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平,本名胡建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一路風行》《星星灣》《海貝貝》《五天半的戰(zhàn)爭》《水波無痕》《尹小亮的流水時光》《皇馬之夜》等書。
我曾看到一組獲得“世界新聞攝影獎”的照片,名字叫《改變艾滋病的那張臉》。這組照片由當時還在俄亥俄州立大學新聞系讀研究生的特蕾澤·弗拉爾所攝,照片上那位患有艾滋病、名叫戴維·科比的青年睡在床上,他的家人圍在他的身邊。戴維在知道自己患有艾滋病后自我放逐,離開家庭,但在病情惡化后重新與父母聯(lián)系,并問他們自己能否回家。他說:“我想死在家人的懷抱中?!贝骶S最終如愿以償。
這組照片強烈地震撼了人們的心靈,人們開始認識到艾滋病的可怕——除了病患陷入痛苦的深淵之外,家人亦會承受巨大的煎熬。同時,照片上的父親擁抱著自己即將離開世界的兒子,讓人感受到關懷的溫暖和力量。
我當然知道擁抱是一種真摯的情感表現(xiàn),也是一種莫大的寬慰,但我一向是個很拘謹?shù)娜?,我從來不敢在眾人面前向別人伸出擁抱的手臂,結果,導致我對外婆抱憾終生,永遠痛惜與不安。
1999年8月18日,第17屆中國電視“金鷹獎”在深圳未來時代廣場舉行頒獎儀式,我作為《上海電視》周刊的特派記者前去采訪。臨走時,我去媽媽家與外婆道別。那時,外婆的身體有些虛弱。前幾日,她起夜時不慎摔了一跤,雖然沒傷著骨頭,但她就此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吃的也越來越少,晚上再也喝不了一點兒黃酒了。我很擔心,不過,我真的從未想過外婆有朝一日會離開我們。外婆是長生不老的,現(xiàn)在她就快101歲了。我給外婆買了兩袋麥片,對她說:“我要去外地出差幾天,你要盡量多吃一點,等我回來。”外婆點了點頭。她看上去精神不太好,不然,她會像以前那樣關照我?guī)拙涞摹_@時,我突然特別想擁抱她一下,但我矜持地忍住了。
外婆出生于1898年9月3日,其實,她跟我們沒有一點兒血緣關系。外婆的老家是在江蘇武進湖塘鄉(xiāng)下,那是一戶貧窮的人家。外婆纏腳,也不識字,很小就幫著家里耕田、織布。她結婚后生過3個兒女,但都因病沒能長大成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在自己的懷里。外婆曾經(jīng)跟我說起過她最小的女兒,說她聰明乖巧,早早地就幫她一起干活,可12歲那年突發(fā)高燒,幾天幾夜都不退,她沒有錢把女兒送進城里醫(yī)治,只好請村里的郎中開了幾服藥,但全不管用,外婆再次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去。外婆說:“那女孩真乖啊,到最后快走了都沒有哭過一聲。我那時緊緊地抱著她,想把她留住。我跟菩薩說,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孩子,孩子是我的心肝。”
坎坷的經(jīng)歷貫穿了外婆漫長的前半生。3個孩子都沒了,最后連丈夫也沒了。那時,她正值中年。后來,有人給她介紹了我的外公,他剛剛喪妻不久,女兒才離開襁褓。
外婆成了我媽媽的繼母,雖然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但外婆對我媽媽完全視如己出,一口一口地將我媽媽喂大。因此,對于我媽媽而言,是沒有“繼母”這個概念的。既然媽媽都沒有,那更不消說我們了,她就是我們的親外婆。媽媽后來到了上海,一結婚,便立刻將我外婆從鄉(xiāng)下接到她跟前。她們母女倆是相依為命的,所以,外婆是決絕地離開,把家里的房子和田地都送了親戚,還報上了上海戶口,一輩子都不會和我媽媽分離。我和兩個妹妹相繼出生后,外婆一直養(yǎng)育著我們,她把所有的心思全放在了我們兄妹身上,而我媽媽反倒是在外忙活,少見人影。我和外婆都屬狗,她比我大了整整一個甲子,我出生的時候,她剛好60歲,一個60歲的老人將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帶大,緊接著又帶大了我的兩個妹妹。所以,我們對外婆的感情從某種程度上甚至超過了對媽媽的感情。她是外婆,還是母親,那真是一種比血還要濃的親情。外婆非常愛我,我都三四十歲了,她還常常把我喚作“心肝寶貝”。
