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鋒

一

夜晚，發(fā)廊的玻璃門里到處晃動著窈窕的倩影，霓虹燈不停地閃爍。我在路中間來回走了幾次，然后選擇了陽光酒業(yè)旁邊的“風(fēng)微微”發(fā)廊，這里似乎不引起太多人的關(guān)注。走了進(jìn)去，人不算擁擠，看見一位身材像小S一般的女人坐在那里，電視節(jié)目“康熙來了”里的小S一般愛穿那套黑連衣裙，但發(fā)廊里這位小S穿一件墨藍(lán)色短牛仔褲，上身一件特白T恤衫，我又一望，她不光身材像小S，臉型也特像，幾乎一模一樣。

小S彎了一個蛇身站起，招呼我：先洗個頭吧！

小S當(dāng)起了主持人，指揮我在一張旋轉(zhuǎn)的皮沙發(fā)上坐下，然后拿來一條絨毛巾，雙手柔軟軟地把毛巾塞進(jìn)我衣領(lǐng)，輕聲地對我說：你第一次來這里吧？洗哪一種洗發(fā)水呢帥哥？

我嘀咕了一句：冼那種二十元的吧，俺又不是大老板。

不是大老板就不能享受了嗎？沒有二十元的了哦帥哥，最低是二十五。這小S嘴巴也真甜，還好像帶著一種疑惑。

小S彎下曲線很美的蛇腰，又一個很美的曲線揚了起來，把價格表遞到我的手上，她溫柔的左手似乎擦了一下我的右手，或許是我自己感覺有那么回事兒，心里暖暖的，就算是錯覺吧，但我愿意這樣幻想，我這樣錯覺有十幾秒鐘，聽見小S笑盈盈地說我們這里都是花一分錢享受五分錢服務(wù)哦，我看也不看就把價格單立在柜臺上，說二十五就二十五吧，進(jìn)入這里的人都二十五乘十等于二百五了。小S抿著嘴甜甜地微笑。

她開始在我頭上流洗發(fā)液，從鏡子里看出，一絲細(xì)細(xì)的洗發(fā)液垂了下來，沒有斷，像綿綿的線，我的頭發(fā)竟絲毫沒有響動，待我覺得頭皮有一些濕潤的時候，小S的那雙纖手開始在我頭上工作了。

看你好面熟，我說。

是嗎？小S說我們可能是老相好了吧？看出來你不是本地人帥哥。

我說老相好就不必了，你為啥今天不主持節(jié)目，有時間到發(fā)廊里來學(xué)洗頭呢？

主持節(jié)目？小S奇怪地望著我，夸張地說了一句白話：點解？我沒知。

我說你不是在“康熙來了”的電視欄目里主持節(jié)目嗎？蔡康永為什么今天放了你的假？

小S笑得滿身抖動。你是第一個這樣贊我的，帥哥，你是情場高手來的吧？

我頓時臉紅，哥這么大還沒談過戀愛呢！這小S竟稱哥為情場高手。我故意咳嗽了一聲，不回答她，頓了一會兒習(xí)慣性地用手摸了一下頭，想不到這次真正觸到小S的手了，只一下，我慌忙把手放了下來，故意驚恐萬狀地說：我很老了吧？

小S笑得更厲害了，一雙玉手不停地在我頭頂那荒蕪的草坡上翻飛，不輕不重，我的頭皮就像干裂的土地享受細(xì)雨的滋潤。

你是哪個省的？待小S自覺地停住了笑，我問到。

俺是災(zāi)區(qū)來的。小S臉面變得平靜了下來。知道災(zāi)區(qū)不？

汶川？

是汶川，對災(zāi)區(qū)捐過款嗎？

捐過，不光我自己捐，我還在網(wǎng)上發(fā)動網(wǎng)友對汶川捐款呢！

算有點良心！小S的雙手開始在我雙肩上輕錘。

二

小S名叫汶婷，這是汶婷以后告訴我她的名字，汶婷是家里的小女，有一哥一姐，汶婷是屬于超生對象，生下汶婷的時候，她的父母付了一些代價，但有了可愛的汶婷，家里也多了一份快樂。小汶婷非?？蓯?，左鄰右舍和家人都爭搶著抱汶婷，才幾個月大的汶婷在抱著她的人左腮一個小吻右腮一個小吻，抱她的人故意皺了一下鼻梁，小汶婷也皺了一下鼻梁，旁邊的人就開懷大笑。那也是汶婷以后對我說的，并說，小女孩比你們小男孩可愛吧！

