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枝

前些天收到一本蔡珠兒的《種地書》，這本書前年書展時在臺灣方出版社的洽談書目中便見過，如今終于在大陸面世，看見了心里還是很高興的?；ㄒ粋€中午和晚上讀完，感覺卻一般，說不上“不好”，但離真心實意地覺得“好”又有距離。我想主要原因大概在于我不喜歡這種文風(fēng)，語言跳脫、活潑、流麗乃至有些喧鬧。書里有段寫桂花的文字，我讀到時仿佛有些恍然大悟，因為作者所喜愛或嫌棄的，正是她性格的體現(xiàn)：

桂花是好樹，素樸含蓄，淡雅謙沖，就是太瑣碎，絮絮叨叨的，那味道雖甜，但是平直單調(diào)，好像終年都在咕噥自語，聲調(diào)沒有抑挫高低。我在陽臺種了茉莉，含笑，玉蘭，夜香木，以便渲染熱帶氛圍，吸取清狷與狂野之味，桂花是不種的，太溫吞了，而且不親切，不像夜香木，開起來瘋瘋癲癲，還沒回家就聞到了，那濃香載欣載奔，老遠(yuǎn)撲來，在鼻下和腳邊歡跳，簡直像家犬。

這樣說桂花，生長在江南地區(qū)的人大概是很難同意的。不過蔡珠兒生在臺灣，一九九六年后又常居香港，所見多是四季常開但味道也淡的四季桂，有些隔膜也很正常。而“熱帶氛圍”“狂野之味”“瘋瘋癲癲”“歡跳”，又正符合我讀她文字時的感受。她在文章里常常說自己是“傻婆”“癲婆”，大約也有這種癡狂的意味。這風(fēng)格在書的前幾輯中尤其明顯，特別是第一輯“傻婆荷蘭豆”。說起來這本書雖然名為《種地書》，不過實際和種地有關(guān)的只有第一輯，約占全書四分之一篇幅。從種地起始講菜園的成敗與收獲，興致勃勃，干勁滿滿，雖屢遭挫折，仍充滿再戰(zhàn)的勇氣，使人見了也不得不佩服她對生活旺盛的熱情與生命力。先是挖地時便發(fā)現(xiàn)地下盡是石頭、磚塊、瓷磚和碎玻璃，花了幾天工夫終于清理干凈，把下層黃色的黏土挖出搗碎，勉強(qiáng)整平種了菜下去，卻發(fā)現(xiàn)萵筍瘦如筷子，莧菜長不大，茼蒿細(xì)弱，以為是土質(zhì)磽薄，營養(yǎng)不良，試盡各種施肥辦法，終究成少敗多。到第二季挖土?xí)r，又從地下挖出大塊廢料磚塊，才知道這塊地原本是建筑垃圾回填，又在上面蓋了一層薄土造出來的，在這樣的土地上種菜，怎么能指望出好收成！她的性格終究是堅韌不拔，到這里也并沒有把土徹底清除鏟走了事，還是又把地下的磚頭石塊清遍，然后用最原始的“掩埋施肥法”，把廚余直接埋在田底，再輔以落葉草木灰，一點一點地毯式掘過，時日漸久，土壤終于有所改善，產(chǎn)出也較從前大為改觀。種菜過程中的這種種挫折與努力，都一篇一篇寫出，使人讀來仿佛如朋友，也見證了她菜園的成長。

