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順
金枝說她愛袁哲。她一直這么說,不斷地說。每次同學聚餐,她都挑袁哲對面的位置,種種怪模怪樣兒,截獲他的注視;要么就手支著下巴,盯到他渾身發(fā)癢。
“你的目光把我臉烤紅了。”袁哲抗議。
“我的目標是把你烤熟,”金枝說,“外焦里嫩,片成一片片兒的,吃掉?!?/p>
“烤鴨——”我們沖袁哲笑,把“鴨”字拉得老長老長。
袁哲拿我們沒轍。他拿金枝更沒轍。在我們這撥兒高中朋友里面,袁哲在校園里待的時間最久,本科讀完讀碩士,碩士讀完讀博士,博士讀完分到社科院,跟其他早就進入社會的同學比起來,金枝說他是“清泉石上流”。
金枝喜歡袁哲,喜歡逗袁哲,叫他“泉哥”。“泉水清且漣猗,可以洗衣服、洗腳,也可以洗澡?!钡f歸說,她可從來沒想在袁哲這棵樹上吊死。她的感情生活搖曳多姿。
金枝是醫(yī)藥代表,前年推銷出去兩臺婦科儀器,這兩年,光是往醫(yī)院里賣涂片墊,就讓她月入過萬。她名片上面的身份是外企白領(lǐng),代理著兩個美國制藥公司出產(chǎn)的藥品,其中一個主要治療胃腸道內(nèi)間質(zhì)瘤,據(jù)說已經(jīng)讓部分腫瘤患者存活了十幾年,當然價格也不菲,一盒就要兩萬四。每月有兩次,她起早趕到醫(yī)院,在大腕主任醫(yī)生查房之后、進手術(shù)室之前的時間縫隙里,想辦法擠出幾分鐘來,把裝在信封里面的藥品提成現(xiàn)金塞給他們,順便聊聊天。時不時的,下午三點鐘以后,她拎著禮物,以及零食飲料去主治醫(yī)生辦公室,跟他們吃吃喝喝說說。
袁哲帶聶盈盈來參加我們飯局時,沒有事先通告,小姑娘說,她不是“應邀”,而是“硬要”來參加這個聚會的。聶盈盈瘦溜溜、白嫩嫩、嬌滴滴,穿件小黑裙,袖子蓬成兩朵縐紗燈籠。
她是師大在讀研究生,幾個月前他們在朋友聚會上認識。
金枝坐在他們對面,跟她旁邊的男生要了根煙,袁哲挨個兒替聶盈盈介紹在座的朋友,到金枝時,聶盈盈跟她問好,她點點頭,噴出口煙來。煙霧像顆棉花子彈,朝聶盈盈彈出去,轉(zhuǎn)眼抻長,漫開,展成一小截舞袖,如絲如縷地散掉。
“她高中時就開始抽煙,”袁哲對聶盈盈說,“女版小馬哥?!?/p>
金枝那會兒是女阿飛,跟男生勾肩搭背,搶煙抽,有一次還把煙吐到了袁哲臉上,他正好吸了口氣,嗆到了,咳了半天。
“你要不要臉!”他瞪她。
“你要不要命?!’’好幾個男生聚過來。
袁哲在高中時,單眼皮,大長腿,白襯衫,年級學霸,體育健將,男神標配樣樣齊全,引無數(shù)女生們競折腰,男生們早就想揍他個滿地找牙了。
金枝攔住了男生們,擺頭示意袁哲走。
有兩個男生不服氣,“憑啥?”“就憑我喜歡他?!苯鹬πQ。
那天喝的是高度白酒,喝酒之前先要了蘇打水,撕易拉罐時,金枝把拉環(huán)拉掉了。
“剛出爐的戒指?!彼牙h(huán)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上,沖我們晃了晃。
酒喝到酣處,各種八卦粉墨登場,金枝講醫(yī)院里新近發(fā)生的事,有個小護士,表面白蓮花,私下麻辣燙。老公是工程師,在援建,前陣子回來待了個把月。工程師回非洲后,小護士身體越來越不適,—查查出了艾滋。星期開始,醫(yī)院里的男醫(yī)生排隊體檢,擠爆走廊。
“那你不是也應該體檢下?”有人調(diào)侃金枝。
“我正安排時間呢,當然也得替你們?nèi)及才乓幌??!苯鹬g覽了一圈兒,目光定在袁哲身上,“尤其是你?!?/p>
飯局結(jié)束后,聶盈盈發(fā)了條微博,說男友的朋友們,玩笑尺度大到讓人笑不出來。這條微博之后,她又發(fā)了一條秒刪的微博:胖女人上了公交車,找不到座位,只能拉著車上的拉環(huán),不料司機一個急剎車,胖女人把拉環(huán)拉斷了,并一下子撲到了司機面前,司機看著她和她手上的拉環(huán),沒好氣地說:“集滿三個,送司機簽名照一張!”這條微博下面配了袁哲開車的照片。