外婆不僅帶孩子,料理所有的家務事,而且為了減輕家里的經(jīng)濟負擔,她還在外面承攬了許多活兒……外婆為我們這個家立下了汗馬功勞。我們幾個孩子都想著,等我們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報答她。待我們都有了工作之后,外婆終于過上了不愁吃穿、不用勞作的生活,可那時她都已經(jīng)80多歲了。
當年,外婆離開常州的時候,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是她自己的一口棺材。外婆曾說,別的什么都可以動,但她的這口棺材動不得,百年后她是要睡棺材土葬的。后來,實行火葬了,開始時她想不通,直到毛主席公開宣布他死后也要火葬,外婆才松口道:“既然毛主席都說要火葬,那我也就火葬吧?!庇谑牵敯职謴S里的同事為了建造房屋向我們提出要買棺材時,我外婆很爽快地答應了。
我在深圳結束采訪后,為了給單位省錢,沒有坐飛機,而是托人幫我買了一張火車票。不料,我剛剛拿到火車票,便接到小妹妹打來的電話,說外婆好像不行了,問我什么時候能到家。由于我仍然覺得外婆不會說走就走,因此在猶豫之后,做了一個至今讓我后悔不迭的選擇——沒有退掉火車票改乘飛機。在近30個小時里,我躺在臥鋪上,根本沒有合過眼,腦子里全是外婆,害怕再也見不到她了。
第二天臨近中午時,我才到達上海,一下火車,就急匆匆地直接趕去媽媽家。我看見大家都在哭,心里也就明白了。我非常后悔,沒能在外婆臨終時守在她的身邊。后來,我總是想,外婆其實是希望最后能再看我一眼的。我跪在外婆的床頭,很想很想擁抱她一下,可最終,我還是矜持地只用兩只手掌撫摸了一下她的兩頰。
外婆走了,時間是1999年8月22日晚上,時鐘剛剛過了8點30分。再過12天,就是她的101歲生日;再過4個多月,就是21世紀了。
外婆大殮的時候,我們特意給她購置了一口上等的棺材。當我在棺蓋上釘上一枚枚釘子時,淚珠迸濺,但我想,我們終于給了外婆一口棺材,讓她得以躺在其中上路,外婆應該會覺得滿足。
但我還是無法原諒自己,我知道如果我能在外婆離開時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擁著她,那她會走得更加無憾的。她用她的手把我?guī)Т螅以趺纯梢圆晃罩氖炙退下?。親人的關懷有著一種特別的溫暖,會讓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因這份溫暖而減少恐懼,減輕痛苦,安下心來,平靜歸去。所以,我不能再有這樣的遺憾了。
小妹妹和我不一樣,在媽媽病后,她每次見到媽媽時,都會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這時,媽媽總是喜笑顏開。
媽媽是需要這樣的擁抱的。