汶婷十六歲就來廣東了，她說，我是跟我姐姐出來的。我哥也在廣東，但不在這邊，在另外一個城市。我曾去過汕頭看望哥哥，潮汕方言我聽不懂也不習(xí)慣那邊的生活，又回到姐姐的這座城市，跟姐姐進(jìn)了她的工廠，當(dāng)了一名電子檢測工。汶婷談到哥哥的時候，滿臉幸福，說她哥在織布廠工作，他那時正跟我嫂子拍拖。哥哥的女朋友和哥哥共一個廠子，但她是看經(jīng)編機(jī)的。知道什么叫經(jīng)編機(jī)嗎？就是花邊機(jī)，專門生產(chǎn)女人的專用布。我問哪種是女人專用的布？汶婷白了我一眼，傻瓜，這都不懂。我哥當(dāng)時叫我跟他女朋友學(xué)看經(jīng)編機(jī)，但上班十二小時，兩班倒，我熬不了那么長的夜班，就回來了。我哥女朋友是汕頭本地人，個子高高的，好漂亮。

你嫂子到過你老家嗎？我問。汶婷說到過，不到過怎么能叫嫂子呢？我說也有不到過老家也叫嫂子的人吧。汶婷點了一下頭，這話我同意，你還算聰明。我瞪了她一眼，她又抿嘴一笑，好久。她遲疑一下從包里拿出一張婚紗照，我一看，真的比電影明星還美。或許這樣說更合適，相片中的二人可以當(dāng)電影明星了，真人可能沒有那么美吧，也許是攝影師美化了的，如果這么漂亮的一對兒，還在一家織布廠里打工，可真是浪費人才了，要不然就是那些導(dǎo)演瞎了眼珠子不會找演員。那是一張在海邊拍攝的婚紗照，美女雙手倚在美男肩上，滿面春風(fēng)，美男的雙手伸出拉著美女的十只纖纖手指，回眸一笑。身后是白白的沙灘，沙灘后是藍(lán)色的海。美景使我陶醉，不知是實景還是虛境？可惜空中沒有海鷗飛翔，如果有幾只海鷗扇著翅膀劃過，那才是美倫美奐，那樣就可以當(dāng)作一幅美術(shù)作品上美展。這樣的一幅相片可真會煽情，看著的人真的是羨慕喜結(jié)良緣的人。

我哥哥和嫂子的婚紗照還掛在那家相館的櫥窗里呢！汶婷高興地說。我把相片還給她，故意嘟噥了一句，也太浪費錢了吧！不浪費的，就是多少錢都值。汶婷小聲地說著低下了頭。我詫異地望著她。

我哥哥很愛我們倆姐妹，汶婷雙手撫摸著相片，小時候，哥哥隨便到哪里都抱著我，在我臉上親來親去，或是背著我，快樂地跑著。她沉在幸福的回憶之中。

我哥哥大我八歲，姐姐大我四歲，就是說哥哥讀二年級的時候我就出生了，哥哥班里的老師問哥哥，汶敢聽說你父母給你生了一個小妹妹？不是生的，是我媽媽在集上給我買來的。哥哥說。你聽誰說是買來的？別人問。隔壁三奶和我大伯母都這樣說的。哥哥說。走過來的女?dāng)?shù)學(xué)老師接著話茬說，汶敢為什么不叫你媽媽給你買一個男娃，男娃不比女娃更棒嗎？不要男娃，我就要我妹妹。眾老師笑了起來，語文老師說，汶敢你家買你妹妹也太貴了吧，一萬多元，是去計生站買的，你老爸提著一袋子錢去鄉(xiāng)里的時候是一路彎著腰走的。我哥哥瞪大了眼睛。