種菜時既付出了這樣多心力，偶有所獲時也便格外珍惜，比如寫紅鳳菜，“青芽紫梗，豐厚多肉，炒出來油亮潤澤，櫻紅汁液四溢，盛以骨瓷白碟，光艷照人。看著秾麗，吃來卻素雅，滑里帶脆，有一股暖春的陽光酥香，混著雨后的青草味”。寫后院芒果樹上結(jié)的芒果，“看它關(guān)公臉，又硬邦邦，沒想到切開來皮薄似紙，肉濃如漿，軟潤無渣，而又有豐稠咬感，果香清淡，乍吃不很甜，但幾口之后，就感到鼻舌間呼之欲出，有什么在層層舒卷開展，從龍眼蜜、橘花、軟酪到鳳梨，香氣甜意，竟如川劇變臉，高潮迭起，復(fù)雜奇麗”。就連從夏天養(yǎng)到冬天未舍得摘下的老瓠瓜，寒流來后終于摘在廚房里任朋友品評觀賞了好一陣，有一天終于忍不住好奇把它剖開了，“皮殼粗韌如柴，瓜籽大得像花生，內(nèi)里的白瓤卻豐軟如綿，飽含汁液，應(yīng)該能吃啊。家里沒斧頭，我用菜刀奮力劈開，砍到手痛，終于把瓜剁成塊，下排骨、淮山和蓮子，煲老火湯。沒想到，煲出來的湯汁澄凈，有說不出的清甜，瓜肉也好吃，稠糯潤口，遠(yuǎn)勝松泡泡的冬瓜、節(jié)瓜”。使人讀了忍不住會心一笑，自己種出來的菜蔬味道想必不會太差，但寫得這樣一波三折，“摘我園中蔬”的成就感與滿足感，大概從中不無作用吧。

這一輯文字，在這種心理作用下，也熱鬧、喧囂、響亮、跳脫，有時乃至夸張，性格樸素克制的人讀來，難免要覺得嘰喳吵鬧。隨手抄《難以自拔》里的一段：

但葉底根下，還有層層內(nèi)幕暗盤，酢漿草的細(xì)莖勾結(jié)角頭，纏扯著草床的根系坐大，其下又有天胡荽，密密糾結(jié)，細(xì)軟無聲貼地潛行，其上則簇生葉下珠，亭亭蓁蓁，珠胎密結(jié)，快要呱呱落地，不拔哪行。啊呀，旁邊的水蜈蚣粗壯油亮，壓得草色憔悴蒼黃，不知吸去多少民脂民膏，當(dāng)下揪斷命根，懲兇翦惡大快人心。

除了語言風(fēng)格之外，剩下一些微妙的、使人感覺不在一個氣場的地方，比如這篇里對雜草的態(tài)度。作者對草坪上的雜草必欲除之而后快（除了紫花酢漿草和通泉草，因為喜歡那紫色的花而有時手下留情），而從來沒有過一塊草坪的我，覺得雜草也頗可愛，甚覺那些人工剪葺的“無瑕疵”的草坪無味。春天里一塊修剪整齊、碧綠流光的草坪對我的吸引力，遠(yuǎn)不如一塊長滿本土野草花的雜地。又如寫“桔”與“橘”的區(qū)別，洋洋灑灑，其實不過是俗字“桔”所造成的誤會，并不是“桔子”和“橘子”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又比如《艾之味》一篇里，雖然中間也簡單說明了熏炙用的是家艾，做艾糕草餅的是野艾，西方的艾草多是粗壯的北艾，但在寫的時候，還是不加區(qū)分，統(tǒng)一“艾”來“艾”去，對于普通人來說，讀完也很難分清到底說的是哪種艾了。這兩年因為興趣，所讀多是與自然、民俗、風(fēng)物相關(guān)的散文，而一個感慨便是普通文字工作者對所寫的植物民俗往往隨意摭拾，為引用而引用，然而對于其中的實際少有科學(xué)深入的探源辨流，或親身的實踐經(jīng)驗，不張冠李戴已是不錯。蔡珠兒的書里當(dāng)然沒有這種錯誤，只是一些浮光掠影的描寫使我想起現(xiàn)今散文里的一些弊端罷了。