“袁哲,我愛你!”金枝在婚禮上跟袁哲告白。
那會兒,婚禮上的人都在等待著吉時良辰。為了選這個良辰吉時,袁哲和聶盈盈驅(qū)車三百公里去一個縣里找風水先生。那個先生譜兒很大,只按自己方便的時間接待來賓,還經(jīng)常閉門謝客。他們事先托人說了情才見到先生。聶盈盈把這個過程寫得一波三折,起伏跌宕,@了一大堆朋友。不光這件事兒,聶盈盈什么都拿出來曬。房子、車子、裝修、家具,隨著婚禮的臨近,又加上了鮮花、蛋糕、各種心形飾物,每次都@一大堆人圍觀。她還經(jīng)常把袁哲的西裝、襯衫、皮帶、皮鞋、手表擺好,旁邊是她的裙子、包包、鞋子、首飾、衣衫相依相偎,相親相愛。
距離婚禮進行曲響起來還不到兩分鐘,聶盈盈從休息室出來,新娘子一襲白紗,裙擺闊大,絲綢雪紡如雪霧飛揚,她挽著老聶,走到紅毯的邊緣,那里搭了一個心形花架,白玫瑰與勿忘我鑲滿其上,紫白相間,清新亮眼,父女倆就像嵌在相框里面。
老聶年輕時走過仕途,后來下海經(jīng)商,人脈通天,財大氣粗。他現(xiàn)在的老婆是第三任,比聶盈盈大不了幾歲。我們進場時,她陪在老聶身邊迎客,杏臉桃腮,眼橫春波,把男賓客們電得不輕。
大家的目光都瞟向新娘,金枝是怎么上到臺上,從哪里弄到麥克風的,我們不得而知。今天她來的時候,身上就帶著酒味兒,臉孔像張揉皺的紙。有人倒了杯可樂給她,她擺擺手,讓人開了瓶啤酒,說要透透宿酒。
“我愛你,就像愛塞北的雪,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荷塘月色里的月色,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金枝拿著麥克風,身體搖晃著,聲音因醉酒而沙啞磁性,非常爵士,“你是我男神。跟三大教主并列為天王。我一上香就上四根?!?/p>
我們笑翻了,連袁哲也笑了,隨即又繃緊了臉。有些賓客發(fā)蒙,還有一些人以為金枝是婚禮請來助興的演員呢。
“我男神今天要結(jié)婚,新娘不是我——”金枝停頓了一下,“新娘不是我,這沒關(guān)系,新娘可以假裝她自己是我,對我男神要頂禮膜拜,三從四德,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司儀小伙跑上來,被舞臺上的線絆了個跟頭,差點兒給金枝來了個單膝跪地的請安。
“來就來唄,”金枝抱著胳膊,“這么大禮!”司儀起身湊到金枝身邊,要附耳過去跟她講話。
“有話說話,”金枝身體往后躲了躲,“湊什么近乎?我男神看著呢一”袁哲叫了金枝兩聲,沖她做了個打住的手勢。
金枝看著袁哲,話筒還在她嘴邊,她的呼吸氣流聲清晰可聞,仿佛潮汐涌流。
“不往下整了?”她問他。
袁哲做了個手勢。
“你是男神你說了算,男神說的話都是神話一”金枝沖音響師打了個響指,“Music!”婚禮進行曲從音箱里面奔涌出來。
金枝小天鵝似的踮起腳尖,鞠躬謝幕。來賓們掌聲雷動,還有拍著桌子喊:“再來一段!”聶盈盈和她爸爸表情肅穆,任憑婚禮進行曲兀自進行著,他們耳語了幾句,才挺胸站直,沿著紅毯邁步前行。走到新郎身邊時,老聶遲疑了一下才把聶盈盈的手交到袁哲手里。
司儀小伙講了一堆套話:金玉良緣、百年好合、白頭偕老;你愿意成為她的丈夫嗎——無論疾病還是健康,幸福還是痛苦,富貴還是貧窮。你愿意成為他的妻子嗎——陪伴他,鼓勵他,支持他。
無論司儀說什么,賓客們都大聲叫好。
證婚人宣讀了結(jié)婚證書,袁哲和聶盈盈交換了戒指,司儀讓他們親吻,聶盈盈冰雕似的站著,袁哲撩起她的面紗,嘴唇湊過去碰了她臉頰一下。
司儀大聲宣布:“禮成!”金枝在婚禮上的表演被人拍了視頻,弄到網(wǎng)上,點擊率井噴,評論如野草瘋長,“笑抽了!”“史上最強女神經(jīng)!”“超級閨蜜!”金枝說她那天宿醉未醒,被朋友提醒才上網(wǎng)看,“奧斯卡影后神馬的,跟我比,都弱爆了啊?!?/p>
