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羅曉慶
夜空中最遙遠的星
本刊記者 羅曉慶
有這樣一群來自星星的孩子,像星星般純凈,卻也像星星般在夜空中閃爍著冰冷的光芒。他們從外表上看和其他普通孩子沒什么不同,他們不聾,卻對父母的呼喚充耳不聞;不盲,澄亮的雙眼里卻沒有神采;也不啞,卻不說一句話,就似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他們其實都患有自閉癥。2006年起,我國將自閉癥歸類為精神殘疾,而精神殘疾中,唯有自閉癥,是一種至今病因未知、沒有科學有效治愈方法,且連確診都難的特殊疾病。
成都西南兒童醫(yī)院名譽院長、華西醫(yī)科大學兼職教授付師亭,形容自閉者患兒是“目中無人”“六親不認”。字面上雖殘酷,但這便是一個自閉癥兒童的父母在孩子不自傷、不暴躁,沒有其他病癥時所面對的最直觀的現(xiàn)實。
近年來,自閉癥在全球的發(fā)病率呈上升趨勢。據(jù)《中國自閉癥教育康復行業(yè)發(fā)展狀況報告》顯示,目前中國自閉癥患病率和世界其它國家相似,約為1%,自閉癥患者超1000萬,兒童達200多萬。目前,社會還沒有建立起完善的救助機制,自閉癥家庭正夜以繼日地面對情緒、行為失常的孩子,面對醫(yī)學的無能為力和康復訓練資源的匱乏,面對職場拼搏與殘障病患照顧之間的矛盾,面對社會的敵意和不接納,有的家庭自助或互助,振作起來,也有一些陷入困境的家庭,甚至因此走向絕路。
寶貝,今天你兩歲了。你也成長了。和別的孩子一樣會跑會叫會鬧,要吃什么,還會使勁兒地拍打,用手指給媽媽看。如果媽媽不理你,你還會使勁兒地丟東西來吸引我的注意。但你還是不會開口叫媽媽,甚至“啊”“哦”的聲音也沒有,似乎根本對講話毫無興趣。媽媽心里有些懷疑,但是搖搖頭就否定了,媽媽懷你的時候是百般呵護,應該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我在心里祈禱。我開始刻意地教你喊媽媽爸爸,“寶寶,叫媽媽,媽媽媽媽……”吃飯睡覺洗澡,一直不斷的教你,我相信皇天不負有心人,你只是需要人引導……
今天帶你跑了好多醫(yī)院和機構,為了診斷你的病情,媽媽填了好多表格。有的醫(yī)生說是精神發(fā)育障礙,有的說是語言障礙,還有感覺綜合失調,最多的說是自閉癥。是自閉癥嗎?這句話就如一道響雷劈下來,雖然證實了我的疑惑,但我還是不敢相信。我緊緊地上去抓住醫(yī)生的手,“有希望嗎”“能治好嗎”“哪里可以治”。醫(yī)生說,孩子才三歲,可以去康復訓練機構做康復治愈,只要堅持,就有希望?;丶液螅疫€是不愿意承認,但當我把診斷結果告訴了你爸爸,看著你爸爸大聲責怪、發(fā)脾氣、亂摔東西。他喊著,“怎么可能!我的孩子怎么會是自閉癥!是你和媽沒把孩子帶好!是你們把我孩子帶毀了!”看著他在你房里呆坐的背影,媽媽很心痛,媽媽現(xiàn)在才知道你爸爸也會流淚。這個2010年的秋天,媽媽永遠不會忘記……
兒子,看到了嗎?媽媽的頭發(fā)又白了幾根,昨晚又失眠了。媽媽知道,你也難受,是不是。我昨天又打你了。每一次打你,媽媽都好后悔。媽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是鄰居阿姨都來好幾遍了,讓你不要砸墻了。媽媽拼死地抱住你,她不知道是你的頭在撞墻。你“咚”一下,媽媽的腦袋也“懵”的一下??吹絼e人嫌棄的眼神,媽媽沒有辦法,忍著痛打你。都說母子連心,你聽到媽媽心碎的聲音了嗎?可武力的對待并沒有改變你什么,你的刻板行為更加嚴重了,發(fā)脾氣的頻率更高了,失眠情況也更嚴重了。看著你滿身傷痕,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媽媽的悲傷淌成河,而你依然視而不見……
