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shí)秋

曾文正公說：“做人從早起起?！币?yàn)檫@是每人每日所做的第一件事。

這一樁事若辦不到，其余的也就可想。記得從前俞平伯先生有兩行名詩：“被窩暖暖的，人兒遠(yuǎn)遠(yuǎn)的……”在這“暖暖……遠(yuǎn)遠(yuǎn)……”的情形之下，毅然決然地從被窩里竄出來，尤其是在北方那樣寒冷的天氣，實(shí)在是不容易。惟以其不容易，所以那個舉動被稱為開始做人的第一件事。偎在被窩里不出來，那便是在做人的道上第一回敗績。

歷史上若干嘉言懿行，也有不少是標(biāo)榜早起的。例如，《顏氏家訓(xùn)》里便有“黎明即起”的句子。至少我們不會聽說哪一個人為了早晨晏起而受到人的贊美。祖逖聞雞起舞的故事是眾所熟知的，但是我們不要忘了祖逖是志士，他所聞的雞不是我們在天將破曉時聽見的雞啼，而是“中夜聞荒雞鳴”。中夜起舞之后是否還回去再睡，史無明文，我想大概是不再回去睡了。黑茫茫的后半夜，舞完了之后還做什么，實(shí)在是不可想象的事。前清文武大臣上朝，也是半夜三更地進(jìn)東華門，打著燈籠進(jìn)去，不知是不是因?yàn)榛实塾刑貏e喜歡起早的習(xí)慣。

西諺亦云：“早出來的鳥能捉到蟲兒吃?！彼坪跏峭沓鰜淼镍B便沒得蟲兒吃了。我們?nèi)嗽缙鹂捎惺裁春锰幠兀?/p>

我個人是從小就喜歡早起的，可是也說不出有什么特別的好處，只是我個人的習(xí)慣而已。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習(xí)慣，可并不是說有這好習(xí)慣的人即是好人，因?yàn)檫@習(xí)慣雖好，究竟在做人的道理上還是比較小的一樁事。所以像韓復(fù)榘在山東省做主席時強(qiáng)迫省府人員清晨五時集合在大操場里跑步，我并不敢恭維。

我小時候上學(xué)，躺在炕上一睜眼看見窗戶上最高的一格有了太陽光，便要急得哭啼，我的母親匆匆忙忙給我梳了小辮兒打發(fā)我去上學(xué)。我們的學(xué)校就在我們的胡同里。往往出門之后不久又眼淚撲簌地回來，母親問道：“怎么回來了？”我低著頭嚅囁地回答：“學(xué)校還沒有開門哩！”這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現(xiàn)在想想，還是不知道為什么要那樣性急。到如今，凡是開會或宴會之類，我還是很少遲到的。我覺得遲到是很可恥的一件事。但是我的心胸之不夠開展，容不得一點(diǎn)事，于此也就可見一斑。

有人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他說這是“焚膏油以繼晷”。我想，“焚膏油”則有之，日晷則在被窩里糟蹋不少。他說夜里萬籟俱寂，沒有攪擾，最宜工作，這話也許是有道理的。我想晚上早睡兩個鐘頭，早上早起兩個鐘頭，還是一樣的，因?yàn)樵绯恳彩呛芤擞诠ぷ鞯摹?/p>

我記得我翻譯《阿伯拉與哀綠綺思的情書》的時候，就是趁太陽沒出的時候搬竹椅在廊檐下動筆，等到太陽曬滿半個院子，人聲嘈雜，我便收筆，這樣在一個月內(nèi)譯成了那本書，至今回憶起來還是愉快的。我在上海住幾年，黎明即起，弄堂里到處是嘩啦嘩啦的刷馬桶的聲音，滿街的穢水四溢，到處看得見橫七豎八的露宿的人——這種苦惱是高枕而眠到日上三竿的人所沒有的。

有些城市，居然到九十點(diǎn)鐘而街上還沒有什么動靜，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行經(jīng)其地如過廢墟，我這時候只有暗暗地祝福那些睡得香甜的人，我不知道他們昨夜做了什么事，以至今天這樣晚還不能起來。

我如今年事稍長，好早起的習(xí)慣更不易拋棄。醒來聽見鳥囀，一天都是快活的。走到街上，看見草上的露珠還沒有干，磚縫里被蚯蚓倒出一堆一堆的沙土，男的女的擔(dān)著新鮮肥美的菜蔬走進(jìn)城來，馬路上有戴草帽的老朽的女清道夫，還有無數(shù)的青年男女穿著熨平的布衣精神抖擻地攜帶著“便當(dāng)”騎著腳踏車去上班——這時候我衷心充滿了喜悅！這是一個活的世界，這是一個人的世界，這是生活！

就是學(xué)佛的人也講究“早參”“晚參”。要此心常常攝持。曾文正公說做人從早起起，也是著眼在那一轉(zhuǎn)念之間，是否能振作精神，讓此心做得主宰。其實(shí)早起晚起本身倒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利弊，如是而已。