“你紅了,”我提醒她,“新郎臉都綠了?!?/p>
“臉綠怕啥?帽子不綠就行唄。”
金枝張羅請客,為袁哲聶盈盈新婚賀喜,為自己酒后無德道歉。袁哲說不用,但聶盈盈一口答應下來。
金枝定了“春櫻”日本料理,桌子窄細,食品五彩繽紛地擺滿了桌面,仿佛一條花河。大家分列兩側(cè),金枝坐在袁哲和聶盈盈對面。清酒燙好后送上來,金枝把自己面前的三個空杯倒?jié)M。
“我先賠個罪啊——”金枝指了指面前,“這三杯酒的意思是:對,不,起!”“喝酒難看,喝醉了更難看,喝醉了的女人難看加難看,喝醉到都不知道自己醉成什么樣兒的女人史無前例的難看,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金枝說完,把三杯酒端起來咣咣咣干了,“對不起啊,盈盈,姐跟你道歉,雖然你長得跟棵芹菜似的,但姐希望你能變成卷心菜,多多包涵?!?/p>
“你這體格兒,又這么多希望,”聶盈盈笑笑,“我哪能包得???”炕桌細長狹遠,酒喝起來像流水席。袁哲和聶盈盈坐在中心位置,燕爾新婚,大家有心幫金枝補錯,小夫妻成了大家敬酒的靶子,清酒入口微甜,度數(shù)低。聶盈盈來者不拒,幾輪下來,聶盈盈的“沙宣頭”發(fā)絲散亂,眼影也洇染變成了煙熏。她跟金枝隔著桌子,促著膝,手拉手,身體不時越過小桌子,她們咬著耳朵說的話,所有的人都聽得到。
“我知道你跟袁哲睡過?!?/p>
“大學的時候我們?nèi)ゲ菰顜づ?,六個人一起,這算嗎?”“動手動腳沒?”“我想動啊,可中間隔仨人兒呢,還有一堆背包。只能動動心眼兒了?!?/p>
“那更危險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動心眼兒就是偷不著。”聶盈盈斜睨著袁哲,朝他臉上拍了一巴掌,“唐僧啊你!”聶盈盈下手沒輕沒重的,聽上去像扇了袁哲一耳光。
金枝睜大了眼睛,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拿聶盈盈的酒壺。
“你喝大了!”聶盈盈把她的手摁住,“別搶我的酒。”
“別再喝了!”袁哲拉了聶盈盈一把。
聶盈盈死拽著酒壺,晃動肩膀抖落掉袁哲的手,發(fā)絲像把刷子從面頰上拂過去,“滾你媽蛋!”包房里瞬間安靜。
“你他媽的就是,”聶盈盈看著袁哲,一字一頓地說,“被蒼蠅叮的、有縫兒的蛋。”
金枝揚手給了聶盈盈一耳光。
“干嗎干嗎干嗎,”我們從兩邊擁過來,“喝多了喝多了喝多了——”“告訴過你了,對我男神要三從四德、鞠躬盡瘁,”金枝甩開我的手,看著聶盈盈,“喝二兩酒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聶盈盈摸了下自己的臉,看著金枝,“你打我?”“你欠揍!”“她打我耳光?”聶盈盈問我們大家。
“不是不是不是,喝多了喝多了——”聶盈盈抓起手邊喝水的玻璃杯,在桌子上一磕,嘩啦一聲,杯底磕得稀碎,水在桌子上面漫漶開來,她的眼淚也奔涌而出,舉著漏光了水的杯子喝水,抽抽搭搭地說:“從小到大,還沒誰敢動我一根指頭呢一”“不服氣?”金枝說,“你可以打回來?!?/p>
“真的嗎?”聶盈盈抬眼看著金枝。
“當然?!?/p>
“別鬧了,”袁哲拉著聶盈盈,“回家!”聶盈盈甩脫了袁哲,掄起手里的玻璃杯,朝金枝臉上砸過去,她用力之大,要不是袁哲拉著,她整個人會隔著桌子栽過去~玻璃杯戳進了金枝的臉頰,像個巨大透明的印章,金枝疼得表情都扭曲了,她臉頰上被戳出個圓形的印跡,先是發(fā)白,慢慢地,血滴滲了出來,圓滾滾的紅豆,很快,血流成了綹兒,順著金枝臉頰往下淌,流進了嘴角,從下巴滴落到衣服上,她沖聶盈盈開口時,幾顆牙齒也被染成了紅色。