有時候,媽媽好想從窗戶一躍跳下去,一了百了。每每我回過頭看著你的黑眸,再一次期待你的一個目光、一個微笑(從你出生就沒有過,即便是有也是無意識的)。然而你只是認真地吃著巧克力,看著滿臉都是巧克力沫的你,媽媽又疼了。媽媽走了,你怎么辦呢……
自閉癥兒童
這是摘編自一位典型自閉癥兒童的母親在和孩子相處過程中的記錄。患兒的母親李女士堅強、果敢,在承受了來自孩子、家庭和社會等多方面的壓力之下,帶著孩子走南闖北,咨詢了很多專家和康復機構,陪著孩子接受了各種各樣的康復訓練課程,自己也去參加了很多家長培訓課,至今已花費近十萬元。
自閉癥讓他們一家三口緊緊地捆在一起,疲于奔波,忙于康復訓練,沒有生活,三個人就像是寄生關系,兒子依賴著媽媽的照顧,媽媽和兒子依賴著唯一在賺錢的爸爸,爸爸變成了賺錢機器,早出晚歸,只能靠媽媽管著兒子,每一環(huán)每一天每一步都不能錯。
李女士一家雖然每一步走得都很艱難,但她并不孤單。在自閉癥家庭圈子里,她傾訴自己的悲與痛,也分享著孩子康復進步后的小快樂。如今,七年過去,她的兒子小可已經9歲多了,已經能夠發(fā)出“要”等簡單的字,自傷行為減少很多,社交功能仍然缺失。
和李女士一樣,很多自閉癥家長走上了尋求康復服務機構幫助的道路。另外一位自閉癥兒童的母親姚女士帶兒求醫(yī)的故事如出一轍。不同的是,姚女士和另外一位媽媽走上了互助求存的道路,在辭職照顧兒子的同時,將康復教育服務事業(yè)發(fā)展成為自己熱愛的事業(yè),并成為了西南地區(qū)第一批自閉癥社會服務的探索者。
“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想給孩子找個去處?!?010年前后,急于“改造”兒子的姚女士帶著兒子小力在青島、鄭州等地輾轉奔波,尋求效果最好最快的療愈方式。茫茫人海,站在鱗次櫛比的樓群中,逐漸冷靜下來的楊女士意識到異鄉(xiāng)治療的困難?;氐匠啥己螅R不停蹄地開始尋找孩子的下一個“家”,為此她走訪了成都市內所有的康復訓練機構,都不甚滿意?!捌胀ê⒆佑袑W可上,那我的孩子可以去哪兒啊?沒地方去,這是很現(xiàn)實的問題。”2011年,兩個媽媽就這樣,成立了成都麥田陽光自閉兒童助殘中心(簡稱麥田陽光),也是成都市首家在市民政局正式注冊的非營利性機構。
“聽姚老師這么說,我想起一首歌,我想有個家,不需要多大。我們就是需要一個真正理解我們孩子的、足夠包容和接納他們,并看到他們的閃光點的家?!弊谝慌裕硗庖晃蛔蚤]癥兒童的媽媽郭女士笑著唱了兩句,突然又回轉頭,悄悄地擦拭眼角的淚水。
麥田陽光的成立,在自閉癥兒童康復服務行業(yè)圈內,并未引起太大的波瀾,但在楊女士的心里卻是具有里程碑意義,這昭示著她走過了她口中的那段昏暗、掙扎的“走不出來的三四年”。畢竟,對于一個沒法從孩子那里獲得任何情感回饋的自閉癥兒童母親,走出心理困境是異常艱難的。
和其它母親一樣,在兒子還沒出世前,她就在心里規(guī)劃著美好的生活和小力的未來。盡管在小力兩歲左右的一段時間里,她真實地感受了兒子的“隔絕”感,“為什么兒子看著我又不像是看著我,玩耍的方式這么特別,也不說一句話呢?”初為人母的美好愿景就在一次小力用頭撞地的爆發(fā)式自傷行為后戛然而止,之后小力被數(shù)家醫(yī)院同時診斷為“疑似自閉癥”。
“我們覺得不在意的,他們可能覺得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弊蚤]癥孩子的感知系統(tǒng)天生就不一樣,一位學者曾經把自閉癥人士的視覺比作“昆蟲的小眼面視覺——同時看到眾多零碎且細微、不同的資料?!蔽覀兛吹降氖钦w,他看到的是細節(jié)。你不理解他,他也不理解你。
