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茶花

轉(zhuǎn)眼婆婆去世三周年了，眼淚啟動心筆，我寫下如許的文字，引燃鞭炮和冥紙，去追憶她的生平。

三年前，農(nóng)歷四月二十九，我正在縣城給娘家媽媽祝壽，忽然，塌天了！撐起鄉(xiāng)下家庭的那一方“天”塌了！

——婆婆，往生了！

我的心撲騰一聲，淚珠滾落下來，多么奇巧的日期啊！婆婆這是怕我記不住她嗎？

婆婆是個土里刨食生活艱辛的鄉(xiāng)下老太太，她個頭不高，身軀也過于單薄，體重還不足八十斤。但她沒有整天掛上一張苦瓜臉，相反，她內(nèi)心善良忍耐，面色溫情柔軟，情感豐富細(xì)膩，對人很有親和力。

娘家與婆家，距離很近，只隔一個山崗。如果嗓音尖而高，拖聲裊裊地喊，這灣喊得那灣應(yīng)。聲來聲去，能引來雞犬的和鳴，也會孕育一些竹馬青梅的緣分。比如夫和我。如此，我回一趟婆家就相當(dāng)于走了一趟娘家，走一趟娘家也等同于回了一趟婆家。我回鄉(xiāng)下看婆婆，通常會趕到娘家吃和住。因為婆家窮，怕她為弄不出幾個“好”菜而發(fā)愁，怕她因床鋪窄而不安。木匠門前沒有凳子坐。這是我娘家媽媽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的公公是木匠，家里卻沒有一張完胳膊完腿的椅子坐。也因為缺了那根臍帶相連的血脈之親，我才會對婆婆客氣著生分著吧。記得有一次，我抱兒子去娘家，婆婆一再問我?guī)c回縣城，我的回答有點不確定。女子，你看那是不是你婆婆？媽媽眼尖，婆婆也眼尖，不待我們走近，她就迎上來，喜出望外地說，生怕等冒了錯過你們娘兒倆。

此時，當(dāng)正午，路邊刺槐樹的葉兒都曬得打卷了，知了的叫聲也一聲比一聲高亢，花蔭地遮擋不住的太陽，毒辣辣的，蒸得她眉眼滴汗，臉和唇也紫紅紫紅的。她等酸了脖子望大了眼睛，等在路邊一個多小時，原來就為送幾十只雞蛋呀！我的婆婆您傻呀，您干脆去我媽家不就行了？突然明了她若去了會為難。聽說家里的油鹽錢全指望雞蛋換，婆婆從來舍不得吃一個，她拿不出更多的雞蛋來對親家行禮情。那一刻，慚愧和疼痛覆蓋我心里的不屑。婆婆說我夫的生日-陜到了，那天千萬奠忘了給他打碗荷包蛋。又追加一句，也莫忘了孫子。你看我婆婆，心里只有兒子和孫子，而沒提到我，敢情在她的字典里，女人，每一個為人妻為人母的女人，理應(yīng)得忽略掉自己。

和夫兒一起回鄉(xiāng)下，吃住自然在婆家。臨走，婆婆照樣會手拎雞蛋，送我們一程又一程。只是有了兒子做依靠，她少了一份拘謹(jǐn)而讓情感恣意自豪地流淌，一雙煙火熏紅的眼睛，因為不舍而更紅，噙著淚花兒尖起嗓音遠(yuǎn)遠(yuǎn)地還在招手：禿（對我兒子的愛稱）！有空跟爸爸媽媽?；貋砜茨棠萄剑∵@時，我夫就會厲害她——娘您快轉(zhuǎn)去！您再不轉(zhuǎn)去我們就誤車了！婆婆汪著眼淚連聲應(yīng)諾好好好。

婆婆出生在動蕩年代，幼時逃荒，十三四歲追隨哥哥參加革命，“中原突圍”時掉隊，成家后又為公公的成份所累。其實，公公的地主劃得冤。這冤是他不知妥協(xié)的犟脾氣招來的。他的幾畝薄田早無姓氏，跑小日本時拋荒三年都長出碗口粗的麻栗樹了。兒女的求學(xué)婚姻卻一一被耽誤。這是婆婆最大的心病。盡管婆婆當(dāng)選過縣第一屆人大代表。盡管她的戰(zhàn)友謝某在北京某醫(yī)院當(dāng)了總護士長。這是后來聽說的。她依然避不開她命運的劫。那樣的年月，她去找誰呀？不說你逃兵就夠念聲阿彌陀佛了。她因此成了一個不辨東西不分早晚、洗衣做飯下地干活的極其忍耐的農(nóng)婦。她的大兒子三十好幾了，才討一個老婆，災(zāi)難卻更為深重地降臨到這個家——大兒媳患有精神分裂癥，她得替兒媳去盡一個母親的責(zé)任，撫養(yǎng)孫兒和孫女。