不信去問你老爸老媽。

放學(xué)后我哥哥急急地跑回家，把書包丟在飯桌上，對著在洗碗的媽媽說：媽媽，妹妹是爸爸去鄉(xiāng)府買回來的嗎？忙得沒有空閑的媽媽輕輕地拍了一下哥哥的屁股，誰說的？老師說的，說爸爸拿著一萬多元去計生站買回來的。里屋的爸爸走了出來，抱起哥哥，摸著哥哥的頭，哭了。那是哥哥看見爸爸第一次哭，也是唯一的一次。

三

別以為汶婷是我的女朋友了，不是的。因為在大眾的眼里，凡是女孩子把自己的心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一個男孩子，人們就會認(rèn)為女孩一定是把男孩當(dāng)作自己的男朋友來看待，要不然就是一個神經(jīng)病。但事情并非這樣，汶婷那時也不是我的女朋友，她也不是神經(jīng)病。她是一個愛說愛笑的女孩子，屬于性格開朗的那一種。那天，我去玩，走過“風(fēng)微微”發(fā)廊門前，汶婷“哎哎哎”地對著我叫。我回頭，全身打扮一新的汶婷從發(fā)廊里飄了出來，帥哥你去哪玩？等等我。我手中的相機(jī)對準(zhǔn)汶婷，“咔嚓”按下快門，拍下了這難得的一瞬，至今，那張相片成為我所擁有的最珍貴的照片之一。我說我要去海邊啊，你要干啥？我也去，她說，今天我請假。有美女相陪旅游，何樂而不為，但我故意一攤手說，又多了一個累贅。汶婷剜了我一眼，馬上又滿臉笑花，拉著我的后衣角。海灘上早已人山人海，踩在細(xì)軟的沙灘上，汶婷滿臉開心的笑容，太美啦！我是第一次到海灘玩。她脫下鞋子提在手中，在海灘上快樂地小跑，跑了一陣又停下來等著后面的我，你是木頭人啦，跑呀！我微笑，又對她舉起相機(jī)。她拉著我的手，高喊，和我一起跑。海灘上一頂頂太陽傘，就像是草原上的蒙古包。海風(fēng)在吹，人群在涌動，海浪一陣一陣地拍打著礁石……等一等，后面的一位美女對著我和汶婷招手。汶婷不解地拉著我的手停了下來。女孩背著一個書包，看樣子又不像學(xué)生，她從包里掏出一只精美的瓶子，彎腰從腳下抓起一把沙子，裝進(jìn)瓶子，擰上瓶蓋，外觀精美的玻璃瓶在我們前面晃著，瓶中的細(xì)沙騰來騰去。美女、帥哥，帶自己的足跡回去留個永恒的紀(jì)念吧。多少錢啊美女？我問到，別是趁火打劫啦！十全十美啦，女孩說。我擰起眉頭，這女孩也太會做生意了。想不到汶婷滿臉燦爛地掏出十元錢遞給那姑娘，從姑娘手中拿過那只裝海沙的瓶子。女孩微笑著走了，又去向別人推銷她的生意。我們不跑了，汶婷說，陪我去坐游艇吧，我一個人害怕。我倆上了游艇，游艇快速犁在海面上，身后是一路翻飛的水花。

四

今天是汶婷的生日，她到廣東后第一次過生日，問我能不能來？下午六點，喜來登酒店。

從海灘回來，汶婷給我手機(jī)號碼說有事找她。她非常感動，說我陪她度過了最美好的日子，來廣東這么多年最開心的一天。

我走進(jìn)生日精品店，女店主滿面微笑地說，是您自己過的生日吧先生？我說是一位女孩過的，是剛認(rèn)識的女孩。她樂呵呵地笑。我說你這有音樂盒賣嗎？她捧給我一個音樂盒，我打開音樂盒，里面?zhèn)鞒鰫偠鷦勇牭摹白Ｄ闵湛鞓贰钡臉非?/p>

買了音樂盒，再買了一束花，下午六時，我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喜來登大酒店的大廳，我撥了汶婷的電話號，這時一位女服務(wù)生走過來對我說，先生您是來過汶婷小姐生日的吧？我說是的。