“我們扯平了!”袁哲第二天去看金枝。前一天夜里,聶盈盈離了水的魚似的,蹦跳扭動,三個男生幫著袁哲,把聶盈盈從日本料理店拖出來,塞進出租車里。其他人陪著金枝去醫(yī)院。急診室的兩根燈管像個等號,白熾熾的,噬噬、暾噬叫個不停,醫(yī)生處置臺邊的燈,亮得讓人眼前發(fā)黑,值班醫(yī)生為金枝處置了好長時間,到最后也無法確定是不是仍然有玻璃碎屑留在傷口里面。
金枝在QQ上給我留好幾十條留言,她睡不著。麻藥讓她的臉腫脹成了氣球,舌頭大了好幾倍似的,麻藥勁兒下去后,疼痛像春天的草,從傷口處鉆了出來,它們生機勃勃,而且好像要生生不息。天光大亮時,她在窗前看著鄰居們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汽車甲殼蟲似的,排隊爬出小區(qū),她拍了幾張日出時的照片,發(fā)在微博上,有獎競猜:這是她弄灑的牛奶,還是天上的云彩?“我覺得自己剛睡著,就被袁哲的手機吵醒了?!彼氖謾C放了靜音,噗噗噗地振動不止,她看了眼手機,袁哲打了二十多個電話,還發(fā)了短信,說他就在她樓下。
金枝從窗戶往下看,袁哲站在香槐樹下,從樹影中漏下來的陽光,把他的襯衫變成了白銀的鱗片。
“我給他回短信,說我不方便見客,而且這點傷,也沒什么可探視的。”金枝對我說,“但袁哲一定要見我。不見不走。我們來來回回發(fā)了十幾條短信,他還是不走。我只好起床,洗臉刷牙換衣服,我還畫了畫眼角,刷了睫毛膏,用紗巾把臉上的紗布蒙嚴實了,他進門后,說我像阿拉伯美女!”他替聶盈盈道歉,說她年紀小不懂事,讓我別跟她一般見識;我說我跟聶盈盈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先挑起戰(zhàn)火的,她是自衛(wèi)反擊。
“我們喝了杯咖啡,平時扯閑篇兒時一套一套的,但一對一大眼瞪小眼時,我跟他沒什么好說的。他就像用牙齒打字似的,一會兒進出一句,一會兒又進出一句,他說我這些年來對他的好,點點滴滴,他都明白,很感動。他何德何能,受之有愧。我說我也沒做什么啊,倒是給你添了很多亂。他說昨天我受了傷,他一夜沒睡——我鼻子酸溜溜的,說跟你有啥關(guān)系啊,兩個女生喝醉了任性、胡鬧,跟你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再說了,就我這體格兒,這點兒小傷算什么?他看著我,嘆了口氣,說你啊,只有身材是胖的,其他方面都太纖細。我就淚奔了——”窗外的天色漸漸變灰,變暗。西天邊上,云彩一度紅彤彤的,也慢慢燒成了灰燼,融化在越來越濃黑的暮色里面。
袁哲把金枝送進臥室里躺下休息,安頓金枝躺好后,他自己也上了床。金枝沒想到這個,“哎——”袁哲親吻她的脖子,溫柔地咬了咬她,又咬疼似的用舌尖撫慰她。金枝說不出話來,身體軟得像床羽絨被,她想推他起來,但抬起的胳膊棉絮似的,袁哲的另外一只手從她兩手中間穿過去,解開她的扣子。金枝心跳得很厲害,害臊得不行,他的手游走到哪里,她的思緒就跟隨到哪里,她為自己的脂肪和體量感到羞恥。她看起來像只章魚吧?摸起來像一團乳酪吧?他在身上時,像騎在牛背上?袁哲肯定以為自己多年來夢想著跟他上床,才會用這種方式來安慰她吧?金枝既害臊又羞恥。她很后悔沒在他剛爬上床時把他踢下去。現(xiàn)在她只能希望夜色濃烈些再濃烈些,把他們的身體像奶油一樣融化在黑夜里。離開之前他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她沖他笑笑,后來才想起來房間暗到讓人消失了視覺,而且,她臉上還戴著頭巾。
金枝發(fā)微博說她出門散心,然后就沒影兒了。
起初我們以為她在哪個療養(yǎng)勝地養(yǎng)傷,誰也沒當回事兒,等過了一段時間找她時,發(fā)現(xiàn)她的手機、QQ、微博、博客,全都停擺,醫(yī)院的工作也由她的一個助手接過去了。金枝無影無蹤了。
