的腦子才逐漸平靜下來。心中暗想:我竟會答應(yīng)這陸君明同行,真是愚蠢至極!這種人實在不配為人!但轉(zhuǎn)瞬又想到葉云生解藥一事,當日里葉云生一劍西來,洛水之畔獨斗云陽衛(wèi)一干追兵,救下他與杜春二人,后又為了他獨闖十二樓,這等恩情,重于泰山,自己又怎能置之不理?想到這里,腳步又慢慢地放緩下來。
他思緒不定,就在這時,忽然聽到一陣絲弦之聲,冼紅陽茫然抬頭,只覺眼前一陣燈火耀眼,再看面前好大一座庭院,樓閣深深,門前立著兩名秀麗女子,唇角含笑,迎賓送客,再看頭上牌匾上寫了三個大字:“合歡樓?!?/p>
冼紅陽嚇了一跳,他不比葉云生,自是曉得這合歡樓的名聲。心道我怎么走到這里來了,還是速速離開為上。便轉(zhuǎn)繞向東,沿著外圍墻角悄悄離開。
他方走了一段,墻里的一扇角門忽然打開,一個女子一推門走了出來。這女子推門力度極大,冼紅陽險些被打到,他不欲多生事端,跛著腳正要離開。那女子卻已看到了他,“喲”了一聲:“是你?”
冼紅陽抬頭一看,見面前這女子一身桃紅色的衣裙,艷得幾乎便要滴出水來,領(lǐng)口大敞,露出一抹蔥綠抹胸,肌膚雪白,如凝脂一般。頭上松松綰了個髻,插了一朵血紅的罌粟花。
冼紅陽只看了一眼,忍不住便低下頭去,古語云:“艷色奪人?!痹瓉碚嬗羞@樣女子,單是這種艷麗的風情,便已可逼得人說不出話來。
那女子卻笑了,一根削蔥般的纖指朝著冼紅陽一點:“怎么了,小乞丐,你竟不識得我?”
這聲音十分耳熟,冼紅陽一怔抬頭,又仔細看了一眼,這才恍然,這女子不正是今日清晨在山洞外見到那女子?只是當時她一身家常穿著,素面朝天,神色委頓,此刻這般裝束起來,直是兩個人一般。
他怔怔看著,不知為何,心中又閃過了另一個女子的身影。那女子素色衫子藕色裙,手中銀鞭長約數(shù)丈,月下風姿,凜然如畫。
他不知自己為何會在此刻想到那女子,那是莫尋歡的紅顏知己,亦是護送他江北一路之人,錦江門門主,杜春。
他的心輕輕地刺痛了一下,一下,又一下。莫尋歡眉眼含笑的模樣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碧色衫子與杜春的素衣交映,和諧至極。
悠然公子莫尋歡,那是他平生最重的知己。
那女子見他發(fā)呆,以為是看自己看得著迷,嘴角微微一撇,忽地冷笑起來:“好,就你好了!”忽地一抬手,向他脖頸抓去。
這一抓極是巧妙,冼紅陽只當她是個煙花女子,絕沒想到她也會武功,又兼正在出神,竟是被抓了個正著。這一下全身登時酸軟無力,那女子抓住他后頸的手全不放松,另一只手拽著他就往里走。
真論武功,這女子其實極是粗淺,抓住冼紅陽后頸那一招,實在只是第九流的內(nèi)力。但話說回來,就算是第九流的內(nèi)力,也比冼紅陽這全無內(nèi)力的好。
這女子把冼紅陽一路拉入合歡樓,中途也曾遇到客人或是龜奴,沒一個敢對她說些什么,皆是諾諾而退。直到一座小樓下面,她把冼紅陽拉了進去,對兩個迎上前來的小丫頭道:“給他弄點合歡酒灌下去,別讓他亂跑?!?/p>
合歡樓中合歡酒,這合歡酒原是妓院里為了對付那些不聽話的雛妓所用,喝下后四肢酸軟,任人擺布。冼紅陽聽罷叫苦連天,心道我一個堂堂男兒,今日里怎的遭此磨難!
但叫苦也無用,那女子手不離他后頸,兩個小丫頭想是見主人古怪事情多了,全不在意,一個去拿了一把金壺,另一個則用大金荷花杯斟了一杯酒,捏著冼紅陽的鼻子便灌了下去。
這女子看著冼紅陽掙扎,哈哈大笑,忽地笑容又漸漸變輕,一滴淚水,自她眼中緩緩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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