“一開始,我也是排斥我兒子的。我不要這個孩子,不要這個自閉癥孩子,這不是我的兒子。我兒子應該是怎樣怎樣的。情緒很容易崩潰?!备凶蚤]癥家庭的父母一樣,楊女士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也急迫地想要“糾正”“改造”孩子。在三四年間,去了很多機構和醫(yī)院的過程中,楊女士就像掉在泥潭里,一邊不停地往下墜,一邊不停地往上掙扎,“今天看著兒子好像不是自閉癥,但是再看他的行為又明顯是自閉癥,心情一直在那里吊著,上上下下起起落落?!?/p>
當然,在這個被迫認知自閉癥的過程中,楊女士也在不斷成長,她逐漸意識到,只有父母先走出來,孩子才有希望?!昂芏嗉议L、機構都用強迫性的方式訓練孩子,想要把孩子訓練成什么什么樣。這種方式實際上對孩子的傷害極大,會導致孩子負面情緒的不斷累積,同時刻板行為問題也會更加嚴重”,兩個媽媽成立麥田陽光,就是想努力倡導“與自閉癥孩子共存”的理念,倡導家長在孩子幼年時期都能夠用正確的方式去對待,避免孩子的情況越來越糟糕。“你最真實的感受是整個社會都是跟他對立的。當你的孩子被確診為自閉癥后,從親朋到周圍的早期訓練機構、學校,包括周圍的社區(qū),甚至包括他的父母,看待孩子可能都是一個否定的態(tài)度。你這個樣子是很差的,我要糾正你?!睏钆恳苍騼鹤影l(fā)脾氣,以為僅僅是不乖而動手打他。過去幾年后,楊女士才意識到,孩子過得多不容易,只是沒法去表達?!八麄冇米约鹤畋菊娴囊幻嫒ッ鎸@個世界,所以他們遍體鱗傷。”
近來,楊女士接到過一個自閉癥兒童母親打來的電話說,孩子無處可去了。令楊女士特別詫異的是,她的孩子是被一所特殊教育學校勸退的,“被普通學校勸退太平常,但是被特殊學校勸退,我無話可說了?!睏钆拷忉專械睦蠋煻紩珢勰切└H近的孩子,而精神殘疾里面缺乏社交功能的自閉癥孩子尤其不討喜,不聽指令,還可能會在課堂上突然尖叫、亂跑?!拔医忉尯苌n白,很多人根本不懂一個自閉癥家庭面臨的是什么?會說你看那自閉癥孩子四肢健全,五官也正常,是你沒教好?!泵慨敵鋈牍妶龊?,每一個自閉癥孩子父母的心都是提起來的,一刻也不能放松,“你要做好準備一直不停地給人道歉”。
每當這時,筆者就會想,一個國家若能讓所有人群包括所有殘障,都能有學可讀,有崗位可就業(yè),有生存的空間,有生活的去處,有尊嚴地活,才是體現(xiàn)一個國家最牛的地方。
和其他身患殘疾的孩子一樣,自閉癥孩子和家庭一樣,需要社會的支持和理解。只是因為自閉癥孩子的需求不像社會給盲人支持的盲道那樣可建,就否定自閉癥孩子,這難道是我們這個開放的社會應有的姿態(tài)嗎?尤其是都作為祖國花朵的孩子們,難道自閉癥兒童就該過早凋謝嗎?
(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就像盲童可以和眼盲這件事共存,我們可以和身體上有殘疾的人共存,我們也可以和自閉癥孩子共存。只要社會溫暖、善意地對待和提供舒適的環(huán)境,自閉癥孩子一樣也可以過得很好?!币恢币詠?,這都是楊女士最大的愿望。然而,在麥田陽光成立以來,她看到的仍是不斷被退學的自閉癥孩子,在公共場所被指責、批評的話語和眼神,因為孩子是自閉癥,整個家庭都變得自閉等類似的例子。
因我國社會對自閉癥認識的稍顯落后,對自閉癥兒童的愛護,全靠自閉癥患兒的家長們自己。對于他們來說,僅僅有尊嚴地活都是奢望。
他們最需要的是總有一群人搭建起理解的橋梁,和他們的世界連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