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 眼
珠簾半卷,伊人闌珊如夢
◎眉 眼
戀筆紀(jì)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不知何時,往昔少年已褪下白衣,蒼老了容顏。更不知何時,她心中所有的期許只剩眼前的這方孤墳。曾經(jīng)說過莫失莫忘,而今你又身在何方?
圖/南宮閣
宣城的桃花又開了,林間飛鳥成群,又是一年春好處。此間少年打馬追西風(fēng),墨發(fā)飛揚在春風(fēng)里,彼時的杜牧還未作下名留青史的佳篇,正是少年輕狂時。
高中進士后卻遭人打壓,輾轉(zhuǎn)多地都難遂心意的杜牧來到了南昌宣城,投奔江西觀察使沈傳師,成為沈府幕僚。那日,他見到了沈府的歌妓張好好。
彼時的張好好是初長成的小女兒,著一襲綠羅裙,明眸皓齒,巧笑嫣然。眾人飲酒作詩時,她靜靜坐在沈傳師身后,偶爾同他說話。低眉斂目間,少女的明媚點亮了他的眼,無人留意時,他將笑意暗自收藏。
或許姻緣早有定數(shù),她早該遇到他;又或許前世情緣未了,她終于尋到他。愛情的動人之處在于,你回眸而他恰好望來,默契如好好與杜牧。
春風(fēng)沉醉時,他們小楫輕舟,好好輕啟朱唇,杜牧坐在船上飲酒,敲擊船舷與歌聲相和。一曲畢,她低頭對上他的眼眸,突然就笑了。他忙坐正身子,顯得有些窘迫。好好欠身為他倒酒,酒水入杯聲音清脆,清風(fēng)入湖泛起微波。她笑他看,時光綿軟,歲月靜好。
那段時間,好好隨沈傳師外出,杜牧一人躺在小船上,百無聊賴,不覺一覺睡到午夜。好好多日未歸,他也無心賞花作詩。春風(fēng)吹得宣紙嘩嘩作響,他揮筆寫下“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寫得隨意,卻是情真意切。
之后兩人再見時,好好的歌聲里日益透出綿綿情意,杜牧的詩句中漸漸露出相思之情??墒朗码y料,他還未訴盡相思,她卻將成他人之婦。好好生得標(biāo)致,歌聲清越,沈傳師的弟弟欲納她為妾。好好與杜牧的郎情妾意明眼人一看便知,只是他位卑言輕,有情也無法相守。
宣城春色依舊,煙柳亭亭隱于山水之間。小舟泊在岸邊,落了情人淚,灑了相思愁。這場春色里,他們相識相知,有傾慕有愛戀,卻不能相伴到白頭。看著她漸行漸遠(yuǎn),他只能賠著笑,吟著一首又一首祝賀新婚的詩。
“孤燈殘月伴閑愁,幾度凄然幾度秋。哪得哀情酬舊約,從今而后謝風(fēng)流?!焙煤每粗巳豪锏乃?,怎會不懂他的強顏歡笑,只是情到深處,她無法與他道句“無妨”。從此,她一去侯門,再也與他無關(guān)。
此后杜牧離開沈府,到揚州任職,仍是不得意。夢中常見好好站在船頭唱歌,他喚她,她卻不答,醒來時已淚流滿面。
或許是因為沒有了好好,杜牧不再專心詩文,他開始走馬于章臺柳巷。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可一閉眼夢見的還是她。渾渾噩噩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紙詔書命他到長安任監(jiān)察御史,餞別宴上他大談“常自檢守”,卻被人道出狎妓尋歡之事。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他自知再也不是往日那個風(fēng)流少年郎了。他不再尋歡作樂,清閑的官職讓他得以寄情山水。往昔情事已然淡忘,他想做個無憂之人,可天命總愛弄人。那日在洛陽街頭,他一眼便瞥見了她。
好好也看見了他,兩人就這么站著,相顧無言。仿佛周圍的喧囂全都消散了,天地間只剩了他與她。碧玉年華,不施粉黛,她仍是當(dāng)年模樣,只是眸子里多了一層感傷。
終于,他先開口叫了她的名字,向她行禮,謙遜而陌生。此時他心里已波濤洶涌,卻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他已經(jīng)不敢再去愛她了。
他已39歲,而她韶華正好。流年逝去,斯人早不再如故。酒壚里,她替他斟酒,仍是纖纖素手,綠裙白衫,只是很久沒同他講話。
梅空瘦,情難舊,她本是沈府家妓,沈公子娶她也不過是看中她的容貌。世間美貌女子無數(shù),不懂甜言討好的人自然不會得寵。她走出沈府,一人闖蕩天涯。命途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慶幸能再見到他??稍律狭視r,他卻起身辭別。
“不知好好何時能再見到大人?!?/p>
“該見到時自會見到,姑娘不必牽掛于我,找個好人家嫁了吧?!?/p>
夜色漸濃,他消失在黑暗里。再明白不過的婉拒,她終于親耳聽到當(dāng)年未寫下的結(jié)局。寒夜清冷,枯燈殘影下他展開書卷,“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張好好詩》是他寫給她的贈別。
弦月當(dāng)空,好好獨坐窗前,散下如瀑墨發(fā),對鏡梳妝,眉化作長長柳葉,唇點成淡淡嬌紅。她望著銅鏡里的人影苦笑出聲,縱明麗如昔,卻再不是他心中最想要的人。
好好將相思藏于心底,未減絲毫。但杜牧已然不敢再愛。好好明白,自己當(dāng)初未曾向他索愿,他也不曾許自己白頭。這樣想著,好好便覺寬慰許多,只是心痛不曾消減半分。
那年冬日,雪下得紛紛揚揚,長安城里的戲子還唱著相思無常,而杜牧病逝于城南。彼時好好仍在洛陽,聞言淚濕衣襟。她扔下所有矜持和俗事,一路奔波到長安。從前她能一人賣酒營生,因她心有希冀,而今他已離去,她連念想都沒有了,叫她如何獨自過活?幾日后,一把短匕落在杜牧墳前,佳人早已香消玉殞。
自那日與他別過,她就常做一個夢,夢里他依舊鮮衣怒馬正少年,而她坐在舟中,歌聲輕揚只為他唱。
忘川河畔的彼岸花開了,她尋到他了嗎?希望她能尋到吧,這一場春夢無痕,燈火闌珊處,只愿故人還戀舊情,不負(fù)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