我們猜測金枝的去向,旅游時遇見真命天子,浪漫天涯了?還是男神結(jié)了婚,自己毀了容,哀莫大于心死,遁入空門,不愛紅塵戀青燈?女生獨自旅行,被劫財劫色的事情時有發(fā)生,但我們都覺得金枝不會成為這種社會新聞的女主角,而且退一萬步說,真有個三長兩短的話,警察早就找上門兒來了。
沒有了金枝,飯局上再沒有人叫板一口氣吹光整瓶啤酒,K歌時沒有了麥霸巨星,開玩笑時沒有了靶子,金枝是飯局局長,朋友圈靈魂。
“金枝啊金枝,”大家在QQ群里、微博、微信上面,四處尋找金枝,我們對著高山喊,“金枝,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我們對著大海喊,“金枝,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金枝,袁哲喊你回來吃飯?!?/p>
金枝消失了十八個月。就像她沒有任何征兆地離開,她回來得相當突然。她在群里自稱金枝斯密達:輕輕地我回來,正如我輕輕地離開,我揮一揮衣袖,沒帶回河畔的金柳和天邊的云彩。她在微信上發(fā)了幾張韓國的風情照,所有的照片里面,都有同一個顏色的行李箱。
天,我們怎么沒想到呢,她去韓國了!我們想起她臉上的傷,我們怎么會忽略了這個呢?金枝當然要去韓國,她必須去韓國。她是很大條,但沒大條到對毀容都能付之一笑。
“安寧哈噻喲!”金枝踩著約定時間進了包房,手里拎著在微信圖片里當主角的橘黃色小拉桿箱,里面裝滿了給我們的禮物。
她把我們?nèi)俭@呆了。
金枝沒變成宋慧喬,沒變成全智賢或者什么尹恩慧、韓智慧,金枝把所有這些女明星融化了,然后澆鑄到“金枝”這個模具里。金枝還是金枝,但金枝變成了勾兌版,或者說,韓版。
以前她的臉是寬闊的,現(xiàn)在從兩邊往中間擠,臉頰窄細了一半,鼻梁則被擠高了一倍,嘴唇豐滿、嘴角上翹,她原來就白得像雪,現(xiàn)在是雪里摻了奶,白得跟珍珠似的。最讓人跌眼鏡的是金枝的體重,曾經(jīng)被我們喻為“撼山易,撼體重難”的金枝,瘦到了當她進屋時,我們沒有一個人認出她來。
金枝讓我們凌亂了。她就像仙女下凡、狐貍精轉(zhuǎn)世,要多玄幻就有多玄幻,要多不真實就有多不真實。
“你整容了?怎么整的?肥是怎么減下來的?吃藥還是運動——”“我天生麗質(zhì)好不好?”金枝不承認整容,“以前是脂肪掩蓋了我的真面目,而你們這群家伙,有眼不識金鑲玉!”她承認減肥。她在韓國一家減肥美容中心減肥,六個月后成為減肥中心的接待員,兼形象代言人,一年半的時問里,她減了六十斤。她的照片從她一百六十斤開始,一張張貼在墻上,記錄她的變化。
“日新月異啊。”金枝笑著說,“但最近幾個月新來的客人,都不相信那個照片里的人是我,他們認為照片是Ps的。而且越是中國來的,越不相信?!?/p>
我們也不相信。不完全相信。金枝的變化太銷魂了,活生生的奇跡和魔術(shù)。我們相信金枝能這么滄海變桑田,除了她講的一二三四,一定還有別的五六七八。女生們咬著耳朵問她,減那么多,皮膚會松很多噯。她咬著耳朵回復我們說,做了兩次緊膚手術(shù),收緊了,而且?guī)缀鯖]什么痕跡,就是價錢貴死人,這一年半,她打著工還花了三十萬人民幣。
代價不只是錢。金枝幾乎不吃東西。她讓人倒了半杯紅酒,淺斟慢飲,指甲涂成了銀色,手背上那些胖窩窩兒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節(jié)一節(jié)的骨感美。“做夢都要流口水”的東坡肉端上來,她只吃了一小塊,“曾經(jīng)有一個月,我只吃水煮白蘿卜胡蘿卜,那段時間我都抑郁了,站在窗邊就想從樓上跳下去,有一次我把印著美食圖片的紙嚼了——”她看著我們的表情,笑了,“這都不算事兒,我親眼見到為了楊柳細腰拆掉兩根肋骨的女人;削骨磨牙,抽脂打針,墊鼻梁,更是家常便飯,女人們手術(shù)后腫得跟豬頭、纏得跟粽子似的,真正是面目皆非、鬼哭狼嚎啊。醫(yī)護人員反復跟我們強調(diào),整容是女人的二次投胎?,F(xiàn)在在地獄,出了門就上天堂?!?/p>