請跟我來。

我跟她走進(jìn)了電梯，上到六樓，她指著606室的門說道進(jìn)去吧，對我躬了一下身，轉(zhuǎn)頭離開了。

汶婷走了出來，滿面如沐春風(fēng)：你真是個好男孩。我把花遞給她祝你生日快樂！

房間里燈光輝煌，桌子中間擺著一只漂亮的大蛋糕，桌面圍著一圈蠟燭，我一數(shù)：二十三根。汶婷過二十三歲生日了。

房間里沒有其他人，我有點意外。是不是我來早了？

汶婷說不早，她在這里就沒有什么親人，說我能來參加她的生日是她最大的感動，眼角現(xiàn)出一滴晶瑩的淚花。我打開音樂盒，房間里彌漫著悅耳的祝你生日快樂的歌曲。

我們過生日吧！汶婷說。二十三根蠟燭燃起快樂的火焰，我一口氣幫她吹滅二十三根蠟燭。她樂得哈哈大笑說你真行。

吃蛋糕吧！然后拿出刀叉分蛋糕。

汶婷就是那晚過生日時，給我看她家里人的相片的。她給我看完她哥哥和嫂嫂的相片后，又掏出她姐姐的相片，一位跟汶婷一樣漂亮的姑娘站在一棵大樹前，樹后是一座小山。照片上的姑娘一對短辮子，臉上也有一對漂亮的酒窩，那對眼睛像極了汶婷，但個子比汶婷高也有些瘦，屬于標(biāo)準(zhǔn)美人的那種。

你姐姐有男朋友了嗎？

汶婷搖了搖頭。本來在村里有一個小伙子追求姐姐好久了，小伙子的家人也請媒婆上門來提親，媽媽也勸過姐姐，姐姐就是不答應(yīng)，說她對小伙子沒感覺。后來小伙子結(jié)婚了，妻子是本村的另一位姑娘。

姐姐在廣東打工，廠里也有好多小伙子追求她，但一個也沒有談成。汶婷笑著說。我姐姐愛好文學(xué)，她發(fā)表過不少詩，也發(fā)表過兩篇小說。她抱過來一摞雜志，喏，這是姐姐發(fā)表作品的雜志，姐姐每次發(fā)表了作品都贈送我一本當(dāng)期雜志。

我看著那一堆雜志，也看著照片中美麗的女詩人。

你爸媽養(yǎng)了兩個美女，一位還是大作家哩。我說。汶婷笑得更響了，她拿出一張全家福，兩位老人站在中間，右邊是汶婷和她姐姐，左邊是汶婷的哥哥和嫂子。這是我老爸老媽最幸福的時刻了，汶婷驕傲地說。

是那年哥哥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時照的，我們幾兄妹都一起回家過年，最難得的一次。我最愛唱陳紅的那首歌《常回家看看》。汶婷說著竟哼起歌曲來，我輕輕地拍著雙掌為她加油。

干杯！汶婷在酒杯里倒?jié)M紅灑，我們舉起了酒杯。

你姐姐很忙吧，她不是離你好近嗎？你過生日為什么沒有一個人在你身邊？

那時我哥哥回家舉行婚禮，姐姐也回去參加，我因為請不到假沒有回去。哥哥婚禮的當(dāng)天發(fā)生了汶川大地震，我一家人全部遇難。汶婷淚雨滂沱地哽咽著說。

我的腦袋“轟”了一聲，怔在那里，酒杯掉到了桌子上。

五

我就這樣和汶婷交往了起來，我把她當(dāng)作自己的親人，為了這不幸的姑娘，我心頭再大的事情也會放得下，只要她每時都能快快樂樂。她說這些年來她看得開了，什么不開心的事都不能在她心中留下陰影。失去了家人，她的眼淚已哭盡了，再也沒有眼淚了，她的爸媽、哥哥、姐姐一定希望她快快樂樂地活在這個世上，要她不要再為他們悲哀，每一分鐘都要開開心心。我明白了她每天為什么都像快活的小鳥一樣的原因了。

