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青定
唐僧終究往西走
文◎章青定
一束手電筒的光從后邊打過來,照著她的路。
周妙的《西游記》只看到第十六集,唐三藏取經(jīng)女兒國。
女兒國國王送別唐長老時,周妙爸帶了個陌生人來拉掉電視線,搬走了電視機。那天大半條平安街聚在周妙家門口看西游的小孩都目睹了這一幕,只有魯巖從小孩堆里走出來,—把擰住搬電視的陌生人說:“周妙家的東西,你憑什么搬?”接著被那人甩了一個屁股墩。
周妙爸說:“別人借借,過兩天就還。"但周妙再沒見過那臺電視。一直郁郁不得志的爸爸自那時開始嗜賭,在平安街一住就是七八年,直到周妙上了大學也沒搬出去。
大學時的周妙窮得要命,只有一條仔褲兩件襯衫一條裙子,梅雨天時因為衣服不夠換,只能去借同學的電吹風把它們吹干,一個 12塊5的熱水壺也只能去小商品市場挑。
水壺買來第三天就在從開水房去食堂的路上炸了底,炸得開水四濺。離周妙不遠的男生躲避不及,抬起那只穿著涼拖的腳哇哇大叫。男生叫得大聲又夸張,讓周妙想起了在新聞里看到的那些試圖訛錢的老頭老太太。
后來魯巖跟周妙承認,當時他是真的想訛一筆。但看清了周妙的臉,魯巖就閉嘴了。
雖然這七八年來他們極少打交道,但畢竟是街坊情誼,更重要的是,同住平安街,他知道對方一定和自
己—樣生活困窘。
周妙陪魯巖去校醫(yī)院上了藥,魯巖從寢室角落里找出來一只熱水瓶,落滿了灰。他用洗碗布將它擦了一遍,拎下去給周妙。
墨綠色,笨重老土的一大只,周妙不要。
魯巖以為她客氣,連連說著“我平時洗冷水澡,真的用不上?!?/p>
周妙想說她不要是因為太丑,但魯巖的熱情勁讓她開不了口。
暑假的時候,魯巖在自己兼職當售貨員的超市給周妙介紹了份商品促銷的工作。整個夏天,周妙都穿著紅黑色的小皮裙,笑著對每一個經(jīng)過貨架的客人說:“這是我們新出的調味湯底,十分鮮美,歡迎免費品嘗?!濒攷r每天都騎著一輛破電動車帶周妙上下班。車太破,在半路上爆過一次胎熄過一次火,魯巖舍不得找拖車,讓周妙坐公交先走。周妙不肯,兩人大汗淋漓地推了一個小時把車推回了學校,魯巖要請周妙吃飯,周妙說:“算了,一頓飯吃下去,你那拖車的錢省了?!?/p>
魯巖嘴皮動了動,也沒再說什么。因為困窘是實打實的,青春期的荷爾蒙和真金白銀比,微不足道,軟弱無力。
他只能給兩人各買了一支冰棍,那冰棍吃得他心里冰冰涼,糖水化進去也全是苦的。
暑期工結束那天,他們吃了一頓小火鍋來慶祝到手的薪水。底料是商家送給周妙的幾袋湯底,兩人在超市買了結束營業(yè)前大甩賣的青菜和幾片肉,魯巖找宿管大媽要來一只從其他宿舍沒收來的酒精鍋。湯底很淡,大白菜爛葉子很多,肉也不怎么新鮮,但他們吃得很熱烈,喝著一塊五一支的不知名的啤酒,喝得眼睛微紅互訴衷腸。
周妙的衷腸都關乎錢,希望不必費心學費,不用憂心吃穿,不用再住在平安街那樣狹窄逼仄難見陽光的地方。
魯巖的衷腸一半關乎錢,一半關乎周妙。此時他只能抒發(fā)關于錢的那部分,他說:“對,錢多人膽大,有錢底氣足,沒錢真的不行?!?/p>
未了,周妙舉起酒瓶,說:“來,預祝我們今后‘錢’程似錦?!本破康呐鲎苍跇堑览锇l(fā)出寂寞的回響,聽起來有點蕩氣回腸的錯覺。
周妙發(fā)現(xiàn)“錢程似錦”太難是在畢業(yè)快兩年的時候。
她在一家勉強掛著外企名頭的小公司當銷售,游走在或禿頂或口臭的客戶們之間,努力簽些小單收取微薄提成。她仍住在畢業(yè)剛到北京時租的“握手樓”里,房東自建的五層小樓,站在窗邊可以看到對面房子里的女生在拖地洗衣上網(wǎng)發(fā)呆。魯巖在哈爾濱,工資在慢慢攀升,但也沒有什么太大提高。
他們有時會通通電話講述一下孤獨和無聊。和同事可以喝酒吃肉,但無法交心,他們再沒吃過寡淡但酣暢淋漓的火鍋,沒喝過劣質但掏心掏肺的酒。
有天魯巖在電話里問:“有沒有想過談場戀愛?”