在媽媽生命的最后幾天里,我常常并排躺在她的身邊,就像那張著名的照片里的父親那樣,把自己的額頭與媽媽的額頭貼在一起,將手臂從她的頭頂繞過去,或搭在她的肩頭,或用手掌撫摩她的臉龐,有時則用手指為她梳理蒼白的頭發(fā)。事實上,與其說我想讓媽媽感受到一份溫暖,不如說是我更多地得到了,以至于在媽媽離去后的那段時間內(nèi),這樣的細節(jié)會不斷地在眼前浮現(xiàn),歷歷在目,雖然心里依舊凄楚冰涼,但還是有許多的溫暖氤氳蕩漾。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在媽媽大殮的那天,她被殯葬工由內(nèi)側(cè)電梯從底樓推到吊唁大廳前,先在大廳外的過道里停留了一陣,我和兩個妹妹迎候了她,并為她做了最后的整理。隨后,妹妹們進入大廳去看里面準備的情況,就在這時,我站到媽媽的跟前,俯下身去,在她冰涼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我想,雖然我們最終都會孤獨地離開這個世界,但沒有人會愿意自己在離開之時身邊空無一人,就像那位戴維,他在病情惡化后回到了家中,并希望死在親人的懷抱里。
當然,溫暖的擁抱并不只是在病人離世之際,即便在平時,這也是一種不可或缺的、強大的治愈力量。
我動完手術后不久,讀了阿多尼斯的詩集《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他在詩中為祖國敘利亞所蒙受的苦難而傷懷,為自身不被祖國所容而喟嘆,他所展現(xiàn)的屬于生命與時間的那份蒼涼令我動容。有一天,我接到陳紅杰的電話,便向她說起了阿多尼斯,說起了那些美好的詩句,說起了我將開始創(chuàng)建心中的安寧國度。陳紅杰在電話里默默地聽著,我并不知道就是在那個時候,一心想為我做點什么的她,已經(jīng)在心里為了我許下了一個愿望。
2012年10月,秋高氣爽的一天,陳紅杰再次打來了電話,她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他們出版社剛剛出了阿多尼斯的一本文選《在意義天際的寫作》,并且阿多尼斯會從巴黎遠道而來,出席他的新書發(fā)布會。她拿著他的書跟他說:“有一位中國作家非常喜歡您的作品,可他現(xiàn)在卻躺在病榻上,不知您能否幫我達成一個愿望,為他簽個名,并寫上您的祝福?!卑⒍嗄崴孤犕旰?,立即讓她把我的姓名用英文寫下來,他再用阿拉伯語寫在書上,并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很快就收到了陳紅杰用快遞發(fā)來的飽含友情的禮物,看到了阿多尼斯在書的扉頁上所寫給我的獨特的題簽。那是一幅象形畫:一只張著有睫毛的大眼睛的海豚在水中遨游,噴出的水柱直沖云霄。我想,只有內(nèi)心擁有赤誠的童真和愛的人,才會有如此動人的、豐富的想象力。
雖然我心懷感激,但我從未想過有機會當面向阿多尼斯表達我的謝意。第二年的夏季,8月里最酷熱的一天,我忽然得到民生現(xiàn)代美術館將舉辦“阿多尼斯朗讀交流會”,屆時阿多尼斯會親赴上海的消息。而且,這場朗讀交流會的策劃者居然是我先前的同事及好友、詩人王寅先生。王寅在得知我和阿多尼斯的那段故事后,對我說:“你就當面向他致謝吧?!痹谕跻臒嵝陌才畔?,我得以在朗讀交流會開始前,單獨與阿多尼斯見了面。我對他說:“我感謝您,同時也感謝詩歌,感謝生命。我真的沒有想到,我已經(jīng)走出了冬季,在這個夏天活著見到了您?!碑敯⒍嗄崴沟脑姼韬臀倪x的譯者、北京外國語大學阿拉伯語系系主任薛慶國先生把我的話翻譯給阿多尼斯聽后,這位時年83歲的老人笑容可掬地向我張開了雙臂,我們相擁在了一起,感受著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更讓我驚喜的是,王寅向我提議說:“你想過一會兒在朗讀交流會上朗誦一首阿多尼斯的詩歌嗎?”我欣然答應,還有什么比用這樣的方式向一位偉大的詩人致敬更有詩意呢?我與阿多尼斯邂逅于夏天,相擁于夏天,因此,我便選了他的一首短詩《夏天》。我在朗誦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抖,但并不飄忽。我想,那是因為我或許對生命仍然有著些許的憂傷,但我會在阿多尼斯給予我的擁抱中,堅守自己對生命的信念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