袁哲整個晚上只說了一句話:“傷徹底好了?”金枝點點頭。
散席時當然是袁哲送金枝,“男神送女神,神神道道”。我們陪著他們走到汽車邊,眼看著他們從兩邊上車,在汽車后座排排坐,沖我們揮揮手。
金枝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跟過去的生活無縫連接了。當初她離開時,只強調(diào)了健康原因,沒跟公司要求任何條件和補償,她離開后,公司在本地區(qū)的業(yè)績一落千丈,公司原來以為金枝攀上了新枝,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金枝回國后,立刻對她大搖橄欖枝,歡迎她重回老東家。以前跟她合作過的醫(yī)生,對金枝的舊貌換新顏,當時就震驚了?,F(xiàn)在不是她約他們吃飯,而是她把自己變成了美味佳肴,主治醫(yī)們追著她訂飯局。我們聚會時,金枝的手機冒泡兒似的響起各種提示音。她時不時地掃一眼,電話她放靜音狀態(tài),偶爾接一下,大多數(shù)來電她任憑電話噗噗噗撲騰累了拉倒。
“都是跟我咨詢整容和減肥的?!彼嘈Α?/p>
“姐不是傳說,”我們逗她,“姐是傳奇。”
有一天聚會時,聶盈盈突然來了。
“我是通過這個找到你們的,”她沖我們晃晃蘋果手機,“又是‘硬要’參加?!?/p>
袁哲跟她分居半年多了。他說自己當初昏了頭了,才找了白富美小女生結(jié)婚。聶盈盈的生活能力是負數(shù),家里的事情要么是鐘點工做,要么是袁哲收拾,她每天只管拿著手機,東拍拍西拍拍,一天發(fā)幾十條甚至上百條微信和微博,一草一木,一杯一碗,吃喝拉撒,她連袁哲洗澡、只穿著內(nèi)衣以及睡覺的照片都發(fā)出來,袁哲的婚后生活在朋友圈里幾乎是現(xiàn)場直播,她自己也是,完全沒有隱私可言,底下的評論說什么的都有,看得他撮火,她卻覺得這樣才有存在感。
“金枝姐姐,你真是滄海變桑田??!”聶盈盈打量著金枝,“微信上看到他們發(fā)的照片,我還以為是PS的?!薄澳阌惺聝簡幔俊痹芾渲槅査?。
“上次喝醉了酒,不小心傷到了金枝姐姐,我怎么著也得當面道個歉啊?!甭櫽苷f完,扭頭又看著金枝,“對不起啊金枝姐姐,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我酒后失態(tài)。”
金枝笑笑,加了把椅子,請聶盈盈坐下,讓服務(wù)員再添副餐具。
“你這腮削得太自然了,你還開了眼角,別人看不出來可能,我同學里面好幾個開眼角的,都開得沒你這個好。韓國技術(shù)就是成熟,你隆鼻用的是哪種填充料?他們說,隆過鼻子的人坐飛機,有時候鼻子會像豬鼻子那樣鼻孔朝上掀開,可驚悚了,是真的嗎?”金枝笑笑。
“你先回去吧?!痹苷f,“有事兒我們明天通電話?!?/p>
“干嗎對我這么狠心啊?”聶盈盈說,“我是你老婆噯,明媒正娶,受法律保護。我今天一天沒吃飯,現(xiàn)在,吃人的心都有。”
聶盈盈抄起筷子吃菜,有人倒酒,有人說起天氣。桃花突然就開了,簡直嚇人一跳。還有李花、杏花、梨花,李花和梨花都是白的,但梨花花瓣更大一些。要不就是它們的花蕊有些不同。反正公園里面的花開得都連成片了,都開成一片煙了,怪不得古人說,花非花,霧非霧呢。我們要不組團去日本看櫻花,順便購個物?韓國也行,濟州島的山櫻花不比日本的櫻花差。
“順便再整個容?!甭櫽e起手臂,“我第一個報名。”