周妙站在窗邊,看著對面房子里的女生正在對著電話哭泣,應該是在跟男朋友吵架。周妙有點羨慕她,哭泣也好爭吵也好,起碼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但是有男朋友也無法改變她還是要蝸居在握手樓里的事實。
于是周妙很認真地回答說:“想,但我覺得這件事起碼得是個普通人才能談起,像我們,就是螻蟻,螻蟻除了錢還談什么?!?/p>
魯巖在冬天過去一半時來了北京。
不是旅游,是辭了工作拎著他的行李箱來了北京。他就站在對面樓,對著出門上班的周妙笑瞇瞇地打著招呼,說早。
兩天前周妙給魯巖打過一通電話。那天她跟著經(jīng)理去陪客戶吃飯,她平時那些應付的小伎倆在那個大肚腩的中年客戶面前全都失了效,最后她不得不落荒而逃,大衣落在了飯店也不敢再回去取,抱著胳膊攔了輛平時怎么都不會舍得坐的出租車回了住處?;丶液笏蛔雍攘艘稽c酒,在半醉半醒之間打給魯巖,她好像說了很多話,不過她不太記得,她也不太記得魯巖回應了些什么。
但現(xiàn)在,魯巖站在眼前。他還從行李箱里翻出一件棉大衣,黑藍色拼接,有點兒丑。他把衣服遞給周妙,說:“不是丟了一件大衣嗎,臨走前在那邊買的,那里的大衣都厚實保暖?!?/p>
“真丑。”周妙接過大衣,有點兒感動,也有點兒驚慌。
魯巖在北京安頓了下來,他租了周妙對面的那間屋子,之前住在那里的女生聽說回家鄉(xiāng)結婚去了。
他們在對方應酬喝醉的夜晚殺去各處酒樓飯店將對方背回來;在沒按時發(fā)下工資提成的時候分吃一把雞蛋蔥花面;在兩人都不加班的晚上,他們會在魯巖那間除了一床一柜幾乎空無一物的小屋子里一起吃一頓小火鍋。和大學時候相比,他們的配菜豐富了些,啤酒也換成了燕京,但他們開始小心翼翼地避開有些話題,他們不再談論困窘的現(xiàn)狀和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的未來,只說“今天真冷”,“見客戶又碰到了一傻逼”。周妙當然也沒有告訴魯巖,她開始接受一個40歲離異客戶的約會。
離異客戶也姓周,開一輛路虎攬勝,追求周妙的方式難以界定是熱情還是粗暴。周妙本來覺得和他無話可說,但聽說那單因為她逃跑而黃掉的單子被另一個女同事?lián)尩绞謺r,周妙突然覺得,和周先生相處一下可能也不壞。
周先生做事很隨自己的心意,他喜歡按自己的喜好給周妙買各種東西,喜歡帶周妙去他喜歡的私家菜館吃飯,也喜歡隨著他的心意時間地點和周妙接吻對周妙發(fā)火。
那天周先生在送周妙到住處外的巷子口時來了吵架的熱情,在夜風里對周妙發(fā)起了火。他很兇,但不知從哪里跑來的魯巖更兇。魯巖應該是下來到便利店買宵夜的,他穿一件老頭棉衣,拖鞋跑掉了一只,便利店的袋子扔在一旁,里面滾出幾盒泡面和兩根火腿腸。
魯巖站在周先生面前,周先生比他高,穿著比他氣派,派頭也比他大,襯得魯巖瘦弱可笑。但魯巖渾然不覺,他揪住周先生的領子說:“你憑什么罵她?”
周先生推開他,魯巖像小時候去攔電視機那天一樣摔了個屁股墩,但這次他很快爬起來,一副要和周先生死干到底的模樣。
“魯巖別打了,他身上那件衣服兩萬二?!敝苊钤诤斑^“他是我男朋友”、“他只是說話聲音高了點”都沒有作用后,喊出了這么一句。
魯巖停了下來,周先生的拳揮到了他臉上。
兩萬二的衣服,臟了壞了都夠他受。
魯巖撿起散在地上的泡面和腸,踩著一地又碎又冷的月光走進了巷子里。
他想起大學他們一起在超市做兼職的那個暑假,有兩個星期超市在做憑票抽獎的活動,他在工作間隙撿了68張顧客丟棄在收銀臺的小票,抽中了二等獎,獎品是一根鑲著假玉石珠子的項鏈。在他們坐在樓道吃火鍋的那個夜晚,他準備把它拿出來給周妙,但最后還是扔了回去。那條項鏈不管是質地還是來路都讓他羞愧,用它來表達感情,像是感情也變廉價了。但他沒什么錢來表達他對周妙的感情,錢少氣短,兒女情也長不了,這是他早就明白的道理。
周妙決定要跟周先生結婚了。雖然周先生有時暴躁,有時獨斷,有時和他多說幾句話便覺得言語乏味,但她還是決定要和他結婚了。
周妙寫了張請柬,走上對面樓送給魯巖。
“人來就可以了?!敝苊钫f。
魯巖在洗衣服,卷著袖子,兩手都是肥皂泡。他在褲子上擦了擦,接過去很認真地看了一遍,說:“很氣派的酒店,恭喜恭喜。”
周妙從樓上下來,在很淡的陽光里聽到有人家在放歌。這歌讓她想起高中時六點半去上早自習的清晨,平安街破得連路燈都是壞的,總有把破嗓子在身后唱著這首歌,一束手電筒的光從后邊打過來,照著她的路。
是女兒國國王在送別唐三藏?!罢f什么王權富貴,怕什么戒律清規(guī),只愿天長地久,與我意中人兒緊相隨。”
但唐僧終究還是往西天去了。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