我有空閑的時候，必定去找汶婷，我倆手牽手，大路邊，小巷里，公園到處都有我們親密又甜蜜的身影。

一天，阿瑤把我堵在宿舍里，不讓我出門。說，你對那狐貍精有多了解？

當(dāng)然了解，不了解又關(guān)你屁事你管得著嗎？

是哥們才這樣說你，阿瑤說，是別人才懶得理你呢，愛啥樣就啥樣。

我想想他說的也有道理，不是故意為難我，我說，她是一個好女孩！

好女孩？阿瑤瞇著眼，打量著我，好像不認(rèn)識我似的，有幾多好女孩會干洗頭妹這一行？

她和別人不同，我憤怒地望著阿瑤，以為在發(fā)廊和酒店的女孩子都是壞女孩嗎？

基本這樣！阿瑤說，算了，我也是道聽途說的，你去問阿玉吧，阿玉說她是別人包養(yǎng)的二奶。

阿玉就是在發(fā)廊里向顧客推銷安利產(chǎn)品的那個白骨精。一團(tuán)陰影籠罩我的心頭，我想理但又理不開，打死我也寧愿不相信汶婷是別人的二奶，但是空穴不來風(fēng)，這件事對我打擊太大了，同她接觸那么久卻不知道她是別人包養(yǎng)的二奶。我的女朋友竟然是別人的二奶？我使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靠在門背。

我撥了阿玉的電話號碼，是在阿瑤的手機(jī)里翻出她的號。

你是誰？手機(jī)里響起白骨精那熟悉的聲音。你沒聽出我是誰嗎？我還沒買安利產(chǎn)品啊。

啊，聽出了，帥哥原來是你吖！你找我有什么事？

也沒什么天大的事，我說，就是想請你吃餐飯，但是不許你對我再提安利這幾個字，半個也不許提，它的產(chǎn)品我是不會買的，請你吃飯是想讓你道個歉，和你聊聊一會兒。

小伙子，你別是老拈花惹草吧，剛粘上一位美女又來找我了，是不是嫌人家膩了重新想找個新鮮的？你是兔子吃窩兩邊草啊，這邊咬一口那邊咬一口。白骨精在電話里“咯咯”地笑著，我氣得掛斷了電話，坐在床沿?zé)o語。

不在電話里磨口舌了，我直接上發(fā)廊找她，她正在玩弄自己的指甲。我說阿玉我找你有點事。

她說我沒空閑。

只在門口說幾句話，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如果你不出來，回去我把阿瑤那小子打斷兩顆門牙，叫他以后缺著門牙來和你約會。我笑著說。

白骨精吐出舌頭，跟我走出門外。

關(guān)于汶婷的事，你給我透透風(fēng)。我說。

小伙子，是不是又想把人家甩了？

她是不是給人家當(dāng)二奶？我問。

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白骨精說道，現(xiàn)在什么時代，二奶又怎么樣？但是小伙子，我們都看得出，人家對你可是真心的哦。

交談無果，胸悶得發(fā)慌，我一個人走進(jìn)小巷里，不知在巷里彎了幾折，又折了幾彎，也許返回時都認(rèn)不出路來了。那頭，是一條小河，河邊圍著鋼管欄桿，一個小碼頭上，一位老者在垂釣，我伏著欄桿站在老頭身后。

河邊有一群小閣樓，都是有錢人住的地方。我望著前面，有一位美女走著，那不是汶婷嗎？我張大了眼，真的是汶婷，她走到一幢樓下，站了一會兒，掏出鑰匙打開大門走進(jìn)屋里，然后又把門關(guān)上。她沒有回頭，如果回頭就看見我了。

又過了一桿煙的工夫，一位光頭肥耳的中年男人走來打開門也進(jìn)了樓房里。

一切都不言自明，我的頭腦在“轟轟”地響著，差點站立不穩(wěn)，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六

我病了，去醫(yī)院和醫(yī)生拿了一張病單，同主管請了幾天假。這幾天，我的手機(jī)一直響個不停，都是汶婷打來的電話。電話鈴聲一響起，我又把它摁了下去。

汶婷又連接給我發(fā)來幾封短信：你有病啊，為什么不接我電話？

短信我也沒回，心情惡劣到了極點，病怏怏的，整天無情打采。愛情是什么玩意兒？你崇高的感情被別人欺騙和糟蹋的時候是什么味兒？現(xiàn)在我才明白，為什么報紙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女生為了感情上的事而輕生的報道。阿瑤勸我說，整天躺在床上也不是辦法，要到外面走一走呼吸一些干凈的空氣，有益身體健康。