“櫻花馬路對面的公園里就有,喝完酒咱醉里挑燈看櫻。”有人出來打圓場,“大伙兒坐半天了,得走一個了吧?”我們舉起酒杯,干了一杯。金枝照例是紅酒,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你是怎么瘦下來的?”聶盈盈酒還沒咽下去就問金枝,“他們在微信上說你減肥,只吃蘿卜,我不信。他們有吃狗糧的,倒是減得挺見成效,吃蘿卜能瘦成這樣兒我還從來沒聽說過。你往胃里吞蛔蟲了?還是你把胃切了?你吸毒了嗎??”“你見多識廣,”金枝笑笑,“什么都瞞不過你的法眼?!?/p>
我們轉(zhuǎn)移了話題,聊八卦,醫(yī)院院長最近被抓了,據(jù)說在他家里閣樓里面搜出來三千多萬現(xiàn)金,藏在一堆書里面。案件被報道出來時,題目叫書中自有黃金屋。當然,黃金屋是加了引號的。
“還有通奸吧,”聶盈盈說,“現(xiàn)在到處都是通奸?!甭櫽豢想x婚。袁哲搬走時,她是同意的,現(xiàn)在,她說要再想想。想了幾天后,她說離婚可以,誰離了誰都能活,但離婚的步驟得按她的意思來,比方說,第一步,袁哲先搬回家。
“共同進退嘛?!彼f,“我很在乎形式。”
袁哲回去之后的生活,通過聶盈盈的微信、微博,時不時地露出一鱗半爪。聶盈盈在床上擺著S形自拍,星眸迷離,媚眼如絲,背后是熟睡的袁哲。她還拍了很多細節(jié)特寫,比如他們挨在一起的腳,交叉的牙刷棒,兩個緊貼著的咖啡杯,杯手組成了“好”字。
“她自編自導自演,我什么都沒做?!痹芨嬖V我們,“她的三媽在后面當軍師,一會兒一個主意。以前她們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現(xiàn)在親如姐妹了。”
聶盈盈三腳貓的功夫,倒沒什么,三媽一看就不尋常,壘得起七星灶,煮得開三江水,相逢開口笑,笑里全是刀。老聶小聶都被她收服了,手段不是一般二般。
“你現(xiàn)在美貌與智慧并重,工作與財富兼收,”我安慰金枝,“男人就像春筍,四處往外鉆,沒有袁哲還有李哲王哲趙哲?!?/p>
“條條大路通羅馬?”金枝笑笑,“我也這么勸自己??墒遣淮箪`啊,不管怎么勸,最后還是一條道兒跑到黑。”
她喝的咖啡是黑咖啡,臨走時,打包了兩塊提拉米蘇。袁哲每天下了班先去金枝那兒,吃飯喝茶,夜深了才回家。
金枝穿著紫色七分裙的連衣裙,白色香奈爾包包,往停車場方向走時,回頭沖我笑笑,她身后有一大片盛開的紫丁香,紫茵茵的,爛漫無匹,香得人透不過氣來。金枝被那片濃香紫化掉了。
三媽一出手,果然是辣招。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金枝以前的那些風流事,以及她在韓國交往過的兩個男人,一個是整形醫(yī)院的醫(yī)生,另外一個是開牛尾湯湯館的老板,全都被她查了出來。時間、地點,有的人連照片都附著。三媽約袁哲見了面,沒講金枝一句壞話,她甚至沒把這件事情告訴聶盈盈,她把紙袋放到了袁哲面前。
金枝剛洗了澡,給我開門時,身上裹著浴衣??蛷d里只開了幾盞壁燈,家具仿佛沉沒在水下。她領(lǐng)著我直接進了廚房,餐桌上面有打開的酒,高腳杯也都擺好了。金枝往酒杯里倒酒,講了三媽釜底抽薪的事兒,手在吧臺上的紙袋上拍拍。
“袁哲怎么說?”“他說他不介意,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p>
金枝喝了口酒,笑笑,“——漂亮話就像整過容的臉,總歸有后遺癥的。”
她頭發(fā)濕漉漉的,胡亂攏在腦后,耳朵邊幾縷發(fā)絲,發(fā)梢上含著水,慢慢團起來,淚滴似的滴下來。
金枝失眠,她經(jīng)常夜里發(fā)微信,說說東說說西。聶盈盈倒是很少出現(xiàn)了,一個月來她銷聲匿跡,只偶爾上來冒了一下泡。
她說她被流星擊中,懷孕了。
我給金枝打電話,“你要是相信才叫傻呢?!?/p>
“是真的。袁哲承認了。”
“不要臉的東西!”我罵。
“人家是合法夫妻,天經(jīng)地義?!?/p>