唉，我的婆婆，她挨瘋兒媳婦的棍棒襲擊，她吃喝悶酒的公公的拳腳，幾次險丟性命！

好了，這個家庭終于往光明道上奔了——地主摘帽，二兒子重拾課本走上遲到的求學(xué)之路，小女兒去首都務(wù)工掙錢補貼家用。社會好了，婆婆說，你們要知恩感恩呀。

小女兒從十四層樓的吊車上摔下來了！終結(jié)了一十九歲的青春！婆婆捏著照片每天看一陣兒哭一陣兒怨一聲兒，大女兒若不給小女兒進京的路費錢她哪會趕去送命？！我夫狠狠心銷毀掉小妹的照片和一切能引發(fā)婆婆聯(lián)想的物件……讓時光去慢慢撫平婆婆內(nèi)心的傷痛吧。

真的不容易呀！婆婆對我說：盼到頭啰，熬出頭啰，孫兒孫女長大了，長孫可以打工掙錢啰！長期繃緊的弦如沒了彈性的彈簧，一下子松馳下來。十年之中，婆婆經(jīng)歷過兩次腸穿孔修補術(shù)（醫(yī)生說她長期營養(yǎng)不良腸子薄得像紙），一次骨折……脊柱因麻醉和骨質(zhì)疏松嚴(yán)重壓縮變形成羅鍋。行走，她得靠一路小跑來維持身體的平衡，才不至于栽倒。

身體上的病痛尚可忍受，心靈上的痛楚如何捱？長孫海也精神分裂了！我的婆婆，從前挨兒媳的打，現(xiàn)在又挨長孫的打。這遭的什么孽??！好飯好菜不舍得吃，留給丈夫、兒子、孫子吃。有病舍不得花錢看，錢給丈夫、兒子、孫子花。還一直心生愧意地念叨沒給我看孩子，所以有病瞞著怕給我們添麻煩。您好傻婆婆！我怨過您嗎？我能怨您嗎？您是走不脫啊！孫兒孫女轉(zhuǎn)眼看不見您就一個勁地喊奶奶找奶奶，這樣的家庭您一走就散了，就吃不上飯了！

婆婆！用柔弱的雙肩撐起這個千瘡百孔之家的婆婆！最后竟在徹夜的呻吟聲離開了我們，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

愧啊，婆婆！我為沒能為您盡力，而愧，而痛，而不安至今……

婆婆是患嵌頓疝走的。她平時舍不得吃好的。她吃素。炒青菜也舍不得著油。她的腸子太瘦了！她的腹膜太薄了！腸子墜下去，腹股溝就有雞蛋那么大的包。因為脊柱變形成羅鍋無法麻醉無法睡上手術(shù)臺，因為年齡大怕意外而取保守治療。前一次用手一托，腸子還能還納回腹腔，這一次怎么就不靈了，就托不回去揉不回去呢？腸管卡死了！腹膜墜破了！

假若我不怕落埋怨敢承擔(dān)起責(zé)任，堅持送她到條件好一點的能搞插管全麻的醫(yī)院去，或許……現(xiàn)在，沒了或許，再多的假如都是矯情和虛偽，都不能減輕我內(nèi)心的痛和愧。

是我給婆婆洗澡穿衣合上眼的。別人怕見她死不瞑目的樣子。婆婆眼不閉嘴不抿的，是在掛牽瘋癱的大兒媳婦從此無人送飯？有病的長孫以后沒人來疼愛？等待與不在身邊的兒女見上最后一面？

靈前假寐中，婆婆竟身子骨筆挺地立在我面前，穿了緞子壽衣讓我看。她穿這身衣服太美了。她一輩子沒舍得穿好衣裳。而美麗的衣裳和首飾，我知道，一直都是女人的最愛。

仿佛有預(yù)見，婆婆走的這一年，強行塞給我三百元錢讓給她扯布做壽衣。我怎么肯接受哩。這錢是婆婆從“中原突圍掉隊”政府每月補貼給她的幾十元錢中，瞞瞞抗抗積攢幾年才積攢下來的私房錢。但她態(tài)度很堅決。她摸著我的衣袖說穿薄了冷。說以后少往家貼錢。說“那家”是填不起的窮坑。說這錢別讓他們知道。我紅了眼圈。她對兒媳的體恤如此地入心又入肺。我的內(nèi)心早已回應(yīng)并接納了婆婆的愛。是呀，如果兒子知道了一定會罵媳婦，如果女兒知道了一定會說偏心眼。而我明白她是要我應(yīng)承下對“那家”的責(zé)任和擔(dān)待。婆婆見我接受了，笑了，那笑容是舒展和溫馨的。

我添九百元錢給她買了這一身綢緞。我得讓她手握金元寶腳踏蓮花屐不留遺憾地走！

一睜眼，婆婆不見了，耗盡氣力熬干了油的婆婆躺在棺材里。一盞長明燈，忽忽閃閃的，快要熄滅了，婆婆終于解脫了她的責(zé)任和苦難，再也無暇顧念她的兒孫了……我抹去淚水，竟有些替她高興。

放心地上路吧，婆婆！

早走早安息吧，婆婆！

今天，正值婆婆三周年祭，我用心筆再道一聲婆婆，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