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行走，也不知走向何方。傍晚的小巷有些涼意，入秋了，風(fēng)吹著，我感覺頭發(fā)在風(fēng)中“樸啦啦”地飛，拉了拉衣領(lǐng)，又往前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怎么又來到這條小河邊。

你要上什么地方去？我的身后站著汶婷，一雙紅紅的眼睛，好像是剛哭過，那張臉，也少了往日的笑容。我滿臉怨氣地望著她。

你大概是知道我的事情了吧，她說，愿意傾聽嗎？上茶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我的腳步不聽使喚地跟著她的腳步移動，但是兩人隔著一段距離，沒有往日手牽手的甜蜜，也少了打打鬧鬧的親密。

燈光猩紅的酒吧里，在偏僻的角落找了一張桌子坐下。立在面前的兩只酒杯，里面盛滿了鮮血一樣的葡萄酒，兩人都坐著無語，空氣好像凝固了一般。汶婷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她翻開衣領(lǐng)，脖子上有幾道傷痕，挽起兩邊衣袖，兩只手臂也是傷痕。我沒有喝酒，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拿出一支叼在嘴上，打燃打火機(jī)給煙點火，把煙盒和打火機(jī)擺在桌上，不緊不慢地從嘴里吐出煙霧。

怎么回事，你的傷？

給他老婆抓傷的，她找上發(fā)廊里來鬧。汶婷用雙手掩著面，雙肩不停地抽動。

我把酒杯緊緊地捏在手里，火山這時爆發(fā)而出。你怎么能欺騙我的感情，做這種事，你對得起你死去的親人嗎？把酒杯砸在桌上，站了起來，離開。

我聽見身后汶婷的哭泣聲越來越大，后來變成嚎啕大哭。

這一夜，我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打開手機(jī)，我的QQ郵箱里有汶婷給我發(fā)來的一封信：

當(dāng)在電視和報紙上得知汶川大地震時，我哭昏了過去，我家正處于震源的重災(zāi)區(qū)……我乘車趕回四川，趕回汶川……

當(dāng)確知家人全部遇難后，什么樣的文字也表達(dá)不出我那時的心情……在余震平息后的一個月，在一家?guī)づ襻t(yī)院前，我遇見了我的舅舅，他是我親人中唯一的幸存者，但是他拄著一副拐杖，他在地震中失去了一條腿，我和舅舅抱在一起痛哭。

后來，我揮淚告別了舅舅，重下廣東。我不想再進(jìn)工廠干了，想掙多一點錢，進(jìn)了一家發(fā)廊當(dāng)洗頭妹，一次在飯店吃飯的時候，別人在我喝的酒里下了藥，我失去了貞操……

但我對你的感情卻是真的，我沒有欺騙你……再見了，別問為什么？也別問我去哪里。

七

我給汶婷電話，一連多天，她的手機(jī)都處于關(guān)機(jī)狀態(tài)。去發(fā)廊找她，人們說她已經(jīng)走了，問她去了哪里認(rèn)人都搖頭說不知道，并且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看著我，去了幾次，我發(fā)現(xiàn)，發(fā)廊里全部換了新人。我走遍了這一帶的發(fā)廊，也沒有發(fā)現(xiàn)汶婷的身影。

阿瑤說，該去的就讓它去吧，不屬于你的東西你再想也是白搭，聽阿玉說，她和那個光頭老板脫離了關(guān)系，也許人家還付她一筆不菲的分手費呢，誰知道。

我還是過我周而復(fù)始的生活，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上班，每天都是這樣。出太陽時，你多望幾眼，才感覺今天的太陽換上新的，生活也是這樣，你也不要老是盯住一處，多看幾眼別處，生活就變得越來越精彩了。別小看阿瑤這個愣頭青，說起話來卻是滿嘴的道理。

當(dāng)我的感情恢復(fù)原位的時候，一天，我接到中山市那邊打來的電話。

我是公安分局的，那人說，某電子廠的女員工汶婷出了車禍，生命正在危險之中，我們看了她的手機(jī)，她手機(jī)上的聯(lián)系人只有你一個名字，所以我們給你打了電話，你是她的家人吧？