“那就把紅杏開在家里,出墻來嚅瑟啥?”“是我把紅杏枝探進人家墻里好不好?”金枝的聲音有些怪,仿佛她在夢里,又仿佛醉了酒,“在他們眼里,我還不止探進這一家呢,我是紅杏枝頭春意鬧!”我約金枝見面。我一定要見到她面才放心。她被我糾纏不過,答應了。我們又約了另外兩個女生,去吃麻辣小龍蝦。
麻辣小龍蝦、水煮魚、香辣蟹,都是大盆端上來的,中間又穿插了幾個小炒,桌子上擺得滿滿當當?shù)摹?/p>
“血染的風采?!苯鹬πχf。
金枝的臉白得像黎明前的天色,一個月沒見,眼袋和黑眼圈兒全都出現(xiàn)了,她說這陣子失眠鬧的。她喝啤酒的時候先扔了兩片藥進嘴里。中間她又吃了兩片藥。
“你別在這兒睡著了?!?/p>
“能睡著就好了?!苯鹬φf,“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所有這些,其實是一場夢?!?/p>
“袁哲不值得你這樣兒。”我說,“誰都不值得?!?/p>
“愛情這東西,誰先動心,誰就滿盤皆輸,”金枝說,“我十年前就滿盤輸了?!?/p>
中間我們?nèi)チ讼孪词珠g,回來時,留在桌邊的女生說,“她又吃藥了,我沒攔住——”“沒事兒,我早就有抗藥性了。”金枝對我說,“你給袁哲打電話,說我吃藥了。”
“起來,”我拉一把金枝,“我扶你去洗手間吐掉一”“等會兒,你先打電話?!?/p>
“你他媽有病吧你?!他到底哪兒好,值得你這么犯賤?!”“我他媽就是有病,病大發(fā)了?!苯鹬_我笑,“大病就得大治,就像我當初去韓國,大治了一次,治好了回來了;這次也是一樣,折騰夠了,就去他媽的了,我保證!”我用免提又給袁哲打電話,電話關(guān)機。
“他說他愛我。他說我在韓國的那段時間,他發(fā)現(xiàn)他早就愛上我了,愛上了胖金枝一”金枝的笑容還在臉上,但越來越散,越來越恍惚,她的身體朝后倒去,我伸出手臂,剛好接住她。
120急救車來之前金枝已經(jīng)進入了昏迷狀態(tài),我們試圖讓她吐出來,但她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她的臉色像雪團似的,好像正在從我懷里化掉。
我們輪流給袁哲打電話,打不通。我們在微信上給他和聶盈盈留言,金枝吃藥自殺了!袁哲你他媽的死哪去了?到了醫(yī)院,金枝直接被推進去洗胃。我追著醫(yī)生說她嚴重失眠,吃了安眠藥,還喝了啤酒。醫(yī)生腳步?jīng)]停,直接進處置室去了。
金枝的肚子爆炸了!醫(yī)生急赤白臉地質(zhì)問我,為什么不告訴他金枝胃里有水球。
我沒聽明白他的話,她胃里有什么?“水球?!?/p>
“為什么她胃里有水球?”“我怎么知道?可能是減肥吧。”醫(yī)生說裝滿了鹽水的水球,加上食物,加上啤酒,加上洗胃的水,她的胃像一個汪洋大海,爆炸了。
袁哲和聶盈盈是一起來的。
“她真吃藥了?”袁哲問我,“吃什么藥?”“一哭二鬧三上吊,”聶盈盈哼一聲,“嚇唬誰啊?”我指了指處置室,讓他們自己進去看。
聶盈盈不去。袁哲猶豫了一下,自己進去了。我們聽見他在處置室里號叫了一聲。接著,又號叫了一聲。聶盈盈跳起來,抓住我。
我知道袁哲看見了什么,處置室里,金枝躺在床上,臉是透明的,水晶凍似的,她的身體攤在地上,掏心掏肺,披肝瀝膽,肝腸寸斷。我也想號叫來著,但沒號出來。我在衛(wèi)生間把胃吐空了,然后就像壁畫一樣貼在墻上,動彈不得。
袁哲是一寸寸地從手術(shù)室里面挪出來的,他打著冷戰(zhàn),胃痛似的佝僂了身體,聶盈盈過去扶住他,往手術(shù)室方向看了一眼,“怎么了?”她受了他的傳染,也發(fā)起抖來。
他們背靠著墻,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朝我看過來。
“金枝說,她愛你!”我對袁哲說,“她愛死你了?!?/p>
(選自《人民文學》201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