第二輯“紅色瑪利亞”寫行旅中的見聞感受，主要是在東南亞和意大利；第三輯“馬場維修記”和第四輯“叮叮見聞”則都寫在香港的生活，其間她得了乳腺癌，有幾篇寫治病前后的經(jīng)歷，帶著淡淡的哀愁和冷靜。也有一些對香港市井風(fēng)物的體味與描述。倒是最后一輯“時間的逃犯”里，有幾篇關(guān)于菜市和飲食的文字使人喜愛，如《市井之徒備忘錄》和《市場癲婆》，記這些年所逛過的各地的菜市，生動鮮明。她喜歡逛菜市，說經(jīng)常一鉆進(jìn)菜市就逛得失神走魂，以致忘掉到底要來買什么，“市場是階層和角頭縮影，買菜除了送蔥，還附贈充沛的形色氣味，淋漓的議論笑謔，行情起落與人情往返，在斤兩碎銀里，嘩嘩流動交換”。因為喜歡，所以到哪里都要去逛菜市（這一點臺灣的劉克襄與之相像，他寫有一本《男人的菜市場》），無論臺北、上海、成都，還是曼谷、東京、悉尼，都曾順便買了菜帶回來。有時搭飛機(jī)前先去逛菜市，確保菜帶上飛機(jī)時還“生猛新鮮，有時還趕得及做晚飯”。我也喜歡逛菜市，自然沒有這樣豐富的經(jīng)驗，所熟悉的無非是長久待過的城市里，住處附近幾個賣菜的地方罷了。偶爾去別的城市旅游，若能遇見本地人的菜市，就很高興地逛它一遍。這種當(dāng)?shù)厝速I賣已久的街邊露天菜市，往往比大城市建在屋子里整齊有序的菜場要有意思得多，可以見出體現(xiàn)地方生活與人情的四時節(jié)物和當(dāng)時特別的產(chǎn)出，即使只是匆匆地看過，也好像對這個地方了解得更深一點、感覺更親切一些似的。

這一輯的文章字?jǐn)?shù)較多，文章較長，行文節(jié)奏緩慢，明顯見出與前不同。翻看后記，才知道原來前后時間跨越五年，都是“人間”專欄的集結(jié)。末一輯寫于二○○七年到二○○八年，前幾輯則寫于二○一○年到二○一一年。作者說自己以前只敢流連于安全地帶，抒寫爛熟之事，是以“立志伸展筆意，冒險走出Comfort Zone”，“以前還在迷飲食，著意社會文化，孜孜所思，夸夸其談，寫法則多長句和修辭，形容詞堆砌披掛，抓到個意象，非濃皴重染，趕盡殺絕不可……而今年事漸長，山光入戶，空翠潑衣，文字亦如口味，唯喜簡潔清爽，素雅余芳”。只是文章之事，作者本意往往與讀者所想背道而馳，我便覺得那幾篇寫菜市的文章反而更樸素清淡一些，至于其他，仍是濃烈，仍是奔放。還有一點專欄文章集結(jié)成書常有的缺憾，便是“專欄氣”—要怎么形容呢？因為專欄的時效與字?jǐn)?shù)所限，它的寫法與篇幅往往都有定程，幾篇下來，便有程式感，不容易出乎意外。內(nèi)容又往往都偏于清淺，短小而滋味有限。使人在讀它們的時候，便感覺到，“這是發(fā)在專欄上的文章吧”。但種地一輯的專欄味卻并不十分明顯，因為有實際的豐富生活作基礎(chǔ)，讀起來還是有趣的。這本書二○一二年在臺灣出版，到今天始出大陸版，距離作者的寫作時間又已過去了四五年，一個作者倘若要再次有所改變，時間也已綽綽有余。我看作者簡介上，寫著蔡珠兒二○一五年已由香港回到臺灣定居，但這本書既然才在大陸出版，我們就當(dāng)作最新作品評頭論足一番，也是可以的吧。假如要期待作者最新的風(fēng)格特點，唯有希望大陸加快引進(jìn)的速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