萬分火急，我顧不上請假，馬上坐車趕往中山市。到了中山，我打了那人的電話，他說在小欖一家醫(yī)院，我請了一輛的士又匆匆急赴小欖鎮(zhèn)。當(dāng)我按照他指示的路線來到醫(yī)院時，汶婷已手術(shù)成功，渡過了危險期。

電子廠派來護(hù)理她的兩個人中一個女人問我是汶婷的什么人？我說是她的未婚夫。兩人中間的男人說，汶婷就交給你了，由于她在外面撞的車禍，本廠沒有護(hù)理她的義務(wù)，我們先走了。

我一直守在汶婷身邊。汶婷醒來時問這是什么地方？我說是醫(yī)院，她遇上車禍了。汶婷說我還在陽間嗎？我使勁點了點頭。

汶婷說謝謝你來看我。

一顆淚珠順從我臉頰滑落。

一個大男孩哭什么？過幾天我陪你去海灘看海。我止住了哭，汶婷把頭靠在我的懷里，一串串眼淚從她眼眶里流出，她輕輕哭泣，說她哭干的淚泉又有眼淚了，是不是第二次復(fù)活在這個世界上。

本來就是活生生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什么復(fù)活不復(fù)活的。我說。汶婷破涕為笑。

汶婷康復(fù)了，但卻付出了坐在輪椅上的代價。

我推著她的輪椅走進(jìn)了她剛進(jìn)不久的那家電子廠，兩位姑娘出來接她，此時正是下班時間，所有的員工都過來觀望，把汶婷圍著里三層外三層。

我望著天空，天上厚厚的棉花朵一層疊著一層，沒有風(fēng)，云兒不走，那些云，似一塊塊石頭，壓得我心中透不過氣，幾絲水汽滑出我的眼角，仿佛窒息的天空飄下的零星雨。我看著汶婷的輪椅，輪椅慢慢地走入云層中。此時汶婷手中攥著的，是一只小玻璃瓶，里面裝滿沙子。那只沙瓶來自快樂的海灘，盛裝著她快樂和愛情的見證。

輪椅越走越深，最后淹沒在云霧中。我走出人群外，悄悄地走出了工廠，心里然然地說，再見了汶婷，以后的路漫長，情愿你能走好！

八

當(dāng)我接到中山方面第二次電話的時候，汶婷已經(jīng)離世。她是服了大量的安眠藥而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們交給我?guī)准锲?，一件是汶婷寫給我的遺書，一件是裝滿海沙的玻璃瓶，還有一張銀行卡。我打開汶婷寫的信箋：

“我走了，請不要為我匆匆忙忙走而遺憾，我的爸爸、媽媽、姐姐、哥哥、嫂嫂，她們在另外一個世界等我，那里有我們?nèi)胰藞F(tuán)圓的幸福，那里有家的溫馨，有快樂的港灣……

親愛的，請允許我最后稱你親愛的，你是我陽世間最親的人。我走了，也不要為我難過，你也不必自責(zé)，你也有追求你幸福的權(quán)利。

這張銀行卡，請麻煩你把它和我的骨灰盒一起送回我的老家，密碼是你生日后的六位數(shù)字，卡里的錢一半捐給我那所村子里的小學(xué)校，孩子們讀書需要它，另一半給我舅舅，他是一個殘疾人，生活也需要它。

親愛的，我走后，能帶我的骨灰盒最后一次去看大海嗎？”

我讀不下去了，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抱著汶婷的骨灰盒，手拿著沙瓶，又一次來到我和汶婷曾經(jīng)來過的海灘，此時天空更加湛藍(lán)，天和海水融為一體。

藍(lán)藍(lán)的海水與天隙之間，我聽見巨大海鳥的呼叫，藍(lán)色的海面上升起一幅美倫美奐的婚紗照，照片好似是汶婷的哥哥和嫂子的，又好像我和汶婷的。遙望著身后左右無際的沙灘，游人依舊，太陽傘如蒙古包依舊。人群里，好似又回響起汶婷那銀鈴般的笑聲，她手中拿著一只小沙瓶，瓶中裝著我倆踏遍海灘的足跡。

我把小沙瓶丟進(jìn)海水中，讓它在大海中永遠(yuǎn)漂流。我的淚水與海水混為一體，模糊了整個世界。我拍著骨灰盒，輕輕地對汶婷說明天，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